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圖 逄春階
在灘區,幾乎每個人都有一段自己的“黃河故事”。這些故事,或苦澀心酸,或苦盡甘來,無不滲透在他們的生活中,成為個人史和家國史的組成部分。
高啟臣想寫篇文章,主題是透過兩次黃河灘區搬遷看國家的實力。“我印象太深刻了,我們國家這些年確實富了,有錢辦大事了,辦得妥帖。”
高啟臣現在是梁山縣黃河灘區遷建指揮部的工作人員,原來是梁山縣自然資源局趙堌堆鄉分局副局長。他在黃河灘區工作了近40年,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都感到親切,他親眼目睹了這里的巨大變化。
1982年,17歲的高啟臣參加工作第一站,就是黃河灘區的小路口公社,后來公社撤銷,他到鄆陳鄉黨政辦干辦事員。從建鄉到撤并鄉鎮,一干就是18年。高啟臣當上了土管所長、司法所長。他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灘區人。
1996年8月上旬,黃河波濤洶涌,洪峰滾滾而來,花園口洪峰流量7600立方米每秒,灘區幾乎全部進水,受災嚴重。“96·8”洪水后,我省實施了灘區群眾第一次大規模外遷。
“那場洪水太大了,山東省的領導來了,坐在沖鋒舟上,看到灘區一片汪洋,大樹只看到樹梢露著點兒頭,領導聲音低沉地下著命令。不久,省里就決定灘區群眾要遷出來。”高啟臣說。
1996年外遷安置,山東共外遷村莊167個,8.9萬人。此次外遷主要由地方政府協調采用換地的形式進行灘區內外土地置換,灘區1.5-2畝換堤外1畝土地,用于移民新村建設,建房補助為戶均3000元。

家居產業園里的企業,居民可在家門口就業。
“我當時干土管所長,主要負責給灘區村莊置換土地,灘區新立村莊,都是換的孬地,因為被換地的村,不可能把良田換給你蓋房子,于是就換一些像沙坑、葦塘、澇洼地,等等的地塊。這樣墊土找平難,增加了搬遷成本。因為換地,還換出了一些糾紛。我這個土管所長兩頭來回跑,夾在中間,有時很作難,感覺灰頭土臉。”高啟臣說。
在高啟臣看來,第一次搬遷,很匆忙,有點兒應急,是將就,算不得喬遷,而真正的喬遷是最近的這一次。這才是真正的喬遷之喜。
高啟臣是這兩次搬遷的參與者、見證者、目擊者,他有發言權。他說,這兩次搬遷對他觸動太大了。具體有六點。
一是,國家搬遷的力度大了,原來是每戶補助3000元,現在是3.4萬元,比過去增加了十多倍。二是,節約了用地,原來是分散的,一家一戶散落著蓋平房,而現在集中蓋,蓋樓房,直接成社區。三是,位置選擇好,原來多是坑洼地,邊邊角角,現在有的設在鄉鎮政府的住地,有的甚至在市區立村。四是,為灘區群眾辦理了不動產證——房產證,老百姓吃了定心丸。五是,建筑質量高,原先都是自己建,鄉村的泥瓦匠,互相幫襯著干。而現在是有專業資質的建筑隊,全是競標,誰的質量好就用誰來建。過去都是土打墻,而現在是鋼筋混凝土,框架結構,能抗八級地震。還有暖氣、煤氣、無線網等等。最重要的是,在家門口就業,不用再回去種地了,土地流轉了。
一晃37年過去,高啟臣晃白了頭發,從小高,晃成了老高,現在居然有小年輕叫他“高老”。他娶了灘區的姑娘,在灘區安了家,妻子跟他一樣,都有著濃得化不開的灘區情結,他沒有辜負父輩的期望,他守住了“根據地”。現在的根據地,已經今非昔比。
過去的艱難歲月
閆記方是梁山縣趙堌堆鄉賈莊村的村民。2019年春節,閆記方的兒女們帶著孩子們回家過年,這是2018年9月底閆記方搬入“幸福小區”后的第一個春節。孫女閆欣畫了一幅畫送給爺爺,說是為爺爺祝壽,幸福的爺爺回了孫女一首打油詩。
老漢今年七十六,
社區新樓祝大壽。
豐衣足食兒女孝,
琴棋書畫樂悠悠。
感謝黨的政策好,
灘區農院變高樓。
閆記方親自朗誦了發自心底的打油詩,一家人拍手稱贊,孫女閆欣更是大贊:“爺爺太有才了!”當即把打油詩上傳到網上。結果好評一片。
閆記方1943年出生在黃河岸邊的趙堌堆鄉賈莊村,趙堌堆鄉位于梁山縣的最西北角,面對放大的中國地圖,可以清晰看到,以黃河為界,黃河的左岸是河南省,右岸是山東省的梁山縣,黃河主河道圍著趙堌堆鄉拐了一個彎,由原來的向北流改為向東北方向流。上世紀40年代,這一段黃河水很深,主河道位置比現在往西4公里,從1947年到現在,黃河主河道逐漸向東移,在黃河東岸的賈莊村、蔡樓村等幾個村一而再地被黃河水攆著往東搬遷,其中蔡樓村整個村莊搬遷了5次,賈莊村整個村莊也搬遷了3次。
1946年解放戰爭時,閆記方的父親閆光田擔任賈莊村農民會會長。領導村農民會員打擊還鄉團和國民黨軍散兵游勇。劉鄧大軍渡黃河時,閆光田被調到黃河司令部,在水兵連擔任排長,主要是幫助劉鄧大軍過黃河。他動員廣大民眾把個人的木船貢獻出來,把多個小木船用錨鏈連在一起,上面鋪上木門板、大長板,用繩索等捆綁和固定好,搭成浮橋,成了當時橫跨黃河最得力的通道。
閆記方記得,他們村西約一里地的地方有一個日本碉堡,日本鬼子投降后,全村大人們都去搶扒碉堡上的木板門窗,誰家扒了就算誰家的。閆記方的二叔扒來一扇很大的木門板,跟現在的大鐵門那樣大。說起1949年秋黃河發洪水時的情景,他歷歷在目,猶如昨天。當時父輩們把大門板吊在大樹上,把衣物和糧食都放在上面,他們一家住在這扇大木門板上,躲過了水災。
在一片汪洋中,地方政府組織船把村民轉移了出去,基本沒有人員傷亡,但房屋倒塌,耕地淹沒。水災過后,村里極少數的房子雖然沒有塌,卻被洪水帶來的淤沙封住了門,屋門被淤積的沙子淹沒了三分之二,僅露出門框上邊的一小部分,想回家要從沙堆的上面爬進門去。
閆記方家里的房子也淹沒了,門板上的糧食早已吃光,父親用獨輪車推著他和母親,一路逃荒要飯7天,到了陽谷縣閆樓鄉馬莊,投奔父親的一個朋友,朋友一家熱情地收留了他們。原本只是打算住幾天就離開,可朋友說,冬天冷,孩子還這么小,就在這里過冬吧,等明年開春再走。他們一家三口在朋友家里過了一個冬天,閆記方還清晰地記得和朋友家的孩子們玩耍的愉快時光。直到晚年他們一直保持聯系,并經常相互探望彼此。
1950年春天,父親告別朋友,還是推著那輛獨輪車帶著妻兒離開陽谷,逃荒到了邯鄲,在邯鄲一住就是15年,直到1964年才回到家鄉。
1964年7月21日,在外漂泊了15年的閆記方一家終于回到了家鄉——賈莊村。他們先蓋了一間土墻房,第二年又接了一間。1966年閆記方結婚時,新房是在舊土墻房邊又接蓋的兩間新土墻房,新婚的五大件是地排車、鐵锨、三抓鉤、鐮刀和糞簍。今天閆記方講起這些往事,不時地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嘆息,他的妻子坐在一邊不時地笑幾聲,她說,那時候窮得真是啥也沒有,我嫁給他時,啥車也沒有坐,哪里像現在結婚,新娘子都要用轎車接。閆記方安慰說,當年我不是還能用地排車運沙子、運土掙點錢嗎?人家都羨慕你有福氣呢。妻子無奈地笑著,不置可否。

家居產業園。
1996年的那場特大洪水,又一次讓整個灘區變成了一片汪洋,房屋被毀,農作物被淹。上級領導組織救援人員用大輪渡把全村婦幼老人都運出去了。只剩下中青壯男人在家防汛救災,洪災過后,全村的婦幼老人返回家園時,舉目四望到處都是厚厚的沙土。溝渠路都沒有了跡象,田地被沙土覆蓋,機井被淤死了,揚水站被沖壞了。之前的一切努力都歸零,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那些年灘區村民所經歷的苦難,就像一道道深深的傷痕,留在歷史的記憶里。
在梁山縣賈莊郭蔡村社區中心位置的地上,臥有一塊橢圓形的大石頭,石面上刻著“幸福小區”四個紅色的大字,字體流暢的行書,在熾烈的陽光下分外醒目,我們看著眼前的“幸福”二字,仿佛看見村民們洋溢著幸福的笑臉。
2018年9月,梁山縣趙堌堆鄉的郭蔡、賈莊的368戶合計1035人,遷入了新建的賈莊郭蔡村社區,又名“幸福小區”。小路口鎮的東雷莊240戶村民遷入小路口鎮的新建社區。由此,608戶村民徹底遷出世代生活的“水窩子”,搬進了居民樓。
“幸福小區”共26棟居民樓,1棟社區服務中心樓。70歲的蔡月萍居住在15號樓2單元的201,她是遠近聞名的媒婆,說成的婚姻超過100對。我們采訪她時,她正在忙活著給一個男青年介紹對象。
說起搬遷,蔡月萍的滿足之情溢于言表,每說幾句話就會插一句:“搬遷真好,現在真是太幸福了!”她純正的梁山口音加上有點輕微沙啞的金屬音,極具穿透力,她講述時笑聲不斷,一雙笑成彎月的眼睛外側布滿了刀刻般的魚尾紋,飽經風霜的鵝蛋臉,高挺的鼻梁,不難想象年輕時的她是個標準的大美人。
蔡月萍生在灘區內的蔡莊,從她記事起,幾乎每年都發大水,眼看著一波一波的河水涌來時,她跟在姐姐哥哥們后面迅速地爬到屋頂上,等著父母劃著船把他們運到河堤大壩上,小船在渾濁的河水中搖搖晃晃,河水翻滾著,發出烏拉嘩啦的怪叫聲,她嚇得縮成一團,父母一邊奮力劃船一邊安慰孩子們:“不怕,不怕,就要到了。”
她說,現在說媒更容易了。就是給灘區的小伙子說媒,也一說就成,只要告訴女孩,別看人家現在還住在灘區,很快都能搬出去了,你們去看看“幸福小區”的房子,以后人家住的房子會更好的。
問起她給人說媒,一共說成了多少對?她哈哈笑著說:“一百多對是有了吧。吃了一百多條鯉魚了。哈哈。”
蔡月萍大半輩子干的是甜蜜的事業。而今,搬出灘區,她才真正感覺到了什么叫甜蜜。
陪同我們采訪的梁山黃河灘區搬遷指揮部的人說:“黃河灘區脫貧遷建二期工程正在馬不停蹄的全面建設中,工程涉及兩個鄉鎮19個村、6337戶、18702人,247棟居民樓,預計2019年年底主體竣工,2020年9月可實施搬遷,三年內全部搬遷完成。”
蔡月萍說:“這些沒搬的小伙子,也有來找我的,今天上午就有一個呢。我在想,等都住上樓了,年輕人都先進了,思想開化了,我這個媒婆,也該失業了。”
灘區搬遷,灘區人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也面臨“搬遷”,“搬遷”到更廣闊大境界里。
(本文摘編自長篇報告文學《家住黃河灘——黃河灘區脫貧遷建全景實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