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珂
市民社會概念作為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概念基石,近半個世紀以來,逐步從“經濟基礎—上層建筑”的理論思路遮蔽下脫離出來,成為當代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重要領域。學界圍繞馬克思市民社會的演進階段、基本內涵、理論貢獻等展開了全面的探討,取得了豐碩的理論成果。本文通過梳理學界現有的研究成果,闡明其中的共同之處與分歧所在,在此基礎上評析其中可能存在的問題,以期為繼續辨明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之于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的“定位與稱謂”提供一點參考。
近十年,我國學者有感于中國體制轉軌下社會基礎缺失這一社會現實,對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的研究愈來愈重視。然而,關于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本身也有不少爭論的聲音。學界從縱向上圍繞市民社會后期“消失論”,從橫向上圍繞市民社會概念“等同論”等核心問題,從不同角度進行了回應,在此基礎上開掘了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生成的意義維度。
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概念是否是一個前期“經常使用”,后期“棄之不用”的概念?對于這個問題的回答關涉到市民社會概念在馬克思思想中的地位。學者們紛紛從思想史的角度,對這一問題進行了積極的探討,將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的發展分為兩個或三個階段。
一直以來,在傳統的教科書體系中,市民社會概念在馬克思的理論體系中是一個“消失的范疇”。隨著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建立后,市民社會概念就被含義更加明確的經濟基礎所替代了。受這種觀點影響,有些學者聚焦于馬克思早期的思想,將市民社會概念的生成劃分為兩個階段。從《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到《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馬克思是從資產階級社會的意義上理解市民社會;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市民社會的含義轉化為作為經濟基礎存在的交往形式,表現為從“市民社會批判理論”到“生產關系理論”的轉變①。還有學者在此基礎上,對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概念從資產階級社會的“外延描述性”概念到物質生產關系的“內涵分析式”概念的轉變,做了思想一致性的分析,指出這非但不是“斷裂”,而且體現了“邏輯學和認識論”的高度統一②。雖然視角不同,但他們都指出了市民社會從個別到一般,從狹義到廣義的思維邏輯,將市民社會概念置于馬克思的思想發展歷程中考察,感觸到了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多重含義。但是,這些觀點將目光集中在馬克思早期市民社會概念含義的演變,遵循的是從具體到抽象的下降思維邏輯,將市民社會概念的多種含義“歸結”為經濟基礎,卻沒有意識到馬克思并非僅僅停留在“市民社會一般”這個抽象上,在其后期的《資本論》及其手稿中,馬克思通過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剖析,使市民社會又重新回到了“思維具體”的形式。由此,兩階段論并沒有涉及到馬克思后期的思想發展中市民社會概念的地位,其潛在邏輯仍然是將市民社會概念視作馬克思早期“不成熟”的后期被拋棄的觀點。
為了證明市民社會概念在馬克思文本中的“消失”并非是一種“文本事實”而是一種“學術假象”③,三階段論則在兩階段論的基礎上,繼續探索馬克思中后期、尤其在《資本論》中的市民社會理論,將其演進劃分為從國家轉向市民社會的“發端”萌芽期(1843—1844年),深入剖析市民社會內部結構的定型期(1844—1847年)和超越市民社會,實現人類解放的成熟期(1857年—)④。除了以市民社會理論的成熟程度為標準,還有學者以馬克思對市民社會批判視角的轉換為尺度,將其劃分為法哲學批判、政治經濟學批判,以及發掘“拜物教性質”的意識形態批判三個階段⑤。此外,回歸馬克思的文本,可以發現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一詞在前后期文本中使用頻次確實有大幅度的下降,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出現了92次,而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卻只出現了10次。如何解釋這一轉變,也是三階段論者在論證市民社會之于馬克思后期思想重要性時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有學者從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市民社會概念的“重構”為這一轉變提供了一種解釋。這種觀點認為,雖然在后期馬克思減少在“概念形式”上使用市民社會,但市民社會的“概念內涵”不僅沒有被丟棄,反而通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得到了“更科學,更系統”的批判性重構,為超越市民社會提供了一條可行性路徑⑥。
兩階段論和三階段論看似只是對于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生成階段的不同劃分,而其核心差異則在于如何認識馬克思晚期文本中市民社會概念“消失”的現象,關涉到如何定位市民社會概念的關鍵問題。三階段論的觀點繼續開掘馬克思后期對于市民社會概念的使用以及轉變的原因,因而這種觀點更能從完整形態上把握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
之所以會產生市民社會概念是否“消失”的爭論,其根源就在于對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內涵理解上的分歧。由于“市民社會”一詞出現在馬克思的不同文本,而且在不同文本中馬克思的用詞也不盡相同。因此,對于何謂“市民社會”,學者的回答思路也有重大差異。圍繞著如何把握“市民社會一般”與“市民社會具體”的關系,學界大致形成了兩種模式、四種觀點。
一種模式是對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概念的內涵做單向度的理解。第一種觀點將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概念歸約為單純的經濟關系,等同于“經濟基礎”。有學者指出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市民社會概念“已經有了十分明確的含義”,和生產力緊密相連,“既受生產力制約,又制約生產力”,其內涵已經相當于生產關系或“整個社會的經濟基礎”⑦。還有學者在接受這種觀點的基礎上,從馬克思當時所秉持的青年黑格爾派思辨哲學的思想背景以及以唯物史觀顛倒唯心史觀的思想意圖出發,分析了馬克思之所以要做這種“簡化”的原因⑧。
第二種觀點是將市民社會等同于資產階級社會。由于“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在德語中兼有市民社會和資產階級社會的雙重含義,馬克思在解剖市民社會時,也往往以資產階級社會為現實載體,因此部分學者就將二者等同起來。然而,馬克思也確實在“交往形式”、 “社會物質關系”的意義上使用市民社會概念。因此如何理解馬克思的“市民社會一般”,以論證市民社會同資產階級社會的一致性,是持這一觀點的學者要回答的主要問題。從歷史上看,根據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將以往的市民社會“雛形”稱作先前的、舊日的市民社會,有學者指出,市民社會的形成是有其特殊的歷史條件的,只是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是隨著資產階級社會及其雛形——歐洲的市民自治發展起來的,只有在資本主義的條件下,市民社會才獲得了完整的形態。因而不能將市民社會作為一個“分析型的概念無差別地運用于所有社會關系之中”⑨。從邏輯上看,不同于將市民社會視作現代社會產物的觀點,有學者指出,馬克思唯物史觀視域下的市民社會,只是“從后思索法”的體現,是資本主義本質的、簡單的、萌芽的生產關系在各個歷史階段的投射,將歷史上的物質交往關系視為資本主義條件下的萌芽與征兆⑩。
然而,也有學者對于上述兩種觀點持不同的看法,認為這是一種“簡化”的解釋路徑,不足以反映市民社會概念原本豐富的內涵。比如有學者指出,將市民社會歸結為經濟基礎只是意味著“馬克思從本質上把握了市民社會”?,但市民社會中同時也包括了“豐富多彩的其他社會交往活動”?,并不能將物質交往關系等同于市民社會的完整內容。而將市民社會等同于資產階級社會的觀點,則會造成同早期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繪像之間的矛盾,因為當時在馬克思看來市民社會還只是“以物質生產關系為基礎、以利己主義為原則的私人生活領域,具有歷史性、現實性、利己性和敵對性等四重內在規定性”?。這部分學者更傾向于從多重含義闡釋市民社會概念的內涵,由此開啟了第二種解釋模式。
在第二種解釋模式下,第三種觀點認為馬克思從雙重含義上使用了市民社會概念。自從城冢登將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概念劃分為代表資產階級經濟關系與政治法律關系的“具體形象”與“被凝縮為資產階級社會的生產關系與交往關系”的抽象形象后?,這種觀點就成了一種普遍的看法。我國也有學者持類似的觀點。俞可平認為馬克思是在兩層含義上使用市民社會概念的,一是作為本質特征是階級利益的歷史性范疇,二是抽象掉意識形態層面的分析型范疇,本質上是“從生產和交往中發展起來的社會組織”。他將市民社會分為邏輯存在和現實存在:邏輯意義上的市民社會作為私人領域存在于一切社會形態中,而現實意義上的市民社會,只有在資產階級政治革命勝利后才獨立存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認為馬克思從未拒斥市民社會一般?。
第四種觀點則認為馬克思從三種含義上使用市民社會概念。第一重含義是貫穿整個人類歷史的,作為“全部歷史的真正發源地及舞臺”的市民社會。這里的市民社會意味著同上層建筑相對立的經濟基礎。第二重含義是以私人所有為基礎,以商品交換為核心的作為本來意義上的市民社會。第三重含義則是18世紀產生的作為“資產階級社會”的市民社會,此時占主導關系的并不是單純的商品貨幣關系,而是雇傭勞動和資本關系?。
上述四種不同的觀點看似只是給予市民社會不同的“稱謂”,其實根源于對其的不同“定位”。第一種模式下的兩種觀點,都拋棄了馬克思的辯證思維方法,或只看到作為“經濟基礎”的市民社會一般,或只看到作為“資產階級社會”的市民社會具體,忽視了“抽象”與“具體”的聯系。雖然將市民社會的內涵做了不同的界定,其結果都是將市民社會視作馬克思思想史的“過渡性”概念,在唯物史觀的視角下被“經濟基礎”取代,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視角下被“資產階級社會”取代。而回歸馬克思的文本就會發現,這類將市民社會等同于經濟基礎并且后期“消失”的觀點無法涵蓋馬克思使用市民社會概念時的多重意涵,無力解答為何在馬克思中后期文本中除了使用“經濟基礎” (Kapitalistischen Gesellschaft)和“資產階級社會”這兩個具有明確意義的詞語(Bourgeois Society),還同時使用具有雙重含義的 “市民社會” (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而將市民社會等同于資產階級社會的觀點也無法解釋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多種用詞。據重田澄男考證,在《資本論》第一卷中,“市民社會”一詞出現了10次, “資產階級社會”一詞出現了8次, “資本主義社會”一詞出現了3次?。這說明即使在馬克思的成熟時期著作中,他也同樣沒有取消三者之間的差別,雖然資產階級社會和市民社會有一定的關聯之處,但我們也不能忽視馬克思在用詞上的差別,將市民社會、資產階級社會、資本主義社會三者不做區分地相“等同”。而第二種模式下的兩種觀點,則較為全面地揭示了馬克思使用市民社會概念時的多種層次,說明了考察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使用,不能見木不見林,而應該站在馬克思思想發展“整體像”的高度上把握“一般”和“特殊”的思想交織。
學界對于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概念的認識在不斷探索中愈益完善。市民社會概念反映了馬克思對于現實社會生活的關切,這也決定了其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中的生命力。在梳理和考辨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本身的基礎上,學界又對其生成之后的意義展開了積極的探討。
一方面,學界遵循“從后思索法”探討了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之于整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意義,大致形成了兩種路向。一是側重分析市民社會概念形成與發展對于唯物史觀建構的價值。有學者強調市民社會概念對于構建歷史唯物主義的中軸與基礎作用,認為正是通過在經濟學領域對于市民社會的深入研究,馬克思才得以提煉出生產力—生產關系的唯物史觀的框架?。二是開掘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政治哲學意涵,將近代規范性政治哲學推向縱深。有學者指出市民社會概念內蘊的政治哲學色彩,是近代政治哲學家“據以立論的根本支點”,自由、平等等政治哲學的核心概念都是以市民社會為背景的?。在此基礎上,有學者進一步從政治哲學的核心價值中軸——“正義”出發,指出了馬克思政治哲學的超越性,認為正是通過對市民社會的批判,馬克思對正義的理解逐漸“從先驗抽象的正義”轉向“經驗、具象的正義”,并從建構正義原則轉向推進正義實踐, “最終形成了扎根于歷史唯物主義之上的、事實判斷與價值判斷相統一的正義思想”?。需要指出的是,這兩種路向并不是毫無關聯的,只是探討的側重點不同。有學者以“雙重邏輯”概括了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理論意義,指出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就是使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哲學融聚為一體的橋梁?。對于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意義的開掘有力地反駁了傳統觀點中認為歷史唯物主義忽視正義、平等等價值取向的觀點。
另一方面,學界圍繞我國構建市民社會的可能性開掘馬克思市民社會批判的現實意義。這一路向經歷了從梳理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從而“構建社會主義市民社會”,到認識馬克思市民社會批判的現實意義在于“超越市民社會”的研究重點的轉變。目前,學界注重闡發批判維度對于現實社會主義發展的作用。有學者從現代社會的公共性與社會主義建設的統一性出發,指出馬克思對市民社會的批判為當代中國明確了“超越市民社會”的必然性,認為批判并超越市民社會為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奠定了“物質前提和文明基礎”。
在馬克思之后的時代,其市民社會概念依然受到國外學界的關注。賽格里曼強調馬克思之于當代市民社會觀念具有開創性作用,一方面古典市民社會觀念在馬克思那里走向了終結,另一方面也開創了20世紀自由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的實踐?。和國內學者對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概念的內涵、發展做出全面的闡發不同,國外學者主要是依據當代資本主義發展的新變化,集中對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做出新的闡釋,形成了辯護、重釋、質疑的三種傾向。
在對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辯護中,日本馬克思主義市民社會派的嘗試尤為值得關注。隨著二戰后資本主義在日本的迅速發展,日本的馬克思主義者一方面要正視這一現實,另一方面也要對日本社會中的問題做出回應。這使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概念重新受到關注。針對傳統的教義體系將市民社會概念視為在早期的馬克思思想中活靈活現,后期又銷聲匿跡的“不成熟”觀點,望月清司指出,市民社會概念是眾多在教義體系中“消失的范疇”里最為重要的一個?;平田清明也提出了恢復市民社會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應有地位的任務。市民社會派馬克思主義相應產生。在這樣的理論任務的指導下,該學派形成三個主要研究方向。其一,區分市民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市民社會派同樣將市民社會視為以私人所有為基礎的分工和交換體系,將資本主義社會視為以生產剩余價值為核心的異化的社會。對二者進行區分的必要性在于,傳統的教義體系將市民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視為可以互換的概念,這是使得市民社會“消失”的主要原因。平田清明在《市民社會與社會主義》一書中提出了從市民的社會關系向資本家的社會關系嬗變的研究思路,在對二者進行區分的基礎上,又點明了其共通性。其二,注重開掘市民社會積極的一面。誠然,近代市民社會作為以私人所有為前提的商品交換領域,必然會出現異化現象,并不是人類社會的理想形式。但市民社會派同時發現了異化在市民社會中的辯證含義:私人所有和分工的兩面性。正如望月清司在《馬克思歷史理論研究》中所指出的, “外化=異化使人殘缺不全,但是沒有外化=異化人卻無法成為類的存在”?。市民社會帶來人的普遍交往,從而為人融入社會奠定了基礎。其三,以市民社會理論為核心重構馬克思的社會形態理論。在市民社會派看來,市民社會是一個“歷史貫通性”范疇,只有在對眼前的市民社會做出徹底的分析和批判之后,才能進一步追溯史前時期,并展望未來的人類社會?。望月清司和平田清明將馬克思的社會形態演進理論完整地概括為“原始共同體—市民社會—人類社會”?。日本的市民社會派通過嚴謹的文本考證,確實賦予了以往被忽視的這一重要范疇以應有的理論地位,為市民社會的研究提供了嶄新的視野。但該學派對于市民社會概念的研究也存在著矯枉過正的問題,比如人為地抽掉了市民社會中的“階級因素”,片面地強調分工、交換中所蘊含的生產力因素,有從馬克思向斯密倒退的嫌疑。
隨著科學技術革命的開展及其成果的運用,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出現了一些新變化。何以構建“市民社會”的公共領域以抵抗國家權力的膨脹以及市場的“殖民”,成為當代資本主義國家面臨的主要問題。在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中掀起了重釋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熱潮。葛蘭西在市民社會中增添了文化和象征的維度,將視角從經濟基礎轉向上層建筑領域,將傳統的“國家與市民社會”的二分法改造為“經濟—國家—市民社會”的三分法,指出國家和市民社會之間密不可分的關系: “對國家的基本認識離不開對市民社會的認識(因為人們可以說國家=政治社會+市民社會),即強制力量保障的霸權,同時將市民社會視為政治國家的意識形態領域,強調市民社會之于國家的堡壘作用。”?國家一旦動搖,穩定的市民社會結構就會立即顯露?。哈貝馬斯沿著葛蘭西開創的方向繼續對市民社會的問題進行探討,雖然他也將文化領域視為市民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其并沒有將市民社會定位為政治國家的意識形態,而是將其規定為“非政府、非經濟聯系的自愿聯合”?的私人交往領域,強調市民社會中商談和交往的功能。哈貝馬斯意圖通過在市民社會這一公共領域的相互交流,促進社會中各個階層的相互接受。柯亨、阿拉托同樣也將市民社會視為不同于經濟領域的“公共領域”,即“介于經濟領域和國家之間的社會相互作用的領域,主要由家庭這樣的私人空間、自愿性社團,以及社會運動所組成”?,同樣強調市民社會促進民主交往以及集體認同的功能?。20世紀以來,市民社會概念經歷了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從文化維度、商談維度、社會運動維度的三次重釋之后,傳統的國家—市民社會的二分架構逐漸發展為國家—市場—市民社會的三重架構,同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已經呈現出兩種各異其趣的路徑。
還有一些西方學者為了調和政治國家權力與市民社會之間的緊張關系,保持市民社會的獨立性,“支持新社會運動,或是支持市民社會反對國家的主張”?,并重申了對馬克思主義將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概念理解為“經濟主義”的經典質疑,形成了三種基本觀點。其一,將市民社會理解為純粹的“經濟關系”。愛德華·希爾斯認為馬克思“將市民社會分解為經濟基礎”,并在生產方式的意義上理解市民社會?。查爾斯·泰勒同樣認為馬克思在觀察市民社會時將注意力集中于商業或經濟方面, “從純粹的經濟層面”界定市民社會?。基恩更是指出市民社會“消失在經濟基礎之中”?。這些觀點實際上是認為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概念簡化了原本豐富的黑格爾的市民社會的含義。其二,認為馬克思沒有區分“市民社會”和“資產階級社會”的概念?,而是將市民社會和資產階級社會等同。其三,從思想史的角度指出,馬克思前期從經濟維度上界定市民社會是致使市民社會理論在后來被其視為不成熟而放棄,代之以社會、社會關系等更加籠統的詞語從而“消失”的主要原因?。以上三種觀點雖然思路不同,但都意在通過這種經濟主義的批判,掩蓋馬克思對于市民社會的批判維度,以上層建筑—經濟基礎的模式模糊馬克思原有的國家—市民社會的架構,削弱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之于現實的生命力。
總的看來,國外學者對于市民社會概念的再思考雖然是出于對“公共領域”獨立性的關切和對現實資本主義發展的觀照,但客觀上豐富了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現實意義。首先,通過對當代市民社會中問題的闡發,我們可以直觀地感受到當代資本主義發展中的新矛盾與新變化,這對于推動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現代轉型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其次,國外學者對于市民社會概念微觀維度的發掘,對我們曾經忽視的非經濟因素,如文化維度和商談交往維度等方面的重視豐富了市民社會概念的內涵,對自愿性社團和社會運動的強調,拓展了市民社會概念的外延。但是不論是日本的市民社會派還是西方學者都有意忽視市民社會的階級因素,將市民社會看作是同國家權力相對立的“獨立”領域,沒有意識到市民社會矛盾真正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片面地強調限制國家權力,真實意圖則在于為自由市場的發展消除障礙因素。這種視野的局限性決定了他們所提出的解決市民社會問題的途徑不可避免地具有理想主義色彩。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國學界對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理論探討,在研究視域上經歷了從聚焦早期“法哲學”視角到關注“經濟學”著作的轉向,日益符合馬克思本人研究的思維脈絡,逐漸發掘了馬克思在解剖市民社會中表現出的批判精神;在概念內涵上經歷了從“一元”到“多元”的轉化,感知到馬克思使用市民社會概念的多種意涵;同時注重文本考證和文本分析方法的引入,利用國際上最新的文本考證成果,使市民社會的研究更加符合馬克思的思想原貌。由此,我國對于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研究業已形成了一批較為厚重的研究成果。
那么,這是否意味著這個領域不需要繼續深入探討和研究了呢?答案是否定的。現有研究同樣存在著一些薄弱環節。其一,從縱向研究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生成,忽視了對于概念史的專門考察。不論是現有的研究將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生成分為兩個階段或是三個階段,其考察重點都在理論的演進,而不在概念本身的形成與發展。因此,勾勒概念演變的線較粗,關注的面較廣,僅僅對于市民社會多層含義做了表面的說明就淺嘗輒止,而對于馬克思如何將市民社會這一概念的內涵逐漸豐富以及多側面展開,市民社會概念不同邏輯之間如何相互交織等還缺乏有深度的、富有解釋力的說明。
其二,從橫向考辨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內涵,容易陷入抽象的、從詞句到詞句的爭辯,存在著方法論的失誤。事實上,現有的四種對于市民社會概念的不同理解都不是空穴來風,都可以在馬克思的相關文本中找到支撐依據,暫且不論這些解讀哪種更符合馬克思的本意,我們首先要追問的是,對于市民社會這一概念是否應該僅僅停留于抽象的概念考辨。現有研究在理解和闡釋這一概念時,雖然大多都發現了其多義性這一特點,但往往沒有從歷史性的維度認識市民社會概念,而將這個概念從具體的歷史語境中抽離出來對其作出“抽象化”的理解,從而容易將市民社會理解為“物質關系”在各個時代的具體化。概念本身只是思維抽象的結果,它的形成雖然有利于我們把握對象的“普遍本質”,但它只是手段,而不是終點。市民社會概念在馬克思的思想演進中有一個變化發展的過程,不同含義之間也是相互聯系的,靜態的抽象化定義難以反映這種變化之間的相互交織。所以,抽象的概念本身是具有局限性的。這就要求我們考察市民社會概念時不能僅僅停留在“這一個”思維節點,僅僅把馬克思市民社會的概念按照“從具體到抽象”的下降邏輯, “歸結”為經濟基礎。這種在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研究中普遍的做法,實際上是對于馬克思“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論的背離。
那么如何使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定位與稱謂相符,從而回應“消失論”、 “等同論”的思想史爭論呢? “從抽象上升到具體”是馬克思研究市民社會概念的重要方法,其對市民社會的考察經歷了“感性直觀—思維抽象—思維具體”幾個階段,才逐步把握了市民社會概念的本質與歷史性。這就說明僅僅從某個單一視角考察其市民社會概念是不夠的,而應當在研究中努力做到靜態概念研究與動態概念史研究相結合。一方面,從靜態角度注重比較研究的方法,區分市民社會概念、經濟基礎概念、資產階級社會概念,避免因三者的交錯與混用而造成市民社會概念的消失;另一方面,從動態角度把握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在不同時期何以相互轉化,避免孤立地考辨概念而造成馬克思思想“斷裂”的印象。特別應注重考察馬克思如何使市民社會上升為資本主義社會,這是理解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歷史性的關鍵節點。唯有如此,我們才能真正站在馬克思思想“整體像”的高度,在考察不同階段馬克思市民社會觀的基礎上,得出其市民社會概念的完整定義,客觀評價市民社會理論在馬克思思想中的地位,切實探討馬克思何以穿過層層意識形態的迷霧,把握市民社會的本來面貌,從而以更為堅實的理論基礎觀照市場經濟發展帶來的種種“時代之問”。
注釋:
①蔣紅:《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研究》,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頁。
②劉同舫:《馬克思人類解放思想史》,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83—85頁。
③劉榮軍:《馬克思市民社會概念的現代社會轉型與重要意義》,《馬克思主義研究》2017年第8期。
④韓立新:《〈德意志意識形態〉中的市民社會概念(上)》,《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6年第4期。
⑤張一兵、周嘉昕:《市民社會:資本主義發展的自我認識——來自于馬克思主義的一種譜系學分析》,《南京大學學報》 (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6期。
⑥高廣旭:《〈資本論〉對市民社會的 “政治哲學”重構》,《東南學術》2018年第4期。
⑦閻孟偉:《馬克思歷史理論中的市民社會概念》,《天津社會科學》2010年5期。
⑧林金忠:《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的得與失》,《學術月刊》2011年第3期。
⑨王新生:《現代市民社會概念的形成》,《南開學報》2000年第3期。
⑩羅雄飛:《“市民社會”及其在〈資本論〉中的邏輯地位(一)——兼與沈越教授商榷馬恩著作的翻譯問題》,《河北經貿大學學報》2015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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