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陸曉光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062)
《文心雕龍》“比興”篇有曰:“比則畜憤以斥言,興則環譬以托諷。”兩句表明“比興”包含諷喻之義。諷喻(allegory)是含有譏諷意味的比喻(metaphor)。廣義地說,凡有譴責、針砭、教誨意味的詩文都有諷喻性。西方文學傳統的希臘神話、伊索寓言等有諷喻性,中國文學傳統的“主文而譎諫”“美刺”等更與諷喻密切相關。《資本論》作為自覺追求語言藝術的作品,其敘事方式具有豐富而鮮明的“文學性”(Literariness)①。其表征之一在于頻繁使用了諷喻。馬克思考察的對象主要是19世紀的英國,當時英國公共衛生醫師們“關于無產階級生活條件的非常詳細的調查材料”,震驚和警醒了上流社會:“1850年以來,資產階級的樂觀主義沒有受到過比這更沉重的打擊。”②馬克思也顯然受到震驚,《資本論》不僅大量引用了這些官方出版物,而且選擇了“絕不用玫瑰色描繪資本”的敘事方式。(第一版序)這主客兩方面構成了其諷喻風格的緣由。《資本論》既有“畜憤以斥言”的一面(諷),又有“環譬以托諷”的一面(喻),兩者都貫穿于對雇傭勞動和資本的闡述中。最鮮明特點是頻繁使用了“牛馬”和“吸血鬼”兩類互為對象的諷喻。在這個意義上,《文心雕龍》“比興”論與《資本論》諷喻可有所比較。
“牛馬”是《資本論》論述雇傭勞動時最具代表性的比喻。牛馬在歷史上就是協助人力的役畜,它們是“會發聲的工具”,奴隸與它們的區別只是“會說話”[1]222。因此,《資本論》“工作日”章追溯比喻道:“奴隸主買一個勞動者就像買一匹馬一樣”,“在奴隸輸入國,管理奴隸的格言是:最有效的經濟,就是在最短的時間內從當牛馬的人身上榨出最多的勞動。”[1]296該章描述英國工廠童工“換班制度”(System of Relay)時注釋:“在英語和法語中,Relay 都指到驛站換馬。”[1]310
“機器和大工業”章比較了不同歷史時期作為勞動工具的“馬”的不同:
在工場手工業時期遺留下來的一切大動力中,馬力是最壞的一種,這部分地是因為馬有它自己的頭腦,部分地是因為它十分昂貴,而且在工場內使用的范圍有限。但在大工業的童年時期,馬是常被使用的[1]414。
前一種是傳統役畜之“馬力”,后一種“大工業”中的“馬”則是比喻雇傭勞動中的人力。馬克思強調,這種“人馬”受到格外待遇,首先是他們的勞動時間超過“12小時”[1]457,而:
正像一匹馬天天干活,每天也只能干8小時。這種力每天必須有一部分時間休息、睡覺,人還必須有一部分時間滿足身體的其他需要,如吃飯、盥洗、穿衣等[1]259。
這種“人馬”常常是被“喂得最壞”的工具:
在租地農場主飼養的各種牲畜中,工人這種會說話的工具一直是受苦最深、喂得最壞和虐待得最殘酷的了[1]740。
這種“人馬”的處境和命運還類似屠宰場中的牛羊:
讓11~13歲的兒童每天勞動10小時的特權,……兒童們由于手指細巧而被殺戮,正如俄國南部的牛羊由于身上的皮和油而被屠宰一樣[1]325。
類似的比喻還有:“工場手工業把工人變成畸形物,……這正像在拉普拉塔各州人們為了得到牲畜的皮或油而屠宰整只牲畜一樣。”[1]399“倫敦的各家書報印刷廠由于讓成年和未成年的工人從事過度勞動而博得了‘屠宰場’的美名。”[1]507由此可見,馬克思一方面頻繁地以“牛馬”為比喻(環譬以托諷),另一方面在每一個“牛馬”比喻中都傾注了情感(“畜憤以斥言”)。
我們回看《文心雕龍》“牛馬”類用語和比喻,發現兩者有鮮明反差。《文心雕龍》“牛”字僅一出,而“馬”字則有十余出,兩者皆正面形象。就“馬”的比喻而言,它首先被視為與人情感相通:
“朔風動秋草,邊馬有歸心”,氣寒而事傷,此羈旅之怨曲也。
(《隱秀》)
匹夫匹婦,亦配義矣。
(《指瑕》)
緣此,馬事與人事亦多有相通:
夫驥足雖駿,纆牽忌長,以萬分一累,且廢千里。
(《總術》)
若兩言相配,而優劣不均,是驥在左驂,駑為右服也。
(《儷辭》)
才冠鴻筆,多疏尺牘,譬九方堙之識駿足,而不知毛色牝牡也。
(《書記》)
緣此,“馬”還是審美對象的范例:
繪事圖色,文辭盡情,色糅而犬馬殊形,情交而雅俗異勢。
(《定勢》)
美玉屑之談,清金馬之路。
(《時序》)
駿馬是馬類之秀杰,因此“駿”被作為優秀詩人風格的形容詞:
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
(《風骨》)
若夫駿發之士,應機立斷。
(《神思》)
最堪玩味的是“優孟之諫葬馬”的故事:
優旃之諷漆城,優孟之諫葬馬,并譎辭飾說,抑止昏暴。
(《諧隱》)
據說春秋時期楚莊王酷愛養馬,給那些愛馬穿五彩錦衣,住金碧廳堂,吃味美棗肉。這些馬卻因太享受了,肥胖而死。該故事中的馬所受“昏暴”,與《資本論》中“喂得最壞和虐待得最殘酷”的“人馬”[1]740,可謂處于兩個極端。
“牛馬”是役畜類動物,因此成為“勞動力”諷喻的代表性喻體。然而《資本論》的“環譬”還包括“牛馬”之外的動物、植物和無生命之物。下面的是以“受到追捕的動物”比喻雇傭勞動力:
資本主義社會的這個規律,……它使人想起各種個體軟弱的、經常受到追捕的動物的大量再生產[1]707。
在動物世界中,昆蟲類相對處于低端,且對人類有益蟲害蟲之分。馬克思將失去生產資料的大批流民比喻為“蝗蟲”:
由于資本和勞動的大量流動,……衣衫襤褸的愛爾蘭人或者破落的英格蘭農業工人就會像蝗蟲一樣成群地擁來[1]726。
“機器和大工業”章則以“實驗室的青蛙”比喻“無價值的生命體”:
生產過程的革命是靠犧牲工人來進行的。這就像解剖學家拿青蛙做實驗一樣,完全是拿無價值的生物體做實驗[1]501。
“所謂原始積累”章又將被驅趕出故鄉的蘇格蘭原住民比喻為“過著半飽生活”的“兩棲動物”:
他們的村莊全部被破壞和燒毀,被趕到海邊的那部分土著居民企圖靠捕魚為生。他們成了兩棲動物,用一位英國作家的話來說,他們一半生活在陸上,一半生活在水上,但是兩者合在一起也只能使他們過半飽的生活[1]798。
可見在動物類比喻中,馬克思的“環譬”與“斥言”也是合二為一的。
在生物世界中,植物較動物處于低端,草本植物則又較木本植物為低。《資本論》在論述農業工人處境時所用比喻是“人類的雜草”:
花盡量少的錢榨取盡量多的勞動,……林肯郡等地的已清除雜草的田地和人類的雜草,就是資本主義生產對立的兩極[1]764。
“所謂原始積累”章則以“野草”與“野獸”并列比喻:
蘇格蘭的貴族像拔除野草那樣剝奪農民的家庭,像印第安人對野獸巢穴進行報復那樣來對待村莊及居民[1]798。
“雜草”或“野草”畢竟還屬于自然界生命有機體。《資本論》“環譬以托諷”還及于無生命之“物”。“工作日”章比喻工人勞動過程中的午飯時間“像給蒸汽機添煤加水,給羊毛加肥皂水,給機輪上油那樣”[1]277。“簡單再生產”章則比喻工人勞動時間以外的生活資料“消費”也是猶如給“機輪上油”:
他給自己添加生活資料,是為了維持自己勞動力的運轉,正像給蒸汽機添煤加水,給機輪上油一樣[1]627。工人的消費,……正像擦洗機器[1]628。
而他們一旦被資本拋棄出生產過程,就淪為無生命物最低端的“廢物”:
他們就像廢物一樣被拋進閣樓,洞窟,地下室和最糟糕的街區的屋角里[1]774。
《資本論》也有將雇傭工人歸為“人”類的比喻,然而卻限于畸病人。例如,在資本主義工場手工業初期,迫使兒童從事成人勞動的做法,“就像雙頭嬰兒一樣極為罕見”[1]303。而在馬克思的時代,童工勞動已是普遍現象。馬克思還將流動于各地建筑或筑路工程的勞動者比喻為“流動的傳染病縱隊”,他們傳播的是“天花、傷寒、霍亂、猩紅熱等疾病”[1]729。《資本論》唯一亮色的比喻也不無反諷: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首先生產的是它自己的掘墓人。”[1]832③馬克思注釋該語引自他與恩格斯合著的《共產黨宣言》。
可見,《資本論》關于雇傭勞動的“環譬”一方面貫穿理論敘事的始終,另一方面遍及牛馬、蝗蟲、雜草,以及“廢物”“雙頭嬰兒”“傳染病縱隊”“掘墓人”等,其基本傾向是貶斥的,誠可謂“環譬以托諷”。
《資本論》一方面以“牛馬”諷喻“雇傭勞動”,另一方面以“吸血鬼”諷喻“資本”④。后者頻繁出現于“工作日”章。該章指出:“資本無論在其發達形式上或不發達形式上,性質都是一樣的”。早在羅馬貴族社會就已將借給債務人的錢視為債務人的“血和肉”,這種“血和肉是貨幣”[1]319。現代資本的特點則是:“它在奴隸制、農奴制等等野蠻災禍之上,又加上了一層過度勞動的文明災禍。”[1]264“工人不過是人格化的勞動時間。”[1]271“資本家對剩余勞動的貪欲表現為渴望無限度地延長工作日。”[1]265
“工作日”章比較了雇傭勞動者從市場進入工廠后的境遇之變。在市場上,“他可以自由支配自己”,進入工廠后卻發現他不是“自由的當事人”;前者是“他自由出賣自己勞動力的時間”,后者則是“他被迫出賣勞動力的時間”。并且:
他“只要還有一塊肉、一根筋、一滴血可供榨取”⑤,吸血鬼就決不罷休[1]335。
馬克思以此比喻的所據之一是工廠視察員們的調查報告:資本“零敲碎打地偷竊”工作日中“工人吃飯時間和休息時間”;工廠視察員稱之為“偷占幾分鐘時間”“奪走幾分鐘時間”;工人中流行的術語則是“啃吃飯時間”。馬克思評論:“在這種氣氛中,剩余價值由剩余勞動形成已經不是什么秘密。”[1]271
“吸血鬼”的對象還包括“幼童的血”:
有一類工廠主,保全了自己對無產階級兒童的特殊的領主權。他們是絲廠廠主。……每天用10小時從那些必須靠人放到凳子上才能干活的幼童的血中抽出絲來[1]325。
“幼童的血”并不限于絲織業,而是當時英國資本主義工業的普遍現象。例如印刷工廠中,“讓13歲以下的兒童和不滿18歲的少年在長達12~16小時的時間內‘喪失’吃午飯的時間”[1]277。在造紙廠,“有12歲的小姑娘,她們整月都是每天工作14小時”;“男孩和女孩經常要加班加點,往往是連續干24小時,甚至36小時。”[1]289
因此,這種“過度勞動”同時突破了人類生理和倫理的界限,勞動時間則成為資本的吸血管:
資本是死勞動,它像吸血鬼一樣,只有吮吸活勞動才能有生命,吮吸的活勞動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工人的勞動時間就是資本家消費他所購買的勞動力的時間[1]260。
“工作日”章頻繁引述了公共衛生醫師調查報告中關于工廠勞動時間的事例和數據:法定工作日的長度是“12小時”,而實際“勞動往往從早晨6時一直持續到晚上10時,甚至深夜,中間幾乎沒有休息”[1]277。面包業老板“壓榨工人,要工人勞動18小時,而只給12小時工資”,該行業工人因此成為“短命的工人,他們很少活到42歲”[1]281。鐵路部門“在最近5~6年內,勞動時間延長到了14、18甚至20小時,而在旅客特別擁擠的時候,他們往往要連續勞動40~50小時”,由此造成了“慘重的車禍”[1]282。倫敦一家制衣所的女工們“平均每天勞動16.5小時,在忙季,她們往往要一連勞動30小時”;一位20歲的女工因此“活活累死”[1]283。正是在“工作日”章,馬克思強調剩余價值的來源“實質上就是剩余勞動時間的吸取”,資本“通過延長工作日,……使勞動力本身未老先衰和死亡”[1]295。“吸血鬼”的諷喻在《資本論》中多處出現。“機器和大工業”章中述及工場手工業時期雇傭勞動者的“血和汗日益便宜”[1]517。“計件工資”章指出計件制在英國曾被稱為“sweating-system(血汗制度)”[1]606。“所謂原始積累”章的小標題有“懲治被剝奪者的血腥立法”[1]802。該章的比喻之一是 “英國的資本化了的兒童血液”,另一個著名比喻則是馬克思引自當時的報刊作家:“貨幣來到世間,在一邊臉上帶著天生的血斑,資本來到世間,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臟的東西。”[1]829⑥
與“吸血鬼”同類的是“豺狼”“毒蛇”“寄生蟲”等。“工作日”章的“吸血鬼”比喻最集中,該章也使用了“像狼一樣”的諷喻:
以上我們考察了一些部門竭力延長工作日的情況,考察了對剩余勞動的狼一般的貪欲……[1]272
資本由于無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價值,像狼一樣地貪求剩余勞動,不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極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純粹身體的極限[1]294。
此外,“剩余價值轉化為資本”章對高利貸者的比喻是,“它是一個龐大可怕的怪物,像一只蹂躪一切的惡狼”[1]650。“絕對剩余價值和相對剩余價值”章述及歷史上有過的“把別人的肉當作食物”的“吃人的人”[1]559。“所謂原始積累”章把銀行巨頭、金融家、食利者、經紀人、證券投機者等歸為“豺狼這一伙人”[1]824,工廠主對利潤的追求是“像狼一般的貪欲”[1]827。該章述及托馬斯·莫爾《烏托邦》一書中“羊把人吃掉了”的現象(第787頁),在馬克思看來顯然也是“豺狼”所致⑦。與“豺狼”同類的比喻還包括“折磨他們的毒蛇”[1]335。“毒蛇”所指對象包括生產過程中的“毒物”:“在現代工場手工業中,女工或未成熟的工人的身體還被喪盡天良地置于毒物等等的侵害之下”[1]506。另一個比喻是“一大批貪婪的寄生蟲”[1]506。后者主要指歷史上就有的高利貸資本或商人資本,“它們像寄生蟲似的吮吸著這些獨立生產者”[1]557。
《資本論》也有將資本比擬為“人”類的諷喻,然而卻限于“直接盜竊工人的必要生活資料”的盜賊[1]497⑧、“貨幣成了萬物的劊子手”[1]161,以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的機器具有 “殺人的一面”[1]507等。這類諷喻較之“吸血鬼”“豺狼”等等動物類諷喻,其數量也明顯為少。
與馬克思同時代的法國學者托克維爾曾談論過“諷喻”敘事的特征及其社會功能:“一些寓言作家想以動物的故事來開導我們的時候,便把人的思想感情加于動物身上。詩人們在描述神鬼和天使的時候,也是如此。如果他們不用借喻的手法來再現我們人本身,就不會使我們產生可以觸動我們的精神和抓住我們的心靈的那種深刻的痛苦感和純凈的幸福感。”這番話至少表明,在《資本論》時代,借助動物意象諷喻乃是詩人們通常有必要采用的敘事方式。托克維爾還指出,諷喻敘事的必要性產生于“貴族制社會等級森嚴的階級隔閡”,因為“在每個階級內部成員之間經常懷有一種親切同情,而不同的階級之間卻沒有這樣的同情。”[2]⑨如前所說,《資本論》第二版跋中強調了當時英國社會的特點:“階級斗爭在實踐和理論方面采取了日益鮮明的和帶有威脅性的形式。”馬克思頻繁使用“吸血鬼”“豺狼”等諷喻性敘事有其特殊背景。
《資本論》對雇傭勞動的諷喻是“牛馬”與“廢物”系列,對資本的諷喻是“吸血鬼”“豺狼”之類。兩者的喻體都被賦予了向下降格的價值評斷。馬克思的批判傾向正是通過這種諷喻敘事而得以鮮明表達。由此我們再回看通常認為的馬克思美學關鍵詞“物化”或“異化”,當可有所新認知。馬克思所謂“物化”,即人與自然之關系的“異化”(alienation effect),它意味著人與自然變得相敵對的一種社會關系,它首先出現于資本主義物質生產的雇傭勞動中。《資本論》同時使用了這兩個關鍵詞:
物的人格化與人格的物化的對立[1]133。
勞動失去內容,……與工人相異化[1]708。
“物化”與“異化”是對同一對象的分析語,兩者的要義在青年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已有表述:“他創造的價值越多,他自己越沒有價值、越低賤;工人的產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物化”的起點是勞動者“牛馬”化,終點是人的“廢物”化。與“廢物”對應的是以“金鎖鏈”比喻資本,“資本主義積累的一般規律”章:“雇傭工人為自己鑄造的金鎖鏈已經夠長夠重”[1]678⑩,后者反諷鮮明。
就“資本”方面而言,《資本論》同時指出:“有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同是人的自我異化。但有產階級在這種自我異化中感到自己是被滿足和鞏固的,它把這種異化看作是自身強大的證明,并在這種異化中獲得人的生存外觀。而無產階級在這種異化中則感到自己是被毀滅的,并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無力和非人的生存現實。”兩者“異化”的共同點在于相互之間以及人與物之間都處于一種互為損害、緊張而敵對的關系。《資本論》“牛馬”與“吸血鬼”的諷喻兩相對應、互文足義,表征的正是這種緊張敵對的關系。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資本論》理論敘事中的諷喻不是單純的修辭技巧,而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深刻分析相一致。
另一方面,根據馬克思的辯證思維,“物化”(或“異化”)的對應范疇是“人化”。《資本論》致力于揭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客觀規律和癥結,因而主要分析的是勞動的“物化”方面。而在馬克思早期著作《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人化”是其中考察人類勞動的基本范疇之一。馬克思寫道:
感受音樂的耳朵、感受形式美的眼睛,……總之,人的感覺、感覺的人類性——都只是由于相應的對象的存在,由于存在著人化的自然界,才產生出來的[3]。
朱光潛美學論著中對“人化的自然界”句的修訂是:“總之,人性的感官,各種感官的人性,都憑相應的對象,憑人化的自然,才能形成。”他還強調,馬克思這里論述的是人類“勞動”與審美感官之生成的關系[4]。在朱譯黑格爾《美學》中,也有“人把他的環境人化了”的論述:
……人把他的環境人化了,他顯出那環境可以使他得到滿足,對他不能保持任何獨立的力量。只有通過這種實現了的活動,人在他的環境中才成為對自己是現實的,才覺得那環境是他可以安居的家[5]。
所謂“人把他的環境人化”的活動主要指人的勞動,這個活動不僅使人獲得物質生活的產品,也使人獲得包括審美的精神滿足。黑格爾是西方古典美學的集大成者,其《美學》中的人與自然之關系大體處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前。馬克思是黑格爾的學生,《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人化的自然”命題,其思想資源來自黑格爾美學。因此,盡管《資本論》主要考察的是“物化”(“異化”)勞動,但其美學基點則是“人把他的環境人化了”的勞動。換言之,“物化”的前提或對應范疇是“人化”。在上引黑格爾美學中,“人化的自然”也是“可以安居的家”;換言之,人與自然處于一種親切和諧共生的關系中。
因此,《資本論》關于雇傭勞動和資本的諷喻敘事是基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物化”現實。這個“物化”現實的特征是人與自然互為損害、緊張敵對;與“物化”對應的是人與自然親切和諧共生的“人化”關系(“人化的自然”)。后者是古典世界經濟基礎條件下的某種特征,其在古典藝術作品及詩文經典中必然有所表征。并非偶然的是,最早從《資本論》中讀出馬克思“物化”理論的盧卡奇同時提出了兩種反“物化”的途徑或方式,即自然與藝術。關于前者,盧卡奇認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使得人與大自然日益疏離,其間橫亙起日益龐大的機械的和商品的堆積物,人類依賴于大自然生氣才能獲得的本真性靈由此面臨窒息的危機。“由于這相反的含義從未變得如此明顯,自然變成了所有反對不斷增長的機械化、非人化和物化的內在傾向的容器。”疏遠自然意味著疏遠人性,因而親近自然意味著人的解放,盧卡奇寫道:“‘自然’表示真正的人性,表示從社會的虛假的、機械的社會形式中解放出來的真正本質。”關于藝術之于反“物化”的意義,盧卡奇通過評贊席勒“游戲說”而發揮:“席勒的游戲說通過把美學原則遠遠地擴展出美學的界限,并把這一點看作是解決社會中人的存在問題的鑰匙。……在這種美學的方式中,人們能夠從物化的機械主義的沉悶結果中解放出來。”[6]在這個意義上,《文心雕龍》中的人與自然之關系值得我們再度回瞻。
《文心雕龍》中的自然萬物與人類之間首先是相互肯定共生的親切關系。《原道》篇將大自然的動物、植物,及“無識之物”皆視為審美對象:
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無識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無文歟?
《物色》篇描述了包括“蟲聲”在內的大自然對于人類情感的天然詩意:
情以物遷,辭以情發。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況清風與明月同夜,白日與春林共朝哉!
《神思》篇強調詩文創作首要法則在于:
思理為妙,神與物游。
《比興》篇所舉“稱名也小,取類也大”的比喻,都是有益人類的物象:
故金錫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類教誨,蜩螗以寫號呼,……皆比類者也。
雖然“比之為義,取類不常”,但通常是以物類啟發和教誨人事:
“纖條悲鳴,聲似竽籟”,此比聲之類也;“禍之與福,何異糾纆”,此以物比理者也。
這種與動物、植物、器物相關的親切共生的意境,構成了整部《文心雕龍》以及古典詩文各種比喻的基本色調。因此即便是“諷喻”,通常也是自然親切,婉而成章。屈原情志與屈賦語言是最為激烈的:
楚國諷怨,則《離騷》為刺。
(《明詩》)
然而“三閭忠烈,依《詩》制《騷》,諷兼比興”(《比興》),因而仍無妨愉悅欣賞:
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
(《辨騷》)
可見,即便《文心雕龍》所推重的“諷喻”,其與《資本論》的“畜憤”與“環譬”也是有所不同。區別在于《文心雕龍》包括“諷喻”的各類比興意象中,無論是以物喻人或以人比物,皆有自然親切和諧之韻。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文心雕龍》“神與物游”“情以物遷”的“比興”,與《資本論》關于雇傭勞動與資本的“諷喻”,分別呈現的是色彩迥異的兩個世界。前者誠可謂“物吾與也”(張載《西銘》),后者則是“物化”(異化)的世界。兩者的比較不僅可能提供一個認知馬克思“物化”理論的新視角,而且有助于我們在現代語境中感悟古典詩文“比興”意境的底色[7]。
【 注 釋 】
①拙論“《〈資本論〉美學研究》”(國家社科項目批準號11BZW018)指出:“《資本論》追求的文體風格是以各種貫穿整體的修辭技巧而感性顯現,可以分析為結構藝術、比喻、諷喻、擬人對白、文史典故、諺語格言、拼貼復調、顛倒互文,以及反諷等多方面,并且每一方面都有相當的密度。”
②1866年7月21日馬克思致恩格斯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第241頁。
③馬克思還強調了“兩種極不相同的私有制”關系:一種以生產者自己的勞動為基礎,另一種以剝削別人的勞動為基礎,后者“是在前者的墳墓上成長起來”。(第833頁)
④“吸血鬼”(Vampire)為英語外來語,指謂一種靠吮吸人類或動物血液而長久生存的超自然生物。吸血鬼傳說可以追溯到數千年前,現代的吸血鬼形象則來自于18世紀歐洲的民間故事。(在線資料)
⑤馬克思注:引自“恩格斯《英國的十小時工作日法案》”。(第335頁)
⑥馬克思注:“天生的血斑”句引自奧日埃的《論公共信用及其古今史》1842年巴黎版。馬利·奧日埃,法國新聞記者。
⑦《資本論》摘引《烏托邦》一書中“貪得無厭的人”導致了“瘟疫”:“于是,貪得無厭的人,自己家鄉的真正瘟疫,囊括幾千英畝土地,用籬笆或柵欄圈圍起來,或者通過暴力和不正當手段迫使所有者不得不出賣一切。不擇手段地迫使他們遷移——這些貧窮樸實的不幸者!……當他們游蕩到不名一文的時候,除了偷盜以致被依法絞死以外,除了行乞以外,還能做什么呢?而他們去行乞,就會被當作流浪者,以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罪名被投入監獄,雖然他們努力找工作,但是沒有人愿意給他們工作做。”“在托馬斯·莫爾所說的這些被迫行竊的貧窮的難民中間,在亨利八世執政時期有七萬二千名大小盜賊被處死。”(第805頁)
⑧在資本的眼光中是相反:“工人的勞動時間就是資本家消費他所購買的勞動力的時間。如果工人利用他的可供支配的時間來為自己做事,那他就是偷竊了資本家。”(第260頁)
⑨托克維爾(1805-1859)出生略早于馬克思,經歷過波旁王朝、七月王朝、第三帝國等法蘭西歷史事件。1838年出任眾議院議員,后因反對路易-拿破侖·波拿巴稱帝而被捕。著有《論美國的民主》《舊制度與大革命》等。
⑩“羅馬的奴隸是由鎖鏈,雇傭工人則由看不見的線系在自己的所有者手里。”(第6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