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祥晶
(蘭州財經大學外語學院 甘肅 蘭州 730020)
長期的殖民歷史以及種族隔離政策,使南非國家成為南非白人和黑人共同的精神煉獄,在南非的土地上,無論黑人還是白人,沒有人能逃離這種不平等關系所帶來的異化和心理壓力。表面上白人是施暴者,黑人是受難者,而實際上白人后代也為此背負了沉重的歷史包袱,陷入深刻的道德危機。庫切在《阿非利堪人的故事》中指出:“種族隔離是一種教條和一系列社會實踐,它在削弱南非黑人存在和降低其身份的同時也給南非白人道德精神上留下很深的傷疤。”(Coetzee,1986:9)強加在庫切身上的種族隔離制度的恐怖感就像一場噩夢,不斷縈繞于庫切的靈魂之際并深深折磨著他的良知。卡利·塔爾(Kali Tal)認為創傷文學是由作者的身份來界定的,只有那些親身經歷過創傷的人才可能理解這一經歷,創作出這樣的作品(Tal,1999,218)。庫切在《鐵器時代》《恥》《等待野蠻人》等多部作品中影射了南非白人遭受的心理創傷。這些曾經參與施暴行為的白人殖民者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的施暴行為會讓他們的后代肩負沉重的愧疚感和道德包袱。白人和黑人共處的社會中真正的創傷制造者到底是誰?白人施暴者和黑人受害者的種族矛盾能否解決?這些問題值得我們思考。
《等待野蠻人》(后文中簡稱《等》)是“第一部給庫切帶來國際聲譽的小說。”(Moor,1993,424)。該小說以第一人稱敘事書寫了一名帝國管轄內的前線邊境的地方白人行政官員作為施暴者和受害者的雙重創傷。企鵝出版社評論說:“該小說描寫了住在偏遠時代,經歷良心譴責危機的老行政長官的內心掙扎。行政長官的境遇寓言了與忽略正義和正派作風的南非執政者共謀的所有南非白人的命運。”(Gallagher,1991:118)國內外的學者從多角度對這部小說進行了闡釋,然而,從創傷角度對該小說進行分析論述的研究相對較少。國內學者邵凌最早指出白人行政長官的創傷值得深入研究。還有學者分析了小說中城鎮居民、野蠻囚犯、野蠻女孩被殖民者遭受的創傷根源、創傷形式及救贖策略,然而對行政長官創傷分析著墨較少。國外學者塞繆爾·杜瑞特(Samuel Durrant)指出野蠻囚犯在谷倉的哭喊聲以及行政長官和野蠻女孩身體的接觸給行政長官帶來了心理創傷。約翰·凱西(John Casey)指出行政長官遭受的刑訊和監禁“影響了他的個人良知,使他并產生移情從而反抗帝國權利”(Casey,1994:199)。然而,目前很少有人對行政長官在見證帝國暴力后作為見證者或施暴者的心理創傷,從施暴者轉為受害者后主體身份缺失的創傷、以及重建身份認同的策略進行系統的研究。施暴者和受害者疊加為一體的殖民者后裔的雙重創傷成為庫切最為關注的問題之一。庫切旨在通過對行政長官的個體創傷的描寫審視白人殖民者后裔的集體創傷并思考他們遭受的歷史創傷和文化創傷有沒有治愈的可能,白人殖民者后裔能否通過道德懺悔擺脫歷史負罪感。本文以創傷理論為切入點對白人行政長官經歷的創傷進行系統分析,旨在豐富和拓寬創傷研究在文學中的闡釋空間,挖掘作品中創傷表征的文化意義和道德內涵,為庫切研究提供一個新的視角。
相對于受害者的創傷研究而言,國內外學者對于施暴者的創傷研究顯然不足。弗朗茨·范農(Frantz Fanon)在研究施暴者創傷時提出,不僅僅是黑人被殖民者為爭取獨立和解放承受了種族創傷的痛苦,作為施暴者的白人殖民者在實施暴行時自己也淪為暴力的幫兇和祭品。施暴者經常被受害者的肉體痛苦、叫喊聲纏繞,表現出失眠、噩夢、羞愧、自殺沖動等創傷癥狀,這就是獨特的施暴者創傷。丹尼爾·約翰·歌德哈根(Daniel Jonah Goldhagen)在研究大屠殺施暴者的創傷經歷時發現施暴者在大屠殺結束后的生活中仍然經歷了對此事件的恐懼感,而且在事件發生后還被強烈的負罪感所困。伯恩哈德·吉森(Bernhard Giessen)在他的“施暴者創傷:大屠殺對德國人集體身份建構的創傷資料”中擴大了施暴者定義的范圍。吉森認為施暴者不僅僅包括真正犯下可怕罪惡的德國人,而且還包括旁觀者、同謀者以及那些雖然沒直接參與到犯罪事件中但也沒能阻止以他們的名義而犯罪的成員。甚至那些出生在戰后、對納粹罪惡沒有任何記憶的一代人也感受到集體罪惡感和恥辱感,他們經歷了自尊心和道德完整性的喪失。吉森認為大屠殺的創傷事件導致了德國的近代創傷史并且影響了整個德國民族的身份構建(Giessen,2004:114-140)。吉森還強調為了不再被個人關于大屠殺的創傷記憶糾纏,不再被集體罪惡感所羞辱,施暴者公眾懺悔為他們集體身份建構提供了新的模式。上述獨特的施暴者創傷研究的述評為本文中行政長官施暴者的創傷研究奠定了理論基礎。《等》中行政長官作為施暴者的創傷主要源于兩方面:一方面,他無法擺脫帝國的政治意識束縛;另一方面,他無法獲得野蠻囚犯和蠻女的認同。
行政長官作為帝國的下屬官員,起先他認為幫助喬爾上校完成鎮壓野蠻人的任務是他的責任和義務。因此,他積極配合喬爾上校抓捕野蠻土著人的命令。在目睹喬爾上校對野蠻人施加的暴行后,他害怕失去安逸的生活而選擇了冷漠。作為野蠻囚犯身體創傷的見證者,雖然他沒有直接參與喬爾上校審訊野蠻人的過程,但是他扮演了帝國的同謀者和施暴者的身份。作為帝國權力的代表人物,他盲目服從帝國權威,對野蠻囚犯遭受的酷刑麻木不仁,這樣的場景正是阿倫特所言的“平庸的惡”(the banality of evil)。他逐漸意識到當一個人親眼目睹他人的不公正待遇而置之不理時,一切見證者將為此蒙受羞恥。因此,他為自己沒能積極阻止喬爾上校對野蠻人所實施的酷刑感到內疚和恥辱。他對野蠻囚犯者遭受的苦難置之不理的冷漠態度成為他內心“最大的恥辱”,這讓他產生了強烈的負罪感,遭受了良心上和道義上的折磨。行政長官內心的道義感和人性深處的善,與帝國的政治控制以及趨利避害的本性之間造成了強烈的張力效應,這既是一種“撕裂”,也是一種悖論。對于要不要查明野蠻囚犯遭受審訊的真相,他內心陷入了掙扎:“我本不該那天晚上舉著燈到谷倉那邊的小屋里去。但是從另一方面看,我也別無選擇,一旦拿起了燈,是為了再放下燈。這條長繩的死結一環扣一環,我看不到何處是盡頭。”在見證帝國暴力后,行政長官一直被創傷記憶所困,他耳邊一直繚繞著野蠻囚犯的哭喊聲,無法擺脫“帝國給他帶來的痛苦”。來自暴力的創傷給行政長官帶來了理解上的疑難。正因為他沒能親眼看見喬爾的審訊,他才抑制不住重返刑訊室了解事情的真相。創傷主體在行為層面表現出矛盾性:“盡力逃避與創傷情景有關或可能引發創傷記憶的情景,同時,又難以克制重新體驗創傷片段的無意識沖動。”(Alexander,2004:53)行政長官就陷于這樣的矛盾中。一方面,他堅持遠離刑訊室擺脫創傷記憶;另一方面,他又控制不住自己重返現場理解野蠻囚犯的創傷。當他重返刑訊室后,發現老人已被打死,小男孩蜷縮在角落里身體僵硬,眼睛帶著恐懼感。野蠻囚犯傷殘的身體是行政長官的創傷源起,也讓他進一步認清了帝國的野蠻本質,對帝國暴力產生了厭惡感。一方面,行政長官對帝國的暴行不滿,想與帝國脫離關系,不想為帝國的罪行讓自己蒙羞。他抗議說:“我跟那些刑訊者沒有任何聯系……我必須跟喬爾上校劃清界限,我不能再為他的罪行受罪”。另一方面,作為帝國的下屬官員和同謀者,他又不得不去捍衛帝國的法律,無法脫離帝國實施的酷刑體系,他發現他和喬爾上校是“帝國規則的兩個方面”。他們都是帝國的支持者,都服務于帝國。在反思自己和帝國關系時,行政長官承認:“我是一個中介者、一個披著羊皮的帝國的走狗。”行政長官的施暴者身份讓他陷入道德困境,不斷折磨著他的良知,使他無法擺脫負罪感和恥辱感。
為了擺脫帝國對野蠻囚犯犯下的罪行的創傷記憶,行政長官也把道德上的懺悔作為工具,試圖減輕他的道德負罪感,從而獲得野蠻囚犯尤其是蠻女對他的認同。他對受刑的野蠻囚犯表示同情并安慰受盡酷刑的男孩,然而他的行為顯得蒼白無力,就像是“一個母親在安慰被父親暴怒地扁過一頓的孩子”。他的同情和安慰如同杯水車薪,并不能拯救野蠻囚犯的命運。另外,行政長官想通給蠻女洗澡來彌補他的罪過。“洗澡”在作品中的寓意,不僅僅是指洗掉身體上的污垢,更是一種精神洗禮的儀式,通過服務于別人來減輕自己內心的負罪感,獲得心靈的救贖。表面上,通過擦洗蠻女的身體,行政長官和蠻女建立了親密關系;實際上,行政長官無形地監禁她的身體和心靈,他承認,“我的舉止似乎像是個情人——我脫光她的衣服、擦洗她、撫摸她、睡在她的身旁——但是這跟把她捆到椅子上打她沒什么兩樣,也許那正是親密的意思”。其實,行政長官利用女孩的身體滿足自己的欲望。蠻女在這里被賦予一種文化與政治身份,她代表著在白色政權壓迫下的弱勢民族。女孩傷殘的身體就是現代文明暴虐的見證,作為帝國官員的行政長官,他每天對蠻女進行的怪異的洗滌和撫摸隱喻著殖民者對他者的強行進入,對蠻女身體上的侵占意味著對一個弱勢文明的侵占。他對女孩的愛撫行為和喬爾上校對女孩身體實行酷刑是一樣的,他們都是通過在女孩身上留下痕跡書寫女孩的歷史。女孩的身體是權力顯現的地方,行政長官和女孩的關系與喬爾上校和女孩的關系一樣被權力所控。因此,行政長官想通過對女孩身體儀式的擦洗減輕負罪感的夢想也破滅了。簡言之,他既不能擺脫帝國權力意識的控制,又不能獲得野蠻囚犯及蠻女的認可,他的負罪感無法釋放。
如果說行政長官的創傷源于見證帝國暴力后作為施暴者肩負的負罪感,那么他的監禁和刑訊經歷加劇了他的心理創傷。他在囚禁期間作為受害者主體身份的缺失主要表現在兩方面:權利的剝奪以及他和周圍人際關系的隔離。赫爾曼也認為權利的剝奪和關系的隔離構成了心理創傷的核心經歷,經歷監禁的受害者的身份可能會發生改變。(Herman,2001:93-133)
首先,行政長官被監禁后,他從權利的擁有者淪落為一無所有的囚禁者,他最基本的衣食住行的自由被剝奪了,身體被侵犯,權力被纂奪。以喬爾上校為代表的帝國旨在通過控制他的身體和身體功能來摧毀他的自主感。正如赫爾曼在分析受害者創傷時提出的:“長期受刑的囚犯身體上不會再有舒適感,身體上的疼痛感和死亡的恐懼感相連”。(Herman,2001:86)行政長官在囚室里經常自言自語,大聲尖叫,無意識地用兩只手搓自己的臉,猛甩自己的胳膊,糾扯自己的胡子,使勁跺腳,盡一切辦法擺脫恐懼感。另外,行政長官恰巧被關在野蠻囚犯受刑的囚室,由于他不能在正常的意識中記憶和重整野蠻囚犯受傷的經歷,他被不斷侵入的創傷記憶糾纏。正如卡魯斯所言:“創傷具有一種縈繞不去的特征,它通過不斷地重復和返回持續占有受創主體”(Crauth,1995:4-5)。創傷證實那些未被解決的和遺忘的過去離不開鬼魂和幽靈的糾纏。拉卡普拉聲稱,“過去的某些東西永遠留在那里,只不過它是以一種糾纏不散的鬼怪或頻露痕跡的幽靈形式出現的”。(LaCapra,2001:49)那些被折磨致死而沒有被悼念的鬼魂像幽靈一樣纏繞著他,讓他產生了對死亡的恐懼感。行政長官總會幻覺到野蠻人的哭聲在墻上撞擊著,當他被迫解釋那些挖掘出來的楊木簡含義時,他感覺:“空氣中彌漫著嘆氣聲和哭聲。他們永遠揮之不去:如果你仔細聆聽,你會聽到他們的聲音一直縈繞在你耳邊。”野蠻囚犯的鬼魂化身代表了一種強烈的倫理紀念標志,這些鬼魂是時間斷裂的恰當體現,是過去在當下的浮現。野蠻囚犯的鬼魂不斷糾纏著行政長官,讓他變得焦慮不安、心神不寧。他經常在夜間驚醒,拼命地抽動,在自己身上彈來彈去,總覺得像是什么幽靈鬼怪在用觸須撫弄他的嘴唇、眼睛。除此之外,他整天盯著墻壁上的三處污點看:“為什么他們排著隊?誰把他們弄上去的?他們代表著什么?”被這些問題困惑,他開始變得焦慮不安,他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不停地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一、二、三……”,他被這種恐怖的旋轉弄暈了。
行政長官痛苦的不僅僅是監獄生活給他身體和精神維度上帶來的創傷,而是接下來帝國酷刑在人格上帶給他的侮辱與踐踏。行政長官作為帝國規則的代表,他不能超越束縛他的體制,反而被其壓迫。他像之前囚禁在谷倉里的爺孫那樣被鞭打,像蠻女一樣眼睛上被留下傷疤,像野蠻囚犯一樣拷打折磨。在接下來遭受的酷刑中,他被迫繞過繩子跳來跳去,光著身子在院里跑,像“一只被夾住了翅膀悲鳴不已的大飛蛾”,懸掛在空中飛來飛去,供旁觀者取樂。更為悲催的是行正長官被迫穿上婦女的罩衣,正如赫爾曼所述:“施暴者經常剝奪受害者身上具有象征意義的部分。”(Herman,2001:80)女人衣服背后隱藏的身體已經發生了本質性的改變,他被帝國女性化了,成為被帝國拋棄和孤立的小丑。他帝國施暴者的身份徹底瓦解,自我感遭到扭曲和破壞,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堆行尸走肉的痛苦”。災難已經占據了他的生活,他說:“我不怕死,但我怕的是像現在這樣渾渾噩噩不明不白地在羞辱中死去。”權利的喪失使行政長官經歷了從施暴到受害者的顛覆,他不再位于帝國的中心地位,不再是物質和意識的統治者,而成為帝國控制下的邊緣他者,任憑帝國暴力的侮辱與踐踏。
除了權利的喪失,行政長官主體身份的缺失還表現在他和周圍人際關系的隔離。首先,以前和行政長官關系很親密的人之諸如他的下屬及朋友疏遠了他。帝國的官兵見了他不再跟他打招呼,看守的門衛不跟他說話,就連每天給他送飯的小孩也不被允許告訴他關于監獄外的任何事情。兩個月的監禁生活使得行政長官與外界隔離,對自我產生懷疑:“事情真相是我不再是我自己了……我走進囚室是個正常的人,對自己行為的正當性很是確定……我沒有一個人可以交談,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自我感的喪失導致了他的身份的不確定性,也威脅了他的安全感。他成為一個缺乏自我感的孤獨和異化的人。其次,行政長官和小鎮居民之前建立的和諧關系也遭到破壞。當行政長官像飛蛾一樣被懸掛在樹上遭受帝國侮辱時,圍觀的小鎮居民沒有對他的痛苦遭遇表示道德上的同情,而是毫無廉恥地嘲笑他,把他的羞辱當作娛樂表演,甚至有人認為他是在向他的野蠻人朋友傳遞信息。如果說得不到帝國施暴者的同情讓他受傷,那么得不到小鎮居民的認同帶給他的傷害更深。赫爾曼說受害者最大的恥辱不僅是緣于施暴者,更重要的是來自那些被動的旁觀者(Herman,:2001:92)。圍觀的小鎮居民原本是帝國權利的間接受害者,在這里角色發生轉變成為行政長官的加害人。這種倫理上的悖論以及人際關系的扭曲加劇了行政長官的創傷。小鎮居民盲目遵循曼德爾的命令,缺少最基本的道德評價標準,他們這種渾渾噩噩、沒有良知的群體恰恰就是庫切在《雙重視角》中提到的“平庸之惡”。最后,行政長官和帝國施暴者間也產生“創傷性的連接”。施暴者對行政長官實行了身體上的控制和心理上的支配,在帝國的強權壓制下,他無法根除酷刑對他的影響,為了維持自己的自我感,行政長官挑戰了帝國的權威,和施暴者建立了危險的關系。他拒絕講述自己送蠻女回部落的經歷,勇敢地站出來大聲抗議喬爾上校的暴行,拒絕承認楊木簡是他和野蠻人傳遞信息的符碼,并以多種解讀方式給予楊木簡政治化的解讀,編纂了喬爾上校對野蠻人實施酷刑的創傷故事,諷刺了帝國的非人性戰爭,批判了帝國的殖民歷史。他對帝國權威的挑戰的結果是他受到更為嚴厲的酷刑,他爭取自我感的斗爭被喬爾上校和邁德爾壓制下去。行政長官的抗拒最終超越不了帝國統治的權威,他的痛苦和挫敗感在此毫無意義。在遭受主權權利壓迫之后,他最終選擇向帝國權威屈服,徹底喪失自己的主體性身份。行政長官的境遇印證了庫切的“象征性放棄”:南非白人面對種族隔離的現實,為了存活不得不忍受恥辱。
行政長官由帝國的服務者變為階下囚,由帝國的殖民者到他者,從施暴者到受害者,經歷了精神上的流散,導致了主體身份的喪失。深受身份錯置的折磨,他感受到身份自我感和歸屬感的缺失,精神上產生困惑、焦慮和異化感。他既不被帝國信任,也得不到小鎮居民和野蠻人的認同;他既不承認自己施暴者的身份,又為成為受害者感到羞恥。他像是生活在夾縫中的人,在夾縫中苦苦掙扎著尋求自己在歷史中的位置和文化身份。行政長官文化身份認同的焦慮感和困惑感也是庫切的親身經歷。庫切在《雙重視角》中也表達了因流散經歷遭受社會認同感的創傷。一方面,他對南非現實不滿,內心排斥自己阿非利堪人的身份。另一方面,在南非庫切不被阿非利堪人所接受。
實際上,行政長官身份認同的過程也是創傷復原的過程。朱蒂斯·赫爾曼提出創傷復原需歷經三個階段:創傷主體通過共情、群體聯系與恢復信心的途徑來建立安全感;回憶與哀悼;與正常生活的再度聯系。她提出的創傷復原理論為分析行政長官能否走出創傷提供了重要理論依據。行政長官在創傷復原過程中嘗試了三種方法:和周圍群體建立聯系,獲得安全感并在社會環境中形成對自我和身份的認識;重構碎片化的創傷經歷,見證蠻女的創傷獲得身份認同;通過口頭講述或者書面講述,將自己的創傷記憶轉變為敘事記憶見證創傷。
首先,創傷復原不能單獨發生,只能在與人的某種關系中產生。在帝國的官兵遺棄小鎮逃走后,行政長官重新開始行使行政權力,積極和周圍人建立聯系。赫爾曼也認為創傷復原是基于幸存者權利的恢復和關系的重建(Herman,2001:91-92)。行政長官籌劃如何讓小鎮居民重建家園的舉措,他親自督促小鎮居民種好自家的菜園,備好冬天的食糧,迎接春天的到來。然而,小鎮居民不再像之前一樣聽命于他,他們不再相信服務于帝國的行政長官會保護他們免受“野蠻人”的入侵。另外,在經歷“文明帝國”的蹂躪之后,“野蠻人”對他仍持戒備之心。當他游走在湖邊的城墻時,一個正在撒尿的小野蠻男孩立即被蘆葦后的一雙黑手拽回去。在野蠻人眼里行政長官仍會給他們的生命帶來威脅。權力的恢復喚醒了行政長官壓抑已久的性欲。他開始想象和野蠻女孩的親密來釋放他的欲望,然而,他的性幻想徒勞無功反而讓他厭惡自己。他去找飯店的老板梅尋求安慰,然而,在他們的相處中梅總是提到蠻女,這讓他變得心不在焉。他和梅的相處沒能釋放他的創傷情懷,反而加深了蠻女帶給他的負罪感。他討厭那個不時地發出沖動的陽具,甚至請小鎮的土醫生為他配出藥方使他喪失正常的生理功能。他對自己身體主動“閹割”表明他沒能贏得小鎮居民和野蠻人群體的認可和信任,無法獲取安全的歸屬感。
其次,行政長官需要得到蠻女的認可獲得自我意識。因此,他嘗試重構蠻女的故事來治療他的創傷。他對蠻女身體的不懈探究就是要把表面上看起來不相關的創傷碎片整合,重構一個完整的關于蠻女如何受刑的故事。通過理解并講述蠻女的創傷故事,行政長官的創傷有可能得到治愈。創傷幸存者通過重構故事理解生活和他生存的世界。為了探究蠻女創傷經歷的過程,行政長官重返刑訊室仔細查看了審訊蠻女的地方,但是他沒能獲得相關信息。他只能根據士兵提供的證詞想象她在接受酷刑時被施暴者折磨和侮辱的形象,他甚至想不起蠻女被帶到審訊大院時坐的位置,蠻女應該有的位置卻是“一個空當、一片空白”。蠻女的經歷在他記憶中像是封鎖了似的,他想不起蠻女的長相,回憶不出蠻女完整的身體形象。蠻女的身體對他而言,是個謎一般的事物,他不明白她的身體之后蘊藏的歷史寓意,就如同他始終解不開那些在地下埋藏了幾個世紀的楊木簡的內容一樣。他對蠻女的解讀總是虛無縹緲,當他觸摸蠻女身體時,他覺得:“這是一個沒有反應的生命。就像撫摸一座墳墓或是一個球體,如果有什么,那也只是表面上的。”另外,他試圖讓蠻女講述自己的創傷故事。然而,蠻女孩拒絕向他講述帝國如何對她施加暴行。蠻女寧愿把她對施暴者的想法留在心里也不愿意向行政長官講述她的真實想法——到底是恨還是原諒施暴者。女孩不愿講述她的創傷經歷,也不愿融入到帝國故事之中,甚至當他把蠻女送回她的部落和蠻女告別時他心里也沒有產生同伴情誼,剩下的只是從“一片空白的孤寂到孤寂的空白”。無論他如何努力,都無法重構女孩的故事,無法見證她的創傷經歷。因此,他無法被蠻女認可,也無法獲得自我感,重建自己的身份。
最后,為了生存,行政長官有必要把自己的創傷經歷講述出來。赫爾曼也提到創傷幸存者有必要回憶并講述之前的恐怖事件獲得創傷治愈(Herman,2001,1)。行政長官在重獲自由后把自己悲慘的故事講給軍需官的妻子,她聽著半真半假的故事,不斷地點著頭,像鷹一樣盯著他。由于她不是行政長官創傷的見證者,顯然她不能夠理解并同情他的遭遇,她也不是一個忠實的聽眾,她不關心故事真假,只是一個抑制不住好奇心聽故事的人。多里·勞伯(Dori Laub)說:“見證創傷實際上需要一個聽眾,她是創傷事件的參與者或共有者,也就是說聽眾既是創傷事件的見證者,也是自己的見證者。”(Laub,1992:58-70)在見證自行政長官創傷經歷過程中,由于缺少一個可以傾聽他記憶痛苦的聽眾,他講述的故事是無效的,因此,他因監禁和酷刑造成的創傷無法被見證。除了口頭講述創傷經歷外,書面講述也是創傷治療的手段之一。在小說結尾,行政長官試圖書寫小鎮在過去一年里發生的動蕩歷史,以期忘記過去的創傷經歷。然而,他發現他寫的并不是“帝國前哨這個邊境小鎮的編年紀事,也不是本鎮居民在等待野蠻人到來的最后時日的事況實錄”。他寫道,“此地優雅的生活節奏沒有被打斷……這里是人間天堂”。他的書寫像那些楊木簡的符號一樣曲折隱晦、模棱兩可。他沒有記錄過去一年帝國涂抹在野蠻人身上的歷史創傷事件,相反他描繪了一幅和平的畫面。他沒能成功地書寫過去一年的歷史,可以理解為他在逃避歷史,不愿追憶自己過去的傷痛。因為過去的經歷一直占據著他的內心,他不能在腦海里重建過去、現在和未來的關系。或者說,他的碎片化的創傷記憶無法融入到現存的意義體系中并且轉變成敘述語言。因此,他對小鎮的歷史書寫無法見證他的創傷。庫切在小說結尾寫到行政長官“就像是一個迷路很久的人,卻還硬著頭皮沿著這條可能走向無憂之鄉的路一直走下去”。赫爾曼說,復原的關鍵在于發展新的自我,對未來抱有期望(Herman,2001:195)。小說的開放性結尾表明,行政長官對自己的身份還持懷疑態度,不能把過去和現在連在一起重建自我身份。為了走出創傷,行政長官嘗試了和小鎮居民建立聯系、講述創傷故事、書寫創傷歷史,但是這些方法都以失敗告終,他無法獲得明晰的文化身份。庫切在面對采訪回答關于行政長官能否“走出困境”時說:“對那樣的人,他別無選擇。”(Rhedin,1984:7)邁克爾·摩西(Michael Moses)評論說:“行政長官是康拉德小說中庫茲的翻版,他們都對文明抱有希望,但最終沒能實現他們的愿望”(Moses,1993:119)。庫切預言了南非白人殖民者后裔通過道德懺悔實現與黑人的和解之路實屬不易。
《等待野蠻人》中“文明帝國”和野蠻人之間的戰爭沖突使得原本和平的小鎮的安全面臨著戰亂的威脅,無辜的野蠻土著人的生命遭到摧殘,正常的社會秩序遭到破壞,白人和黑人間的種族矛盾得到了加劇。“文明帝國”對野蠻土著人發動的戰爭不僅威脅了野蠻人的生存,給野蠻人帶來了極大的心理創傷,同時也給白人施暴者的生存帶來了困境。白人行政長官作為施暴者和受害者雙重身份遭受的身份認同與文化認同的危機就是“帝國”暴力的罪惡之花,也是種族隔離制的創傷后遺癥。庫切對于白人行政長官的創傷書寫審視了這一歷史癥候,見證了南非殖民歷史的罪惡,激發了讀者對白人精神世界的傷痕和孤獨的同情以及倫理關懷,凸顯了創傷研究的文學意義。庫切對于南非白人殖民者后裔的創傷根源、創傷形式、創傷復原的思考也彰顯了創傷敘事的現實意義。20 世紀以來的歷史和創傷有密切關系,國家之間的戰爭、民族之間的沖突都擾亂了原本和平、安全、和諧的世界秩序,創傷歷史已經成為20 世紀的一條主要線索。白人殖民者與黑人被壓迫者同作為人類,具有共同的屬性,他們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白人和黑人不能再處于相互敵對和仇視的態勢,而要呈現出相互友善和諒解的趨勢。只有當“文明帝國”撤兵,野蠻人和小鎮居民才能重獲安全與和平生活。這也暗示了人類只有遠離戰爭,社會才能安全與和諧,處于命運共同體的白人施暴者和黑人受害者需要和諧共處,才能夠消除分歧,找到各自的心靈慰藉。各個民族和國家只有在交流互鑒中團結合作,減少沖突,增進共識,共擔責任,人類才能夠共享和諧,實現共生共榮共進步。庫切通過創傷敘事所書寫的正是一個能夠實現白人和黑人和解、沒有帝國與野蠻人對立、沒有邊界沖突的理想世界,而這一“理想世界”正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價值追求當中走向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