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鳳英
(呼和浩特職業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1)
《附會》篇專論文章寫作的附辭會義問題,屬于“剖情析采”的重要篇章,也可謂創作論部分的收官之作,在《文心雕龍》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其重要性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劉勰開篇強調,“附會”若“筑室之須基構,裁衣之待縫緝”一樣重要。建筑房屋必須打好基礎,裁制衣服要細針密縫才能結實。文章寫作的附會即是探討寫作中命意謀篇、附辭會義問題,解決的是基礎、是根本,也是關鍵,因此對于文章寫作非常有益。
其次,眾多研究者均認為,《附會》與《镕裁》《章句》三篇都是講文章作法的,三篇的側重點不同,且《附會》講文章作法,講得更加全面。黃侃在《文心雕龍札記》說:“循玩斯文,與《镕裁》《章句》二篇所說相備。二篇各有首尾圓合、首尾一體之言,又有綱領昭暢、內義脈注之論,而總文理定首尾之術,必宜更有專篇以備言之,此附會篇所以作也。”[1]范文瀾在《文心雕龍注》中則說,附會篇即補成彼篇之義,討論如何能首尾圓合,條貫統序。以上學者的觀點都說明了《附會》與《镕裁》《章句》等共同組成了劉勰所構建的一整套相當完備的文章謀篇布局理論體系。《附會》是這一理論體系中缺一不可的篇章,且因其所論“總文理”“統首尾”“定與奪”“合涯際”等四個方面的理論觀點,在這一體系中占據更為重要的地位。
第三,劉勰通過《附會》篇,有為創作論收官之意,其意義在于指向了全部創作論的最終歸宿——“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因前所論,“附會”意味著命意謀篇與附辭會義兼而有之,內容涵蓋了文章創作缺一不可的諸方面,劉勰通過《附會》強調了文章要實現“附辭會義,首尾相援”“彌綸一篇,雜而不越”的最高境界,這是《附會》篇的旨歸,也是其重要的學術價值所在。
《附會》開篇指出:“何謂附會?謂總文理,統首尾,定與奪,合涯際,彌綸一篇,使雜而不越者也。”此句意為:什么是附會呢?意思是總括文章的內容條理,貫通文章的開頭和結尾,決定材料與章句的取舍,銜接上下文意,組合構成一篇完整的文章,使其內容豐富、章節交織而又不離于中心。劉勰意在說明,文章的構成需要精心組織,統籌兼顧,多元統一,最終實現“彌綸一篇”。值得一提的是,劉勰已經注意到了文章寫作的內容與形式的統一性。無疑,劉勰的視野相比之前甚至同時代的作者更加多面、更加廣闊。那么,《附會》的內容包括哪些?
一是“總文理”。即總括文章的內容條理。這里劉勰主要強調的是總攬文章所要表達的思想情感,即主旨,使之居于主導地位,成為文章的總綱領,實現“驅萬涂于同歸,貞百慮于一致”。文章要以思想感情作為靈魂,首先創作者要有思想感情。劉勰一向認為,文章寫作是飽含感情的精神創造活動,故而指出“情者,文之經”(《情采》),強調感情、情理是文章的主線、靈魂,文章寫作的本源就在于情。情不但決定文章質量的高低、價值的大小、作用的強弱,而且對文章謀篇布局、章法運用、文辭章句的運用等都有重要作用。對此劉勰曾在許多篇章多加論述,可以說貫穿《文心雕龍》始終。如“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神思》),“談歡則字與笑并,論戚則聲共泣偕”(《夸飾》),“情往似贈,興來如答”(《物色》)。劉勰深刻認識到情感之于文章的重要性,認識到情感是主導文章寫作的總指揮這一重要規律,所以提出了“總文理”的觀點,反復強調主旨的重要性。只要作者心中對文章主旨有一個整體性把握,就為整篇文章的創作奠定了基調,奠定了基礎。
二是“統首尾”。即貫通文章的開頭和結尾。劉勰一貫重視文章的開頭和結尾,而且認為一篇好的文章,就應該是首尾貫通而成為一體。在《文心雕龍》其他篇目中也有論述,如《镕裁》篇:“故能首尾圓合,條貫統序。”《章句》篇:“跗萼相銜,首尾一體。”《附會》一篇,又提出“首尾圓合,條貫統序”;“首尾周密,表里一體,此附會之術也”;“或制首以通尾,或尺接以寸附”;“惟首尾相援,則附會之體,固亦無以加于此矣”。
首尾一貫、收尾相援是非常重要的觀點,也是劉勰附會理論的重要方面。在重視首尾作用的同時,劉勰還在《附會》篇就如何處理首尾關系給出了自己的見解。首先要重視結尾。“若首唱榮華,而媵句憔悴,則遺勢郁湮,余風不暢。”如果文章開頭寫得漂亮,而結尾枯瘦無力,就會使文章余勢受阻而湮沒,余留的韻味也不會暢通。以上這句話從語法結構和句意看,重點在后部分,強調媵句即結尾的重要性。為此,他又進一步從正反兩面提出對結尾的處理。首先,正面要做到“克終厎績,寄深寫遠”。劉勰通過形象的比喻指出“若夫絕筆斷章,譬乘舟之振楫;會詞切理,如引轡以揮鞭。克終厎績,寄深寫遠”,意即一篇文章的收尾和一個章節的結句,就好比乘船要用力搖槳;連綴文辭切實事理,則像是騎馬要拉韁揮鞭。文章的結尾要寄寓遙深,耐人尋味,講究言有盡而意無窮。其次,從反面指出,結尾猶如最后沖刺,是畫龍描鳳的點睛之筆,草率馬虎,倉促收兵,就會文盡而意盡,沒有思索回味的余地。其次要首尾相援。重視首尾,最理想的效果就是要從整體出發,實現開頭與結尾彼此“相援”,協調呼應。既重視開頭,也注重結尾,而且首尾要相應。古代創作者歷來都很重視文章的開頭和結尾。如“鳳頭”之說,就是指要把文章開頭寫得漂亮,引人入勝,吸引讀者注意力;又有“豹尾論”,即文章結尾要響亮有力。劉勰在前人基礎之上,辯證地指出了“統首尾”,進而又提出“首尾周密”“首尾圓合”“首尾相應”“首尾聯絡”“首尾勾連”等,甚至認為:“惟首尾相援,則附會之體,固亦無以加于此矣。”只要首尾呼應,密切相連,那么附辭會義的作用,也就沒有比它更重要的了。可以說,“首尾相援”是“附辭會義”理論觀點的核心所在、關鍵所在,其包含著對文章內在思理脈絡和形式表達方面應意脈通暢、首尾渾融、表里相契的綜合要求。而要達到這種要求,作者在謀篇創作之時,就需要具有整體觀念,總體馭文統籌,以期達到“彌綸一篇,雜而不越”。
三是“定與奪”。即按照主旨的需要決定材料與章句的取舍。劉勰在“總文理”之后接著提出“定與奪”,就文章材料的篩選、取舍和統籌進行論述。那么,定什么,如何定,劉勰就此展開層層遞進論述。首先,他指出,定整體與部分。《附會》:“夫畫者謹發而易貌,射者儀毫而失墻,銳精細巧,必疏體統。”意思是畫匠把人的頭發畫得再逼真,也畫不出人的容貌神態;射手只注意小地方,反而失了大目標。旨在告訴我們,文章只關注細碎的、細節的無關大旨的材料,其命意布局就會零亂。因此,文章寫作不能太多選取瑣碎細小而與主旨關系不大的材料,要有主次、輕重之分。要從整體出發,根據主旨的需要,與主旨關系密切的材料多用,相對細節瑣碎的材料、不能夠強化主旨的材料少用。要重整體,輕部分,與主旨關系不大的材料作為陪襯使用。接著,他提出定繁和簡。《附會》:“夫文變多方,意見浮雜,約則義孤,博則辭叛;率故多尤,需為事賊。”意即,文章寫得過于簡略,道理會說不清楚;寫得過于瑣碎,則又文辭沉悶乏味。寫文章一定要把握好詳略得當的技巧,合理安排材料,取舍章句。該詳則詳,不要吝嗇筆墨;該略則略,應惜墨如金,好鋼要用在刀刃上,這樣文章方能重點突出,中心明確。
四是“合涯際”。即文章層次、過渡及照應的處理。文章寫作必須確立思想脈絡和表現層次,處理好上下文之間的合理轉換、銜接,以及前后內容的呼應,文章才能整篇合一、天衣無縫、渾然一體。劉勰的“合涯際”論述的正是文章寫作的層次過渡照應。文似看山不喜平。好的文章應該是有層次、多維度、有照應。
首先,他提出:“夫能懸識腠理,然后節文自會,如膠之粘木,石之合玉。”劉勰借用比喻指出,文章寫作如同人體肌肉有自然紋理一樣,也要有合理的層次結構,就像膠和木粘合為器具,石和玉天然構成璞玉。
其次,劉勰還從正反兩個方面闡述層次結構的處理。從正面,他再次用身體做比喻,提出“善附者異旨如肝膽”,意思是寫文章能夠把不同的層次用意結合得肝和膽那樣親近;又如駕車,“是以駟牡異力,而六轡如琴;并駕齊驅,而一轂統輻”。四匹馬的力氣不同,各有大小,但只要如操琴弦般掌握好韁繩,并駕齊驅,也能一氣呵成。從反面看,不會安排層次結構,就會把文章寫得支離破碎,南腔北調,不倫不類,“拙會者同音如胡越”。劉勰還列舉了兩個事例:“昔張湯擬奏而再卻,虞松草表而屢譴,并理事之不明,而詞旨之失調也。”漢朝廷尉張湯寫的奏章,一再被武帝退回;三國時中書令虞松起草的章表,屢次受到司馬師指責,原因就在于他們的文章寫得事理不明,層次不清,造成文章的說服力感染力大打折扣。以上反例說明,寫文章一定要“合涯際”,做到“道味相附,懸緒自接”。由上文可知,文章想要實現整體合一,作者必須要善于安排層次、文辭,才能達到和諧的最高境界——“首尾一貫”。
王元化先生在《文心雕龍創作論》中說:“大體說來,所謂附會也就是指作文的謀篇命意、布局結構之法。”[2]《附會》的命意謀篇之法,是指文章寫作中所遵循的一些法則規律,也就是劉勰所說的“綴思之恒數”。劉勰認為,要遵循“綴思之恒數”,法則是“宜正體制”,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鯁,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
對于“體制”一詞,在《文心雕龍》中有多種含義,對于《附會》篇中體制的含義也一直存在著分歧。詹锳注為“包括體裁及其在情志、事義、辭采、宮商等方面的規格要求,也包括風格”[3];周振甫譯為“文體”;郭晉稀、陸侃如、牟世金等則譯為“文章的體制”;趙仲邑譯為“文章本身的制作”;張長青、張會恩釋為“‘正體制’的布局方法”;繆俊杰在釋文中仍沿用“體制”;而林杉則認為是“文章的整體規范,亦即劉勰在‘文體論’各篇中所強調的‘大體’‘大要’”;而徐浩以為:“‘體’是文體,‘制’是與其相適應的規格和要求”“‘體制’所涉及的當是不同的文體及相應的規格和要求”,這種看法與詹锳相同。
“夫才量學文,宜正體制,必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鯁,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然后品藻玄黃,摛振金玉,獻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綴思之恒數也”一句,可以分為三個部分,首先是“才量學文,宜正體制”,這是前提;其次是以“體制”為前提的“情志、事義、辭采、宮商”,這四者共同形成了宏觀大體。把握了大體,然后才有對“辭藻、聲律”微觀的雕琢。“情志”與“事義”結合起來,構成了文章的思想內容;“辭采”與“宮商”結合起來,構成了文章的表現形式。“思想內容與表現形式考慮到了,然后就可以‘品藻玄黃,摛振金玉,獻可替否,以裁闕中’,使文章的格調保持一致,這些為作文之定律。”[4]因而,劉勰強調的“宜正體制”,即是確立思想內容和表現形式統一的“大體”。“此‘大體’,既包括文章的‘體裁’‘體式’,也包括文章的‘格調’,還有其‘內容與形式’相統一的為文定律。”[5]
劉勰認為構成作品應有四個部分:即情志、事義、辭采和宮商。劉勰以人體為喻,說明各部分對于文章組成的作用以及不可或缺性。情志為主體,好比人的神經中樞;其次是體現其思想感情的素材,好比人體的骨骼;再次是辭藻和文采,好比人的肌肉皮膚;最后是文章的聲調音節,好比人的聲音。
其一,情志為神明。作者的思想感情就是文章的靈魂,或者說是中樞神經,它在文章中起著支配一切的作用。文成之后,它隨即轉而成為文章的主題思想。情志是作家精神活動的產物,是作品的核心和創作的推動力。劉勰認為文章的情志就像精神、智慧和性靈對于人一樣,具有統領一切的地位和主導作用。“神明”大抵指人的精神、智慧、性靈。文章應該是靈動的活物,文學創作即是要創造具有智慧和生命性的作品,而生命運動是作品有序性的集中表現。
其二,事義為骨鯁。把各種事料、理據加以整理,選義按部,使之成為文章中的主干,這對于思想感情的表達,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事義”主要涉及具體事例或材料,它是用來傳達作家思想,撐起文章內容的骨鯁。事義概念的出現,說明劉勰既強調內容的首要地位,又重視選材在表達思想過程中的必要作用。
其三,辭采為肌膚。把語言辭藻加以修飾,使之在文章中具有充分顯示主旨的表現力和感染力。語言是文學作品的建筑材料,是文章得以述情說理的外在表現形式。劉勰這部深得文理的著作用很大的篇幅論及文學語言的一系列問題,形成頗有特色的文學語言觀。《聲律》《練字》《指瑕》等分別從不同角度論述文學語言的音韻美、精練美、準確無誤的純潔美,突出了辭采之于文的價值。
劉勰指出:“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夫水性虛而淪漪結;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也。虎豹無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待文也。”此處借用比喻,虎豹之皮極其珍貴,若去掉外面的毛色花紋卻如同犬羊之皮,進而說明質待文的道理。此外還引用具體的例證加以闡發:如用“喪言不文”反證君子平時的言辭不可以不注意修飾,其文章更應注重言辭修飾。他評價莊子與韓非子的文章,認為其文采的豐富多變已經達到了極致。總之,依劉勰之見,文章必定要具有文采,沒有華美的文采,文章就不存在了。
其四,宮商為聲氣。以聲律作為文章的韻調和氣息,以增強文章的氣勢和韻味。諸如句式的長短,用韻的方法,以及后來所謂的平仄,都包括在宮商范圍之內。齊梁時期是我國聲律理論發展的重要時期,劉勰設專篇《聲律》討論詩文的聲調和韻律問題,足見其對聲律理論的重視。他把詩文的聲律喻為人體中的聲氣,與神明、骨髓、肌膚共同成為人體必不可少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從自然之道的理論出發,指出聲律乃是人的自然現象,借助唇吻吐納,有著疾徐、抑揚、強弱之別。劉勰總結前人的寫作經驗,合理地提出了聲律運用的原則,產生了積極的影響,也為后世借鑒。劉永濟《文心雕龍校釋》曾對舍人此篇大為贊賞曰:
舍人“內聽”之說最精。蓋言為心聲,言之疾徐高下,一準乎心。文以代言,文之抑揚頓挫,一依乎情。然而心紛者言失其條,情浮者文乖其節。此中樞機至微,消息至密,而理未易明。
此語深得劉勰論聲律要旨,又很有見地,揭示了詩文創作中的聲律運用與音樂不同。前者屬內聽,故“難為聰”,后者屬于外者,故“易為察”。即內聽“聲與心紛”,詩文創作聽不到內心的音響,因此很難判斷聲律效果。音樂就不同了,其響在彼弦,由于能聽到琴音,所以容易識別聲律是否正確。《校釋》往往能看到劉勰論文的本質所在,其“內聽之說”旨在強調聲律與文情的關系。聲律不僅是文章韻律美的表現,更是為文情發肺腑的自然流露。依情用律,則聲與情符,情以聲顯,文章的感人之力亦深矣。
諸如此種論述、舉例,被劉勰在《聲律》篇中屢屢所用。他溯源聲律的發展過程,總結前人用韻的經驗,得出自己的觀點:運用聲律要以情思為準;做到無法而不離法,有定而仍善變。詩文寫作中聲律的運用是很重要也具有難度的,然研究聲律問題也是“馭篇”的重要之“術”。雖今天的聲律運用較之劉勰時代已大大減少了,但是聲律仍然值得研究。現代的小說、散文語言缺乏優美的音律,讀之不能朗朗上口,而一些詩歌亦平仄無序,不具備應有的聲律美感。作為詩文獨具特色的語言特征,聲律應該得到運用和發揚,而探討、研究聲律理論就尤為必要了。
以上情志、事義、辭采和宮商是文章組成必不可少的四個部分,明確這個原則,才能輕重適宜地處理好全篇作品,從而實現文章結構的完整周密,構成一個整體。文章想要安排得當,就必須在創作之初,在心里對文章的整體結構有個全面的勾畫,從頭到尾的每一個部分都布置妥當。只有當思緒自然連貫時,內容才能真正完整和諧。要想內容布置妥帖,作者的內心必須配合協調。諸如此類的言說,無一不是在體現著《附會》篇中所強調的“整體性”原則,即“雜而不越”觀點。
《镕裁》《章句》再加《附會》篇,劉勰全面論述了文章謀篇布局的理論體系。劉勰提出的總文理、統首位、定與奪、合涯際四個方面理論,反映了謀篇布局過程中必不可少的重要內容。以“情志為神明,事義為骨鯁,辭采為肌膚,宮商為聲氣”是文章結構安排的四個重要法則。這些謀篇布局理論,是劉勰對歷代創作實踐經驗的總結和提升,揭示了寫作實踐活動發展的規律,也為現代文章創作提供了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