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卜
(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北京100048)
《鄭風》共有21 篇,主要描述的是春秋時期鄭地以愛情、交游題材為主的民間詩歌。鄭地,即今河南鄭州、滎陽、登封、新鄭、新密一帶。從詩歌數量上而言,《鄭風》為國風之首;從詩歌內容上而言,再現了鄭國年輕人對于愛情自由、大膽地追求;從詩歌特點上而言,呈現出清新奔放、率真淳樸、浪漫野性、真摯熱忱、憂思悲慨、哀怨蒼涼、亂離悲涼的色彩。[1]《鄭風》對青年男女愛情的描述,在十五國風中較有代表性。然而,這種與眾不同的思想價值呈現,一開始就受到了批判與誤解。
學術界關于“鄭聲淫”的批判,多追溯至孔子。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百花齊放。關于國家的治理,孔子認為遵守禮樂制度即可國治,具體表現為:“實行夏人的歷法,乘坐殷人的車輦,穿戴周人的服飾;音樂的演奏,采取《韶》和《舞》(武),遠離鄭人的音樂和花言巧語的小人。[2]在這里,孔子認為鄭人的音樂就像巧言令色的小人一樣,不利于國家的治理。同時,孔子在《陽貨》篇中進一步表達了對鄭聲的厭惡,言辭犀利地將“鄭聲”與牙尖嘴利、伶牙俐齒顛覆國家的小人相提并論,因為孔子憎惡鄭國的樂曲破壞了雅樂的典雅。[2]由于孔子對于鄭聲的厭惡及其原因,孟子認為是“厭惡花言巧語的小人,擔憂其擾亂正義;厭惡能說會道的角色,擔憂其影響公信;厭惡鄭人的聲音,擔憂其毀壞正樂的雅正”[3]。再如荀子將鄭衛之音與妖艷的容貌相提并論,“姚治之容,鄭衛之音,使人之心淫”[4]。雜家認為鄭國風俗傳承商紂的淫辟,為亡國之音,就像“貪戀美色和靡靡鄭衛之音,安于享樂,好似砍伐了本性的斧頭”[5]。又如“社會黑暗、混亂則禮樂也變得煩瑣,鄭衛的聲樂,是淫靡的音樂,是亂國和道德敗壞的開始”[5]。此外,《禮記·樂記》也提及“鄭衛之音是亂世的聲音”[6]。
先秦時期,“淫”字語義較多,有浸淫,潤澤之義;有久雨之淫之義;有過度、泛濫之義。從“鄭聲淫”中的“淫”字文本出發,其應當是指鄭人的音樂形態不符合禮樂制度的要求,是一種不合禮的體現。也有學者視鄭樂為新生的音樂[7],新生物當然與孔子的復古觀念不相符,如明人謝肇淛提及“淫,是靡之義,是巧之義,即鄭樂過尤爾不及,艷麗而缺少樸實的色彩”[8]。再如杜道明談到“儒家學派重視中庸原則,即以‘度’為評價標準,符合‘度’,即是雅樂,是美的;不符合‘度’,即是淫樂,是丑的。因此,鄭聲就是淫樂,是丑的”[9]。
自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后,儒家思想結合時代要求逐漸形成新的價值觀念。班固基于維護統治的需要,對鄭聲進一步作出闡釋與解讀,認為“鄭聲淫”的淫字,當作“淫邪”之意,其依據來自鄭國特殊的風土人情,即鄭國的土地和百姓居住在山里,沐浴在谷中,男女混雜,不合禮制,因而鄭國的音樂呈現出“邪僻”的特點。據此,班固認為鄭聲是淫亂之聲。[10]其后,許慎模糊了“鄭聲”與“鄭風”的區別,以鄭聲多描寫女性的特點,將“淫”字語義解釋為“男女聲色淫亂”之義,進而建立了“鄭風淫”的觀點,“鄭衛之音,使人淫逸也”[11]。
到了南宋時期,“鄭風淫”思想經由朱熹再解讀并推廣。朱熹首先從國風的數量出發,認為國風中的淫亂之聲主要是鄭、衛二聲,衛詩數量占《詩經》的三十分之九,其中淫亂之詩約為四分之一。鄭詩數量雖占《詩經》的二十分之一,但其淫亂之詩約占七分之五;其次,從詩歌主體來看,衛詩多是男悅女之詞,而鄭詩多是女惑男之語;再次,從詩歌內容上看,衛詩多有刺譏懲創之意,但在鄭詩中幾無蕩然無復羞愧悔悟之萌。因此,與衛詩相比較,鄭聲更加地淫亂。[12]實際上,朱熹對于《鄭風》詩歌的解讀是建立在新的思想文化時代背景之上。從兩漢到宋明,是中國思想史上重大的轉折時期。宋代,程朱理學的形成,在思想上要求“存天理,滅人欲”;在倫理上,反對佛道學說,主張建構新的倫理道德,即“三綱五常”。在三綱五常中,朱熹極其重視“夫為妻綱”,并認為“節”是構成家庭式和諧倫理關系的基礎。例如,朱熹崇尚“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理念,因而將《鄭風》中大膽地追求愛情的行為視為違反倫理道德的洪水猛獸。因此,有學者認為朱熹出于維護封建禮教的目的,用“存天理,滅人欲”的教條桎梏上古時代男女之間淳樸的情感,違背了詩歌的實際內涵。[13]
明清時期,學者嘗試跳出傳統的漢學、理學經驗來重新闡述《鄭風》所蘊含的思想。然而,受制于特殊的時代背景,學者多從事于實證來解讀《鄭風》的文本。例如清人楊名時試圖降低《鄭風》中“淫”詩的數量,實現《鄭風》非“淫”的目的。楊名時認為“鄭聲淫”的觀念是建立在孔子未刪除詩經的時候,現存的305 首《詩經》是經過孔子刪定校正過的,而刪定之前,鄭衛淫亂的詩歌不可勝數,但經過孔子的刪定,只存留不到十分之一二,這是因為孔子試圖通過《詩經》警示后人,移風易俗,以史為鑒。[14]然而,關于孔子是否因“鄭聲淫”而刪詩的史實,傅斯年提出不同的看法,否認孔子曾刪詩。[15]與此同時,明人楊慎認為“鄭聲淫”的“淫”應為“過”的意思,雨水過多稱之為淫雨,那么聲音泛濫的音樂可稱之為淫樂。因此,“鄭聲淫”是鄭國音樂過于泛濫的緣故,并非鄭詩都是淫詩[16]。
總而言之,明清時期,朱熹“鄭風淫”的思想觀念雖受到學者的質疑,但仍未能走出傳統,形成新的見解。
時至今日,思想觀念的開放,學術氛圍的寬松,出土資料的豐富,促使學者對于《鄭風》背后所蘊含的思想價值有更為客觀、公正的解讀。首先是關于孔子對《鄭風》思想觀念的重新闡釋,趙雅麗基于《鄭風》二十一首的編排順序、內容題材,結合《孔子詩論》的內容,從詩和詩論的雙重視角出發,對孔子的風俗教化思想作了初步探討,認為孔子對于《鄭風》所蘊含的政治倫理內涵和社會教化功能給予高度的贊揚和認同。如以《溱洧》為例,通過肯定贊美男女相悅、適時嫁娶的時代風尚實現社會政治教化;以“第九至二十篇(第十八篇除外)”為例,通過贊美戀愛情感和張揚自然之性,實現“納俗于禮”的社會教化[1]。其次是提出《鄭風》思想價值的積極因素,劉玉娥認為鄭風與其他十四國風相比較,在突破禮教制約,追求自由開放方面,表現得更加明顯,尤其是鄭風詩歌內容所展現的對于婚姻愛情的追求和大膽表達,充分體現了鄭國自由解放的時代精神。[17]再次,《鄭風》是鄭人傳統習俗獨特的展示,如司全勝認為鄭人對婚姻愛情生活的重視,加之受傳統商人化和宗教思想影響,形成“上巳節”這樣的節令及其相關習俗。[18]
與此同時,隨著學科的分類、術業專攻,學術界在《鄭風》思想觀念的研究解讀,互相學習,漸漸提出了新的看法,如將鄭樂看成是新的事物,將兩周時期的雅樂看作是舊的事物,如段麗惠認為鄭衛之音是一種新興的民間音樂,其雖不符合禮制,卻受到人們的廣泛喜愛。[7]修海林認為鄭聲是一種流行于宮廷、富貴之家、娛樂場所的享樂之用的新興音樂,其本質求‘色’傾向明顯,與雅樂對立。[19]吳愛琴認為以“鄭音”為代表的新樂挑戰舊樂,是代表地方文化的新樂與周王朝禮樂文化的雅樂沖突,是時代變革的縮影。新樂對舊樂的挑戰,具體表現在:一是鄭音演奏形式上對雅樂的突破;二是鄭音效果上對雅樂的破壞;三是鄭音內容至淫,違背禮樂教化功能。[20]至于鄭樂作為新樂的音律特征,可根據近年來出土的遺物予以論證,如從鄭國祭祀遺址出土樂器組合可知鄭樂之美,美在高音多而聲清澈,旋律流暢且節奏明快。[21]舊事物的滅亡和新事物的產生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反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如崇尚“克己復禮”的孔子對于“鄭風”的批判。
《鄭風》思想價值的獨特性何以表現得與眾不同、奔放大膽,張啟成、付星星認為是由于鄭人的風俗較少受“封建禮法”的束縛。[22]如《左傳·桓公十五年》載“祭仲專,鄭伯患之,使其婿雍糾殺之,將享諸郊。雍姬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其母曰:‘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23]可知當時鄭人的婚姻制度還保留原始的一面,并未受“從一而終”婚姻倫理束縛。又《左傳·僖公二十二年》載:楚伐宋救鄭后,“鄭夫人羋氏氏、姜氏勞楚子于柯澤,楚子使師緒示之俘馘。君子曰:‘非禮也,婦人送迎不出門,見兄弟不逾閉,戎事不邇女器。’”[23]君子曰一句大概是儒家學者奉行孔子“微言大義”,以“女子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倫理角度斥責女子拋頭露面的行為。再如戰國時期,宋人宋玉年輕時曾游歷溱、洧兩河流域的鄭地,其地風尚女性在春末夏初結伴出游,采集桑葉。[24]表明鄭地女子言行較為自由。為何鄭國會較少受禮法束縛,學者大致持三種觀點:一是鄭國建立時間較晚,即在西周王朝滅亡之際,東周王朝處于風雨飄搖之際;二是鄭地的地域環境總體上處于山水險阻之地,不適合農業發展;三是鄭國處于各國交通中心點,受益于此,經濟繁榮,進而影響了道德風尚。其中第三點可以簡單概括為“商業風氣說”,此說源于清代魏源。
魏源認為鄭、衛所在地的三河是天下的都會,衛都在河內,鄭都在河南。兩地商業貿易繁榮,市場集市發達,財富聚集,進而形成聲色犬馬的享樂主義風尚。[25]從地理位置上看,鄭國位于春秋各國通衢之處,西有東周王室,北有晉、衛,東有魯、宋,南有荊楚。鄭地居中的地理位置所產生的區域優勢,容易促使商業的發展。經濟決定文化、商業的繁榮,易帶來思想文化和社會心理的變化,如司馬遷提及戰國時期“趙女、鄭姬,設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厚富也”[26]。魏源認為“趙女、鄭姬”追逐富貴聲色的現象表明鄭地風俗浮華喧囂。魏說雖引自司馬遷,但司馬氏認為人們本性拜金逐利,并非鄭地特例,例如其在論述各地風俗時提到秦、魯、巴蜀等地好農而重民,三河、陳、宛等地好農之外崇尚商賈,齊、趙則更仰賴商賈[26]。司馬氏稍后的桓寬在論各地風俗時,以趙地為商業浮華之地,民風好淫,奢靡,不重視農業,享樂主義、拜金主義盛行;鄭地為耕稼淳樸之地,民風好稼穡(韓承鄭地)。[27]
此外,班固在《漢書·地理志》推論鄭風淫的原因是因為“土狹而險,山居谷汲,男女亟聚會,故其俗淫。”班固與桓寬皆不認為鄭地商業繁榮,但前者認為鄭地自然環境不宜耕種,后者卻認為鄭地適宜耕種。從地形上看,鄭地恰好處于環嵩山地區,多低山、丘陵,間以谷地、盆地,海拔多在600 米—800 米,部分地段在800 米以上,如登封市所在地山勢巍峨、雄偉高峻,是嵩山主脈。[28]較為封閉山水相間的地理環境單元,一方面因不適合農業發展,為求生存,反而迫使鄭人發展商業;另一方面,閉塞的環境可以保留更多的傳統風俗,而鄭地傳統風俗淳樸,缺少禮教束縛。因此,關于《鄭風》思想價值的獨特性何以與眾不同、奔放大膽的解釋,在商業浮華說、地理環境之外,還需考慮鄭地風俗的歷史背景。
《鄭風》思想價值的與眾不同、奔放大膽,不是因其縱情聲色,而是民間風情的自我展示。究其原因,可能與前文提及的第一條“鄭國建國時間較晚”有關。春秋時期,鄭國的建國基礎不同于其他國家,鄭人作為移民國家,是西周滅亡,周王室風雨飄搖之際,從陜西關中地區遷徙至河南溱洧流域,國、野二元傳統較為薄弱,與貴族集團以外的其他族群關系比較靈活。因此,其貴族一方面排距地方文化的傳統,一方面卻對民間文化持開放的態度。[29]鄭地,曾為黃帝都邑所在,據《水經注·洧水注》載“洧水又東經新鄭縣故城中,《帝王世紀》云:或言縣故城有熊氏之墟,黃帝之所都也,鄭氏徙居之,故曰新鄭”[30]。
同時,鄭國建國之前,生活在溱洧兩河流域的是虢人和鄶人。據《國語·鄭語》載:史伯為鄭桓公遷徙地的選擇出謀劃策時提及,“濟、洛、河、潁之間乎!是其子男之國,虢、鄶為大,虢叔恃勢,鄶仲恃險,是皆有驕侈怠慢之心,而加之以貪冒。君若以周難役之故,寄孥與賄焉,不敢不許。周亂而弊,是驕而貪,必將背君,君若以成周之眾,奉辭伐罪,無不克矣。若克二邑……前華后河,右洛左濟,主芣、騩而食溱、洧,修典刑以守之,是可以少固”[31]。虢、鄶二國亦歷史悠久,相傳為祝融之后。二國雖被鄭國所滅,但其傳統風俗和思想價值觀念卻保留下來了,并潛移默化影響著鄭人,如修海林認為“鄭風”的原生形態是民俗活動中的風歌謠曲,是虢、鄶之地產生的久遠的風歌。因此,鄭國文化和思想價值呈現出復雜而又嶄新的氣象,古韻與時尚并存,禮法與自由通行,那么,《鄭風》思想價值變得與眾不同、奔放大膽也就不足為奇了。
綜上所述,從先秦時期到兩宋時期,關于《鄭風》的闡述與解讀,是學者基于自己的思想價值體系,結合時代的背景要求,形成自己的評判標準和思想價值解讀觀。《鄭風》思想價值的批判,不僅經歷了從“鄭音淫”到“鄭風淫”的演變,其“淫”的字義也從“過而不及”演變成“淫邪”,批判否定的意味日漸濃厚。雖然明清時期學者試圖恢復《鄭風》的本來面貌,但在時代的枷鎖下,未能突破傳統價值觀的批判。直到當代,時代的發展,百花齊放和百家爭鳴的“雙百方針”的形成,思想觀念的開放和多元化,學科體系的建立與完善,促進學者從其產生的時代背景出發,最終恢復并重構了《鄭風》思想價值的本來面貌,即《鄭風》的風俗教化思想;《鄭風》所展現的青年男女突破禮教束縛,追求自由幸福婚姻時代精神;《鄭風》思想的古雅與時尚并存,是新事物取代舊事物的抗爭。一方水土一方人,《鄭風》之所以如此與眾不同、奔放大膽,是因為春秋時期,鄭地自有其獨特的地理環境、歷史環境和經濟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