羅 哲 張俊鋒
(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四川 成都 610065)
就業中的性別差異是十分常見的現象,也有著深遠復雜歷史社會文化原因。這些性別差異通常表現為勞動力市場中的女性勞動者就業難、失業多、兩性收入差距大、性別職業隔離、退休年齡性別差別、女性人力資本投入不足等。[1](P1)相較于傳統的經濟學研究著重成本效益和效率而言,社會學研究主要從社會排斥以及社會網絡[2-4]入手,試圖尋找這種就業性別差異的社會根源。大量的研究集中于與性別相關的人力資本投資[5-6]、工資差異分析[7-10]以及性別職業隔離[11-17],這類研究能夠較為便利地利用統計方法和定量分析工具,大多是測量了特定時間空間下的就業性別差異特征,并作了一些跨地區的比較[18]和舊論重申,當然這些研究會與不同的議題,如市場化改革[19-20]、戶籍制度[21-22]等聯系在一起,常見的在研究的最后一部分還會以要求加強立法的形式對消除就業性別差異作出呼吁。但這些研究都沒有將就業性別差異放置于宏觀的社會歷史變遷中考察,也就是忽視了其在馬克思話語體系下的“歷史性”,如果按照吉登斯對社會再生產與系統再生產的劃分①社會再生產是指共同在場情境下行動者之間的互動關系;系統再生產是指跨越一定時空范圍的行動者或集合體之間的交互關系。具體參見吉登斯.社會的構成[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1998年,第93頁。,現有的研究至多只是在社會再生產的研究框架下去分析就業性別差異,缺乏在系統再生產層面上的相應理解,因此這些研究也會呈現出碎片化的特征,研究結論通常也是跟隨社會主流價值的自我證明。
男女勞動上的差異古而有之,有些學者將其簡單歸結到男女生理差異上,這種觀點固然是有其可取之處但過于簡單。爭取男女平等應當正視男女客觀的性別差異,根據性別差異確定適當的性別分工,這種差異可以縮小但不能完全消除。[23]這種觀點富有遠見。要理解就業性別差異,就需要意識到男女勞動上的差異是何時才會變成就業性別差異?亦即是什么使得男女進入勞動力市場并同臺競技,而又由于事實上的差異和觀念上的平等(這種平等觀在未經考察之前也是懸置的)之間的矛盾,就業性別差異成為一個困擾著許多個體的生活問題、社會問題乃至政治問題?換言之,即觸發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所言的“支配結構、表意結構和合法化結構”[24](P99)以及此三者的轉換鏈條而形成蘊含著就業性別差異爭端的話語形態、政治制度、經濟制度和法律制度。女性主義及其研究者一直是性別差異研究的主力軍,但其相關討論往往觀念先行,脫離實際。夏國美(2013)指出“女性主義理論呈現出多元化視角和各種觀點間相互矛盾、自我否定的狀態, 在根本上源于對“行動起點”和“主義起點”的混淆。女性主義作為一種宏大的歷史運動, 今天陷入找不到出路的天羅地網, 也需要重新審視自身的出發點”。[25]回歸現實和行動至關重要。
本文通過分析系統再生產,即通過分析歷史上相應的話語形態、政治經濟和法律制度,提取出冷凍于其中的就業性別差異形態變化,以此理解并試圖分析在下一個社會歷史階段就業性別差異的可能樣態。進行這一研究的關鍵在于理解女性在就業及其選擇中的行動。楊菊華在《邊界與跨界:工作-家庭關系模式的變革》一文中將女性就業和家庭對立起來并衡量其張力和邊界[26],仍未走出西方這種二取其一的研究范式困境,反而忽視了家庭和家務勞動正是女性走向社會的起點,忽視了個體化在中國并不是在西方語境中的“為自己而活,為自己而死”[27](P175),“個體—社會”需要由“家庭”加以中介而體現成在“個體—家庭—社會”三個層次間的互動過程。本文選擇英國和中國兩個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作交互分析,前者是老牌的發達國家且是工業革命的爆發地,后者是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且有著數千年的農業社會歷史,希望刻畫女性在個人—家庭—社會這三個層次的互動中與就業性別差異樣態形塑相關的“脫嵌”與“再嵌入”行動,探尋就業女性如何穿過現代化并成為自身。
就業性別差異指的是兩性在就業過程中所存在的差異現象,奇普林(Chiplin)和斯隆(Sloane)構建了一個相對完整的就業性別歧視研究框架[28](P92-93),并被奉為經典:按照前勞動力市場、勞動力市場中、勞動力市場后三個階段將就業性別差異劃分成三類。這種劃分緊緊把握住了就業性別差異當中“就業市場”這一關鍵因素。男女兩性之間存在許多差異而這些差異只有在勞動力市場中呈現才能成為就業性別差異。在勞動力市場出現之前,男女兩性在以家庭為基本生產單位的生產中早就存在性別分工,性別分工更早可以追溯到氏族部落時代男性狩獵女性采集,但這僅屬于勞動性別差異的范疇。對就業性別差異的研究必須在勞動力市場當中,尤其是在勞動力市場剛剛出現的時期及其后的重大轉型中。因此,本文研究所進行的歷史分析的切入時點選擇在工業革命前后或資本主義萌芽出現之時。
就業性別差異和就業性別歧視在很多學者的研究中不作區分,但其實前者更為廣義。歧視意味著存在歧視主體和歧視對象,就業性別歧視通常指雇主或對某一性別的勞動者的不平等對待。雇主和勞動者雙方以及歧視行為,三者共同構成就業性別歧視。這也意味著就業性別歧視是能夠被消除的,按照貝克爾的研究,只要雇主們都遵從經濟學規律,追求企業利潤最大化而非效用最大化,歧視性企業就會被市場的力量驅趕出去[1](P3)。就業差異在不同群體不同個體之間也是永遠存在的,在兩性之間得以顯現的被稱為就業性別差異也是永遠存在的,只是這種差異會有不同的形式和樣態變化。金一虹指出兩性之間的差異是客觀存在的,但是差異的意義確是人所賦予的。兩性之間的許多差異是文化建構的產物……需要加以梳理和重新認識[29](P34)。因此,在文化建構過程中對就業性別差異會有不同的認識,在此基礎上更可以產生各種各樣的就業性別歧視。就業性別歧視現今大都直接與“重男輕女”相聯系,更有一些學者如麥基(McKee L.)和 奧布賴恩(O'brien M.)等的戲謔之言,“嚴肅考慮性別無非是考慮女性”[28](P66)。性別的劣勢與優勢也是不斷變化著的。只是在現在的歷史發展階段,普遍表現出對女性的就業劣勢更為關注。
就業性別不平等同樣用于描述就業性別差異,但多為女性主義者所使用,她們將就業性別差異天然地視作一種不平等并致力于以社會運動和政治運動的方式實現平等。就業性別不平等隱含著一種欠滿足的訴求,而事實上消除就業性別差異使兩性擁有相同的就業境況在某種意義上不能實現就業性別平等,就業性別平等的指向始終抽象,其中最常見的就是以男性的標準去衡量女性,女性將男性所能從事的都復刻一遍,正如庫恩(Kuhn)和沃普爾(Wolpe)所指出的,研究女性就業問題,用現存的理論去考慮一般都會遵從“發現女性的關注之物”—“嵌入現存的工作分析”—“修補而非轉變”的邏輯理路[28](P66)。這種“重蹈覆轍”不能重新發現女性并賦予與女性特質相切合的滿足時代需求的社會位置,相反,這種模仿使女性在就業時陷入進退兩難之地。女性的個體化和進步不能以男性為模板,否則將進入并困于無窮無盡的盲目的“追逐”之中,女性所能觸及的發展路徑和生活范式都將是男性的“二手貨”。何不接受烏爾里希·貝克(Ulrich Beck)的建議,更多地關注女性的代際變化[27](P63)。
中世紀后期,城市的發展與人口增長帶來了許多工作需求,女性被吸引進入城鎮[30](P62),主要從事女傭、小販、售貨員、絲綢制衣、烤匠、鞋匠、裁縫、染色工等職業[28](P64-66)。資本主義萌芽業已出現,家長將少女送到富人之家充作女仆,獲得工資性收入以減輕撫養壓力,為未婚女性提供了經濟獨立的可能,使她們將結婚年齡推遲,避免過早地補貼丈夫[31](P65-67)。在中國近代同樣有從事女仆工作而獲得不進入婚姻能力的例證,19世紀東南沿海尤其是珠三角地區,下南洋從事居家女仆工作的“媽姐”(自梳女)群體,表現出相似的經濟獨立性并選擇姐妹結伴生活終身[32]。這在歷史上給予了女性另一個可能,即從“家庭”到“家庭”(從女兒到妻子)的人生固定軌跡中加入了作為“個體”懸浮在社會的可能。這一時期就業女性的典型特征是離開家庭,獲得工資,進入陌生人社會,如候鳥般穿梭于農村和城市[28](P69)。與家務勞動相關的短工是女性主要就業形式。當時的女性就業只是農業生產的一個補充。男性所能從事職業的范圍遠大于女性,而且具有向上的可能性,能夠利用所從事的職業建立一定的社會影響。在同期的中國,男性可以科舉入仕而女性只能妻憑夫貴,當時的情況大體與英國相同。英國與中國的就業女性在這一時期沒有太大區別。
有學者認為傳統上按照社會性別分工,男性進入就業市場并被看作是一種固有的模式,女性則以母親和妻子的角色在歷史中留下痕跡。工業革命后,隨著大工廠生產取代手工業生產,作為工人的男性其就業模式才被固定下來。承接前工業時代,與家務相關的勞動仍是女性參與就業的主要形式,就業性別差異的研究需要聚焦女性[28](P66)。獲得工資性報酬是女性實現從“社會性別分工”到“勞動力市場分工”的重要跨越。女性離開家庭,進入社會獲取工資是其進入就業領域的重要的標志[33](P65)。工業革命對就業性別差異的影響具有多重性。一些學者認為工業革命期間經濟發展為工薪階層女性提供大量工作機會,帶來了婦女解放,而另一些學者認為前工業時代男女更加平等。英格蘭和威爾士的女性參與率由1871年的31%下降到1891年的27%,再下降到1911年的26%,直到1931年仍在27%左右徘徊。女性去工作,并非創造了大量工作崗位和女性解放,而是因為貧困[34]。19世紀中葉就業女性大都從事針織業,低工資、12-14個小時的超長工時使她們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沒有時間獲得知識和進行社會交往[35](P3),同時也失去了向上流動的可能性。這一時期的女性與前一階段的狀況不同,她們離開家庭,進入社會和勞動力市場更為徹底,她們更多地以一個獨身者的形象出現。其收入水平不足以如男性一般負擔起整個家庭的開支,只能作為家庭收入的補充或僅能養活自己[31](P13),[35](P62)。在同期的中國,紡紗廠中的女性包身工,也有類似境況[36](P105-107),[37]。她們或是獨身者,或如德萊塞(Dreiser)所描述的那樣:她們的家庭不愿意接濟或和她們一起共同生活;喪偶、離婚或被拋棄;在家中感到受到限制、侮辱、虐待、厭惡[35](P1-2)。她們的特征就是作為個體,為生活所迫。在傳統的歷史分析里,家庭被視作是一個經濟單位。德萊塞(Dreiser)所提供的分析框架被認為超越了傳統的歷史學分析模型,但只是打破家庭的利益壟斷的開始。應當承認,研究就業性別差異一定要將女性放置于家庭之中,不能將其與工作割裂開來。家庭是女性公共生活的起點,也是其通向社會的窗口,工作很大程度上與家庭責任等緊密相關。[38](P12-105)這是由女性從家庭逐步走向家庭與社會二者平衡的歷史路徑,由脫離原有的家庭分工和家庭結構的“脫嵌”過程和融入社會、兼顧家庭、在新的社會和家庭結構中自我形塑新的角色的“再嵌入”過程所共同決定的。因此,不存在把女性作為一個抽象絕對的全能的或潛能無限的個體來看待的“超越家庭”[28](P10)的研究范式。更為重要的是隨著工業化的進程,原有的以家庭為單位的農業生產方式瓦解,意味著系于家庭的圍繞生活生產展開的兩性合作關系的崩離。無論對于男性還是女性,都需要接受勞動的社會化。女性從“家庭”走向“社會”,被迫作為“個體”懸浮,即便能夠重新組建家庭,也無法延續過去的生產方式。社會化勞動成為唯一的生存方式,而不是對原有農業生產的補充。從工業革命前,乃至到維多利亞時代,女性就業從來就不是“主義起點”或“觀念先行”的。當時女性賦閑反而是中產階級的象征[39](P109)。對于就業女性,就業是一個生存問題而絕非自我的解放問題。
關于女性在勞動力市場的地位始終有爭論:基于性別差異,是否應該把女性的勞動力市場單列。加里·貝克爾(Garys Becker)所提出的行為收益最大化、穩定的績效以及公開就業市場和黑市均衡這些假設,為家庭進行經濟學分析提供了系統的研究框架。這種視角是一大進步,把女性重新作為具體的能夠實踐而且正在實踐中的人,而非抽象的主體,去把握女性的就業決策和由無數真實女性個體的就業選擇和軌跡構成的宏觀圖景。同時也間接說明市場在尋求其動態均衡和效率最大化的前提下是不允許把女性就業群體單獨割裂出去的,女性與男性雖然存在就業性別差異,但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替代的,僅從概念去討論女性是否勞動力后備軍只會擴大分歧。[28](P68)。前工業時代和工業化初期,女性在相同工作上獲得的收入低于男性,備受雇主歡迎。已婚女性被認為是負責任的勞動力,以致對男性造成擠出效應并導致男性失業,女性也成為質優價廉的勞動力的代名詞。[33](P62),[40](P207)在勞動力短缺的時候,資本家更傾向于以雇傭女性以替代男性。漢弗萊斯(Humphries)和魯伯里(Rubery)統計并分析英國的就業情況,試圖厘清女性是否作為勞動力市場的緩沖庫存,抑或是作為男性勞動力的替代,抑或是作為單獨分割開來的就業部門。[24](P68)從現實中去看這三種假設,戰爭時期最能說明問題。據不完全統計,從1914年到1918年,英國女性的被雇傭總人數從493萬增長到619萬,增長了23.7%;從就業結構看,鋼鐵行業和金融商貿這兩個領域,女性就業人數都有可觀的增長。但戰爭時期的特殊性所帶來的女性就業增長也有其典型的特征,本來由男性承擔的工作也被廣泛宣傳成適宜由女性承擔。女性就業在家中男性收入銳減情況下起到重要支撐作用。她們當中的大多數都抱有在戰爭結束時后將工作崗位交還男性的意愿。對于家境較好的中產階級的女性,她們的就業更多會考慮經濟發展形勢和對自己職業發展的期望,[41]這也取決于她們多大程度上受啟蒙后女性主義運動的影響。女性主義者基于啟蒙運動所強調的兩性都是同等的理性主體,主張女性應當擁有和男性相同的權利,而對兩性差異則完成了從回避某些性別差異劣勢到發明婦女“本質論”思想的轉變。從時間上看,女性參與就業以及就業性別差異存在的現實,早于女性自我意識的發明或自我覺醒。
這種集體的不容選擇的“脫嵌”與“再嵌入”過程惹人注目,一個國家的女性群體被戰爭推向原來屬于她們丈夫的工作崗位上,一旦戰爭結束她們就表現出強烈的回歸家庭愿望,這與部分女性主義對女性的主觀意愿假設存在距離。女性主義者一直把女性常規化就業視作女性解放的核心議題并為之竭盡所能,但這種夏國美教授所言的“主義起點”(“觀念先行”)可能會淹沒個體選擇乃至于遮蔽整個時代的群體選擇而成為一種意識形態暴力。在一戰后,三種因素將女性勞動者將她們從原來的崗位上擠壓出去。第一種因素是國家經濟的總體發展和勞動力市場變動。一戰期間女性就業短暫繁榮,戰后男性失業率使得勞動力市場總體上傾向于把女性擠壓出去。第二種因素是掌握權力的男性的態度。他們認為解雇女性是解決男性失業問題的一個有效措施。第三種因素是女性自身所具備與工作需求相適應的能力和資本、對于工作所能帶來的待遇和激勵以及她們對待工作的態度。在教育領域上,女性所受的障礙大部分已被消除,但仍存在堡壘,如當時的劍橋大學依然堅持拒絕接收全日制女性。[38](P90-100)女性在勞動力市場中作為男性的替代性力量是不言而喻的,但在常規情況下,尤其如馬克思所指出的那樣,失業問題伴隨著資本主義雇傭關系的存續必然存在。女性可被理解成一個處于失業或者未雇傭狀態的就業后備軍群體[28](P67)。當失業問題嚴重或男性從戰場上退下來,各方傾向于達成一個共識:“男人工作,女人回家”。這種現實也被凱琳·薩克斯(Karin Sachs)歸納為階級社會傾向于將男性工作社會化,將女性工作家庭化,[42](P15)并進一步被海迪·哈特曼(Heidi Hartmann)發展成資本主義與父權制二元論理論。在這個時期的就業狀況,主要有以下四方面的原因:一是就業市場的總需求不足;二是男性勞動力的存量多;三是女性就業意愿不強(除去受經濟壓力所迫),四是女性所積累的人力資本確實欠缺。
女性就業地位雖然一直處于弱勢,但從歷史角度看,還是處于不斷進步的進程,教育培訓起到重要作用。二戰后,女傭工作在女性就業中仍占有很大份額,當時的英國政府決意從人力資源培訓著手,由女性培訓和雇傭中央委員會(Central Committee on Women’s Training and Employment)組織和提供相應的支援性培訓以提高女性從事家務服務的專業技能,以及建立女傭勞動力交易機制以補充私人部門的不足[38](P83-85)。隨著教育的介入,個體的女性在就業問題上越來越有選擇權利。盡管這種選擇仍將家庭整體利益作為考慮,這種并不徹底的個體化恰恰是啟蒙以后,尤其是現代化完成或接近完成時,現代制度建構完成和重構開始所賦予個人的制度化的個體性和不得不行使的自由。自由預示著權利的獲得,但更重要的是相應的能力增長,為權利行使賦予內容。
女性相對于男性的人力資本弱勢,也可以從教育系統中尋找蛛絲馬跡。英國19世紀末20世紀初雖然部分學校仍對女生設有門檻,但很多女孩都富有求知欲和上進心。“一個不那么靈光的女孩,學習得如此地吃力,也跟不上別的同伴。她非常希望得到老師們對她的重視和青睞……”[43]埃利斯(Ellis)認為這些在欲求不得陰霾下的種種絕望,只指向一個事實:沒有人可以掌握如此多的知識。教育系統和知識體系在其看來,是過分的要求。如果被迫通過教育系統進行社會化,隨之而來的可能是壓抑和焦慮。這種來自教育和知識系統的焦慮是跨越性別的。這段描述指出的是,當女性初次于歷史中進入教育系統時的這種焦慮被首次觀測到。在傳統中國,教育權由男性獨享,直到近代教會女校的出現才打破了男性獨享教育的首個缺口[44]。中國近代最早的女子學校是1844年由英國教會艾德斯里(Aldersley)女士創辦的,把女孩送去學校的多是貧困人家。直到1919年后教育政策放開,女孩才有機會被送到國外,如到日本學習。這一時期女性接受教育大多是由于家庭困難,而非出于在事業上有所追求,尋求自我改變。[38](P89-92)教育機會的獲得意味著女性的知識增長,進而導致其他領域的權力增長,即預示著女性獲得更多的自我提升機會。因為在教育系統中,更重視個人的績效評價,即在校成績而非家庭出身和家庭貢獻,在校成績實際上完成了將女性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納入社會的一套明確的等級序列的整合。經受教育的女性從事專業性或知識性工作也變得理所當然[45]。
二戰后乃至改革開放后,在包括中國在內的東亞地區,隨著現代化的推進,大量男性離開家庭進城務工,剩下女性照料家庭,從事農業生產。市場經濟進一步發展,僅依靠原來的農業生產已無法應對貧富差距、消費壓力以及子女日益增長的教育開銷,女性不得不設法增加其現金收入來源。社會發展帶來了用人缺口,這種缺口有相對明確的性別分工。女孩開始被鼓勵憑借教育系統改變命運,成為教師、護士、秘書文員等。[38](P64-65)教育系統作為融貫了現代化發展對女性的推動力與對女性轉變就業觀念的吸引力的有效渠道,溝通了女性個體—家庭—社會三個層面的互動關系,改變女性的就業結構和角色定位,但也帶來了農村留守兒童等嚴峻的社會問題[46]。需要注意的是,在中國的就業女性形象,并非歐美那樣聲稱要追求獨立的精英女性,更多是辛勤勞動、默默無聞、養兒育女的英雄母親。廣袤的中國大地上,城鄉二元結構所帶來的發展縱深和儒家家國傳統使得中國女性在參與社會化就業的同時仍然能與家庭保持血肉聯系而不至于成為飄零的沉溺于自我發展無限可能性幻覺的個體。相反,哈佛大學的女畢業生們恰好提供了精英女性的就業典例[47](P1-10),她們一旦意愿進入勞動力市場,就有相應的高專業性、高收入崗位,這種在追求就業平權運動中表現瘋狂的女性主義者眼中的“烏托邦”式境遇,同樣存在著不可調和的張力。她們即便站在女性就業金字塔的頂尖,也無法避免在就業職業生涯分布上出現“M”型曲線[48];她們的工資收入雖在女性群體里傲視群雄,但與同一層次的男性相比依然略遜一籌,構成她們揮之不去的煩惱。事實上,男性的報酬一直高于女性,恐與擁有相同人力資本的男性和女性應該獲得相同報酬的理念不符。[28](P90)在薪酬之外,她們認為承擔生育等家庭責任造成職業生涯中斷使她們不能發揮專業所長,專業素養不能獲得連貫性積累,對追求極致的個體發展和自我超越的頂層女性精英而言,最為致命。
追求極致的個人主義是否已走到盡頭,以至于仍受家庭“牽絆”的女性精英陷入困境,她們無力從其中出走,除非犧牲家庭,而有趣的是,在東方,社會主義制度為女性提供了另一條道路。中國在一定時期所實行的公有制單位制,在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就業性別差異。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由社會主義社會基本規律和價值理念決定的。[36](P373)為擺脫私有制和父權制對女性的壓迫,恩格斯提出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勞動中去,以使婦女在經濟上不再依賴男性;第二個先決條件是必須依靠現代大工業,只有在高度民主發達的工業社會里,才可以想象婦女能夠真正得到解放;第三個先決條件是家務勞動的社會化,把私人的家務勞動逐漸融化在公共的事業中。[49]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公私領域說的否定。公私領域說深受自由主義,尤其是尤爾根·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公共領域結構轉型思想的影響,其核心在于將女性的價值及其實現方式劃歸私人領域且遵從自律原則,免除公共領域對其干預的政治職責。[50]在新中國成立后,由于社會主義改造和就業政策的干預,女性參加社會勞動的人數空前提高。1949-1957年全國范圍內增加女職工200多萬人,單單1957-1958年1年,女職工總數就由300多萬增加到750多萬,比新中國前增加十倍多,到1959年底全國女職工總數達到800多萬,比1957年增加500多萬人。[51-52]婦女就業人數大增,婦女就業地位也空前提高,涌現了大批優秀先進婦女的典型,遍布于各條戰線,如山西省第一女投遞員傅振寰,擔架女英雄拖拉機手董力生,新中國第一女調度員孫孝菊,斯大林獎金獲得者丁玲等。她們承擔了以前只有男性才能承擔的工作,為女性樹立了榜樣,鼓勵了全國婦女為建設新中國貢獻力量,同時也用歷史證明,社會主義中國為婦女的解放和自我發展提供了廣闊的舞臺[53]。社會主義的女性就業政策還提供全方位的保障,婦女運動的最終目的是要使全體女性參加社會勞動,由此建立起富有社會主義特色的單位保障制度。這是西方自由主義單打獨斗的女性無法具備的,再者,從精神上,社會主義建設也使婦女具有積極的勞動熱情,有別于西方的女性離開家庭以后從就業中無法尋求到自我實現的價值。因為個體的價值必須在更大的范圍內才能獲得實現的條件和環境,個體的自我實現必將鑲嵌在特定社會歷史環境中,通過“尋求—完成—再尋求”,找準自己的社會和歷史站位。相比于西方的女性就業,社會主義中國的巨大特色在于將工業化對女性就業的推動力(現實生活)與啟蒙后女性解放的牽引力(意識理念),都統一到了同一時期的社會主義建設實踐之中。改革開放后市場化改革推進,取消工作分配,女性就業原有的種種優惠和照顧政策越發無力;招工過程女性就業難,女大學生分配難,下崗人員中女性占6成,女性職業地位下降等相繼出現。[54]女性在失去了政策的傾斜后明顯處于劣勢。[55]這種劣勢延續至今,而且在全面二孩放開后可能會越演越烈。中國的女性面臨可以預見的兩個選擇,一是回歸家庭,一般被解讀成依附男性的傳統;二是更加獨立,不排除否定和排斥傳統的家庭生活和建構。朱貽庭教授認為這取決于女性的就業素質(包括心理素質)和科學技術水平能否適應改革開放和“兩個根本性轉變”(體制改革和經濟結構轉型)的問題。[56]有沒有介于其中的第三條道路?能否通過立法程序和形式,去取得這種家庭與職業之間的平衡?
立法手段是減少就業性別差異最常見的手段,英國和中國對此議題都在立法上有所行動。但基于兩個國家歷史傳統,現代化程度和執政理念的差異,立法上也有不同的具體表現。英國在20世紀70年代以前一直信奉契約自由主義傳統,但隨著女權主義運動的高漲,相繼出臺了系列反就業性別歧視的法律。1970年通過的《公平報酬法》,規定在相同工作、被評估為相同工作、工作價值相同這3種情形下男女應該獲得相同的報酬,促進兩性勞動平等。隨后1975年通過的《性別歧視法》被視為是對《公平報酬法》一個補充,將反歧視的范圍擴大到包括家庭背景在內的直接和間接性別歧視。1975年《勞動保護法》、1996年《雇傭權利法》、1999年《父母產假條例》、2002年《勞動雇傭法》等共同保護了母親的就業權利,并細化到產假種類,期限,薪酬安排和津貼等。2000年實施的《兼職雇員條例》對女性也提供了平等就業的保護。[1](P201-202)與之相比,中國也形成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保險條例》《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婦女權益保障法》《女職工勞動保護規定》《女職工禁忌勞動范圍的規定》等系列法律法規,構成了相對完整的保護女性平等就業權利的法律體系,而且還連續制定了既具有一貫性,又具有時代性的《中國婦女發展綱要》(1995-2000;2001-2010;2011-2020)。可以說兩國在保障女性平等就業權利上的立法都是比較充分的。這些立法主要從三個方面進行規范,一是同工同酬,二是孕婦的特殊保障,三是對特定行業特定工作的女性的保護。其實施手段主要為三種,一是重申對女性的權利平等,二是對女性的單純福利傾斜,三是對女性因生理原因利益受損作出補償或對男女雙方承擔家庭責任提同等義務要求。對家務勞動提供社會化補償也是學者們的慣常主張。[57]然而,這三方面所圍繞的實施領域不可能深入到教育系統和勞動過程。英國對反就業性別歧視的立法完整度和細致度明顯高于中國,但以女性勞動參與率看,2010年中國為72.9%,高于同期英國的69.3%①數據來源:國際勞工組織(Labour force participation rate by sex and age).,反就業歧視立法對促進女性就業,消除就業性別差異未必如想象中有效。分析比較兩國的立法,并不是要比較其優劣,因為就業性別差異很大程度上存在于女性的工作過程中,涉及女性的工作能力和工作表現,遠遠超越“權利”保護和福利補貼等立法能夠約束的范圍。一些學者主張在立法中對“錯誤的歧視”和“應被允許的歧視”予以區分[58],但實際上也難以操作。在此意義上,立法手段難以消除或有效減少就業性別差異,相反很可能造成一種“過度保護”,導致就業女性的固有權益受損。女權運動通過制造社會運動,干預政治和立法,使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的就業平權法律誕生,其結果可能是使信息不對稱越發嚴重,歧視或博弈的戰場提前轉移到生育性別選擇、教育系統和前勞動力市場完成。
通過立法消除就業性別差異效果有限,因為就業性別差異的真正困境在于女性在脫離傳統,脫離家庭,進入教育系統,掌握知識體系,進入就業市場這一序列中無法找到自身的清晰定位,無法找到其核心競爭力,就勢必會形成就業性別差異。而且這種就業性別差異會反過來倒逼文化教育領域的類似的平權立法推進,在全過程提高由于法律制度變化而出現的逆向歧視的頻率。立法作為一種規范,雖然按照民主協商的原則可以被視為一種一致的達成,但這種一致在與其他的社會領域發生關系時難以確保其定位和尺度能夠與他者和諧共處而不至于發生漣漪式的波及和坍塌式的毀敗,并連續解構其他社會結構和所形成的秩序,亦即這樣類似的立法在大多數時候都是缺乏根基以至于其規范尺度的有效性備受質疑。不從單純的法律設計入手,從歷史文化傳統與現代化進程的交互中考察就業性別差異至關重要。
通過對英國和中國這兩個國家就業性別差異變遷的梳理和比較,形成一個以女性為敘事主體的就業性別差異研究圖景,可以發現女性在就業領域始終處于緩慢而艱難的自我進步之中,工業化、去傳統化、集體化和市場化、教育系統的發展都扮演重要角色,但在中英兩國的作用路徑卻大相徑庭。在以英國為代表的西方世界,資本主義所催動的工業化對于女性就業的促進作用更多是在生存意義上的推動,時間上遠先于意識形態層面的女性主義引領;教育系統的發展對西方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也起到極大的推動作用,與此同時,作為縮小女性自我權利意識快速擴展和現實能力增長相對緩慢之間差距的唯一途徑,教育系統也被寄予厚望。而在中國,社會主義工業化之前沒有經過全面的女性個體啟蒙,包括改革開放40年在內的社會主義建設在推動工業化的過程中促進女性就業和解放,超越西方認識與實踐(權利與能力)的割裂,即便在市場化轉型中,中國就業女性也能從儒家家國傳統中獲得文化滋養,在參與社會化勞動的同時“棲居”家庭,將家庭作為個體發展和服務社會的基點,推動社會的生產和再生產。而在這個時代,知識經濟發展、互聯網時代、人工智能、人類命運共同體等理應也作為宏觀背景被考慮在內,留待日后的進一步探索和補全。教育系統的發展使女性群體教育程度有了極大提高,在學歷教育中,女性比起男性更容易在現行的入學選拔機制中獲得優勢,女性以教育和健康為主要考慮的人力資本也得到極大增長,但在從教育到就業乃至于再就業這些環節的跨越中,女性都顯得力不從心。促進女性人力資本轉化為實際生產力,在社會化勞動中取得性別間的良好合作,應是新時代的重大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