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李賀詩歌創作手法中的想象

李賀詩歌想象豐富奇特，常用神話傳說托古喻今，故世人稱其為“鬼才”“詩鬼”。據說李賀“形體細瘦，通眉長爪。”相由心生，李賀的詩有一種“鬼魅世界”的可怕描述，比如：“鬼燈如漆點松花”(《南山天中行》)、“鬼雨灑空草”(《感諷五首》其三)、“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秋來》)、“百年老鸮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神弦曲》)，等等。諸如此類與“鬼魅世界”有關的詩篇，以及除此之外的其他大量詩篇，無不體現了李賀詩歌奇特的想象和奇詭的構思。

馬克思把想象力稱為“十分強烈地促進人類發展的偉大天賦”，黑格爾也曾經說過：“最杰出的藝術本領就是藝術家的想象。”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提到：“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這里的神思就是想象。想象即再現記憶中的印象或是對印象加以擴大或組合。想象在文學創作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比喻、夸張、擬人等這些修辭手法之所以能夠產生形象生動的效果，主要是源于想象的運用。

在唐詩中想象無處不在，千古佳句俯拾皆是：“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內一青螺。”……在這里，詩人通過想象把飛流直下的瀑布說成是掉落九天的銀河；燕山的大雪想象為千樹萬樹盛開的梨花；漂泊在外的詩人想象為天地間一只孤獨的沙鷗；洞庭的水是白銀盤，洞庭的山是一青螺……詩人們通過想象將日常所見之景或用比喻或用夸張寫出來，如在目前，生動貼切。

但李賀詩歌中的想象卻大不相同，他的想象豐富奇特，甚至可以說是神秘詭異，常人難以觸及。

首先，我們來看《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

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

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

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

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

吳質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

李憑是梨園弟子，善彈箜篌，技藝精湛，名噪一時。李賀的這首詩通過豐富奇特的想象創造出各種各樣出人意料的比喻形象，再現了李憑所彈的箜篌樂曲精妙，渲染了樂曲驚天地、泣鬼神的動人效果，以及李憑彈奏箜篌技藝的高超。

詩句開頭四句直接點出李憑在都城中彈奏箜篌，作為著名的樂師，所用之箜篌制作精良。“空山凝云頹不流。”詩人想象山中的行云因為聽到李憑彈奏的箜篌聲而凝結不動，表現了李憑所彈箜篌音樂的精妙。“江娥”、“素女”是傳說中的神女，詩人發揮想象，說“江娥”因聽到箜篌音樂而感動得落淚，“素女”也因聽箜篌樂曲而滿面愁容。通過想象化用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來表現音樂的傳神效果。

接下來兩句“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用昆山玉碎的聲音來形容樂曲聲音的清脆，用鳳凰的鳴叫形容樂音的和緩；“芙蓉泣露”、“香蘭笑”，這一“哭”一“笑”形容樂聲時而低回，時而輕快。這兩句中作者選擇了“昆山玉”、“鳳凰”、“芙蓉”、“香蘭”四種珍貴神奇、清雅純潔的物象，在唐詩中倒也常見。可是詩的最后六句所選擇的物象就異常奇特了。

詩人借助想象的翅膀，飛向天庭，飛上神山，把讀者帶進更為遼闊深廣、神奇瑰麗的境界。神話傳說中女媧選用五色石煉石補天，詩人想象樂音把五色石震破，引來一場秋雨，真是令人震撼！從“夢入神山教神嫗”這句開始，寫李憑在夢中將它的絕藝教給神仙，驚動了仙界。“老魚”在水波中跳躍；“瘦蛟”翩翩起舞；“吳質”被音樂扣動心弦，靠著桂樹無法入眠；“寒兔”佇立聆聽，被寒冷的露珠打濕也顧不得。“本詠箜篌耳，突然說到女媧、神嫗，驚天入月，變眩百怪，不可方物，真是鬼神于文。”(黃周星《唐詩快》)

這首詩的最大特點就是想象奇特，形象鮮明，詩人把自己對于箜篌聲音的感受借助想象轉化成具體的新奇的物象，使之可見可感。

另有一首《聽穎師彈琴歌》與之相似，詩中描繪琴聲時運用了多種藝術手法，“越王夜起游天姥”、“渡海娥眉牽白鹿”等詩句發揮想象，用神話人物來描寫音樂的輕盈飄逸，獨具匠心，令人嘆為觀止！

讓我們再看一首《夢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樓半開壁斜白。

玉輪軋露濕團光，鸞佩相逢桂香陌。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夢天”即夢游天上，這樣的標題本身就帶有一種夢幻的色彩，這首詩寫夢游月宮的情景，詩人夢中上天，又下望人間，構思奇妙，從非現實的世界冷眼反觀現世，從而揭示人生短暫，世事無常的道理。

開頭四句描寫夢中上天。幽冷的月夜陰云密布，空中飄灑著凍雨，像是月宮里的玉兔寒蟾在哭泣；雨停了，云層裂開，幻化成一座高聳的樓閣，月亮的光芒照射在云墻上，顯出白色的輪廓；月亮猶如玉輪，似乎被水汽打濕了；在桂花飄香的小路上，詩人遇上了一群仙女，飄飄然進了月宮。唐代的詩人們寫“夢游天宮”的詩不少，尤其是李白，比如《夢游天姥吟留別》。但是，李賀《夢天》中的意象選擇卻很奇特，寫云層如樓如壁，給人厚重、詭異、壓抑的感受；寫月如玉輪，又碾過水珠，連月光都是潮濕的，給人奇異的感受。

最后兩句，詩人回望人間，九州如九點煙塵；一泓海水如打翻的一杯水。詩人盡情地馳騁幻想，寫出了人世的渺小，寄喻了詩人對人事滄桑的深沉感慨，表現出冷眼看待現實的態度。想象豐富，構思奇妙，用比新穎，出神入化，想落天外，體現出李賀詩歌變幻鬼譎的藝術特色。黎簡說：“論長吉每道是鬼才，而其為仙語，乃李白所不及。九州二句妙有千古。”錢鐘書說：“他人或以吊古興懷，遂爾及時行樂，長吉獨純從天運著眼，亦其出世法、遠人情之一端也。”

再如《金銅仙人辭漢歌》中“憶君清淚如鉛水”，說銅人落淚流下如鉛之水，寫出金銅仙人初離漢宮的酸苦、凄慘情態。“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想象奇偉，意境遼遠，感情深沉，司馬光稱為“奇絕無對”。

還有《上云樂》：“飛香走紅滿天春，花龍盤盤上紫云。”香煙和燭光春氣般彌漫天空，景象壯美、雄奇。

更有《巫山高》，神出鬼沒，意境深邃。

豐富奇特的想象形成了李賀獨特的詩歌風格，在唐代詩歌中可謂獨樹一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