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思唯
(南京財經大學,江蘇 南京 210046)
隨著移動互聯網用戶的普及和網絡環境的優化,移動端用戶可以突破時間與空間的限制任意瀏覽互聯網上的內容,因此對互聯網社交和娛樂的需要不斷增長。相較于傳統的文字與圖片形式而言,短視頻憑借其豐富的內容與個性化的表達成為更受移動端用戶歡迎的選擇。同時,短視頻也給現有法律法規的適用帶來挑戰,尤其是短視頻制作便捷,傳播速度快,侵權成本低,極易引發著作權糾紛。北京互聯網法院掛牌后審理的第一案,即為短視頻著作權糾紛。抖音起訴伙拍小視頻侵犯其著作權,雙方的爭議焦點包括短視頻是否屬于《著作權法》中的作品,能否給予其著作權保護。隨著短視頻行業的發展與人們知識產權保護意識的不斷提高,類似的侵權案件必然會增加。而短視頻的法律屬性、權利歸屬等問題仍存在爭議,因此厘清短視頻著作權內容,明確短視頻的權利歸屬,對促進短視頻行業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作為網絡信息時代的新生事物,相關法律尚未對短視頻做出明確界定,學術界也未形成統一認識。即使在短視頻行業內,有關短視頻的定義也存在較大差別。艾瑞網《2016年中國短視頻行業發展研究報告》認為,短視頻是指視頻長度控制在5分鐘以內,主要依托于智能終端實現快速拍攝和美化編輯,可在社交媒體上實時分享和無縫對接的一種新型視頻形式。作為短視頻行業的具體參與者,今日頭條《2016短視頻行業發展研究報告》中則將短視頻定義為區別于長視頻的視頻種類,長視頻是指時長較長、由專業公司制作、以影視劇為主的視頻。短視頻則主要是指時長較短、由用戶個人或者專業度不及傳統廣電影視業公司的職業/半職業團隊制作且題材更加豐富多樣的視頻。盡管上述定義并不相同,但可以得出,短視頻具有四個顯著特征:時長較短;制作方式簡便;制作者專業要求低;具有社交屬性。由此,筆者所提及的短視頻范圍應當定義為,時長控制在5分鐘以內,制作者主要利用移動終端編輯制作并上傳,具有實時分享、互動的社交屬性的新型視頻形式。
短視頻是否受著作權法保護,關鍵在于其是否屬于作品,有沒有獨創性。我國《著作權法》規定受著作權法保護的作品必須具備獨創性和可復制性兩個要件。短視頻通過互聯網以數字化形式傳播,但仍然是可以下載固定在手機、電腦等載體上的,因此短視頻毫無疑問滿足“可復制性”的條件。因此,著重分析短視頻的獨創性。
我國著作權相關法律中關于獨創性的規定主要體現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的第十五條以及《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中的第二條,這兩個條文規定了只有作者獨立完成且具備創造性的勞動成果才構成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但并未對“獨創性”一詞的具體定義作出相關解釋。在司法實踐中,法官認為獨創性標準并不是統一固定的,必須根據案件的具體事實加以判斷,不能簡單地將一種獨創性標準適用于所有案件中。因此對于不同作品,其獨創性標準有所區分。根據功能不同,作品可分為兩種:一是具有實用價值和科技性質的技術性作品,如科學論文、產品設計圖、地圖;二是具有欣賞價值和文化性質的文學性作品,如美術作品、電影類作品、小說。[1]技術性作品的創作受到現有知識與邏輯推理的限制,獨創性要求較低,僅體現作者獨特的安排、取舍即可。相反的,文學性作品可以任由創作者天馬行空的想象,可創作空間大,獨創性要求較高,需要反映出作者獨特的思想感情,展示作者個性。當然,無論是文學性作品還是技術性作品,都要求滿足《著作權法》所要求的獨創性,符合最低程度的創造高度。
但在此次《著作權法》的修訂過程中,視頻畫面類作品的獨創性標準發生了變化。我國現行《著作權法》通過獨創性標準的高低程度將視頻畫面類制品進行分類保護,將其分為電影類作品和錄像制品。電影類作品屬于文學性作品,獨創性要求較高,無法達到該要求的錄像制品只能通過“相關權”保護。而《送審稿》中則將視頻畫面類統一規定為“視聽作品”,刪除了關于“錄像制品”的相關規定。《送審稿》規定視聽作品是指由一系列有伴音或者無伴音的連續畫面組成,并且能夠借助技術設備被感知的作品,包括電影、電視劇以及類似制作電影的方法創作的作品。原先的“錄像制品”顯然符合該定義,當然屬于視聽作品范疇,這樣原來一直適用“相關權”保護的“錄像制品”也順理成章地納入了“視聽作品”中予以保護。如果對視聽作品分析時,仍以與電影作品相類似的獨創性為標準,要求過高,原先被劃分為“錄像制品”的視頻畫面類制品無從保護,則縮小了著作權法的保護范圍,這不符合立法者原意。《送審稿》對視聽作品的界定,將原電影類作品與錄像制品歸為一類作品給予同等保護,與現行的視頻畫面類制品的獨創性標準相比,《送審稿》對視聽作品采取了寬范圍低標準的立法思路。
短視頻是互聯網快速發展時代產生的一種新型視頻形式,屬于視頻畫面類制品,僅需符合較低程度的獨創性。在“抖音起訴伙拍短視頻侵權”一案中,被告代理人認為涉案小視頻時長只有13秒,視頻內容中的音樂、動作、背景圖片等基本要素均是由人民網發起的“5.12 我想對你說”這一活動所公布的示范性內容,唯一拍攝形成的僅為表演者完成一套簡單的動作,無臺詞、人物形象無辨識性,獨創性空間較小。雖然短視頻時長的特殊性的確限制了作者的創作空間,但這不能成為短視頻不具有獨創性的理由。且不同類型的短視頻,獨創性各不相同:
1.一些由團隊創作的視頻作品,如網紅系列短視頻、情景短劇系列短視頻等,編劇、導演、攝影各有分工,制作方式專業化程度高。短視頻作品內注入了創作者的見解和構想,其創作成果具有創作者特有的表達特色或展示風格,就應當認定該作品具備了獨創性。當然,這類短視頻也有部分是由個人用戶或自媒體制作的,由于是非專業創作主體,創作程度可能會低于前者。但是正如王遷教授所言,不僅“陽春白雪”這樣的高雅藝術品能被稱之為作品,“下里巴人”這樣通俗易懂的創作品也應是受到法律保護的作品。因此只要上傳的短視頻內容方面有情節、角色上有獨特設計或編排,投入了攝制視頻所需要的一般性智力性創作努力,即可認定其具有獨創性,構成視聽作品,應受相關法律保護。
2.創意剪輯類的短視頻,創作素材雖然并非作者原創,但作者通過自己創作形成了新的表達。作者利用已有的視頻片段通過改編、評論、設計、編排,形成具有自己風格的新視頻。如搞怪短視頻《雪姨敲門》,剪輯電視劇中的畫面片段,以高度同步、素材快速重復的手法,配合極具節奏感的背景音樂,極具喜劇效果,形成了完全與電視劇劇情無關的新作品。類似的剪輯視頻應當認定為滿足獨創性要求,構成著作權法所包含的演繹作品。若制作者僅將一些視頻片段加以巧妙的選擇、編排,將已有作品匯編形成新的集合體,在選材和編輯的過程中具有創作性的智力投入,則可能構成匯編作品。當然,不管是演繹作品還是匯編作品,短視頻其本質上仍屬于視聽作品。
3.純粹記錄性的短視頻,如對體育活動、自然現象、日常生活記錄、他人的表演等直播或錄制,攝制過程雖然只是簡單的錄制,但錄制者付出了一般性勞動,符合“額頭出汗”標準,具有最低程度的獨創性,因此,仍屬于視聽作品范疇。類似的表演類短視頻,如歌曲演唱、舞蹈表演、模仿影視片段的劇情和臺詞等,不僅表演者可以通過相關權利得到法律保護,錄制者也因其錄制勞動享有視聽作品著作權。
根據《送審稿》第十三條的相關規定,視聽作品的權利主體享有完整的著作權,包括人身權與財產權。短視頻著作人身權包括:一是發表權,即將作品公之于眾的權利。對于短視頻而言,作者發表權的行使即為上傳、分享到短視頻平臺或社交平臺。二是署名權,即在作品上表明作者身份的權利。在短視頻App中,專業團隊制作的視頻畫面上一般會添加表明制作者身份的logo;一般用戶很少使用真實姓名,注冊App后自帶的ID號及水印會自動標注在視頻畫面中,默認完成署名權的行使。三是保護作品完整權。此項權利主要是禁止他人做出修改、歪曲、惡搞作品的行為。
短視頻著作權人享有的財產權主要包括復制權、改編權、匯編權和信息網絡傳播權四項權利。復制權是指對該作品進行下載或翻錄的權利;改編權,即可以保留原視頻的畫面,重新配以新的音頻,如小咖秀等配音短視頻,亦可將多段視頻混合剪輯以形成新的組合內容,如鬼畜視頻等;匯編權,通常指對一系列視頻材料進行截取、匯總,形成新的短視頻集錦;信息網絡傳播權,將其作品以有線或無線方式向公眾傳播的權利,涉及短視頻上傳、發布、轉發、下載等多個環節。
短視頻制作者與短視頻平臺均享有短視頻在傳播過程中產生的利益,因此,二者均為短視頻著作權主體。
1.短視頻的著作權人。毫無疑問的是,短視頻的制作者為作品權利享有人,合作作品、委托作品或者職務作品的權利分配也可以通過法定或合同約定的方式加以確定。較為特殊的是,除了專業團隊有所標注的短視頻,一般用戶的ID加水印的署名方式難以確定視頻制作者的真實身份。在抖音對伙拍小視頻的起訴案件中,原告方通過證明涉案小視頻的上傳者“黑臉V”賬號的注冊手機號與謝某的手機號一致,認定謝某為小視頻的制作者,被告方則舉證該手機號實名認證的身份信息并不是謝某,認為謝某并不是真實的權利人。因此,在僅有用戶ID的情況下,與實際身份的對應關系較難確定。
2.短視頻平臺。短視頻平臺是短視頻傳播過程中重要的一個環節。平臺的運營依靠其視頻內容的趣味性、吸引力,因此為了保障平臺自身內容不被其他傳播方式任意搬運,流失用戶,短視頻平臺一般以用戶協議的方式與短視頻制作者對雙方權利進行約定,使得上傳短視頻的全部或部分著作權由短視頻平臺享有。當短視頻著作權受到侵害時,短視頻平臺即有權以自身名義提起訴訟。
社會公眾對作品有免費使用或無需經過復雜許可即可使用的需求,這與著作權人的個人利益相矛盾。為了促進文化作品的傳播和發展,平衡個人利益與社會公眾利益,我國現行法律制度規定了合理使用、法定許可及默示許可三種特定情形下使用作品不構成著作權侵權的例外制度,即對著作權人的權利范圍進行了限制。
我國著作權法并未直接規定默示許可制度,但我國民事立法承認民事行為包括明示和默示行為,這為默示許可制度提供了適用基礎。默示許可是指權利人沒有明確做出許可的意思表示,但其行為或者特定情形下的沉默足以使相對人認為權利人已經進行了許可。[2]《民法總則》第一百四十條規定:“行為人可以明示或者默示作出意思表示。”在著作權相關法律領域中,《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九條規定,通過信息網絡向農村地區的公眾免費提供中國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組織已經發表的特定作品,在公告期內著作權人沒有提出異議的,網絡服務提供者可以提供該作品,并支付報酬。該條規定體現了立法者對著作權法中默示許可制度的認可。
網絡天然具有開放和共享的特性,“一對一”授權許可在快速的網絡傳播時代顯然缺乏可操作性,而傳統著作權法上的利益平衡機制,如法定許可、合理使用等,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下,其原有的制度功能受到了抑制。默示許可以其便捷性和靈活性更能適應網絡環境下作品傳播的需求。作為以網絡分享為核心價值的短視頻,需要通過默示許可制度來解決海量授權的問題。短視頻的生命力在于分享與傳播,具有強大的分享目的性,沒有轉發分享,短視頻平臺也就失去了其價值。短視頻制作者本身也希望其作品被廣泛傳播,為其增加點贊量,獲得更多的關注。因此,短視頻平臺用戶的轉發行為應被認定為默示許可。從表面上看來,默示許可制度貌似剝奪了著作權人的部分權利,使其失去了對短視頻轉發的控制,但該制度實際上促進了短視頻作品的廣泛傳播,提升了作者的知名度,作者獲得的使用費可能會更多。[3]
需要明確的是,默示許可仍應當受到必要的限制。盡管短視頻制作者默認他人可以通過平臺內的分享鍵轉發其作品,但轉發者應當加注制作者的ID與平臺水印,且不可擅自去除原有標注,即在制作者默認的情形下,轉發等行使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行為仍然需要表明原作者的身份。如果沒有恰當的表明方式,則仍構成侵權行為。
短視頻雖然在時長方面受限,創作空間較小,但并不能簡單認為其就不具有獨創性。簡單的元素通過制作者的精心選擇、安排與設計,同樣可以表達出與長電影類似的個性化畫面,構成著作法意義上的作品。在網絡信息快速傳播的時代,短視頻這種以傳播為目的的作品更易被侵權。因此,為了更好地促進短視頻行業的發展,保護作者的合法權益,應當加大對短視頻著作權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