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李霞
早在古羅馬時期,翻譯就被看作是帝國主義對外進行殖民擴張和征服的工具(Robinson1997)。為了推行帝國主義強權政治和文化霸權,翻譯體現了殖民主義語境下的不對等權力關系。福柯(1999)認為權力是以規訓和懲罰的形式滲透到社會的每一個角落的。美國著名翻譯理論家勒弗菲爾(Lefevere 1992) 認 為 贊 助 人(patron)、詩 學(poetics)和意識形態(ideology)是操控翻譯的三個權力因素。意識形態影響和操控翻譯,原作和譯作中隱藏著權力和意識形態。翻譯、權力與意識形態三者之間的共生、共存關系表明翻譯行為不是中立、遠離政治及意識形態的純粹的語言轉換活動。印度著名學者尼蘭賈娜(Niranjana 1992)就一針見血地指出,翻譯從來就是展現不同語言、文化和種族之間不平等關系的場域,其本質是一種政治行為。翻譯是含有意識形態的權力話語對另一種權力話語的改寫或再創造。翻譯活動要受到意識形態和各種權力因素的制約和操控。可見,翻譯不是對等的語言交流活動,而是在不同的權力話語制約下的不對等的對話與交流。在后殖民語境中,翻譯已成為不平等權力關系斗爭的場所。在意識形態和權力的操控下,西方人塑造了他們心目中的“東方學”(Orientalism),東方的本來面目已在西方人的過濾中被遮蔽了(Said 1978)。正如羅伯特·揚(2014)所言,白人神話遮蔽了殖民地國家人民的苦難史、屈辱史與抗爭史。翻譯已成為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進行征服的無聲武器。斯皮瓦克(Spivak 1990)——后殖民主義理論大師告誡人們:歷史不只是簡單無味的事實生產,而是一種知識暴力的過程。
目前,英美等西方國家憑借其強大的軍事、政治、文化和經濟實力推行文化帝國主義,其翻譯輸出量遠遠大于弱勢國家對其翻譯輸入量,這種不平等的文化輸出本身就是一種帝國主義文化侵略的表現。在當今東西方不平等的權力話語下,翻譯更是西方作為主流文化傳播和創造知識的權力工具。為了揭示翻譯中隱藏的權力、意識形態和書寫東方的真實歷史,霍米·巴巴把目光投向兩種或多種文化并存的“居間”(in-between) 或“疆界”(border-line)區域。在霍米·巴巴看來,最能體現反殖民權威的地方就是不同文化相交的居間。霍米·巴巴所言的文化居間其實就是“第三空間”(the Third Space)。
霍米·巴巴(Homi K. Bhahba,1949—)是當代著名的后殖民主義理論大師,他與薩義德(Said)、斯皮瓦克被譽為后殖民理論的“三劍客”。后殖民主義理論起源于20 世紀40 至50 年代,是隨著歐洲帝國解體和反霸權文化而興起的一種多元文化研究批評。如何理解霍米·巴巴的文化翻譯(cultural translation)?也許有人顛倒詞序將文化翻譯理解為翻譯文化,這也未嘗不可。美國著名學者卡薩格蘭德(Casagrande 1954)半個世紀前就宣稱,翻譯不是翻譯語言,而是翻譯文化。卡薩格蘭德的觀點表明:翻譯不僅取決于譯者對語言的掌握,更取決于其對文化的改造。
霍米·巴巴本人是以隱喻且比較含糊的方式解釋文化翻譯。在文化翻譯的過程中,會打開一片填隙式的居間,它既反對返回到一種始源性的翻譯,又摒棄對主體的無盡分裂(Bhabha 1994)。
霍米·巴巴的理論比較晦澀難懂,正如他自己所言,這個“第三空間”本身是無法被表征的。概括地說,異質性(heterogeneity)、翻譯創造性(transcreation)和混雜性(hybridity)是文化翻譯在此空間的主要特征。異質性可以粗略地理解為差異性,但它不能等同于差異性。同質的政治或國家的歸類是不存在的(薩義德1978),我們所處的世界是由相依相存、混雜的多種社會所構成的。異質性源于特定文化內容中的不可譯部分。在翻譯中引入異質文化成分可以抑制歸化翻譯的自戀情結。正是在兼具兩種文化性質的“第三空間”,種族差異、階級差異、性別差異和文化差異得以包容和邊界協商。文化差異在“第三空間”產生出一種話語的不穩定性,它解構了殖民話語的固定性,并建構起混雜的民族身份認同。當異質文化得到通融時,它可以化解沖突和不穩定因素,并瓦解兩極對立的政治壁壘。凸顯文化差異使弱勢文化獲得了伸張的敘述權,也就可以重現本民族文化的印記。
翻譯創造性(translation +creation)這一杜撰詞源于印度詩人兼翻譯家勞爾(Lal 1996)在進行梵語翻譯時所采用的翻譯和創作并存的策略。國內學者對這一合并詞有不同的譯法,有譯創、翻創等版本,但本文還是傾向于將之理解為翻譯創造性。翻譯創造性要求譯者在充分理解原作后,對翻譯進行調和與改變,重新進行創造性翻譯。對文化進行重譯或改寫時,它動搖了原始話語的固定性和殖民陳規,使話語帶有流動性和不穩定性,即使同樣的符號也能被挪用(appropriate)、轉譯或重新解讀(Bhabha 1994)。當符號被挪用和轉譯時會產生新的話語空間,新的話語權力與身份構建就能找到適當的、迂回的伸張場所。重譯或改寫不僅抵制殖民權威,而且使弱勢文化爭奪了歷史書寫權。
混雜性是霍米·巴巴理論的核心。混雜是殖民權力生產力的標志,它標志著被歧視和被壓迫文化的必然改變和重新書寫(Bhabha 1994)。混雜性是對本質主義或純真性的政治話語的拒絕,它體現的是兩種不同文化在接觸地帶表現出的一種混合雜生狀態。雜合必然帶來殖民話語與本土話語之間的緊張關系,它使殖民話語脫離原有語境而含混不清,從而打破其固定殖民陳規。在“第三空間”制造模棱兩可(ambivalence)能緩解二元對立所產生的碰撞與沖突。被混雜化的歷史和文化互為交錯形成一個互相依存的過渡地帶,它是跨越二元對立的臨界狀態,但又與過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文化混雜的過程也意味著開啟新的文化重構和身份認同。霍米·巴巴的雜合理論也有助于我們正確理解全球化進程中同質與異質、沖突與融合并存的復雜現象。世界文化交流并不只是走向同質化、產生同一性,還產生異質性,這是各種文化平等交流的必然趨勢。
由此可見,霍米·巴巴文化翻譯不是純語言上的符號轉換,而是運用雜合的翻譯策略去傳播文化和理解世界。作為一種抵抗式翻譯策略,文化翻譯跨越了原作與譯作的邊界,在文化的居間建立了兩種文化并存的臨時空間。文化翻譯顛覆了殖民話語體系西方對東方的陳規刻畫,從而喚醒過去一直被壓抑和排斥的形象。霍米·巴巴文化翻譯目的就是要沖破權力和意識形態的禁錮去包容文化差異,從而實現民族身份認同。文化翻譯要求給每一種語言、傳統或文化一定的空間去進行多元協商。翻譯只有與元語言、文化保持一定的距離,才能夠在文化“居間”彌合文化差異和擺脫邊緣身份。模糊與對抗總是伴隨著文化翻譯過程。斯皮瓦克(1990)這樣評論霍米·巴巴文化翻譯,它既非本質主義,也非反本質主義,而是一種戰略本質主義。可見,文化翻譯不再是單純的語言轉換活動,它已跨越邊界,成為協商文化差異的一場民族身份認同的戰斗。
霍米·巴巴作為后殖民理論的代表人物,主張在跨文化碰撞和沖突中彰顯文化異質性,從而抵抗西方文化霸權。霍米·巴巴文化翻譯突破了傳統翻譯靜態、封閉的方法,使隱藏在話語中的權力、意識形態和譯者身份由隱身走向顯身。文化翻譯顛覆了傳統意義上原作與譯作、作者與譯者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雜合的翻譯策略不僅抵御西方霸權文化的侵蝕,也使自身文明在文化傳播和交流中綻放出別樣的光彩。任何極端化的翻譯策略都是狹隘、妄自尊大、故步自封的表現。霍米·巴巴文化翻譯對我國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和權力轉向起著指導作用。
作為一種文化居間的行為,霍米·巴巴文化翻譯摒棄對同化和異化翻譯策略的盲目追求,強調不同文化間的平等互補關系。異化(foreignization)和歸化(domestication)作為翻譯策略,并非二元對立,而應是相互補充,相得益彰。霍米·巴巴所倡議的文化翻譯,其實早在300 多年前,我國明代著名科學家、政治家徐光啟就有過類似的圣賢主張。徐光啟說過這樣的一句哲理名言:欲求超勝,必須會通;會通之前,先須翻譯!思想先行者徐老所指的翻譯正是霍米·巴巴所倡導的文化翻譯,一種先汲取他人精華,再創造自己文明的策略。我們只有貫通東西文化,敢于接受思想挑戰,而不是盲目地固守文化本源,才能擁有不斷超越東西方的新文化。
同時,霍米·巴巴的文化翻譯與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的巴西食人主義(cannibalism)理論異曲同工。巴西翻譯理論家岡波斯(Campos)兄弟在20 世紀60 年代將食人主義引入翻譯研究領域,主張要把翻譯看作是一種吞食、消化和擺脫原文形式束縛的侵越行為(transgression)。美國翻譯理論家根茨勒(Gentzler 1993)對巴西食人主義作進一步闡釋——食人主義翻譯理念包括四個方面的內容:(1)譯者吃掉原文以獲取創造的力量;(2)譯者汲取營養并轉化體現在譯文中;(3)通過翻譯賦予原文新的生命力;(4)通過輸血最終使自身文化煥發光彩。可見,文化翻譯的過程不僅解構殖民權威,也使自身文化因輸血滋補而煥發新生。
徐光啟的圣賢主張和巴西食人主義翻譯理論給我們在實踐中合理使用歸化和異化翻譯策略以啟迪。只有理性地創造性運用翻譯策略,歸化中有異化,異化中有歸化,才能既抵制文化霸權,又體現文化的差異性。在當今全球化和多元化時代,在“第三空間”運用雜合的翻譯策略可以使人類文明與本民族文明相互滲透,從而實現各自的流光溢彩。
譯者是翻譯活動的實施者,是跨文化交際的橋梁。依據卡薩格蘭德和霍米·巴巴的觀點,譯者的首要任務是對文化進行改造,我們完全可以稱譯者為文化譯者。傳統觀念中,譯者的身份是隱身(invisible)的,他們一味地想揣摩原作者的寫作意圖,千方百計想向原作者靠攏并竭力想抹掉自我。譯者的隱身不僅掩蓋了文化間的差異,而且導致譯者的主體意識被禁錮。隱身的譯者就像是戴著鐐銬的舞蹈者,是無法進行創作和即興發揮的。文化翻譯強調譯者與原作者持同等的創作權,二人是平等關系,不再是主仆關系。通過文化翻譯,譯者主體意識有了覺醒。通過消化原作,譯者融入了自己抵抗殖民權威的雜音來構建民族文化身份。譯者的顯身顛覆了二元對立的、有等級秩序的身份禁錮。在霍米·巴巴看來,譯者的使命就是要對民族文化進行重新定位。民族文化不是定位于對傳統純正文化的堅守,而是定位于突破文化對立,使文化差異得以融合在兩種文明的接觸地帶。
自美國著名翻譯理論學家韋努蒂(Venuti 1995)發表其代表作后,譯者的主體性進一步得到弘揚。文化翻譯使譯者由隱身走向顯身。然而,譯者顯身并不意味著譯者身份是明確的,譯者形象仍是模糊的。顯身的譯者身份仍是混雜、模棱兩可的(ambivalent)。霍米·巴巴拒絕始源性(originality)的、穩固的文化身份認同,而寧愿選擇模棱兩可的、協商的混雜文化身份。在“第三空間”,文化上的差異得到融合,其所產生的結果便是文化和民族身份得以建構。在這個區域,原本清晰的身份發生了改變,變得模糊起來,同時一個新的跨文化雜糅身份正在被熔鑄成形。
英國文化理論家、當代文化研究之父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 1996)認為,身份是一種建構,一個永遠未完成的過程,它總是在建構中,因為身份是處于話語權力控制下的主體不斷與話語權力斗爭、妥協的產物。譯者主體性總會受到原作、意識形態、贊助人、詩學和文化差異等眾多因素的干擾和羈絆。因此,混雜文化身份打破了身份的靜止性,它強調身份的變化性、不確定性和模糊性。譯者文化身份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在不斷的協商、斗爭中形成新舊文化身份的無限轉換更替。不存在單一的身份意識,因為并不存在單一的歷史敘事(霍米·巴巴1994)。譯者的身份是多重的,不斷嬗變的。多重文化身份觀有助于我們從不同的視角審視日益復雜的民族問題。霍米·巴巴倡導在“第三空間”以一種開放性思維進行文化翻譯,構建民族文化身份。文化翻譯強調文化的差異性和雙向互動性,因此,翻譯的過程是原作、譯作及譯者身份的雜合、博弈和嬗變過程。
作為一種激進的傳播文化和理解世界的方法,霍米·巴巴文化翻譯不僅僅關注傳遞信息,更關注的是顛覆文本的純潔性和凸顯文化差異。霍米·巴巴的文化翻譯解構了翻譯與意識形態、權力之間的共生關系。雜合的翻譯策略使隱藏在話語中的權力、意識形態和譯者身份由隱身走向顯身。霍米·巴巴文化翻譯理論推動了后殖民理論與翻譯研究的結合,為翻譯研究在全球化背景下提供了全新的視角。在后殖民語境下,翻譯作為抵抗殖民權威的工具,參與了權力、意識形態、身份和話語體系的建構。然而,翻譯的作用如果僅被簡簡單單地視為征服與抵抗,那么就是一種狹隘的民族主義表現。俄羅斯著名文學家普希金曾說,翻譯是運送文明的驛馬!翻譯在促進文化傳播和交流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任何翻譯策略只有理性地被創造性使用,才能給人類文明發展史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只有尋找一條既根植于本民族優秀文化,又能借鑒西方先進理論的翻譯研究之路,才能擁有不斷超越東西方的新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