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霄霄
(華東政法大學,上海 200042)
君康人壽于2010年1月28日召開股東會,就“五環氨綸已將所持公司2億股股份(占公司股份比例20%)轉讓給天策公司”事項決議修改公司章程和股權結構。2011年9月16日,保監會批復同意:泰孚公司將所持君康人壽2億股股份轉讓給偉杰公司,偉杰公司持股比例為20%。2011年11月3日,天策公司與偉杰公司簽訂《信托持股協議》,協議約定:鑒于委托人天策公司擁有君康人壽2億股的股份(占20%)的實益權利,現通過信托的方式委托受托人偉杰公司持股。受托人偉杰公司同意接受委托人的委托。2014年10月30日,天策公司向偉杰公司發出《關于終止信托的通知》,要求偉杰公司依據《信托持股協議》終止信托,將信托股份過戶到天策公司名下。
本案焦點主要集中于《信托持股協議》效力問題,一審法院認為,雙方當事人針對《信托持股協議》是真實意思表示,雙方對該協議也沒有提出異議。從《信托持股協議》約定的內容上看,受托人偉杰公司接受委托人天策公司的委托,代持君康人壽股份,協議內容并不違反法律禁止性規定。因此,《信托持股協議》為有效合同。
二審法院認為,依據《保險公司股權管理辦法》第八條 “任何單位或者個人不得委托他人或者接受他人委托持有保險公司的股權”,《信托持股協議》違反了此項規定,盡管《保險公司股權管理辦法》屬于部門規章,并非法律、行政法規。但是為了加強對保險業的監督管理,維護社會經濟秩序和社會公共利益,促進保險事業的健康發展,根據《合同法》第五十二條第四項規定,本案認定《信托持股協議》無效。
強制性規定沒有明確的國際界定標準,德國、日本學者還有以史尚寬先生為代表的臺灣地區民法學者都認為強制性規定是關于保護公共秩序的規定,并且與任意性規定是相對的。[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當前形勢下審理民商事合同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要求“人民法院應當綜合法律法規的意旨,權衡相互沖突的權益,諸如權益的種類、交易安全以及其所規制的對象等,綜合認定強制性規定的類型”“如果強制性規范規制的是合同行為本身,即只要該合同行為發生即絕對地損害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合同無效。”從上述規定可以看出,因違反強制性規定而無效的法律行為往往也對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造成一定的損害。我國多數學者的觀點是將強制性規定定義為:一切與國家利益、社會秩序以及第三人利益有關的事項。[2]所以,強制性規定有兩個特點:行為人不能根據自己的意志變更或者排除適用;以保護公共利益為目的。針對第一個特點,根據文義解釋,這是強制性規定最基本的特征,也是與任意性規定相區分的最本質的內核。如何理解第二個特點,王澤鑒先生認為,任何法律都是有立法目的的,當我們研究強制性規定條款時,必須考慮這個問題:為什么有必要制定強制性法規,立法目的是什么?我國訂立《合同法》的目的是為了維護社會公共秩序,保護當事人的利益。強制性規定的立法旨意是保證當事人契約自由并側重政府管理。例如,本案中《保險公司股權管理辦法》屬于部門規章,雖然《合同法司法解釋(一)》對強制性規定范圍進行了限縮,這種限縮是建立在《合同法》五十二條第五項的適用之上的,但并不能否定《保險公司股權管理辦法》中關于禁止保險公司股權代持規定的強制性規定的實質,該辦法的立法目的就是為了加強對保險業的監督管理,維護社會公共利益。契約自由是近代民法所確立的基本原則,[3]但是這種自由不是無限制的,不是絕對的,絕對自由有時會損害公共利益,所以國家加強了宏觀管理,相應程度的限制自由。代表多數人利益的公共利益自然可以成為限制合同自由的正當理由。
自《合同法》確立合同無效制度以來,強制性規定與合同效力關系的爭議就從未中斷。司法解釋進一步明確將強制性規定分為效力性強制性規定與管理性強制性規定,并且違反前者合同才會無效。然而,這種分類方式并沒有解決問題,反而使司法實踐更加混亂。
1.強制性規定位階的局限性。《合同法》第五十二條規定,違反法律、行政法規強制性規定的合同無效,合同法司法解釋進一步強調,合同無效不能以地方性法規和行政規章為法律依據。并且在《民法總則》中也重申:強制性規定必須是法律和行政法規。但是,學者對強制性規定的適用范圍有不同的看法。根據《德國民法典》,強制性規定的適用范圍沒有被限制,法典中的“法律”是指一切法律規范,除法律、行政法規之外,還包括地方性法規。在日本,末弘嚴太郎也主張不對強制性規定進行具體區分,這是日本的通說。臺灣地區民法同樣主張強制規定包括了法律、行政規則以及地方政府頒布的命令。[4]不可否認的是,法律和行政法規并不能將所有維護公共利益的現實情況都涵蓋進去,因此,當沒有法律和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并且相關行為損害公共利益時,法官很容易根據法律規定確定合同的有效性,必然造成當事人之間利益的失衡。例如,在福建偉杰投資有限公司、福州天策實業有限公司營業信托糾紛案中,一審法院完全根據法律規定,認為《保險公司股權管理辦法》屬于行政規章,效力低于法律、行政法規,該辦法不能作為認定合同無效的法律依據,因此判定《信托持股協議》有效。但是這種做法就會影響保險公司的經營穩定,進而會損害投資人和被保險人的合法權益,不符合《合同法》保護公共利益的宗旨。
2.強制性規定分類面對的難題。對于強制性規定的分類,大多數學者提倡進行二分類,即將強制性規定分為效力性強制性規定和管理性強制性規定。《合同法解釋二》也呼應了這個觀點,并且明確指出,如果違反效力性強制性規定,合同則無效。但是如何識別效力性強制性規定,沒有明確的標準,理論上的爭議仍在持續,立法不足,容易出現同案不同判的現象。有學者主張,從司法裁判出發,對效力性強制性規定進行類型化研究,這也許會為法官裁判合同是否有效帶來一定的便利,但是這種方法又帶來新的問題,類型化的標準如何把握?并且這種分類也過于僵硬,非此即彼的做法對法官的裁判指引功效不足。因此,目前的司法難題變成如何區分效力性強制性規定和管理性強制性規定。
從論述的案例中可以看出,一審、二審法院對股權代持合同的效力做出截然相反的認定,二審法院以代持保險公司股權損害保險業的公共利益為由判定合同無效。究竟何為社會公共利益?社會公共利益認定的標準又是什么?對于這些問題,各國都沒有一個明確的界定標準,這樣就容易導致對社會公共利益的誤解以及司法實踐對社會公共利益條款的濫用。從文字概念角度來看,國際上通用的“公序良俗”與“公共利益”有著相同的內涵,國內大多數學者也認同這種說法。[5]
筆者認為,社會公共利益的概念與范圍不應該過于精確,社會公共利益在不同的案例中有著不同的內涵。比如本案中,二審法院認為涉案合同違反社會公共利益是基于保障保險公司的穩定來看的,如果經濟市場允許他人隱名持有保險公司的股權,保險公司投資人就會逃離于國家有關職能部門的監管之外,如此一來勢必威脅保險公司的經營安全。并且保險業涉及不特定多數被保險人的實際利益,某些潛在的經營風險將會危及金融秩序和社會穩定,從而直接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在安徽省福利彩票發行中心與北京德法利技發展有限責任公司營銷協議糾紛案中,再審法院判定合同是否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以是否影響到福利彩票銷售資金中其他兩類資金的比例,是否違反公平原則為依據。由此可以看出,雖然理論界沒有明確社會公共利益定義,但可以肯定的是社會公共利益反映了全體社會成員的根本利益,違反社會公共利益或者公序良俗的行為無效,這也是各國立法所普遍確認的原則。社會公共利益應當遵循四個要點:主體的廣泛性;空間和主體人數的不確定性;公眾收益性;合理合法性。[6]
《合同法》第五十二條中出現了多種利益的概念,但如何區分這幾種利益,也是學術界關注的熱點。對于他們的關系,各個學者認識不一,一些學者認為國家利益不等于集體利益,國家利益是公共利益的下位概念。[7]還有學者認為集體利益不同于公共利益,不能混淆兩者的概念。還有學者認為集體利益就是公共利益。[8]筆者認為,集體利益、國家利益和第三人利益是指社會公共利益。國家利益是最大范圍的社會公共利益,集體利益和第三人利益是某個地域、某個空間的公共利益。[9]他們之間可以交替使用,內涵是等價的,只是范圍上有些許區別。
案例中涉及的《保險公司股權管理辦法》屬于部門規章,二審法院根據法律的具體規定沒有適用《合同法》五十二條第五項的規定,而是徑直依據《合同法》第四項的規定直接判斷,認為協議違反了社會公共利益。有的學者對這種做法并不能認同,認為這會造成法律適用關系上的邏輯不清晰。因此,有學者認為,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以及部門規章等都屬于合同無效制度中的強制性規范,法院在審查合同效力時,應該平等適用以上規定。這種觀點并非不合理,但是必須以我國的社會形勢為基礎,依據我國的立法體系,國務院各部門、地方人大、省級政府等均有制定法規或規章的權限,如果把這些規范都納入認定合同無效的依據,這可能會導致大量合同無效,影響交易秩序的穩定。[10]提高強制性規定等級是為了避免地方政府或者部門為了自身利益通過規范性文件獲得優益地位,從而促進交易自由與安全。因此,筆者認為應當對強制性規定的位階進行限縮。但是,通過這種方式,司法實踐將面臨上述兩種困境,所以我們可以巧妙利用《合同法》五十二條第四項社會公共利益的規定,《合同法》第五十二條第五項違反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與第四項違反社會公共利益都具有強行法的特征,兩者立法意圖是一致的,強制性規定是以維護社會公共利益為目的,社會公共利益不僅存在于法律、行政法規中,低位階的地方性法規、部門規章等同樣體現社會公共利益,所以在兩者的適用關系上,筆者認為,可以借鑒崔教授的觀點,即第五項具有指引具體的強制性規定及引入公法強制性規定的功能,第四項對強制性規定的法律適用具有漏洞填補功能,《合同法》第五十二條第五項只是該條第四項的特別法。[11]具體體現在以下方面:
首先,針對強制性規定適用的第一種困境,即強制性規定位階的局限性,當法律、行政法規層面的強制性規定缺失時,且不得不判定合同無效的情況下,可以運用《合同法》五十二條第四項,即社會公共利益的規定宣告合同無效。這種做法就是將社會公共利益作作為兜底標準。結合本案——福建偉杰投資有限公司、福州天策實業有限公司營業信托糾紛案來看,雙方簽訂了《信托持股協議》,約定由偉杰公司通過信托的方式,代委托人天策公司持有股份。但是《信托持股協議》違反了《保險公司股權管理辦法》,這一辦法在法律規范的效力位階上屬于部門規章,并非法律、行政法規,但此規章也是以社會公共利益為目的,即保持市場經營穩定,保護投資人和被保險人的合法權益,加強保險公司股權監管。因此,法院可以根據《合同法》第五十二條損害社會公共利益,并以維護金融行業穩定為由判定合同無效。在這種處理背景下,就可以進行兩個步驟,首先適用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再適用不在此位階的強制性規范,但需要判定合同無效時,就以違反社會公共利益為由否定合同效力。
其次,針對強制性規定分類帶來的困境,在實務操作中,法官對于強制性規定的判定并不清晰,最高院頒布司法解釋,明確將強制性規定分為效力性強制性規定和管理性強制性規定,并只有在違反效力型時才無效。但是如何區分效力型成為新的困惑。有學者提出了以是否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為區分標準的觀點。[12]這個觀點是具有合理性的。前文已述,國家利益、集體利益和第三人利益都是指社會公共利益,所以,《合同法》第五十二條第四項是導致所有合同無效的最本質的原因。從這個關系上來看,效力性強制性規定的界定標準仍然需要回歸到社會公共利益中去,基于這個觀點,有學者提出,應當將第四項規定的“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予以刪除。但筆者并不認同這樣的做法,這容易導致社會公共利益的倡導成為空話,并且不利于法官運用社會公共利益進行裁判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