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忠 劉 敏
(成都醫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 四川 成都 610500)
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重大社會變化就是日益嚴重的老齡化嵌入了現代化的關鍵階段,這種社會變化對黨和政府的治理能力提出了新要求。老齡化問題本質上是人的發展進入到新階段的問題,馬克思主義人學為我們研究老齡化問題提供了新的學術視閾。我們可以運用馬克思的人學理論來分析這種現象產生的原因、特征和困境,并厘清破解老齡化問題的治理邏輯。
馬克思認為,人是自然存在物,受自然條件所制約;人又是類存在物,是自然界特殊的自覺存在,人通過生產勞動實踐改造對象世界而證明自己是“類存在物”。因此,人的本質是在改造客觀世界的生產實踐中形成的,是以生產關系為基礎的社會關系所決定的。馬克思進一步認為,社會關系是受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辯證運動所決定的,生產實踐推動社會關系的變遷,因而社會關系具有實踐品質。這是我們理解人的現實活動,并理解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1](P135)的出發點。中國改革開放前后兩個階段的社會關系的變遷是我們理解新時代老齡化問題的切入點。
馬克思認為,“工業的歷史和工業的已經生成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2](P311)這一論斷告訴我們,任何時代的社會存在都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展現。因此,改革開放前后兩個階段,中國社會生產發展程度的巨大差異揭示了人的本質力量發揮程度的巨大差異,其典型表現是生育率從高向低的轉變。
新中國成立初期,粗放的、低技術的農業生產和工業生產使人成為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單一主導因素,與傳統社會一樣,人的數量是推動生產力發生量變的主要因素。再加上自然經濟條件下形成的多子多福生育觀的影響,高生育率既成為新中國成立初期休養生息的必然現象,又是傳統生產力發展模式下的必然選擇。這一時期的高生育率確實給改革開放初期的現代化帶來了嚴重的人口壓力,但是也給漸進的經濟市場化帶來了人口紅利。這個階段的人受自然條件所制約,其自身價值的實現程度較低,所以這個階段的社會關系變遷不能充分展現人的本質力量。
改革開放以后,以單位制和集體生產的解體為形式,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發展為內容的社會關系變遷,逐漸激發并展現了人的本質力量。盡管這一時期的現代化面臨著知識技能、經濟發展、社會整合、人格調適等系列困惑,但是透過這些顯性的現象,其隱性的本質卻是人的現代化問題。日益改善的生產條件和生活狀況使人們逐漸認識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動力來自于競爭,競爭力的源泉是科學技術,科學技術的創新和使用依靠人的現代化。與傳統社會重視量變不一樣的是,人的現代化導致的人的質量的提高是推動生產力發生質變的主要因素。因而,重視知識教育和技能培訓,提高人的素質受到人們的普遍重視,這正是人的現代化的社會動因。
社會關系的變遷在推動人的現代化的同時,卻又導致生育率逐漸降低。市場經濟在推動人的現代化的同時,其消極的消費主義和物欲主義等所謂現代化危機使部分現代人片面注重需求和欲望的暫時性和個體性,這種消極價值觀的深化與擴展影響了人們的生育觀。再加上計劃生育政策的持續影響,經濟狀況和社會福利的持續改善,這些因素改變了人們的生育觀,促使人口生產向低生育率轉變,并使中國在1999 年進入了老齡社會。黨俊武認為,“人口轉變的終極動因實際上是現代化,即現代化的推進導致人類生育、死亡、遷移行為的歷史性轉變”。[3](P138)由此可知,人的現代化與經濟發展是同步的。改革開放以后,我國社會關系的變遷為人的本質的實現創造了條件,推動了人的現代化,而人的現代化又推動國家現代化取得了巨大成就。但是,中國的特殊國情和生育政策卻又使未竟的現代化遭遇了日益嚴重的人口老齡化。
社會關系在經濟和社會發展過程中表現出階段性特征,從不同側面揭示人的本質的時代差異和實現程度。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論述生活條件對個人特性(本質)的影響時認為,“因為正是由于分工的結果,社會關系允許他均勻地發展全部的特性……這決定于個人生活的經驗發展和表現,這兩者又決定于社會關系”。[2](P306)這說明,分析特定時代背景下的社會關系就能夠更清楚地揭示人的特性即人的本質力量的發展狀況。我國進入老齡化階段以后,社會關系呈現以下三個典型特征,制約并影響著人的現代化。
一是老齡化與現代化的背景同質性。日益完善的市場經濟賦予了現代人“契約”“平等”“自由”等理性精神,把個體的存在與價值置入了社會環境之中,實現了人從傳統的自然人向現代的社會人的轉變。這種轉變的根由是市場經濟中培養起來的競爭意識、權利意識和契約精神奠定了人的社會化的理性基礎,因而現代化就是推動人的社會化程度越來越高的過程。新時代中國的老齡化也是市場經濟背景下人高度社會化的結果。綜觀當下老齡化程度較高的國家,無一不是市場經濟發育成熟從而推動人的社會化程度較高的國家。中國是在市場經濟逐步成熟的過程中進入老齡社會的,當下老齡群體的主體正是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一同成長起來的,他們經歷了經濟體制轉軌的陣痛,體驗了市場競爭的殘酷,見證了利益受損并呼喚法治保障,體驗了個體在市場經濟中的意志自由和能力局限,認識到社會成熟與社會秩序的重要性,這些市場意識促進了個體的社會化程度的提高,在老年群體中表現出繼續自主學習適應社會需要、參與公益活動發揮經驗余熱、保持健康自立減輕社會壓力的心理動機。老齡人口的這種社會化程度與市場經濟和現代化是相契合的,因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過程是人口老齡化和國家現代化的同質背景。
二是老齡化與現代化的趨勢異向性。從現代化的過程來看,國家現代化是外因,人的現代化是內因,老齡化就是內因和外因相互作用的過程,但現代化與老齡化在當下卻呈現出趨勢異向性。進入新時代以來,在科學技術的推動下,我國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已經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現代化成果,適應并引領了以信息化為典型特征的現代化潮流。從老齡化的狀況來看,當下的老齡人口或者出生在物質匱乏的年代,或者成長于市場經濟的起步階段,他們絕大多數未能接受系統的專業知識教育,卻以相對較低的能力稟賦在人口紅利期間承受著市場經濟的競爭壓力和信息社會的無形推力,而在進入老齡化階段后面臨著社會保障缺失或不健全帶來的生存焦慮。可以說,現代化的快速推進與老齡化的生存焦慮是并行的,二者在發展趨勢上呈現積極和消極的趨勢異向性。
三是老齡化與現代化的利益遞增性。現代化是以滿足人們生存和發展的物質利益需求為基本目標的。中國現代化取得突出成就的過程就是社會物質財富迅速增長,并推動政治、法律、社會和人等全方位現代化的過程。而老齡化是在現代化進程中產生的社會現象,大量老齡人口退出生產領域需要社會供養。由于在新中國成立100 周年左右我國的老齡化將達到峰值,所以新時代老齡化社會保障對物質財富的需求也是穩步遞增的,必須建立與之相應的現代醫療體系、社會保障體系、養老服務體系,以迎接老齡化的挑戰。由此可見,現代化改善了人民群眾的生活水平,延長了人民群眾的預期壽命,卻在人口紅利窗口關閉階段遭遇了老齡化,需要更多的物質財富來緩解老齡化帶來的社會問題。所以,現代化與老齡化對物質利益的產出與需求是同步遞增的。
歷史唯物主義認為,人類社會的生存需求與社會滿足之間的矛盾,是人與自然交互作用的主體性表現。這一矛盾的解決需要人的發展與社會的發展相互融合、相互推動,形成結構均衡的社會關系。但是,在世界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人的現代化與社會現代化的發展之間往往呈現一種不平衡性,最常見的是‘人的建設’滯后于‘物的建設’”。[4]因此,中國老齡化問題的實質就是人口年齡結構調整滯后于經濟社會發展而導致的社會關系的結構失衡,主要表現為以下三大壓力:
一是經濟發展壓力。改革開放前30 年,我國經濟的迅猛發展以及企業市場經營方式的形成除了得益于豐富的自然資源外,還得益于多年來積攢的人口紅利。隨著現代化的推進和老齡化的來臨,人口機會窗口正逐漸關閉,勞動力數量萎縮和結構調整推高了企業的勞動成本,削弱了制造業的競爭力,經濟發展面臨持續下行壓力。根據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四化同步”的要求,如何“促進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農業現代化的深度融合、良性互動和同步發展”,這仍然需要從人的現代化入手,改變思維、拓展眼界、提高能力,把人的本質力量作為推進“四化同步”的突破口。
二是政策平衡壓力。作為現代化進程中的特殊社會階段,老齡化正從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心理等方面影響和改變著人類社會的發展路向,尤其對國家的階層結構、城鄉結構、消費結構、家庭結構等產生前所未有的消極影響。國家政策在促進現代化所必須的經濟效率的同時,必須兼顧逐漸遠離經濟活動的老齡群體的利益訴求,化解社會矛盾,維護和諧穩定的政治局面。而掌握好國家政策關于公平與效率的平衡點是完善國家治理體系、提高國家治理能力的重要內容,這對黨和政府制定、執行、終結和評估政策的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三是社會調適壓力。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漸進發展,使社會公眾不斷調整自己的認知、情緒、態度和行為,以增強對市場競爭的接受性、適應性和耐受力,人們的社會心理承受力隨著經濟活動市場化、個人行為社會化程度的提高而加大。但是,老齡社會的到來使人們剛剛定型的心理狀態產生新的壓力,在認知、情緒、態度和行為等方面表現出不適和失調。據測算,“2013 年底,我國社會總撫養比①為44.47%,少兒撫養比②為23.78%,老年撫養比為20.69%,兩者大體相當,社會撫養負擔不重。到2053 年,社會總撫養比將上升到102.5%,少兒撫養比上升到32%,老年撫養比上升到70.48%”。[5](P23)這種變化趨勢表明,勞動年齡人口在就業、養老方面面臨持續增大的社會心理壓力。面對市場化和老齡化對社會心理的接替沖擊,如何培育和創造一個積極、健康、包容的社會心理環境,避免在社會心理上形成對現代化的阻抗,是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不可忽視的問題。
“人的自由個性全面發展”是馬克思確立的人的發展目標。2002 年世界衛生組織倡導的以“健康、參與、保障”為主題的“積極老齡化”理念可以幫助我們辯證地理解老齡群體的自由全面發展。在現代化特定階段、特殊國情下產生的老齡群體,其自由全面發展的價值追求應該是穩定持續的健康、安全、快樂、輕松的生命過程。從目前來看,老齡群體還未完全實現這一發展目標,其原因是社會結構還未對老齡社會的到來做出全面的適應性調整,從而呈現出社會治理滯后于人的發展的矛盾。解決這一矛盾,需要黨和政府從制度和利益兩個方面厘清治理邏輯,通過保障老齡群體的權益而實現老齡群體的自由全面發展。
第一,制度保障。制度哲學認為,人、行為與制度三者之間存在由意識到理性、由自由到秩序的由內而外的內在關聯,制度是人的社會行為的實現形式,因而制度就是人的行為制度。“人是行為制度的產物,人的歷史不過是行為制度在不同社會的實現形式史。”[6](P43)這一論斷從人學角度闡明了人的發展與制度變遷之間的關系。在歷史視野中,經濟社會制度使人類社會的動態演進過程呈現出相對穩定性,這種穩定性的基礎是人與制度之間的互動關系。中國當下的老齡社會正是人的現代化與經濟社會現代化相結合的產物,人是這一社會階段的決定因素,以老齡群體為對象的社會治理影響著經濟和社會制度的變遷過程。
馬克思指出,共產主義制度“推翻了一切舊的生產和交往的關系的基礎……現存制度只不過是個人之間迄今所存在的交往的產物”。馬克思從人學視野把制度看作是個人交往的產物,因而建立在個人交往關系上的經濟關系和社會關系的辯證運動推動著制度的變遷。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生產力、生產關系在現代化進程中發生了時代性變革,這種變革從政治、經濟、文化、社會、心理、制度等方面改變著社會面貌,老齡社會這一新的社會形態就是這一變革的結果。因此,推動經濟社會制度的變革完善,為老齡社會提供制度保障,是國家治理現代化的重要課題。
新時代的國家治理現代化是以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為基礎和動力的,必須遵從鼓勵競爭和保護弱者并舉的制度倫理,這是習近平以人民為中心發展思想的本質要求。而老齡群體是從市場競爭中退出且不能回流的弱勢群體,其社會主體話語權在市場活動中逐步流失。只有在重大制度安排中充分考慮老齡因素,將老齡群體的話語權從動態的市場活動中轉移到靜態的社會制度上,才能回應老齡化所引起的社會關切。因此,黨和政府要以黨的十九大報告中“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基本實現,我國人民將享有更加幸福安康的生活”的現代化目標為制度價值,把老齡群體納入制度保障范圍,完善國家老齡事業發展規劃,做好現代化進程中的老齡制度安排,保護老齡群體的社會地位、政治權利,從而通過完善制度保障來推進新時代的老齡社會治理。
第二,利益補償。利益是人類物質生產活動和科學文化活動的唯一動力,是人實現自身價值和目的、推動人自身發展的唯一手段,也是人類社會矛盾的根源。社會形態的依次更替,社會制度的演進完善,都是人們追求經濟、政治和文化利益的結果,而現代化就是人們追求利益的過程。新時代的老齡化現象正是人們在現代化進程中部分利益實現的結果。
任何社會都存在人們對利益分配的數量和性質的評價,并進而影響著人們的社會活動的積極性和社會心理的健康。我國社會主義制度下雖然不存在類似階級社會的利益沖突,但在人們平等地共享社會利益的同時,在時代轉換和制度變遷的特定階段,卻因為發展不平衡不充分而出現部分地區、部分行業、部分人的利益受損,產生了利益分配不均的現象,而老齡人口就是利益受損的重要群體。群體利益受損現象極易導致老齡人口對利益分配過程中的權利公平產生負面評價,對共同富裕的社會發展目標產生嚴重違和感。因此黨和政府必須對老齡群體以政策性扶助的方式進行利益補償。
對老齡群體的利益補償在新時代的國家治理中顯得尤其重要,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老齡群體權利意識的覺醒。改革開放以來,經濟發展和制度變遷推動了人們權利意識的覺醒,實現利益共享與爭取利益補償正是公民爭取自我權利、實現自我價值的主體意識的體現,而黨和政府適時地自覺地把實現利益共享作為構建和諧社會的政策價值,把利益補償作為回應社會關切、代表和實現人民根本利益的政策舉措。老齡群體是響應黨和政府的政治活動的重要政治資源,老齡群體在現代化進程中主張自我權利,既實現了自身價值又推動了當代中國的政治發展和社會進步。二是黨和政府要使改革發展的成果惠及全體人民。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必須始終把人民利益擺在至高無上的地位,讓改革發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而老齡群體正是需要重點關注的利益補償對象。新時代的老齡群體經歷過物質匱乏年代和經濟起飛階段的生活困難,經歷過文化素質不足帶來的職業挫折,面臨著信息化帶來的時代脫節,他們推動了現代化卻又不能徹底融入現代化,是制度變遷過程中的利益受損群體,黨和政府必須通過利益補償來平衡政策傾向,引導制度和政策回歸公正、共享的社會價值目標。因而,黨和政府必須把老齡群體的利益補償作為評估新時代現代化進程的一項重要指標,正確地處理現代化的利益生產過程和老齡化的利益分配過程的辯證關系,正確地處理實現現代化的整體利益和惠及老齡化的部分利益之間的辯證關系。
在老齡化背景下,制度是保障人的發展的內在理性力量,利益是滿足人的發展的外在感性需求。推進制度保障的目的在于完善治理體系,實施利益補償的目的在于優化治理氛圍,二者協同推進是黨和政府破解老齡化問題的治理能力的體現。
注釋:
①社會總撫養比指總人口中少兒和老年人口數與勞動年齡人口數的百分比。
②少兒(老年)撫養比是指少兒(老年)人口數對勞動年齡人口數的百分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