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浩然
“同性戀”作為一種自然現象,伴隨著人類進化發展的始終,但其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卻隨不同社會形態與主流價值觀的變化而不斷變化。在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的不同時空,人們對“同性戀”現象的認識是不同的,如古希臘崇尚“男性之愛”,中國魏晉時代盛行“男風”等,但對人類繁衍生育功能的挑戰使得這一現象在現代化進程中逐漸被邊緣化,同性戀文化也因此成為了亞文化。
盡管如此,隨著信息時代的高速發展,同性戀作為一種文化現象開始走進主流媒體的視野,對這一亞文化的藝術展現尤以電影最為引人注目。縱觀華語同性戀電影的發展歷程,許多影片都籠罩在悲劇的陰影之下,其中《霸王別姬》《東宮西宮》《夜奔》《藍宇》四部影片的悲劇意味極為濃重。下文以上述四部影片為例,對該題材電影中常用的悲劇敘事策略展開研究。
華語同性戀電影的創作者習慣于用隱晦的鏡頭語言曖昧地表現某些悲劇性的細節。這種極富曖昧意味的鏡頭語言具有隱蔽性與反復性兩個特征。
所謂隱蔽性,是指華語同性戀電影對主人公悲劇性心路歷程的展現,通常通過主人公的眼神和動作來完成,或是隱藏在情節之中,而不會作過多的渲染與說明。如在《東宮西宮》中,小史發現自己對阿蘭動情,陷入了糾結、迷茫、恐慌的心理沼澤,小史的心理變化就隱藏在他瞬間的眼神變化中,他的眼神從最初“審問”阿蘭時的凌厲,變為“傾聽”阿蘭心聲時的柔和,最后變為若有所思似的空洞。這些細節都是隱蔽的、轉瞬即逝的。《藍宇》中,陳捍東對自身性別身份的追尋過程則巧妙地隱藏在情節發展中。影片創作者借助結婚、婚后生活、離婚這一系列情節自然而然地幫助陳捍東完成自我認同,不留痕跡,不事雕琢。
與隱蔽性相得益彰的是反復性,即影片中暗示主人公悲劇性心路歷程的細節往往反復出現,如《霸王別姬》中小豆子(幼年程蝶衣)唱錯臺詞這處細節就多次出現,在排練《思凡》時,他經常將“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一句錯唱作“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那坤來喜福成戲班訂戲時,關師父原想借小豆子來一展戲班實力,沒想到關鍵時刻小豆子依然將臺詞唱錯了。這種反復實際上是一種強調,創作者用反復而隱晦的鏡頭語言將主人公在性別追尋過程中內心的痛苦掙扎表現得淋漓盡致。
中國的藝術作品通常具有朦朧、委婉的美學特征。在華語同性戀電影中,主人公的悲劇命運常常隱藏于另外一種藝術形式背后。筆者通過對《霸王別姬》《東宮西宮》和《夜奔》進行比較發現,三部影片都以傳統戲曲中的悲劇來委婉地呈現影片中的悲劇。
在影片《霸王別姬》中,段小樓與程蝶衣的悲劇就隱含在楚霸王項羽與美人虞姬的悲劇之中。項羽的英雄末路與段小樓的“英雄氣短”如出一轍,虞姬的忠貞不二與程蝶衣的至死不渝別無二致,甚至就連虞姬與程蝶衣的結局都驚人地相似。如果說程蝶衣完完全全就是虞姬的話,那段小樓似乎并不完全是項羽,他的魯莽尚武與項羽相仿,但他在危急關頭的怯懦表現卻絲毫不能與楚霸王“烏江自刎”的壯舉相提并論,正因如此,才使得程蝶衣的悲劇結局有著較虞姬更為濃烈的悲情色彩。《東宮西宮》中悲劇的表達也同樣借助了戲曲藝術,影片中反復穿插出現的昆曲講述了“女囚愛上衙役”的故事,這與因“耍流氓”被捕的阿蘭愛上民警小史的現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東宮西宮》對悲劇愛情的表達與《霸王別姬》相比似乎更多了些無可奈何,因為其表現的愛情并不僅僅是同性愛戀,更是警察與罪犯的禁忌之愛,這種愛戀從某種程度上構成了對主流話語的挑戰,因而這種“包裝”便有著更為特殊的必要性。
在華語同性戀電影中同樣用戲曲來包裝悲劇的還有《夜奔》,影片主人公林沖與少東的雪夜分別和戲曲《夜奔》中林沖的遭遇如出一轍。與《霸王別姬》和《東宮西宮》不同的是,《夜奔》在中國戲曲元素之外還融合了西方大提琴藝術,海歸大提琴藝術家徐少東與中國傳統戲曲表演藝術家林沖的愛情糾葛從側面反映出中西方兩種價值觀念的碰撞與交融。
華語同性戀電影的創作者借戲曲這一傳統藝術形式來表現影片中的悲劇,是一種大智慧。戲曲包裝一方面使受眾更容易接受、理解影片所要傳遞的信息,另一方面也為同性愛戀情節的展現創造了更為廣闊的空間,與此同時也提升了影片的藝術水平。
象征是一種借具體形象暗示人、物、事、理,表達真摯情感,揭示深刻寓意的藝術手法。在華語同性戀電影中,象征手法被廣泛運用于表現影片中的悲劇。象征手法的運用為華語同性戀電影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不僅使影片更加耐人尋味,更賦予影片以悲劇的美感。
例如,在影片《霸王別姬》中,創作者就使用了象征手法來揭示主人公的悲劇命運。影片伊始,主人公小豆子(程蝶衣)的母親由于生計所迫,將他送到喜福成科班學戲,班主關師父因他是“六指”而拒絕收他為徒,于是小豆子的母親揮刀砍下他的第六根手指。在上述情節中,小豆子的第六根手指作為象征物,發揮著極其重要的作用。一方面,“六指”客觀上影響肢體的美感,確實是小豆子進入梨園行吃戲飯的障礙;另一方面,第六根手指在形態上與男性的外生殖器相近,因此,它象征著男性的性別角色。“六指”被母親砍掉,也就象征著小豆子的男性性別角色開始瓦解,性別角色的解構與重構既引領他走向演藝事業的巔峰,為他成為“風華絕代”的虞姬打下基礎,也將他的人生引向悲劇的深淵。
與其他場所相比,“廁所”似乎經常被視作骯臟與不堪的所在。然而在影片《東宮西宮》中,同性戀者約會的地點——公共廁所不僅多次出現,而且極富象征意味,具有隱蔽性特點的公共廁所象征著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同性性行為還是一種不便明言的、上不了臺面的行為。此外,公共廁所環境臟亂、氣味難聞,在一般語境中,是個藏污納垢的地方,提及廁所人們往往聯想到骯臟的糞便,因此,公共廁所也象征著在當時為人們所鄙夷、不齒、唾棄的同性戀者。創作者運用象征手法,以廁所為象征物,含蓄深刻而又不失客觀地將當時同性戀者難容于世的悲劇命運展現出來。
華語同性戀電影作品數量逐步增加,質量逐步提高。盡管隨著社會的進步,同性戀者與同性愛戀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廣闊,但悲劇始終是該題材電影中不可或缺的要素。華語同性戀電影的創作者立足生活真實,運用多種敘事策略將同性戀這個群體中不同面目、不同成因的悲劇展現在觀眾面前。該題材電影對主人公悲劇命運的藝術呈現反映了同性戀者及其他邊緣人群的生存境況,為未來電影市場中影片的創作提供了融合多元性文化、超越性取向的可能。同時,這種影像探索廣泛地引發了大眾對消除性傾向歧視的思考,為同性戀者的生存與發展創造了更為廣闊的輿論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