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瑞翌
(南開大學 法學院,天津 300071)
2013年中共中央辦公廳印發的《關于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意見》指出“要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貫徹到依法治國、依法執政、依法行政實踐中,落實到立法、執法、司法、普法和依法治理各個方面”。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入法入規則是科學民主立法的基本要求。[1]當前保險消費者由于信息不對稱、消費者相關知識有限、專業性弱等原因,在保險交易中通常處于弱勢地位,保險糾紛難以完全避免,“高保低賠”“霸王條款”等現象級案例頻發,保險“理賠難”作為大標題被新聞媒體廣泛報道,保險市場秩序混亂。這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公正價值的追求東趨西步。
首先,補償原則是保險法的基本原則之一。通俗來講補償即填補損失,投保人將風險轉嫁給保險人,保險人獲得收益,保險事故發生時為被保險人提供補償。填補數額是以被保險人實際損失為限額,防止投保人將保險作為賭博的手段而給保險人帶來損害。保險賠償金額應當公平合理、充分補償、協商一致。英國前最高法院大法官布萊特先生有言:補償原則是保險法的根本特點。[2]該原則中蘊含的風險收益原則、補償數額的規定平等地保障投保人和保險人的利益,這正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公正價值的體現。其次,追溯到保險業發展早期,立法者從保險人在契約中處于弱勢地位、保險具有極大投機性、賭博性的角度出發,制定了對保險人更為友好的保險法。這源于海上保險時代,保險人多為松散的自然聯合,而投保人多為海上經驗豐富、對保險標的和保險風險更為了解的海商,因此便產生了信息不對稱。在此背景下,保險法立法之初,保險立法者強制保護保險人的利益,立法目的偏向于保障保險者的利益底線。由此看出,保險法自誕生便體現了保險立法者對于公平正義精神的踐行,這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公正價值觀內在統一。
20世紀60年代開始,隨著保險人專業化、組織化的發展變革,保險人由原來松散的自然聯合發展為規模化發展的大型公司企業,保險產品朝著多樣化、個性方向演變,由原來單一的海上貿易保險延伸到人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保險市場也由原來面對面的海上交易市場發展為基于程序、系統、風險測算的專業市場。面對專業化程度高、知識性強的現代保險產品,保險人尚需要經過專業的培訓和學習才可以執業,保險消費者自然受困于教育的匱乏、認知能力的局限而處于不利地位。信息不對稱帶來的后果便是保險交易中雙方地位新的不平等,保險消費者在保險信息分配中處于消極被動的接受狀態,對保險產品的優劣、保險公司的信用和償付能力等信息知之甚少而無法評估保險產品,容易做出非理性消費決策,被保險銷售者牽著鼻子走。以養老保險為例,老年人毋庸置疑是保險消費者權益受侵害的重災區,這與其自身保險知識和投資經驗不足、防范意識薄弱有直接關系。保險合同條文復雜晦澀,銷售者規避說明義務,保險公司暗中設置內部條款,老年人極容易忽視保險合同中的漏洞和陷阱,在銷售者誤導下做出非理性消費,日后理賠困難等一系列問題接踵而至,更有甚者發展為保險詐騙等刑事案件。[3]這不僅與社會主義公正價值觀嚴重背離,更造成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嚴重失序。從經濟學角度來看,保險在大眾認知中與推銷、欺詐等詞匯關聯起來,意味著保險消費者福利水平的降低和成本的上升,保險人的負外部性導致保險市場的公平正義不復存,亞當斯密“看不見的手”失效,無法實現帕累托最優、高效配置資源而造成市場失靈。[4]保險代理人包括保險經紀人、咨詢機構的出現等專業信息服務雖然一定程度上可以平穩市場的天平,緩解信息不對稱帶來的消費者劣勢,但同時也出現了保險經紀人與保險公司雙邊隱藏,違背保險消費者利益的現象,這會造成無效經濟,加劇信息不對稱造成的市場失序。在保險契約關系中,保險人與消費者地位互換無疑給保險法立法修法帶來了新的要求和挑戰。我國1993年頒布的《消費者保護法》規定,消費者有權享受公正的價格和選擇,同時有權得到公平的賠償和法律援助。踐行《消費者保護法》的精神和《經濟法》的社會利益本位觀和公平觀,落實社會主義公正價值觀,現代保險法立法的精神要義便在于保護保險消費者的權益,以追求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實質的公平正義。[5]
我國沒有專門的消費者保險法。盡管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在2013年修訂中增加了關于保險經營者信息提供的要求,然而當前司法實務中相關的利益糾紛依然根據《保險法》做出裁判。而《保險法》對保險消費者的保護并不明確,這主要體現在對保險消費者定義的缺失、立法宗旨上的體現不明等。現行保險法在立法宗旨上追求的其實是表面公正,而忽視了保險實務中保險消費者處于權益弱勢的問題,這種表面公正也彰顯在法律原則之中。例如,我國保險法強調投保人的告知義務。該原則規定,在保險合同的訂立過程中,保險人就保險標的或被保險人的有關情況向投保人提出詢問,投保人應當如實告知。若故意或重大過失沒有履行該義務,使保險人提高保險費率、締結合同的保險人有權拒絕理賠。[6]但是片面的強調告知卻對詢問的規定不明確使得裁量權擴大,保險人可以此為擋箭牌拒絕理賠,從而造成保險消費者權益受損。
1.首先,需要通過立法厘清保險消費者的概念,確定消費者保險法權益保護的對象。目前世界各國法律制度中均還未對保險消費者的概念做出明確的規定,僅有英國《消費者保險法:前合同披露和誤述》中定義消費者保險是限于個人簽訂的保險合同。因此對其的界定參考一般消費者和金融消費者的概念。根據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二條規定,可以將消費者定義為為生活消費需要購買、使用商品或者接受服務的自然人。而韓國、日本和美國的消費者保護法則將這一定義拓展至包括法人和其他組織。美國《多德——弗蘭克華爾街改革與消費者保護法案》對金融消費者的定義是個人或其代理人、代表或受托人。而日韓臺則規定,信息弱勢一方當事人,不管是自然人還是法人、其他社會組織都是適用對象。綜上所述,當前世界范圍內各個國家對于消費者、金融消費者的定義是不一致的。[7]筆者認為,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公正價值觀,借鑒日本、臺灣的法律規定,根植我國立法土壤,保險消費者應該定義為保險合同中的保險人義務的相對人,即投保人、被保險人和受益人,涵蓋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社會組織。這樣定義是基于當前保險市場中信息不對稱現象,體現對信息弱勢方主體的廣泛保護,從而促進保險市場經濟朝著更加公正的方向發展。
2.其次,立法修法也應該從立法原則入手,強調對消費者公平交易權和知情權的保護。(1)增加對保險人說明義務的強制性規定。從源頭上解決保險行業中信息不對稱的問題,最直接有效的手段便是以法律形式強制規定保險人的信息提供義務。人們熟知的“存單變保單”“銷售誤導”的現象很大程度上均是保險人規避說明義務造成,所以應當對說明義務的履行制定更為嚴格的審查標準,針對不同文化水準的說明對象,其說明義務應有不同的標準,并將標準作為強制性的規定去落實。(2)在原如實告知義務原則中引入比例原則。筆者認為,現行保險法中的如實告知原則對詢問的定義擴大了裁量權,且對于被保險人的要求過于嚴厲。投保人不實告知的原因各異,若非故意騙保,被保險人在發生重大事故時直接喪失保險金對于保險消費者來說是有失公正的,解除權的行使還有可能使得保險人獲得不當得利。近年來實務中發生的被保險人發生事故之際求償無門而雪上加霜的事件正反映了如實告知原則修訂的必要性。比例原則指的是,除故意騙保不適用,對于其他目的下的不實告知。引入比例原則,應該通過數據測算不實告知對于保險人的不利影響,并以此為依據減少保險人的責任,此舉可以體現對保險消費者公平交易權保護,有利于促進保險市場朝著更加公正的方向發展。[8](3)合理期待原則的應用。保險合理期待原則源起于美國,并且在西方國家作為保護保險消費者權益的重要原則廣泛應用。合理期待原則的定義是當保險合同當事人就保險合同出現糾紛和爭議的時候,以投保人合理期待的角度考量保險合同。消費者保護立法應當規定法官裁定侵犯消費者權益的案件時參照該原則,站在保險消費者的角度,考量其合理期待。合理期待原則禁止保險人利用其信息強勢地位破壞交易公平和實質正義。可以推動保險經營者保護消費者自覺性的提升,從而自發改革保險產品,完善保險合同,履行告知義務,提高信息披露的主動性。從而在根本上保證保險消費者的公平交易權與知情權,落實公正價值觀。[9]
3.立法修法要遵循漸進性的原則,以《保險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為上位法,以制定《保險消費者權益保護條例》為起點,逐漸在《保險法》總則中增加消費者保險法的法條,最終實現出臺專門的消費者保險法的目標,作為直接的裁判依據應用,改變當下立法真空的狀態。
然而徒法不足以自行,仍需要良好的監管體制來保證實施,才能實現社會主義法治,彰顯公正價值。借鑒西方經驗,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西方國家保護金融消費者權益成為大勢所趨、人心所向。美國2009年出臺了《金融監管改革——新基礎:重建金融監管》草案,為解決金融危機中暴露的金融消費者權益易受侵害的問題指明了方向。首先是提高產品和服務的可得性、公平性、簡單性、透明性。其次美國建立了金融消費者保護署,保護消費者免受金融市場欺詐行為、不公平交易的損害。2011年,國際保險監督協會出臺了新的《保險監管核心原則》,增加了打擊保險欺詐、業務行為、公開披露、中介四個原則,彰顯了國際保險監督協會對消費者保護的重視。2011年10月我國原保監會已經建立專門的保險消費者權益保護局,這標志著我國保險監管對保護保險消費者權益取得了里程碑式的進展。然而,很多問題并沒有得到根本的治理。例如,保險公司并沒有將公平保護消費者作為行業自覺;監管機構對于消費者權益的保護程度有限;保險消費者受教育程度依然不夠。想要根本改善這種局面,必須統籌協調保險監管工作開展的頂層設計、制度設計和文化建設。
1.在頂層設計上,必須要明確推動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公平自由、公平擺正保險人、保險消費者地位,踐行社會主義公正價值觀的監管宗旨和目標。對于現代保險業監管應當將保護保險消費者合法權益作為宗旨和目標加以明確。針對當前消費者在信息不對稱中的弱勢地位,制度制定要滿足消費者的需求。要加強對保險消費者知情權、公平交易權的保護。同時,監管要更為有效地約束保險人的經營行為,保護保險消費者免受權益侵害,維護公平公正的市場秩序。
2.在制度設計上,要防范錢穆制度陷阱的出現。制度的建設要杜絕一拍腦袋的決策,陷入制度補制度漏洞的死循環。要從根源出發,制定全局性的、可持續發展的監管制度。當下以大數據、云計算、區塊鏈為代表的科學技術迅速發展,互聯網保險、相互保險的快速生長給保險監管制度變革帶來了新的挑戰。銀保監會合并,制度變革、職權的融合必然帶來相關監管權限的空白或重疊。僅依賴政府監管總有短板和滯后,要真正落實成本效益原則,提升監管效率,需要完善信息披露制度、失信懲戒制度、社會監督機制。(1)參考歐美成熟保險市場的建設經驗,建立保險信息披露系統,內涵全國所有保險公司財務、信用等信息,提供數據庫服務,此舉可以大幅緩解消費者在保險市場中的弱勢地位,提高信息透明度,利用信用形成有效的事前制約。(2)在此基礎上加大失信懲戒,形成事后制約與信息披露制度相呼應。可以建立消費者權益保護與保險營業審批相掛鉤的制度,當損害消費者權益意味著產品、產業失去擴張機會,相信尊重消費者合法權益成為行業自覺指日可待。建立行業黑名單,完善退出機制。重大侵權行為直接退市,嚴正監管制度威嚴,塑造保護消費者權益的行業氛圍。(3)社會監督機制方面,應當增加消費者維權渠道,在暢通原有咨詢、信訪、投訴、訴訟渠道的基礎上,打通維權壁壘,形成維權大平臺。整合行業內外力量,推動保險消費者維權組織與行業自律組織、銀保監會、仲裁機關、司法機關形成維護保險消費者合法權益的合力,保障保險消費者救濟渠道的暢通無阻。[10]
3.在文化建設方面,首先,要發揮行業自治組織的作用,弘揚社會主義公正價值觀,使保護保險消費者合法權益成為行業自覺。借鑒日本、英國發展行業組織的經驗,利用行業協會這種行業自律性組織進行價值觀教育,從而提升全行業的職業道德和職業修養,從源頭上防治市場失序。我國《保險法》第一百八十條承認了行業協會的社會團體法人的地位,規定“保險公司應加入保險行業協會”,但目前尚未對其具體功能做出規定,建議日后可以完善其行業文化建設的作用規定,實現行業自我教育的良性生態。其次,社會公正的實現不能只靠一方的努力,保險消費者必須提升自己的文化水準,提高自我保護意識和維權能力。政府在保證公民受教育權的基礎上,引導保險消費者學習基本的保險知識,樹立理性的保險消費觀念,學會利用信息披露系統了解保險公司的信用情況,防范銷售誤導、理賠難的風險。當合法權益受到侵害的時候,要勇于拿起法律武器,利用好救濟途徑,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唯有多方主體共同努力才可以真正落實公正的價值觀,扶穩保險市場的天平。
我國目前并沒有專門保護保護消費者的法律。因此應當通過立法規制途徑解決問題,為消費者設立保護底線。此外,法律制度是國家、政府對保險市場經濟發展的消極約束,不可能毫無漏洞,完美無缺。面對當下新型的、多樣化的問題,不僅需要補齊政府立法的空白、監管的短板,更需要完善以信息披露、行業自治、社會監督、文化建設等為主的綜合治理體制。而公正價值觀則能為保險消費者權益保護工作注入靈魂與活力,推動行業自治,促進行業道德與行業自覺的養成,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柔性立法與執法,優化保險行業的生態環境。有鑒于此,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公正價值觀應作為一劑良藥指導我國保險消費者權益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