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燕玲
(韶關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東 韶關 512005)
粵北是北向出入廣東的重要門戶,民初以來,特別是1920年代前期,南北政權分立,軍閥混戰頻繁,粵北成為各方力量爭奪的重要所在。連年的戰爭與頻繁的權力更迭不僅使粵北地區飽受戰亂之苦,也使政府的地方控制體系出現“真空”,商會、商團、民團①“民團”的范圍極廣,可視為民間武裝團體的統稱。1924年《廣東全省民團條例》將民團分為“農團、工團、商團、鄉團”四類。民國時期廣東民團問題尤為引人注目。本文所指“民團”,主要指“鄉團”,以區別于“商團”。等民間組織和武裝成為地方社會的實際控制力量,他們的政治態度,也影響到角逐各方力量的變化。
孫中山對粵北的地位和作用非常重視。1922年和1924年,曾兩次以韶關為大本營,督師北伐,甚至還有過擺脫廣州、在粵北建立“一干凈土為練軍及試行民治之地”[1]248的設想。孫中山對粵北地區的期望,除粵北重要的軍事價值外,也與其在廣州的被動局面有關,而北伐期間粵北地方社會對孫中山的支持也呈現出一定的反復,這實際上是清末以來地方權勢的“自治性”與國家權力之間矛盾的反映。
民初以降,北洋軍閥統治下的中國社會,軍閥割據,政局混亂,粵北地區也因其重要的地理位置和軍事價值而成為各方力量激烈角逐的場所。從1913年至1924年孫中山韶關北伐期間,粵北先后處在龍濟光、滇軍、桂軍、粵軍陳炯明勢力以及北軍等各方力量的反復爭奪與控制之中。連年的戰爭及由此引起的兵燹、盜匪、苛稅等問題,給粵北人民帶來了沉重的災難,粵北人民消滅軍閥實現政治統一的政治訴求更為迫切。
各方力量在粵北地區的爭奪,也導致了政府對基層社會的失控。商會、商團、民團等民間組織和民間武裝逐漸成為地方社會的實際控制力量。
商會是商人的近代組織,商會在中國的出現,是晚清政府“新政”改革的成果。1904年,清政府大力提倡并諭敕各省成立商會,以期推動近代工商業的發展。各地商會成立后,力量迅速發展,至民國初年,商會已經成為全國城鎮普遍存在的凝聚商人力量的自助組織。
廣東自明清以來,特別是近代開埠以來,逐漸形成了一種“棄農從商、棄儒從商、棄吏從商的崇商社會現象”[2],尤以珠江三角洲一帶為甚,因而這一地區商人團體的政治影響力越來越大。粵北地區商貿活動和經濟實力雖遠不能和珠三角相比,但也是往來于湘贛一帶的重要商貿通道。自1904年清政府大力倡導各地成立商會以來,粵北各縣也紛紛成立商會或其他商人組織。各地商會不僅擔負著“保商”和“振商”的功能,還在各方力量在粵北激烈角逐和政局頻繁變更的背景下,代表地方社會與防軍、政府交涉,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行使地方政府職能,以下事件可見一斑:
其一,1920年第一次粵桂戰爭時期,桂軍節節敗退,曲江知事聞粵軍行將趕至,竟先自離署,而由曲江商會會長梁策宣代理篆務,維持一切[3]。沈鴻英在離韶返桂之前,也將鎮守使印交由商會保管[4]。
其二,1923年孫中山討伐桂系沈鴻英,沈軍據連州城反抗,滇軍圍城久攻不克,城中居民糧食已盡,危在旦夕,前縣議會議長葉其森代城中百姓向滇軍旅長何盡夫請愿,何以為葉系沈軍說客,將其逮捕,留押訊辦。滇軍克城后,由全城各界聯名,連縣商會會長劉劍虹具保,葉其森被釋放。后葉其森與劉劍虹因事遠出,何盡夫疑二人串通逃匿,呈請省府立案通緝,連縣紳商百姓又聯名具保。滇軍軍長朱培德認識到:“若不代為請命,則以后連城狀況,必不堪設想”,請呈孫中山,后經孫中山親自批示,省政府撤銷了對葉其森等人的通緝[5]。
其三,1924年3月孫中山籌備第二次北伐時期,樊鐘秀所率豫軍駐扎韶關,由于豫軍軍紀敗壞并傷斃人命,引發全市罷市風潮。曲江商會聯合其他紳商學界團體兩次致電孫中山,請求豫軍予以處置,最終事件以樊鐘秀同意商民提出的三項條件而了結[6]。
從上述事件中,我們可以看出地方商會的威望與控制能力,對于這個力量,駐軍、政府都不能忽視。
商團是城鎮商人組織的自衛武裝組織。商團和類似的商人武裝團體的成立,進一步增強了商人的力量和影響。
近代以來,廣東盜匪問題極為嚴重,進入民國以后,廣東政局變動頻繁,加之入駐廣東的“客軍”貪橫,盜匪之外又生出種種兵患,兵匪合一,致使匪患問題更為嚴峻。商人則是匪患問題首當其沖的受害者。由于政府輯盜無力,廣東商人形成了“官衛不如民衛”的共識,1912年1月,廣東成立了首個商團——廣州商團(粵省商團),此后,各地紛起組織商團自衛。
粵北地區商團的成立,在時間上要遲于珠三角一帶。但至遲到1920年代初,粵北各地的商團已逐漸成立并迅速發展,不僅縣有商團,甚而鄉鎮、各商業行會也組織商團。如1924年孫中山在韶關北伐時,參加韶關各界召開贊助北伐大會的商團組織,就有曲江商團軍、大塘鎮商團軍、西河自衛商團、南(雄)韶(關)始(興)船行商團、南韶始杉行商團等[7]。
這些商團擁有比較精良的武裝,平時負責巡邏維持市面治安,也進行一定的操練,不僅震懾匪徒,也在市民中積累了一定的口碑,很快發展為一方最具影響力的民間組織。據《清遠縣志》載,民國九年(1920)2月7日,清遠一區署長孫籌芳令商民將營業捐鋪租捐交由區署管理,并拘留會長團長,令其遵命。商團即派團軍圍攻區署,縣知事不得不飭令釋放商會會長和商團團長,各行營業捐仍由商會主理。事后,“各商民以此加入商團者三百名”[8]342,極大地增強了商團的勢力。不獨如此,有些商團甚而還會和駐軍發生沖突。如1925年3月曲江商團軍與駐韶滇軍趙成樑部新收編的士兵,在聯合會操之際,發生沖突,“當時槍聲卜卜,勢頗劇烈。雖經長官制止,卒無效果”[9],后被滇軍率隊平息,但造成30余人斃命的悲劇。
“民團”,是對因自衛需要而組織的民間武裝力量的泛稱。19世紀50年代,爆發了太平天國運動,清政府鼓勵各地興辦團練以對抗太平軍。太平天國失敗以后,這些團練延續下來,由當地士紳掌控,成為維持地方治安的重要力量。進入民國以后,由于廣東政局的頻繁變動,各地民團組織迅速發展,在名稱上也是五花八門,如“鄉團”、“保衛團”等,大體分為附屬于城市的商團和附屬于村落的鄉團兩種類型。本文所言民團,主要是指鄉團,以區別于勢力強大的商團。但由于縣以下商團、鄉團界限往往很難劃分,在本文的論述中,也難免出現一些混淆。
民團的組織者和操控者,主要是地方紳耆,后來隨著民團的逐步職業化,一些土豪、土匪頭目也參與其中,民團勢力愈益膨脹。1923-1924年是粵北民團大發展時期。1924年孫中山在韶關北伐時,韶關各界召開贊助北伐大會,參加大會的民團組織,僅曲江一縣,就有楓灣保衛團、大塘保衛團、曲江城第一團、曲江城第二團、曲江民團總局、曲江西水仁和墟保衛團、河西自衛團、南門沙洲尾水陸自衛團、南水清平約保衛團等[10]。
民團不比商團,有各地商會的資助和商人的捐納,其經費來源,全由自籌,主要是地方加抽捐稅所得。如1916年清遠縣成立捕屬保衛團,其經費即是“抽田畝、耕牛、火籠各捐支給”[8]342。這種經費籌措往往導致民團與鄉民特別是農民之間的矛盾,但由于民團勢重,農民也無可奈何。1924年后,隨著農民運動蓬勃開展,各地農協紛紛成立,民團就成為鎮壓農民運動的急先鋒了。
自1917年孫中山舉起護法旗幟南下廣州至1924年孫中山二次北伐,孫中山先后三次在廣州建立革命政權,并于此期間,兩次督師北伐。然而廣州政權面臨著極為復雜的內外環境,孫中山的北伐活動也受到多方掣肘,困境重重。在此背景之下,孫中山曾設想擺脫廣州,在粵北建立“一干凈土為練軍及試行民治之地”,可見其對粵北的重視和期望。
孫中山北伐的根本目的,在于討伐北洋直系,消除軍閥政治,實現國家統一和民權主義,其中,第二次北伐,更帶有“不僅在推倒軍閥,尤在推倒軍閥所賴以生存之帝國主義”[11]的反帝色彩。然而,兩次北伐,孫中山都面臨極大的困難:
其一,財政困難。財政問題一直困擾著孫中山的革命政權。護法戰爭失敗以后,廣東處在西南軍閥的控制之下,他們橫行鄉里,勒索百姓,各自控制稅收,致使廣東財政資金奇缺,1920年孫中山重建護法軍政府時,廣東財政幾乎瀕于破產。財政困頓嚴重制約著孫中山的北伐行動和其他革命活動,第一次北伐時期,北伐軍甚至面臨著“不為流寇,則為餓殍”的艱難困境,第二次北伐時期,財政困難依然沒有得到有效緩解。
其二,內部分裂。孫中山三次在廣州建立革命政權,從軍事上看,都不同程度地依靠粵軍和滇桂西南軍閥的力量,因此,在廣州政權內部,滇桂軍閥之間、滇桂軍閥與粵軍之間以及粵軍內部之間的矛盾此消彼長,成為孫中山北伐行動和革命政權發展的最大掣肘。粵桂戰爭之后,孫中山和實際掌權的粵軍總司令、廣東省長陳炯明之間的矛盾就已非常嚴重,由于陳炯明對北伐的反對和阻擾,孫中山被迫改變北伐計劃,將北伐軍由桂林撤回,臨時改道韶關,揮師江西。1922年6月,陳炯明更是公然發動叛亂,孫中山蒙難廣州,第一次北伐失敗。二次北伐時期雖然已成立了黃埔軍校,但黃埔一系尚未成軍,北伐軍主要由譚延闿、程潛的湘軍、朱培德的滇軍、樊鐘秀的豫軍、吳鐵城的粵軍警衛軍及贛、閩、晉、陜等各軍組成。這些軍隊良莠不齊,目的不一,難以指揮。如當時駐扎在粵北的滇軍的趙成樑師,是“完全不聽孫中山指揮的。”[12]另一方面,隨著孫中山對國民黨的改組和國共合作的實現,國民黨內部的矛盾愈發突出,進一步加劇了孫中山的困境。此外,政權內部財團勢力強大,最終釀成商團叛亂。
其三,外部掣肘。主要包括:(1)北洋政府的壓力;(2)列強的壓力。在聯俄政策提出以前,孫中山一直積極尋求所謂西方民主國家的支持,由于孫中山的革命思想、目標與列強的利益相對立,列強非但不予合作,反而不斷施加壓力,特別是在“關余”(粵海關關稅余額)問題上,牽制南方政府。1923年12月,英法美等五國軍艦集結于珠江白鵝潭內,對南方政府進行軍事威脅,反對收回關余主權,進一步加劇南方政府的財政危機。(3)陳炯明勢力的反攻。1922年“六·一六兵變”后,陳炯明控制廣東,1923年1月,孫中山在滇軍支持下通電討伐陳炯明,陳炯明戰敗下野,盤桓東江,成為廣東革命政權的最大威脅。(4)輿論壓力,特別是在北伐問題上,以《申報》為代表的所謂“無黨無偏”的社會輿論多持反對態度。
面對廣州的困局,孫中山希望在粵北建立“一干凈土為練軍及試行民治之地”,在此基礎上,力圖中原,實現統一大業。他在給蔣介石的信中指出,由于廣州面臨的困難局面,“此地不能一刻再居,所以宜速舍去一切,另謀生路”;“現在之生路,即以北伐為最善”[1]32,當駐守韶關的滇軍趙成樑部提出要孫中山發放三千支槍才能北伐時,孫中山即電令蔣介石予以滿足,并特別強調此舉意義:“不獨要他北伐,且同時要他交回韶關防地為大本營練兵之用,實為兩利也。”“若此時不把韶關廓清,則以后更難,如此,則吾黨欲得一干凈土為練軍及試行民治之地亦不可得”,故以三千槍“而易一南韶連,其利實大”[1]248。廣州商團叛亂期間,孫中山多次嚴令蔣介石放棄廣州,甚至欲將黃埔軍校遷往韶關,可見其對粵北、對韶關的期望之高。
孫中山欲將粵北變為可靠而鞏固的根據地,也需要得到粵北地方社會的支持。因此,大本營駐韶時期,孫中山尊重當地商會士紳的權力與聲望,接受他們提出的合理訴求。如前述駐韶豫軍擾民案的處理。其后,孫中山特別頒布訓令,要求各軍“嚴飭所部”,“約束士兵,毋得滋擾市場,以肅軍紀。切切。”[1]225-226
孫中山北伐時期,粵北地方勢力、社會勢力鑒于民初以來“客軍”對粵北的危害及孫中山的威望的損害,總體上是支持孫中山和北伐的,但由于利益的矛盾與爭奪,他們的立場也出現一定的反復。
其一,為北伐駐軍解決實際問題。1922年孫中山改道韶關北伐,北伐軍抵韶后,由于人數眾多,不得不占用校舍,韶關紳商學界等集議籌款搭大棚廠數座,解決軍隊住宿問題[13]。第二次北伐時期,南雄縣長楊嘉脩和南雄紳商各界還主動籌建北伐兵站,籌措物資[1]214。
其二,支持平叛。1923年孫中山在北江平定桂系沈鴻英叛亂時,得到粵北地方社會的大力支持。韶關紳商學界公推曲江商會鄧會長為主席,通電各界:“后誓擁護孫公,保衛桑梓”,“并通告各屬民團,聯合一致抵抗沈北賊軍,救國救鄉,義無反顧。”[14]而北江民團,則因“截擊沈北賊軍厥功甚偉”[15]而受到孫中山的多次嘉獎。
其三,聲援北伐。1924年9月孫中山赴韶后,韶關各界即召開大會,發表《韶州各界協助北伐大會宣言》。《宣言》稱韶民“對于革命政府為打到軍閥、打到帝國主義以解除人民痛苦而北伐,當視竭力所及,協力贊助”,并號召全國同胞,“齊起團結,協力贊助”[16],9月 29日又召開韶關各界贊助北伐大會,韶關各商團、民團幾乎悉數出席,場面極為隆重[17]。
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在國家權力衰微的背景下,以商會、商團、民團為代表的粵北地方社會對孫中山的支持,是建立在保持自己自治利益的基礎之上的,一旦他們認為這種利益受到威脅,立場就會出現反復。在1923年孫中山討伐沈鴻英的戰斗中,譚延闿部湘軍為支持孫中山,由湘入粵,卻遭到仁化縣鄉團的武力抗拒,廣州商團事件發生后,粵北各地商團立場的轉變則最能反映問題。
廣州商團是廣東成立最早的商團,至1924年已發展成為擁有常備軍4 000人、后備軍4 000人的強大規模,其實力是歷屆廣東省政府都無法小覷的。孫中山在廣州建立革命政權之初,也對商團實行優容政策。然而,隨著商團勢力的不斷膨脹,商團“自治中立”的利益與革命政府政治統一宗旨之間的矛盾愈益顯現,特別是1924年8月,廣東各地商團在聯團基礎之上成立“全省商團聯防總部”,全省商團軍計有17萬之眾,且具有一呼百應、同時進退的強大動員能力和組織能力,鑒于此,廣州政府開始對商團發展采取限制措施,而商團則將此說成是政府迫害商民的專制“暴行”,策劃并促成了全省大罷市風潮,公然要求孫中山下臺,進而于10月10日發展為武裝暴亂,使孫中山及革命政府面臨入粵以來的“第一生死關頭”。
在全省商團聯團風行之時,粵北的南雄、曲江、始興、連縣、仁化、樂昌、英德、仁化、清遠、佛岡、乳源、連山等縣也成立了北江聯團,各縣商團成為“全省商團聯防總部”的分部。商團事件發生后,廣州商團通電全省商團,要求各地驅逐縣長,宣布獨立,在這樣的背景之下,連縣、清遠、仁化等商團曾參與其中,對廣東革命政權和北伐造成了一定的損害。
綜上所述,1920年代孫中山在韶關的兩次北伐活動,是其在極為困難的情況下為實現政治統一所采取的重要軍事行動,北伐期間,以商會、商團和民團為代表的粵北地方實際控制力量對孫中山的支持呈現出一定的反復,其實質則是自清末以來地方社會在保持自己自治性的同時對國家制衡作用的反映。兩次北伐最終都失敗了,孫中山生前未能實現政治統一的心愿。廣州國民政府成立后,在鞏固后方的基礎之上,于1926年7月組成國民革命軍再度北伐,隨著北伐的勝利推進,國民政府對地方勢力的控制和改造也隨之展開,各地民間武裝被逐步改編為“地方警衛隊”,成為國民黨維持地方控制的政治工具,國共兩黨合作破裂后,他們又成為國民黨鎮壓共產黨人和工農組織的急先鋒,國民革命最終失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