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增福
( 山東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山東 濟南,250358 )
中華傳統文化源遠流長,深厚豐富。當近代中國被迫打開國門、逐步融入世界發展潮流之后,中華傳統文化與中國現代化進程相伴隨,雙雙進入到一個全新的發展階段。一方面,中華傳統文化只有在現代化進程中才能延展生命力和影響力,從歷史深處走入現代社會,充分發揮當代價值和現實作用;另一方面,中國現代化只有植根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才能獲得充沛的文化滋養和思想動能,沿著民族與世界相統一、傳統與現代相融合的方向發展。為此,理清中華傳統文化與現代化之間的辯證聯系,把握二者既互為助力又間有阻滯、既協調促進又存在一定矛盾的客觀情勢,是我們深入開展中華傳統文化與現代化協力共進研究的必要與必須。在處理兩者協力共進的過程中,需堅持道路獨立與文化自主的基本前提,遵循正向支撐與良性互動的本質要求,落實自我揚棄與滲透融合的路徑選擇,實現文化創新與制度生成的目標追求。這些要素構成了中華傳統文化與現代化協力共進的規律的基本內容。其中,確保現代化道路選擇的獨立性和傳統文化基因的自主性,是實現中華傳統文化與現代化良性互動、協力共進的前提和基礎。
一個國家或民族的物質現代化過程,在一定意義上,同時也是現代化的文化反思和文化的現代化轉化過程。要順利完成這些歷史性轉換,必須堅持現代化建設的獨立道路和文化發展的自主性。這是因為,“人類歷史上,沒有一個民族、沒有一個國家可以通過依賴外部力量、跟在他人后面亦步亦趨實現強大和振興。那樣做的結果,不是必然遭遇失敗,就是必然成為他人的附庸”(1)習近平:《在紀念毛澤東同志誕辰120周年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3年12月27日。。從西方現代化的經驗和中國現代化的經歷來看,道路獨立與文化自主是保證現代化成功轉型并保持發展的穩定性和可持續性的基本經驗。
19世紀的西方現代化是中世紀之后在多個領域、多元層面發生顯著變化的歷史過程,主要表現為經濟的工業化與市場化、政治的法治化與民主化、社會的契約化與城市化、精神文化的世俗化與理性化。盡管西方現代化的轉型具有某些共性要素,但主要國家的現代化之路卻無一例外都是獨立建構的。在文化形態上,縱然它們也曾普遍遭受同現代化伴生的“重估一切價值”的虛無主義的磨難和劇痛,但它們從價值廢墟中拯救傳統并創造新文化的實踐也都呈現出鮮明的獨創性和自主性。
西方的現代化基本屬于“原生型”現代化,其主要代表是英國、法國和德國。英國的現代化是以經濟現代化為主導的模式,通過“無聲”的經濟力量和社會革命推動現代化轉型,其主要特色在于和緩、漸進、改革、穩重和守成(2)錢乘旦、陳曉律:《在傳統與變革之間——英國文化模式溯源》,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頁。,政治上的現代化不像法國那樣極端和激進。作為現代化的第一個“吃螃蟹者”,英國現代化道路的獨立性無需深言,因為它沒有先例可循,只能摸石頭過河,自己開拓現代化之路。英國不僅是世界上最早進行工業革命的國家,其發展道路也獨樹一幟。資產階級革命最終形成的君主立憲民主制度是在自身國情中走出的一種獨特的政治現代化模式,從經濟體系到以《權利法案》和判例法為代表的法律制度,從科學技術發明到現代大學教育,從工廠制度到倫敦證券交易所,等等,英國的現代化在經濟文明、政治文明、制度文明和精神文明等方面帶給世界無數的首創。正是這種獨立嘗試、自主建設的現代化之路,使英國被譽為現代化的“樣板”“原型”和“領跑者”。
法國的現代化主要由政治革命來驅動,是一種以政治現代化為先導、由政治現代化牽引的現代化模式。法國現代化的基本特點是,“認知現代化引發政治現代化,政治現代化為經濟現代化掃清障礙,經濟現代化帶動各個領域現代化全面開展”(3)馬生祥:《法國現代化》,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55頁。。我們贊成這一判斷,因為在現代化轉型之前,法國是一個君主專制傳統十分深厚的國家,封建和宗教勢力強大,等級制度異常森嚴,小農經濟和家庭作坊長期存在,貴族沙龍文化和封建價值觀根深蒂固。特殊的社會環境使得現代化須首先從思想觀念上將社會喚醒,并以激進革命掃清障礙,不斷的革命又導致社會持續動蕩,這些因素綜合起來造成法國工業化十分緩慢。正是這個原因,其工業化常被視為一個特殊的典型。由此可見,法國自身的國情決定了其現代化不可能模仿英國,只能走適合自己實際的現代化之路。
德國在西方早期現代化的“三強”中或許是最為獨特的。“不但西方世界視‘特殊道路’為德國與‘西方’的分離,包括右翼和左翼在內的德國人也認為有一種德意志通向現代的‘特殊道路’”。(4)單世聯:《中國現代性與德意志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頁。其最大特殊之處在于,它是由一個強勢的中央集權國家主導的現代化模式。直至19世紀30年代,德國社會發展仍十分落后,政治上四分五裂,統一的民族國家尚未形成;經濟上仍以農業為主;文化上盡管經過啟蒙運動,在18世紀末的上層社會出現了局部繁榮,但廣大的日耳曼民眾只是受到基督教的教化,沒有多少世俗文化的積累,詩人歌德甚至認為當時的德國人還處于野蠻階段。落后的社會歷史條件注定其現代化之路非同尋常。但德國依靠在民族統一中形成的強大中央集權,對經濟現代化進行縱深干預和規制,實施科教興國戰略,加強各階段教育特別是職業技術教育,提升整個民族的生產技能和科學文化素養,弘揚愛國主義精神,以人的素質的現代化帶動其他領域的現代化,最終不僅在19世紀末完成了現代化,還一度超過英法兩國成為當時的現代化強國。
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轉型必將產生與之相適應的文化類型,西方傳統文化也惟有接受現代化的洗禮才能獲得新生。基督教文化是西方文化的根基,所以西方文化的現代化源于基督教的革命,起初是15—16世紀的宗教改革和文藝復興,隨后是17—18世紀的啟蒙運動,最后形成的現代文化的主體部分是以浮士德精神為代表的理性主義文化。“理性精神……為現代化觀念本身的確立提供了一種文化承諾……西方文化在總體上是以理性方式來實現其真、善、美追求的。”(5)何中華:《“現代化”觀念與西方文化傳統》,《學習與探索》1996年第1期。但不同國家向理性文化的轉化途徑、對待自身傳統文化的方式以及形成的理性文化形態各有千秋,這種差異性同時反映出其文化發展的自主性。
英國之所以能最早進行現代化,一個重要原因是英國比任何其他國家都更早地發生了文化變革和科學革命。文化變革主要通過“清教運動”這一宗教改革實現,結果是確立了以經驗理性為內核的英式新教文化(自由、進取、寬容等)。在這種新文化形態中,傳統文化(貴族精神、社會責任感、崇尚傳統、保守等)被重構并融入現代政治、經濟和社會實踐中,塑造出新的政治文化、宗教文化和企業文化,構成英國文化的新傳統。值得注意的是,后來的啟蒙運動事實上是從英國萌芽的,碩果卻結在了法國。啟蒙思想在歐洲大陸高歌猛進、轟轟烈烈,在英國卻步履蹣跚、冷冷清清。這看似矛盾,但恰恰是英國文化發展自主性的反映,因為文化的相對保守使英國政治、經濟的現代化免受激進文化運動的沖擊,反過來,英國現代化的溫和模式及成就也得益于這種文化演進模式的保護。
法國文化變革的兩大途徑是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它們都得到了世俗國家權力的支持、擁護與推動。這主要是由于法國在13世紀就已開始世俗的民族國家進程,世俗權力在同教會權力的斗爭中逐漸占得上風,代表現代化一方的世俗社會需要新的宗教文化或宗教以外的新文化(如人文主義)為其提供合法性。早期對法國文化現代化影響最大的是加爾文宗教改革,它倡導信徒通過創造世間繁榮來實現對上帝的信仰,其實質是以宗教形式鼓勵人們在勤儉的世俗生活中得救。換言之,使資本主義創造財富、追逐利潤的世俗活動得到上帝的首肯、宗教的確認和神圣的意義,從而獲得合法性與合理性。加爾文宗教改革確立的新宗教文化適應了資本主義的發展并奠基了法國現代文化的基礎,經過17—18世紀的啟蒙運動之科學與人文精神的雙重洗禮,最終形成了以先驗理性為骨架的現代理性文化。
對德國的文化現代轉型影響較大的是路德宗教改革、啟蒙運動和狂飆運動。其中,路德宗教改革是根本性的,它重新確立了信仰的權威,凝聚了當時尚處于分裂的日耳曼人的民族精神,滿足了德國資本主義發展的需要。但同時,“因信稱義、不求事功”的信仰方式又助長了德國的精神自由主義或唯心主義自由文化,使得近代以來德國人更加看重內在的精神自由。因為它不像加爾文教那樣強調通過創造富庶的塵世生活達到對上帝的信仰,這同德國啟蒙運動中注重對人自身的反思、強調個人的自我完善是一脈相承的。這種文化重構模式“忽略了外在的實踐自由,這是造成近代德國落后的一個重要原因”(6)趙林:《趙林談文明沖突與文化演進》,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年,第168頁。。但反過來,這種現象又進一步表明,在當時社會歷史條件下,德國的文化只能以這種方式得到傳承和發展,亦彰顯其文化形態的獨立性和文化發展的自主性。
經濟史的研究表明,與現代化同體相連的資本主義,也并非僅在歐洲萌芽,在世界其他文明中也曾出現,如明末清初時期的中國。但只有北歐、中歐的資本主義快速發展起來,因為它們在物質現代化的轉型中獨立而又及時地進行了文化上的繼承與創新。這再次說明,現代化如果沒有文化上的長期支撐將是不可持續的。進一步講,地處北歐和中歐的這三個主要國家,資本主義之所以發展起來并走向現代化,其原因之一就是傳統文化在適時的宗教改革中得到了自主性改造,從而能夠煥發生機。而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地處南歐的多數國家現代化推進遲緩,這與它們在經濟上的落伍、宗教上因循守舊從而在文化上缺乏自主創新有著莫大關聯。
現代化道路的獨立選擇與持續發展,以及現代化要取得成功并保持自身的獨立性,需要民族文化的自主與自強來支撐,這不僅是那些成功實現現代化的西方國家的基本經驗,也是蘊含在中國近代以來現代化探索中的一條清晰的歷史線索。
中國的現代化從時間序列上看是后發現代化,從發生學角度看是被西方列強倒逼出來的,即我們常說的“外源型”或“應激型”現代化。中國在新的歷史起點上謀求民族獨立和國富民強的征程,也是一個現代化開啟并發展的過程。這個過程充滿了曲折和教訓,其中最深刻的一個教訓就是我們在現代化轉型的早期、革命初期以及社會主義建設的一段時期,沒有走獨立自主的道路,而是陷入了“模仿的陷阱”。清朝中期以后,中國在科學技術、軍事力量等方面的進展速度與西方相比開始落伍。1840年以來,面對西方列強的欺凌,中國的有識之士開始探索現代化道路。起初洋務派力圖通過實業、軍事、科學技術和西式教育救國復興,但并未根本改變西強中弱的格局,特別是甲午戰爭中北洋水師的慘敗,使人們認識到中國的落后不在于器物,而是制度,但戊戌變法的夭折表明在那種歷史條件下改良是沒有出路的,后來爆發的辛亥革命也最終失敗。所有這些努力之所以無效,根本原因是當時的人們希冀在一個已經發生巨變的時代(帝國主義時代)重走西方現代化的道路,而沒有摸索出真正符合自己文化傳統的道路。其中最為深刻的教訓是,在全盤西化的過程中不僅畫虎類犬、東施效顰,而且還試圖剪斷自己的文化臍帶,一度喪失了文化上的自主性。
在屢遭失敗后,中國人民最終選擇了馬克思主義,并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走出了一條適合中國國情的革命道路。由此,在邁向現代化的征程中,我們第一次走出了“模仿的陷阱”。這條為現代化轉型奠定民族獨立之政治前提的革命之路,第一次建立在對本國國情的深刻認識、分析和判斷基礎上,第一次將馬克思主義同中國實際真正結合起來,第一次走農村包圍城市、建立革命根據地、實行統一戰線、實施兩步走戰略等適合自己的路,這些經驗在新民主主義理論中都得到了系統總結。需要指出的是,中國共產黨選擇和運用的馬克思主義是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清醒地意識到:“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的一個發展;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當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馬克思主義必須和我國的具體特點相結合并通過一定的民族形式才能實現。”(7)《毛澤東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34頁。也就是說,無論是以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方式為中國現代化掃清障礙,還是現代化的具體建設,作為思想旗幟的馬克思主義都是中國化了的馬克思主義,從而也是保持中華民族文化自主性的馬克思主義。
遺憾的是,新中國成立后乃至社會主義建設的一段時期,受國際國內復雜形勢及主客觀多重因素影響,我們認為蘇聯共產黨“不但會革命,也會建設”,“是我們的最好的先生,我們必須向他們學習”(8)《毛澤東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81頁。,因而再次掉進“模仿的陷阱”。不可否認,在當時的環境下,學習蘇聯對于鞏固和壯大新生的社會主義制度起到了重要作用,但照搬蘇聯模式也導致不少問題并留下諸多隱患,盡管黨的八大力圖糾正,但也并未完全消除模仿的后遺癥。“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改革開放的歷史帷幕拉開,以鄧小平為核心的第二代中央領導集體在改革開放之初就鄭重宣布,中國的改革開放是以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為基礎的,是以四項基本原則為根本前提的,這實際是再度強調新時期現代化的建設道路是中國式的獨立自主之路,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走自己的路”,這是近代以來中國現代化轉型和建設的基本經驗。正如鄧小平所說:“中國的經驗第一條就是自力更生為主。”(9)《鄧小平文選》(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06頁。習近平同志也著重指出:“獨立自主是我們黨從中國實際出發、依靠黨和人民力量進行革命、建設、改革的必然結論……在中國這樣一個人口眾多和經濟文化落后的東方大國進行革命和建設的國情與使命,決定了我們只能走自己的路。”(10)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29頁。
在現代化轉型中,中華傳統文化也在裂變的痛苦中續寫、轉型和創新。20世紀初興起的新文化運動,其潛在結論是將中國近代的落后歸咎于傳統文化的僵化與保守,這顯然有“文化決定論”之嫌;但在另一種意義上,與其說它體現了激進的文化拒絕姿態,毋寧說,它是中國現代化匱乏而導致的精神痛苦的一種“征候”,表征著中國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重新塑造主體性的強烈要求。即便是那些對傳統文化尖銳批判的全盤西化論者,在亡國滅種的民族危機背景下,在今天來看都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對國家愛之愈深恨之愈切。就此而論,新文化運動的啟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更多地表現為一種先進知識分子發起的文化“述行”。但是,對傳統文化的取舍,最終將取決于這個民族在實踐上改造自己的方式,斬斷自己文化根脈而發展現代化的那種企圖必定是徒勞的。實際上,在五四后期即便是有些過于激進的全盤西化論者,也改變了自己的態度,開始從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汲取營養。
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就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的過程,這種結合也內在地包含同中國歷史與中華傳統文化的結合。盡管在兩者結合路徑的解釋上還存在多種范式的競爭,但不論是“意識形態范式”,還是“文明范式”抑或“體用范式”,都繞不開兩者的關系這個問題本身,以至于馬克思主義和中華傳統文化的關系,已成為我國現代化過程中要處理的最突出的文化關系問題。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之所以必然包含同中華傳統文化的結合,根本上是由于“中國共產黨是中國的共產黨……是在中國建設社會主義……當然應該重視中國的歷史和文化遺產,重視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長期處于主導地位的儒家學說對中國社會結構、對中國人的民族性格、對中國人的思想和價值觀念的深刻影響。馬克思主義要在思想和情感上為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和以農民為主的中國人民所接受,必須植根于中國的歷史和文化”(11)陳先達:《馬克思主義和中國傳統文化》,《光明日報》2015年7月3日。。陳先達這番話雖是針對當下中國講的,但對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全部過程亦是一語中的。
毫無疑問,自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以來,中華傳統文化受到比之前任何時期都更為徹底的革命性改造。但這種改造本身是以承認文化的相對獨立性從而承認中華傳統文化的巨大影響力為前提的,且這種改造不是對傳統文化的全盤否定,而是在馬克思主義引領下的一次重構;同時,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在中國扎根并獲得長久的生命力,離不開傳統文化這一深厚的精神土壤。作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第一個重大理論成果,毛澤東思想對傳統文化在內容和形式上的運用、改造和創新是十分明顯的,這在毛澤東的《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黨》《新民主主義論》《改造我們的學習》和《中國共產黨在民族戰爭中的地位》等文獻中已經表達得格外清楚,國內理論界對此也達成共識。毛澤東思想對待傳統文化的核心態度之一就是堅持文化發展的自主性。后來形成的鄧小平理論、“三個代表”重要思想、科學發展觀、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等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重大理論創新成果,在文化上也都符合這種自主性要求。綜上所述,在繼承和發揚傳統文化基礎上走自己的現代化之路,是對1840年以來中國革命史和社會發展史的深刻總結而得出的基本結論,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近代中國的政治制度變革實際仍是在傳統政治文化的制約下走著自己獨特的道路”(12)馬敏、張三夕主編:《東方文化與現代文明》,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29頁。。
文化發展的自主性不僅體現在中國從幾千年的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的急劇轉型時期,也體現在中國五千多年的文化和文明演進史之中。中華民族最終形成的是以儒家文化為骨干的中華傳統文化。這種文化類型的最大特征是超穩定性,對異質文化超強的同化、改造和吸收能力,以及頑強的吐故納新能力。儒家文化最初只是中原地區的華夏民族的主體文化,但在漫長的民族摩擦、交流和融合中,它不但對中原以外其他民族文化兼容并蓄,而且對其同化和改造,從而保持了自身傳統的相對穩定性。從夏商周,經秦漢南北朝,至唐宋元明清,即便那些靠武力征服華夏的少數民族最終也是被華夏文化所征服。對待外來異域文化,中華傳統文化同樣表現出上述特征。不論是公元1世紀左右開始傳入中國的印度佛教,還是于隋唐時期滲入中國的伊斯蘭教,以及自公元7世紀始并在多個時期斷斷續續進入中國的基督教,直至明末清初的西學東漸,上千年的文化發展史事實表明,外來異域文化只有以中華傳統文化為主體和基礎,并經過其長期、曲折的同化或重構之后,才能在中國落地生根。異族文化和異域文化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文化交流和碰撞中自我更新,但它又長期保持著其主體文化基因的相對穩定,始終維持著文化發展的自主性。
不論是從近代以來還是從五千多年這一宏大的時間尺度來看,我們得到的基本啟示就是,中華文化的發展和繁榮既不是在封閉保守中實現的,更不是在丟掉傳統、全盤接受外來文化中實現的,而是在繼承傳統和自主創造中實現的。正如有學者所說:“中國人經過長期的文化反思,經過近代以來慘痛的經驗教訓,終于悟出了一條道理,那就是未來的中國文化,其發展必須首先以自己優秀的文化傳統作為基本的思想資源,作為堅實的精神根基。”(13)趙林:《趙林談文明沖突與文化演進》,北京:東方出版社,2006年,第64頁。
如果說西方國家的基本經驗和中國近代以來的歷史啟示,還只是從靜態角度證明了上述事實,即現代化道路的獨立選擇與發展以及現代化要取得成功并保持自身的獨立性需要民族文化的自主性來支撐,那么,當代中國所取得的發展成就則是上述事實的“現場”詮釋。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廣大的亞非拉國家實現了民族獨立,不少國家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為現代化轉型與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但在如何實現現代化的問題上,部分國家也曾不同程度地陷入“模仿的陷阱”。在意識形態上,它們普遍以西方的新古典經濟學,以羅斯托《經濟成長的階段》為代表的發展理論和以哈耶克、弗里德曼為代表的新自由主義學說作為自己國家經濟現代化的理論指針,其“標準版本”就是1994年形成的所謂“華盛頓共識”。模仿者們最初的確有所受益,但好景不長,隨后便陷入了經濟滯脹、債務危機、兩極分化、社會撕裂、民族矛盾激化等漩渦。經歷了這些曲折后,他們深刻意識到,照搬西方模式會導致嚴重的“水土不服”。一方面是由于在先發優勢已被西方鎖定的新帝國主義條件下,后發國家試圖通過模仿或與西方保持一致來實現現代化的機會是渺茫的(14)日本、韓國、新加坡等少數模范者之所以在現代化之路上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利用了美蘇爭霸造成的發展空隙。,更根本的則在于,它們未能切實找到一條符合自己國情的現代化道路。另一方面,20世紀70年代以后,西方世界盡管沒有出現斯賓格勒預言的那種“沒落”,但也無可爭辯地陷入了危機:經濟發展乏力,種族和階級矛盾激化,貧富分化嚴重導致社會激蕩,民族主義抬頭,民主式微,政局不穩,嚴重且似乎無解的城市病,物質主義、享樂主義、縱欲主義和虛無主義泛濫,精神空虛、價值混亂,等等。西方國家也開始反思和批判自身的現代化模式,它們當中不僅有西方內部的反對派如西方馬克思主義和激進思潮,也不乏第三世界出身卻生活在第一世界的后殖民批判者。這些反思和批判的一個共同旨趣是指認西方現代化的“道路自負”“理論自負”“制度自負”和“文化自負”。
上述批判和反思的結果之一是,“在今天已經很少有人認為現代化的模式是唯一的,相反發展中國家在現代化進程中可以選擇不同的道路。不同的國際環境和國內條件解釋了為何不同國家或地區的現代化模式是相互區別的”(15)王家峰:《現代化進程中的國家自主性:一個解釋框架》,《天津社會科學》2009年第6期。。撇開上述反思不論,事實上,人類對于現代化道路的實踐探索也從來不是唯一的。特別是自第三次現代化浪潮以來,世界上出現了多種現代化發展模式:西方模式、蘇聯模式和東亞模式。當然,對于現代化模式的分類,人們有不同的看法,但不論怎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一條堅持道路獨立和文化自主的新型現代化之路,這一點正被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巨大成就所證明。
新中國成立后前30年現代化之路的探索盡管走了一些彎路,但仍“取得了社會主義建設的基礎性成就”(16)習近平:《在紀念毛澤東同志誕辰120周年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3年12月27日。:在硬件方面,建立起相對獨立完整的國民經濟體系、交通運輸體系,投入大量資源治理大江、大河、大湖,修建了20多萬千米的防洪堤壩和8.6萬個水庫,進行了大規模的農田水利建設;在軟件方面,土地改革、社會主義改造和限制“資產階級法權”等運動塑造了一個不存在任何強大分利集團的扁平化社會,在醫療、衛生、教育等公共消費領域也取得巨大成就。(17)王紹光:《中國·政道》,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26-127頁。這些不僅穩固了新生的社會主義政權,極大地增強了世界社會主義力量,更重要的是為后40年的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制度前提與物質基礎。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中國共產黨確立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實行改革開放和將黨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上來的偉大決策,掀開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嶄新一頁。我們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先富帶動后富的共同富裕路線圖,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積極推進社會主義市場化改革,確立了黨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路線,提出了現代化建設的“三步走”戰略,形成了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提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歷史決定,從經濟發展模式和道路的高度確立了我們今后經濟和物質現代化的基本原則和總體方向。黨的十五大將“鄧小平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命名為鄧小平理論并寫進黨章,是對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新的理論總結。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始于毛、成于鄧”,但我們還須接著說,“興于今”。黨的十五大以來,在以江澤民同志為核心和以胡錦濤同志為總書記的兩代中央領導集體的堅強領導下,我們又逐步創造性地回答了建設什么樣的黨、怎樣建設黨,實現什么樣的發展、怎樣發展等一系列事關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的根本性、全局性和長遠性問題,形成了“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和科學發展觀。我們確立了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綱領、基本經濟制度和分配制度,將依法治國確定為治國的基本方略,提出了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任務,把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作為奮斗目標。我們逐步轉變發展觀念,積極轉變經濟增長方式,建設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將發展布局逐步從經濟、政治、文化“三位一體”推進到經濟、政治、文化、社會“四位一體”,取得了舉世公認的偉大成就。
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繼往開來,更加奮發有為,將現代化建設布局從“四位一體”推進到“五位一體”,發出了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這一新時代的號召,提出了“四個全面”的新戰略布局,以鐵的手腕狠抓黨建,進一步增強中國共產黨的主體性、純潔性和先進性,在新的發展基礎上將“三步走”戰略升級為“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確立了新時期經濟社會發展的五大理念,實施了中國自由貿易試驗區、發出“一帶一路”倡議、實施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創辦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等一連串事關社會主義現代化持續發展的國內國際政策組合拳,大大提升了中國的整體實力和國際影響力,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建設邁上了新臺階、開辟了新境界。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的火熱實踐創造了一個被人熱議的“中國模式”或“北京共識”,但它并非像有些人認為的那樣是“‘反現代性的現代化’道路,就是政治國家片面強調所謂‘社會現代化’(物質和經濟生活的現代化),而社會的精神生活方面,堅持傳統的意識形態理念,不愿意以兼容并蓄的胸襟與氣度,與主流文明保持自由、民主、平等、開放的對話張力,拒絕推進和實現‘文化的現代化’”(18)袁祖社:《“文化現代性”的實踐倫理與精神生活的正當性邏輯——現代個體合理的心性秩序吁求何以可能》,《思想戰線》2014年第3期。,這種觀點顯然是用西方現代文化類型和文化發展模式的坐標系來定位中國文化的本土實踐,把后者作為前者的注腳。事實上,從改革開放以來,與社會主義的物質現代化同體進行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文化現代化轉型。
改革開放之初,鄧小平、葉劍英等就強調要處理好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關系,黨的十二大將培育“四有”社會主義公民、提高整個中華民族的思想道德素質和科學文化素質,作為社會主義現代化的重要內容。十二屆六中全會強調精神文明是社會主義社會的重要特征,強調實行兩手抓的方針,使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含義更加全面。黨的十三大提出“努力形成有利于現代化建設和改革開放的理論指導、輿論力量、價值觀念、文化條件和社會環境,克服小生產的狹隘眼界和保守習氣,抵制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腐朽思想”(19)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十二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3頁。的文化建設任務。十四屆六中全會進一步對精神文明建設作出全面部署,旨在提高全民族的思想道德和科學文化素質,為物質文明提供精神動力、智力支持和思想保證。
在社會主義文化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中,十七屆六中全會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這次會議提出了深化文化體制改革、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的戰略目標。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進一步提出包括文化自信在內的“四個自信”,倡導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為傳承發展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提供了根本遵循。不僅如此,中共中央辦公廳和國務院辦公廳出臺《關于實施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程的意見》,第一次以黨中央文件的形式全面部署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傳承發展工作。黨的十九大報告則進一步將“堅定文化自信,推動社會主義文化繁榮興盛”作為重要戰略,提出“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化,就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堅守中華文化立場,立足當代中國現實,結合當今時代條件,發展面向現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社會主義文化,推動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協調發展”(20)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41頁。。這充分表明,中國共產黨是始終以中華文化的自主發展和創新支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建設的。
綜上所述,西方現代化本身是在西方文化環境中孕育而生的。獨特的文化傳統在歷史最深處為西方物質層面的現代化提供了堅實的精神支撐,但同時,現代化的成就反過來助長了工具理性的獨大和泛濫,加劇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以及個體自身的分裂和沖突。如今,西方文化在拯救現代性危機方面表現得日益捉襟見肘,而中華傳統文化中以總體性為本位的思想理念、德性高于知性以及價值理性高于工具理性的文化定位、天人合一與崇中尚和的人文精神等文化傳統對于現代性疾患具有潛在的矯治作用。與此同時,優秀傳統文化的繼承、轉換與發展必須以接受啟蒙和現代化的改造為前提,主動適應并滿足現代化的需要,在現代化的全方位實踐中進行。這樣,傳統文化與現代化只能在斗爭同一中攜手共進,而不可能在并行不悖或各行其是中獨善其身。這種對立統一的關系以服務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為旨歸,它著眼于正向支撐,同心同德、彼此激勵、相互扶持;通過建設性的相互批判、相互改造和相互推動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與現代化的良性互動。
從西方現代化的經驗和中國現代化的歷程來看,道路獨立與文化自主是保證現代化成功轉型并保持發展的穩定性和可持續性的基本經驗。正如習近平同志所說:“站立在960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土地上,吸吮著中華民族漫長奮斗積累的文化養分,擁有13億中國人民聚合的磅礴之力,我們走自己的路,具有無比廣闊的舞臺,具有無比深厚的歷史底蘊,具有無比強大的前進定力。”(21)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年,第29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現代化強國之路既不是原來那種“一大二公”和單純計劃經濟的封閉僵化而又沒有前途的老路,也不像某些人誤解的那樣是一條新自由主義改旗易幟的邪路,而是基于中國的現實國情探索出的一條新路。它的根本原則是堅守道路獨立和文化自主。這不僅是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保證,更是中國對于走和平發展這一新型現代化道路的深層自信的充分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