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 慧
(山東師范大學法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1978年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中國共產黨從建立“要法治不要人治”的樸素共識,到“推進法治中國建設”,再到“堅持全面依法治國”,我國法治建設的自主性意識日趨增強。然而在我國,在面向社會轉型時期逐步復雜的社會關系與急劇增長的社會問題之時,社會大眾與知識階層中對中國法治的未來圖景存在著具有一定普遍性的隱憂與焦慮,因此有必要將中國共產黨法治話語體系建構的演進歷程與內在邏輯進行明晰。
1949年之后,中國共產黨的法治意識形態自20世紀50年代出現“全面蘇化”,自80年代至21世紀初,西方法學理論和法治思想幾乎浸染了我國整個法學理論界。在這種知識背景下,中國共產黨如何建構其特有的法治理念便成為中國法治道路上的第一道挑戰。
蘇聯法治意識對我國法治意識的全面影響始于新中國法制創始之初,全面學習與繼受蘇聯法律思想和法學理論成為中國共產黨“重整河山”的基本思路和重要決策(1)這一時期,不僅蘇聯的各種法學著述在我國全面翻譯和介紹,而且蘇聯法學教材或蘇聯專家的講義亦成為我國法律教育的主要參考資料。參見《中國教育年鑒(1949—1981)》,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4年版,第266頁。此外,來華傳授法學理論和法制經驗的蘇聯法學專家先后受聘于全國人大常委會法案委員會、最高人民法院、政法委員會、司法部、外交部以及中國人民大學等,同時我國亦不斷派遣法科學生去蘇聯留學,將蘇聯的法律思想和法學理論帶回中國。參見唐仕春:《建國初期來華蘇聯法學專家的群體考察》,《環球法律評論》2010年第5期。。不可否認,在中國共產黨進行法治建設的起步階段,蘇聯法治意識形態為社會主義中國選擇何種法治道路提供了必要的認識之道,但是蘇聯法律思想中產生于階級斗爭和黨內政治斗爭背景中的國家與法權理論,以及對國家權力和社會成員權利的語焉不詳,并不適合于經撥亂反正后回歸民主政治生活常態的中國,所以至20世紀中后期基本為法學理論界所摒棄。
隨著我國對外開放的加快和西方文化思潮的傳入,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西方自由主義法學意識形態在國內法學知識階層逐步取代蘇聯法治意識形態(2)迄今為止,西方各種法學著述和文獻已成為當代中國法學重要的理論資源,對法科大學生和法學人而言,接受西方法學理論的訓練成為其完整法律知識體系建構所必不可少的階段。同時,衡量一個法學人學術功底和理論素養的重要標尺便是其對于西方法治理論的掌握與熟知程度。。基于自由主義傳統,法治在西方國家得以興起,“自由主義法律哲學一個至關重要的要素就是這樣的原則:每一個社會都應能夠依據法治運作。它對法治的信奉起源于17世紀現代自由主義的誕生”(3)[美]安德魯·奧爾特曼:《批判法學——一個自由主義的批評》,信春鷹、楊曉峰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頁。。作為西方主流法治意識形態,自由主義法學由西方啟蒙運動中的自然法學派率先主張,20世紀后又經新自然法學派進行進一步的修正和調適。從其理論內涵看,西方自由主義法學理論通過對法律若干要素或特征的強調、剖析與解讀,刻畫了一個理想的“標準法治模式”,這一模式將法律賦予了全社會中至高無上的權威性,并在其中裝置了諸如自由、民主、平等、公正、安全、秩序、效率、福利等人們普遍追逐的美好價值和社會品質。在這種近乎完美的法治圖景中,人們相信只要法律得以實施便可以使這些價值得以兌現,反之,倘若某個國家的法治現實與此樣本不一致,便被認為是法治的異端。在西方自由主義法學“基準”的籠罩下,中國共產黨如果不能突破西方的法治話語體系,重新尋找路徑來建構自己的法治理念與意識形態,則將直接影響中國法治建設的道路自信與理論自信。
事實上,隨著西方國家社會發展所面臨的日益復雜的社會關系及日漸突出的社會問題,自由主義法學理論即便在西方也越來越難以為其法治實踐提供有效的理論指引,以致西方學者們也不得不認為,“法律只不過是特定政治環境和社會環境的表征”(4)[美]佛雷德里克·紹爾:《法律移植的政治學動機》,彭小龍譯,[意]簡瑪利亞·阿雅尼、魏磊杰編:《轉型時期的法律變革與法律文化——后蘇聯國家法律移植的審視》,魏磊杰、彭小龍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2頁。。盡管一個國家可以向其他國家提供它如何處理其法律問題的經驗,但具體法治道路的選擇和確立卻仍取決于某個國家自身特定的綜合國情。在更多時候,西方自由主義法學與其說是西方國家所真實奉行的意識形態,毋寧看作它已成為西方世界對“后發型”法治國家推行其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的思想工具。
由于法治意識形態體現著特定國家的文化價值與民族自覺性,所以試圖簡單地通過從他國移植既不可欲,亦不可能。不同于法學人將法治看成是一種獨立的、技術性的活動,中國共產黨并非僅僅停留在對法治自身邏輯自洽性的論證,而是更多地關注法治在中國社會整體運行過程中的實際治理功能,從而制定相應的政策。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基于“撥亂反正”之后常態民主政治生活的建立,中國共產黨將民主法制作為中央一項重要決策來提出,申明將其作為社會主義建設中堅定不移的基本路線。與此同時,中國共產黨首次明確提出在社會主義建設中要“做到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的法制倡導(5)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1頁。。“十六字方針”以民眾所熟知的表述樹立了法律權威,繼而,中共中央領導人鄧小平同志進一步明確中國法制的社會主義性質,他指明,在中國,人民民主權利是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通過人民群眾的長期斗爭實現的,而非如西方自由主義法學中所宣稱的“天賦人權論”,同時,“要繼續發展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制。這是三中全會以后中央堅定不移的基本方針,今后也決不允許有任何動搖”(6)《鄧小平文選》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59頁。。“不要社會主義法制的民主,不要黨的領導的民主,不要紀律和秩序的民主,絕不是社會主義民主”(7)《鄧小平文選》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59—360頁。。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法學界展開了“社會主義法制”與“社會主義法治”的討論(8)在這次會議上,中央領導人指出:“加強社會主義法制建設,依法治國,是鄧小平同志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我黨和政府管理國家和社會事務的重要方針。”,1997年中國共產黨第十五次全國代表大會正式提出“依法治國”,法治擺脫西方話語束縛,被置于中國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發展的總進程之中,中國共產黨領導建構的社會主義法治理念與治國方略相結合,開始具備對當代中國國情的解釋力與適應性。
此后,隨著改革進程的推進,社會主義法治理念在中國共產黨的歷次會議中逐步加以完善,并以“市場經濟就是法治經濟”“依法治國”“執法為民”等區別于學術語言的敘述方式向社會大眾迅速傳播。中國共產黨法治話語與大眾思維的密切融合,一方面使中國共產黨借此實現自己的政治倡導以及治國安邦的政治目的,一方面使社會主義法治理念在短時期內獲取社會認同,獲得與學界中流行的西方自由主義法治思想相抗衡的力量。
2014年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四次會議召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第一次被明確提出,依法治國正式運行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理論體系和制度之內。2018年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將依法治國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聯系起來,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將全面依法治國的理念和思想納入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依法治國與堅持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有機統一起來(9)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在慶祝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成立60周年大會上強調:“在中國,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保證人民當家作主,保證國家政治生活既充滿活力又安定有序,關鍵是要堅持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依法治國有機統一。”,社會主義法治理念在推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征途中被理解和定位。至此,社會主義法治理念作為中國法治的意識形態,在中國社會發展與治建設中全面獲取生命力,并以此為核心推動著中國法治話語體系全面展開。
在中國,傳統上便有“令者,所以令人知事也”、“法律政令者,吏民規矩繩墨也”的認識(10)《管子·七臣七主》。,因此,古代律令的制定始終受到掌權者的重視。法治作為中國的“百年之夢”始于晚清的修律,清政府以大陸法系國家為借鑒,大量引進西方尤其是日本法,打破傳統上以綱常倫理為基礎的中華法系,在形式上構建出類法典化的現代法制體系。20世紀80年代以來,對中國法理學界影響深遠的除了西方自由主義法學之外,還有西方分析實證主義法學。分析實證主義法學堅持將法律視作一套概念清晰、表意明確、邏輯一致的普遍性規范,因此法律制定便是法治的中心。在傳統與西方的合力影響下,中國法治的推進始終伴隨著制度上的探索與開展,學界關于各法“立改廢釋”的討論從未停止,在中國法治進程中,立法工作無疑也成為重頭戲。中國共產黨從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加強社會主義法制”,到2002年黨的十六大提出“形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當前我國現行有效的已有260多件法律、700多件行政法規、8000多件地方性法規。
盡管新中國成立后,制定了以“五四憲法”為代表的一些法律,但卻在“文革”中整體陷入虛無,中國社會處于法制全面癱瘓狀態,因此,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中國共產黨的一個重要任務便是迅速恢復法制和推進法律建設,使得“依法辦事”有章可循,即如鄧小平所說:“當務之急就是盡快制定出國家和社會需要的法律”(11)《鄧小平文選》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46頁。。“一手抓建設,一手抓法制”貫穿于改革開放初期的方方面面。
在加快立法的思想指導下,全國人大常委會在20世紀70年代的最后一年連續出臺了《刑法》《刑事訴訟法》《人民法院組織法》《人民檢察院組織法》等一系列法律。80年代初期,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全國人大常委會在繼承“五四憲法”優良傳統的基礎上,頒布了新憲法,由此推動社會主義建設中的民主制度化和法律化取得實質性進展。在公法領域,中國共產黨領導制定的《行政訴訟法》《行政處罰法》《行政監察法》《行政復議法》先后通過,權力被規范化運行,法制進一步向法治靠近。私法領域內,《民法通則》出臺,它不僅承認在國家政治活動和行政活動之外,社會中還存在著一個私人空間,并為這個私人空間內的主體活動提供了基本的自治規范,明定了社會成員的各項權利,這一舉措使中國從五千年的“義務本位”中走出,開始邁向“權利時代”;《經濟合同法》《涉外經濟合同法》《技術合同法》三部合同法相繼頒布,及時為市場經濟提供了行為規范,順應且極大地推動了改革開放的發展;《婚姻法》《繼承法》將新型家庭成員關系確定下來,個人主體的意思自治在社會領域進一步體現。經濟領域內,全國人大先后頒布《公司法》《產品質量法》《反不正當競爭法》《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等諸多用來調整市場經濟活動的法律,可以說,中國經濟在20世紀末的飛速發展,與大量的法律制度扶持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
1999年憲法修正案將“中華人民共和國實行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以法條形式固定下來,中國共產黨的法治倡導從政治話語轉化為法律話語,并以法律制度的方式固定下來。此后,中國進入全面立法的時代,中國共產黨在十五大和十六大先后提出:“到二O一O年形成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至2011年,“一個立足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基本國情、適應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需要,涵蓋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等多個層次的法律規范構成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已經形成”(12)《吳邦國在十一屆全國人大四次會議上作的常委會工作報告(摘登)》,《人民日報》2011年3月11日。(見圖1),可以說,以憲法為核心、以七大部門法為主干的法律體系為中國共產黨法治話語體系的建構提供了充分且必要的制度供給,推動著中國開啟了新的法治圖景。

圖1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基本構成
按照理論上對法律制定的理解,一部法律的出臺需要相對繁瑣的程序以及對其合理性的論證,而20世紀70年代末的中國來說,既要面對歷史解決“文革”的遺留問題,又要面向未來開創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局面,人力與精力處于嚴重短缺局面。在這種局面下,改革開放之初的中國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具備制定全國性法律的條件。然而,倘若沒有必要的立法及法律規范作為社會經濟活動以及國家機關組織和運轉的依據,那么無論是解決歷史問題還是開創未來局面,都將極有可能因缺乏“規矩繩墨”而產生更加混亂的后果。針對中國的實際情況,鄧小平這樣說:“立法的工作量很大,法律條文開始可以粗一點,逐步完善。有的法規地方可以先試搞,然后經過總結提高,制定全國通行的法律。”(13)《鄧小平文選》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47頁。可以說,改革開放初期的立法應急性優先于其科學性,但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與深化,立法領域中的立法質量和立法效率問題日漸顯現(14)“比如,立法質量需要進一步提高,有的法律法規全面反映客觀規律和人民意愿不夠,解決實際問題有效性不足,針對性、可操作性不強;立法效率需要進一步提高。還有就是立法工作中部門化傾向、爭權諉責現象較為突出,有的立法工作實際上成立一種禮儀博弈,不是久拖不決,就是制定的法律法規不大管用,一些地方利用法規實行地方保護主義,對全國形成統一開放、競爭有序的市場秩序造成障礙,損害國家法治統一。”參見《習近平關于全面依法治國論述摘編》,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8—9頁。。
因此,盡管法律必須具有穩定性,但卻也并非是一成不變的(15)Pound,Interpretations of Legal History. Cambridge,Mass. p1.Jean Beetz,“Relections on continuity and Change in Law Reform,”22 University of Toronto Law Journal 129(1972).。“一方面,法治表示對法律的確定性和穩定性的需求,以便人們得以相應地規劃和組織他們的安排;但是,另一方面,法治又強調需要法律保有某種靈活性并且能夠讓自身適應公共觀念的變化”(16)See. Geoffrey de. Q. Walker,The Rule of Law:Foundation of Constitutional Democracy,p.42. 轉引自夏勇:《法治是什么?——淵源、規誡與價值》,《中國社會科學》1999年第4期。。所謂“法治”,也即“已成立的法律獲得普遍的服從,而大家所服從的法律又應當本身是指定的良好的法律”(17)[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濤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第199頁。。這意味著在中國共產黨法治話語體系中不僅需要法律制度,而且需要良好的法律制度,亦即“法律是治國之重器,良法是善治之前提”。
不同于改革開放初期的以追求立法數量為目標的應急性立法,在改革開放的深化階段,中國的立法活動轉向科學立法,“人民群眾對立法的期盼,已經不是有沒有,而是好不好、管不管用、能不能解決實際問題”(18)《習近平關于全面依法治國論述摘編》,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8—9、43頁。。“如果說改革開放前三十多年的法制建設成就主要表現為不斷制定各方面的法律規范,那么在解決了有法可依的基本問題之后,提高立法質量、增強法律體系內部協調性則成為中國法制建設的新重點”(19)賈盛真:《國務院法規文件清理恰逢其時》,《中國社會科學報》2016年3月23日。。2012年黨的十八大報告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部分中強調:“要推進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從此,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立法工作重心由追求“立法數量”轉變為關注“立法質量”(20)此階段的立法工作重點為:“完善立法規劃,突出立法重點,堅持立改廢并舉,提高立法科學化、民主化水平,提高法律的針對性、及時性、系統性。要完善立法工作機制和程序,擴大公眾有序參與,充分聽取各方面意見,使法律準確反映經濟社會發展要求,更好協調利益關系,發揮立法的引領和推動作用。”參見《習近平關于全面依法治國論述摘編》,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8—9頁。,即如習近平總書記所強調:“要抓住提高立法質量這個關鍵,……努力使每一項立法都符合憲法精神、反映人民意愿、得到人民擁護”(21)《習近平關于全面依法治國論述摘編》,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8—9、43頁。。
“科學立法”要求制定法律既須有合理的社會基礎,亦應遵循合法的程序。一方面,法律須反映社會的實際,法的制定由現實需求驅動;另一方面,要求立法須遵循嚴格的程序。法律本身是秩序的象征,法律的產生過程也必然依據嚴格規范的程序,可以說立法的有序性是良好法律產生的必要前提。新世紀之初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立法法》為良法有效且有序地產生提供了制度依據。法律制度的“立改廢”在中國齊頭并進,立法在程序上更加注重科學論證與社會建言,調動公民參與的積極性和主動性,保證法律制定的民主性及其社會基礎。從1988年到2018年,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先后五次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進行修正,將中國共產黨在每一個新階段的政治倡導及時轉化為法律語言,國家和行政領域內,《行政處罰法》《行政訴訟法》和《行政復議法》分別被修改,《行政許可法》《突發事件應對法》《公務員法》《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等先后出臺。社會領域內,《民法總則》取代《民法通則》《物權法》《侵權責任法》《勞動合法》《食品安全法》《社會救助法》《旅游法》《破產法》等一些法律頒布,不但回應了與人民利益最緊密的民生問題,個人利益與權利被置于突出地位,還沖破了改革開放以來所形成的諸多利益固化的藩籬。除此之外,在改革開放深化期,為規范中國共產黨及人民軍隊自身的活動,完善黨內法規和軍事制度亦進入科學立法的視野,一方面黨內法規文件條例被集中清理,某些不符合當前實際和時代任務的文件被及時廢止并修改,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黨內法規制定條例》《中國共產黨黨內法規和規范性文件備案規定》《中央黨內法規制定工作五年規劃綱要(2013—2017年)》《嚴格軍隊黨員領導干部紀律約束的若干規定》《關于新形勢下深入推進依法治軍從嚴治軍的決定》等一系列文件陸續出臺,從嚴治黨與從嚴治軍從具有號召意義的理念層面轉到了具有可操作性的制度層面。
此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形成之后,立法工作重心逐步向法律修改轉移(22)參見付子堂、胡夏楓:《立法與改革:以法律修改為中心的考察》,《法學研究》2014年第6期。,一些與憲法和基本法等上位法精神以及社會主義法治理念不協調且相沖突的制度或規范性文件被先后廢止,比如收容遣送制度、勞動教養制度、城市房屋拆遷管理條例等。之后,基于科學立法的政治倡導和完善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法理要求,2014年中國共產黨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一項任務,即要對所有分布在國家機關、地方各級機關及企事業單位、團體的規范性文件進行審查,以減少它們與法律法規相沖突而產生的糾紛和矛盾。
40年間,中國共產黨領導立法機構不僅以制度的方式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和公民權利,還確立“依法治國”以及“全面依法治國”的基本方略,這種以政策帶動法制、以法制固定法治的方式成為中國共產黨話語體系建構中的特色。
福山在其《國家建構》一書中強調:“國家的各種制度作為一個整體不僅要在行政上相互協調,而且必須在被管理的社會(underlying society)看來是正當的(legitimate)”(23)Francis Fukuyama,State-Building:Governace and World Order in the 21st Century,Cornell University,Press,2004,p26.。在中國,中國共產黨領導構建的中國法治話語不僅是一種言說方式,更需要在社會主義建設過程中形成能夠與中國特定政治制度和社會實際進行對接的力量。
繼習近平總書記明確提出“法治中國”的命題和建設“法治中國”的重大任務之后,十八屆三中全會正式確認了“法治中國”這一概念,之后,中國共產黨又將“推進法治理論創新”這一意見在十八屆四中全會上進行了闡發,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體系”的發展定位于圍繞社會主義建設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
中國共產黨所提出的“法治中國”建設,既表明了法治建設整體推進和一體建設的未來路徑,又確立法治建設中“實現立法與改革決策相銜接”的具體方法。從此,法治國家與法治政府、法治社會一體建設、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等成為中國法治話語體系的關鍵詞,它不僅回應了民眾對中國法治建設的關注和期待,而且也為中國共產黨的治國理政注入了新的內涵。
質言之,區別于傳統中國“法術之治”老路和西方“普適性價值”邪路的中國法治話語體系建構演進,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呈現“螺旋式上升”狀態,在這一過程中伴隨著法律與政黨、政黨與國家、國家公權力與公民私權利等多重博弈,這些關系的逐步澄清使中國法治的實踐性和包容性得以定位、拓展及深化,法治話語體系也在法治中國的推進中日漸完善。
法治不僅是一種理念,它更重要的是一種實踐,習近平在中國共產黨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上都反復提到了這一點。因此,中國法治話語體系須以中國的實際國情為其根基,對中國社會發展及其發展中的各種矛盾作出實踐性回答。作為中國共產黨的優良傳統,實踐性自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便展現出其制勝法寶的魅力(24)《董必武選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11頁。。改革開放之初,面對市場經濟領域違法的問題,“法制”成為針對市場經濟領域內層出不窮違法現實問題的法治話語。直至20世紀90年代,中國法治建設的時代主題是服務于市場經濟與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法律的權威性和穩定性得以穩固,法治道路逐漸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并軌。1997年中國共產黨提出“依法治國”這一政治倡導,“法治”開始作為基本方略服務于治理國家的實踐;2004年中國共產黨在十六屆四中全會上又提出“依法執政”,法治上升為中國共產黨執政的基本方式。“依法治國”與“依法執政”將法治嵌入中國共產黨治國理政與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建設的實踐之中;中國共產黨在十八大上正式提出“法治是治國理政的基本方式”,此后,法治被置于事關國家長治久安的實踐中加以謀劃和推進,“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與“全面深化改革”共同服務于“小康社會”的全面建成,中國共產黨領導建構的法治話語進入國家治理和社會治理的實踐層面,“法治中國”被賦予前所未有的歷史使命和實踐價值。
在對社會主義法治的實踐探索過程中,中國共產黨對法治話語從“法制”“法律體系”逐步轉變到“法治”“法治體系”中來,這一話語的轉變表明法治在中國運行軌跡的變化,即由靜態的制度體系向動態的治理體系進行演進。這一動態的治理體系以堅持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為底色,與國家治理的實踐緊密結合,區別于西方自由主義的“人權、自由、平等”話語,而以“科學立法、嚴格執法、公正司法、全民守法”作為中國法治話語的“基準”,并以法治國家、法治政府與法治社會的一體化建設為其實踐性目標。
隨著全面深化改革的推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話語體系不斷被賦予更多的新內容。基于中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傳統實踐,中華傳統美德作為法治的支撐與精神沃土,使中國法治體系得以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華,德治與法治并舉且相得益彰。基于實踐過程中必不可少的方法論,法治思維與法治方式被納入體系之中,法治方式服務于社會治理的現實,在各種社會矛盾凸顯的社會轉型時期,具有將糾紛導入法治秩序的實踐意義,不寧唯是,它還要求改革的實踐必須在憲法框架內與法治軌道上進行,亦如習近平總書記所強調:“凡屬于重大改革都要于法有據。在整個改革過程中,都要高度重視運用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發揮法治的引領和推動作用,加強對相關立法工作的協調,確保在法治軌道上推進改革。(25)《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2014年工作要點》,《新京報》2014年3月1日。”
可以說,中國共產黨在改革開放以來對法治的實踐探索決定了自己對法治樣態有著獨特的敘事方式,而非是基于西方所編制的法治模式來參與對法治的泛化討論。在中國特色的法治敘事方式中,中國共產黨從中國實際出發,領導本國人民走出了一條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的實踐之路。
迥異于西方國家多黨并立、互爭政權的政治制度,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制度,作為執政黨的中國共產黨從新中國成立之始便處于中國政治結構的核心地位。從中國現代法治形成的過程來看,中國現代法治是中國共產黨提出并領導中國人民在實踐中建構起來的。中國共產黨不僅領導全國人民進行了新民主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而且在執掌全國政權后繼續開展社會主義法治建設,以推進中國現代國家的建構。可以說,中國共產黨的自身建設與中國現代法治建設具有同構性,“中國共產黨60多年執政的歷史就是一部在依法治國道路上不斷探索和奮斗的歷史”(26)劉建斌:《為什么說“黨大還是法大”是一個偽命題?》,《黨的文獻》2015年第6期。。在中國,法治建設的運作邏輯與實踐方式表明了堅持中國共產黨的執政領導是堅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必要且首要的條件。作為代表中國人民共同利益和長遠利益的共產黨,其長期執政目標與人民群眾的當前利益是密切結合且交織共融的,它必須踐行“廉潔自律,克己奉公”的精神以確定和肯定黨的德性,因為它只有時刻保持自身的“先進性”與“純潔性”才能夠最大程度地獲取全國人民和其他政黨的情感認同與政治認同,并為其長期執政源源不斷地注入信任資源、權威資源以及正當性資源。
“克己”無疑是一種嚴格的自我約束,對于一個政黨而言,它所指向的是自身組織機制建設,中國共產黨對此的政治表述為“黨要管黨”“全面從嚴治黨”,并構架了6+1的黨建格局(27)“5+1”的黨建治理格局,即“全面推進黨的政治建設、思想建設、組織建設、作風建設、紀律建設,把制度建設貫穿其中,深入推進反腐敗斗爭”。。中國共產黨在“克己”的要求下所進行的“制度治黨”便是其中的“制度建設”。在中國共產黨的“制度建設”中,不僅包含著為社會成員所普遍認可的價值理念,還包含著比一般社會成員更高要求的“為公”思想、道德觀念、理想信念宗旨以及優良傳統作風。
制度治黨的要義為依規治黨,它要求在國家法律之外,中國共產黨還需要為自己另行制定更加嚴格的政治紀律和政治規矩。在制度治黨的諸多規矩中,黨內法規愈來愈顯示出它的重要性和影響力。“擁有一套完整的黨內法規是我們黨的一大政治優勢。經過近百年的實踐探索,我們黨已經形成了包括黨章、準則、條例、規則、規定、辦法、細則在內的黨內法規制度體系。”(28)王岐山:《在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第四次全體會議上的講話》,《中國紀檢監察》2014年第21期。
十八大以來,中國共產黨制定或修訂了一系列黨內法規,架起了黨內法規制度體系的基本框架。根據學者分析,黨規體系是以黨章為根本,以中央黨規為主干,以部委黨規、多件地方黨規為重要組成部分,由黨章相關法規、黨的領導和執政活動法規、思想建設法規、組織建設法規、作風建設法規、反腐倡廉建設法規、制度建設法規、黨的運行機關保障法規八個方面的法規共同組成的有機統一整體(29)參見宋功德:《堅持依規治黨》,《中國法學》2018年第2期。。黨內法規在中國共產黨十八屆四中全會上被明確納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之中,中國共產黨在“治黨”之中融入了法治思維和法治方法,從而依法治國通過從嚴治黨被帶動起來。
可以說,中國共產黨法治體系的建構過程既是中國共產黨治理國家的“黨治”歷程,也是共產黨的自身組織機制不斷完善的“治黨”歷程,在這一歷程中,黨內法規與國家法律在中國具有共生性,共同推動社會主義法治在中國逐漸形成區別于西方法治的中國特色。在歷經若干中國實踐的基礎上,中國共產黨將黨內法規納入法治體系,以國家法律與黨內法規并舉且互補的模式,開創了不同于世界任何一個國家的法治話語新格局,即全面依法治國和全面從嚴治黨的二元法治模式(見圖2)。“這并不是一種簡單的意識形態,而是內嵌于政黨和國家高度整合的憲制結構的制度要求,也是社會治理日益復雜化的現實要求。”(30)陳柏峰:《黨內法規的功能和定位》,《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7年第3期。

圖2 國家治理體系總體架構
任何一個國家的法治建設,都無法脫離自身的內生文化、社會結構與政治實踐,任何一個國家的法治模式總是圍繞著本國的需要而設計,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每一種法治形態背后都有一套政治理論,每一種法治模式當中都有一種政治邏輯,每一條法治道路底下都有一種政治立場。(31)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習近平關于依法治國論述摘編》,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第34頁。”
自晚清修律至中華民國,中國法治建設的方式始終是學習與移植西方法律理論及法律文本,機械性與單向性的移植盡管使中國在制度表象上與法治文明拉近了距離,但卻始終沒有建立起其應有的法治秩序。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破除對西方法律制度的“路徑依賴”,在處理法治規律與法治道路的關系中,著眼于當代中國社會的基本國情與具體場景,以解決中國社會的實際問題為目標和使命,根據社會的進程與改革的推進來展開法治話語體系的建構,形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道路與法治模式。中國共產黨領導所建構的法治話語體系,既包含有關法治的思想、理論、知識、文化、語言及思維的總體概況,又牽涉對西方各種法治思想和法治理念的審慎思考與分析,既無法忽視學界既有的法律理論與法律知識,又須滿足中國社會發展的實際需要,實現法治理論的全面創新。質言之,中國共產黨法治話語體系建構的過程,亦是自覺確立本土性的法治意識形態,全面塑造中國自有的法治理論和法治知識體系的過程。這一過程中,中國共產黨作為執政黨和最高政治領導力量,逐漸將自己的領導權納入到法治軌道中,自主走上社會主義法治道路,并終于形成完全不同于西方的法治話語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