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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之黑

2020-02-25 03:15:45陳鵬
山花 2020年2期

陳鵬

那么,去找她。把她找回來。把她帶走的錢找回來。她說走就走,帶著那么多錢說走就走。他想象不出來這么多錢塞進她背包里有多嚇人。對,她的黑色小包,他為她買的黑色小包。她是帶卡走的,建行卡,也是他的卡。她身上所有東西尤其婚后的東西都是他買的。去幼兒園接兒子的路上他非常想他,生怕他也消失不見。他們唯一的兒子,三歲多了,就坐在門前等他,烏黑的大眼珠子逼視他一步步靠近,像譴責他遲到了。他們之間隔一條灰白的柏油馬路,筆直空闊,如眾神之河。心臟砰砰敲著但是速率漸漸慢了。這個穿藍色羽絨服的小子就是兒子啊,小圓臉上的表情頗不耐煩,眼睛瞇著,使勁看他。他才三歲五個月哩。他過去拽他的小手,有點涼,哪怕天上掛著太陽沒有一絲北風但下午四點以后的昆明溫差很大,比不見太陽的早上還冷,干冷,提醒他是數九寒冬了。昆明冬天經常出現輕佻的淡藍色反光,就像鏡子藏在水下。空氣甜而微苦,如十月的蜂蜜。不遠處,淺淺的盤龍江安靜流淌,黝黑的鵝卵石相當光滑,但水流湍急的下午你看不見石頭,只能瞅見小馬魚穿梭的影子。走吧,他說。兒子讓他牽著手,并不叫一聲爸爸。他什么也不叫,也不出聲。他說,對不起。兒子仰起臉,說王小米呢?他說,走了。走了?兒子說。他說,走了,就是走了,坐著飛機火車,走了。去哪了?兒子又說。他說,走了,我說了啊,走了。兒子說,我們,我們去找她吧?他遲緩地答,好吧,去找她。我們去找她。把你媽媽,找回來。

回家途中他不時將兒子舉起,舉得高高的似乎炫耀他,似乎給自己增添信心。進門后藍色小書包撂在地上羽絨服也撂在地上,鞋子沒脫,兒子就喜歡穿著仿冒的紅色小耐克跑來跑去,騎到童車上跳到滑板車上,但是今天他站在空蕩蕩的房間一動不動。王小米在哪?兒子說。他搖頭,說我講過了嘛,走了,不回來了。兒子又問,去哪里?他不搖頭也不說話,再次檢查客廳臥室梳妝臺衣柜那些原本屬于她的東西。毛呢大衣消失了,翡翠手鐲消失了,一兩千零錢也消失了。卡,建行卡反正沒了。剛剛賣掉房子的120萬沒了。十天前他以為這筆錢足以挺過寒冬。沒有蛛絲馬跡,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個當晚乘兒子睡熟后要他使勁要她的女人即將帶著一大筆錢消失。她還說,她十分鄭重地說她愛他,而且連說兩遍。他以為窟窿即將填上還能剩下不少,他以為足夠熬過三五個昆明的冬天,那時候兒子升入小學,他們手挽手踩著滿地金黃的銀杏葉一起送他接他。沒了。什么都沒了。像棺材和骨灰。另一種死亡。小一些的沉寂只會被更大的沉寂埋葬就像一座墳埋葬另一座墳。他被埋葬了。兒子呢,那么小的兒子也要埋葬?他給兒子倒一杯水,兒子喝得很慢,之后用質疑的眼神看他。真受不了。難道是他把她藏起來的?他還小,像小狗小貓一樣卻什么都明白了。他在等他回答。他必須非常堅決:去找她嘛,我說了我們一起去找她。她去哪了?兒子說。老家。他脫口而出。老家?兒子說,哪里是老家?保山。他說。好,孔孟,我們就去保山,去找王小米。好嗎?好,他說。馬上去找她。兒子繼續追問,她為哪樣走?他答不上來。兒子又問,孔孟,王小米為哪樣要走?他說你不要問了,你煩不煩。去找就是了。要嗎?要不要找她?要。兒子孔方斬釘截鐵。好,好,我們走。他說。出門前他知道這趟要跑很遠。非常之遠。去一個他最不想去的小城而且肯定找不到她那也必須去找她就像知道天亮就死那也得撐過今夜。如果這么容易找到她就不是120萬的事情了,最多是一次小規模絆嘴吵架離家出走了。

體育館高爾夫練習場從前是市足球場,傾圮的地面雜草遍布。他們從8號門進去,偌大的空蕩蕩的看臺衰敗腐朽露出煙黃色的爛牙般的豁口。兒子說孔孟,來這里干哪樣,這是哪樣?孔孟站在齊膝草叢中想起初次見王小米的黃昏,灰色弧形圍墻上光線刺眼,他途經8號門時被一個女人叫住,問他說喂,你們體育館的人都那么喪?他說,哪樣?她重復一遍,喪,就是要飯的意思,你們一個個都像要飯的。他笑了,說,除了我,怕是沒人像要飯的。女人迎著金色余暉走出來就像從我的經典小說中走出來。你像,你們都像。她說。他說是啊,我是像個要飯的,我曉得我像個要飯的。女人大約三十出頭,翻領白襯衫包裹的身體性感挺拔,一條灰毛呢寬腿褲,下面是半高跟小羊皮棕色長筒靴,他似乎見過她又似乎沒有,記憶出了小偏差,像一輛跑偏的破汽車。女人臉上有明顯的皺紋但白晳的皮膚將它掩蓋不少。他說,你認得我?她說,認得啊我見過你。她的昆明話不太標準。她說她是高爾夫練習場的頭兒,你們租金嚇死人啦,你們故意的嗎,你們非要為難我們外地人嗎?他說你哪里人,她說,你猜。現在他撫摸著兒子溫暖的頭頂說,王小米讓我猜她是哪里的,就像你現在要讓我告訴你這地方到底是哪樣。孔方抬頭看他,又繼續看向偉岸如古羅馬斗獸場的市體育場內部,從前的著名足球場,后來被改建成高爾夫練習場現在荒僻如墳場啊,什么也不是了。過去王小米的地盤,什么也不是了。他蹲下,抱抱兒子。巨大的緘默讓他聽見荒草迎風輕響的聲音,像一小段時間嵌入另一段時間,像我的小說正相互嵌入并找到某種立體均衡之感。他說,你咋會認得我就是體育館的人呢?王小米,一個時髦女人,也就是高爾夫練習場的女老板說,我經常這時候看見你從我門前走過去,像模像樣地走過去,但是晚上,你又會踩著路燈皮塌嘴歪走回來,你好像被人打了,鼻青臉腫,傷得不輕呢,后來才聽說你是拳擊館陪練員,專門挨打的。哈哈,挨打是你的職業喲,居然有人專門挨打。女人捂著嘴笑了。他說是的我就是個挨打的,就是專門挨打的,沒本事像你一樣開高爾夫嘛。那么從前,從前你是?從前,他說,搞拳擊的,我參加過全運會。哦哦哦,她說,哪個有福氣做你女人,走夜路就不害怕啦。你現在又去挨打嗎?是,他說。去挨打。她惋惜地瞧著他,就像打量全中國最喪的男人。她說你咋個想的,打壞了哪個負責。他拍拍胸脯說打不壞,而且,而且被打的感覺相當爽。女人驚訝地說是嗎?是。他說,騙你我就不姓孔,就不叫孔孟。

孔孟沒瞎說,但很難描述皮肉遭到不得要領的侵犯后席卷而來的爽,就像,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可他不知她底細啊。這有什么關系?人和人之間要什么底細?你只是個挨打的。你只是個很喪的挨打的。從前被教練打得鼻青臉腫,現在被客人打得渾身冒汗。孔孟拖著步子重返8號門,她敞亮的辦公室透出濃烈的火鍋味,他見她舉著筷子往鍋里涮肉,噗噗響的牛油湯鍋紅浪翻滾,桌上堆滿生鮮。她說你挨完打了?他說,是。她說,你站著干哪樣,進來啊。他走進去,見桌上已擺好兩副碗筷,兩瓶啤酒。那天晚上,兒子,你媽說她專門等我呢她的確是自己買了火鍋底料和肉啦菜啦洗干凈專門等我呢。她要跟我吃火鍋,她說她很久沒吃火鍋了,她超級想吃火鍋。這是她原話。孔方說爸爸我也想吃火鍋,孔孟說你還沒吃過火鍋呢,你這輩子還沒吃過火鍋呢。孔方說,哪樣是火鍋。孔孟說,火鍋嘛,火鍋就是王小米第一次煮給我吃的好東西。孔方說你帶我吃火鍋嘛。他說沒問題,我會帶你吃火鍋的相信我。四年前的夜晚就在香濃的火鍋味中開始了,王小米說他臉上青了,他說很正常,明天就消。她說你真有意思,你真是有意思。他說我有哪樣意思?一個喪得像要飯的有哪樣意思?王小米咯咯笑,說你真的有意思。你叫孔孟?孔孟說,是。哈哈,多有意思這名字。她說。名字能有哪樣意思。他說,我很餓,我能把你火鍋全吃了你信嗎。那就是他們的開始,開始于一頓自制火鍋,開始于有意思還是沒意思,開始于被人贊美的黃昏和晚上。那天的牛油濃香并非這個城市的氣味下水道臭味垃圾味才是,它混合了高爾夫球場和從前足球場的青草味以及一些錢味道四處散開。晚上有很多慢跑的人,像傻子一樣繞著體育場外圍跑啊跑,他還記得她故意敞著門要讓那些傻子看見他們歡樂地吃著,在給這個城市最小的角落制造一點麻辣味肉香味菜香味而四處是風槐樹碎裂的剪影像一把把漂亮的碎錢。當天夜里,他們就睡在他體育場后面家屬樓那張硬邦邦的棕墊鋪的床上。她鼓脹得像粒種子,急于借他厚實的身體生根發芽。后來王小米摸著我的臉,我被揍得有點變形的面包臉說,如果不挨打,你挺帥的呢。兒子,王小米就是這么說的。這是一二十年來我聽過的最美妙的話。孔方說,哪樣是最美妙的話?他說你會明白的,等你長大,你總會明白。

他們踩著及膝的荒草往里走,小心翼翼踏上業已毀壞露出黑色塑膠顆粒的跑道,越過一小攤一小攤積水,跺著腳板將粘人的刺球草甩掉,兒子的小手始終被他攥得緊緊的似乎擔心他也會消失。只剩他們了。他和他。三人關系瓦解了,就像銅皮火鍋里的牛油一樣瓦解。他們重返8號門,穿出陰暗的前廊(有刺鼻尿臭,地上也有一攤攤尿跡),他將昔日王小米的辦公室指給孔方看,告訴他當時他的媽就坐里面而且一坐四五年,多年來,每天早晨它必然是開著的而且一直開著,就算她出個門上個廁所也會開著。體育館從來不進小偷,從來不會,所有蟊賊都曉得這里的人個個能跑能打。孔方呆呆看著那扇朱紅色木門,它也快傾圮了,歪了半扇,里面空空蕩蕩像缺牙的嘴巴。他不想湊過去細看,沒有必要。哪怕其中仍然縈繞著當年濃烈的你就是站在對面13號門也能聞見的火鍋牛油味也不想再看看它了。半年前她就從此撤出,高爾夫球場坐滿窮兇極惡的追債者。他四處找錢湊錢最嚴重的一次給十個三十年不見的小學同學群發短信借錢,還真有人給他匯來兩千塊錢,可兩千塊夠做什么呢,塞牙縫也不夠。但那時候,也就是王小米生意上還沒出問題的時候,他就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了——客人越來越少,只有幾個老熟客還來打球,每次攥緊她的手將她拉到身邊緊貼大肚腩,像一頭大棕熊急于吞下一只小鳥。比如朱總那個光頭老家伙干脆將她的手從球桿上抓到襠部,他好幾次想沖上球道揍他,但王小米說你有本事把錢還了?也就那一次,就那一次他親歷了羞辱當然也是對她的羞辱,可她不覺得羞辱。只是生意,簡簡單單的生意。她早過了被這種事情羞辱的年紀更莫說這些老家伙都太老了已經讓這種磨磨唧唧的事情變得可憐和滑稽。沒有別的辦法。夜里她經常醒來,點一根煙,將孔孟熏醒,他問她咋不睡覺,她說剛才明明聽見有人敲門你沒聽見?他說你瘋了,深更半夜的哪個敲門?她說明明有啊,你真沒聽見?她跳下來,趿拉拖鞋走出去,開門,往外看,往漆黑一團的黑夜之黑里看,夜風呼嘯,除了深淵般的黑再無其余。她返回來一間一間屋子搜找,沒有,什么也沒有,房子也就80平米,藏不住任何人。后來發現一只落在地上的塑料袋,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她把他晃醒說不要睡了,你不要睡了,陪我說說話。他說說哪樣,半夜三更的你要說哪樣?王小米說,隨便,隨便說點哪樣。他翻身起來,嘆口氣說,你為哪樣欠那么多錢?王小米說你要覺得我拖累你了我明天就走。他說你不要講這種話。過了片刻又說,你要是覺得你會拖累我那就干脆嫁給我。她有點懵,說你再講一遍?嫁給我。他說。凌晨4點,這種話就像突然宣布明早就去搶銀行一樣。在男女關系上,沒有人比滄桑的女人更敏感的了,王小米說她從保山跑來昆明無非想忘記男人,眼下哪個男人要娶她她當然也不反對。那個男人兩三個月才回來一趟,將化妝品啦小坤包啦仿冒皮草金戒指銀項鏈啦一股腦倒她懷里就又消失了,直到他被抓她才知道他是一家地下賭場的小老板,那個地方,那個詭秘的地方遠在瀾滄江邊一條小船上,每月十天,從各地涌來的賭客和大包小包的鈔票能把小船壓沉。后來警察搜他的家,天花板鑿開后像下雨一般噼里啪啦往下掉錢,錢受潮發霉就快和漚爛的泥巴一樣了。她最后一次見他是在看守所,男人說你把我送你那些東西倒給某某某,夠你做筆生意了。她問男人還有沒有三五十萬,男人說你貪心吶丫頭,我兩套房子你拿不走,我那七個如狼似虎的兒子啊。于是王小米變賣家當直奔昆明,東挪西借開了高爾夫練習場。她覺得只有這門生意才值得拼命。高,爾,夫,你聽聽。小小的高爾夫球像利箭射向天空轉眼消失落地只是一粒雪白的點。就像夢中閃閃發光的小東西,比如怎么走也走不出的隧道口,比如三只烏鴉死后的眼睛,比如老家的老狗咧著白森森的牙。孔孟說,那天,你為哪樣叫住我,跟我說話,還請我吃火鍋?王小米說,為哪樣?你說為哪樣?過了很久,她又說,你鼻青臉腫的樣子,很酷。他搖搖頭說,不酷。一點也不酷。是這行的錢比別的行當好掙些。是嗎?是啊,那些不講章法只管胡掄的傻瓜都是軟綿綿的二尾子,你一面裝出被打得很慘還一面指點他們如何打得更狠呢,對我們專業人士來說,這種活法很簡單。有意思。真有意思。她說。他摸著兒子的腦袋說孔方啊,以后你要學會拳擊才會選擇打和被打。拳擊是哪樣?孔方說。現在他們站在弧形陰影之下猶如站在廣袤的蒼穹之下,像兩個彼此無法理解卻又格外親密的人談論這世上不可思議的奇跡。他們就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啊,再沒別的了,沒有了,他身上流著他的血。他原以為王小米也會是,現在看來他比打他的傻瓜還傻,就像你非用鹽巴造出一座大城。爸爸,我們要去哪。孔方說。他說去找她啊,找王小米。孔方說王小米呢?孔孟說我們現在要找的人就是王小米。你不要再提她了行吧?不要再提了,再提就沒意思了。孔方使勁揉著眼窩說,再也不提了,再提就沒意思了。再也是哪樣意思?對,再也,這個詞,你看,你馬上就學會了,再也的意思就是……孔孟忽然發現自己根本解釋不了再也。再也的意思,不就是再也嗎?

他們穿過凹坑和泥巴,跨過長長的樓房影子,扎進各種惡臭和香氣,走在沒完沒了永遠延伸著的大街上,從這頭走向另一頭,從外圍回到中心。在一座快坍塌的小花園附近,就在噴水池早就不冒水的某個他也搞不清楚的地點,他給兒子買了一只包子,給自己買了一只饅頭,他們坐在水池邊上吃著。孔方又問王小米去哪了,孔孟不耐煩地打斷他說不是說了不問了嗎?孔方埋下頭,盯著腳下一串黑色螞蟻,它們仿佛在天空中列隊,又小又勤快。爸爸你打噴嚏了。孔方說。哦。孔孟說。孔孟笑了笑,拍拍兒子的腦袋。父子倆一動不動。寧靜如昏睡的臨界狀態,就像孔方降生之前。那時他們整天趴在陽臺上欣賞體育館斜后方墜落的夕陽,天空亮如血鉆,風中有濕漉漉的香氣,仿佛全城鮮花不約而同開放了;大肚子王小米每天沿體育館外面的塑膠跑道慢走兩圈,然后汗津津地回來,坐下,等他為她端上一碗紫米飯或排骨湯。那時候她的高爾夫球場仿佛黃金鑄造,當你從高處俯瞰你能瞥見其內部疊加向上的看臺以及那種舒緩衰朽的和諧,巨大的帆布絲網拽得緊緊的,防止高爾夫球飛出傷人,你能聽見它們呼呼攢射的子彈一樣的聲音。王小米會說,會拍著肚子里的你說,兒子啊兒子,以后你也學打高爾夫球,打會了才好跟別人談生意哩。你媽居然想讓你學高爾夫可她自己根本不會高爾夫,她總說,吃豬肉的人沒必要養豬嘛。你媽就是這種女人,一個不太想鉆研哪樣的女人,一個不太在乎別人的女人,一個總想使用男人的女人,一個抱定這世上只有女人或單靠女人是萬萬不行的念頭的女人。王小米就是這種人啊。孔方說,高爾夫,哪樣是高爾夫。孔孟說,行啦行啦,你當我沒說。我哪樣也沒說,好吧?

他經常回憶那個黃昏,那個被她認出臉上淤青的黃昏。她的譏誚、挑逗和熱切一目了然并且被夕陽無限放大就像滿眼閃光的女超人。襯衫也像是特地準備的,雪白刺眼,像大把時間被奢侈地浪費。直到火鍋熱氣騰騰端上來也沒把這片雪白抹掉堪稱美味啊美味后面熱氣氤氳那就是幸福的影子吧。后來嘗不到了,她再也不做了,白襯衫也沒再穿過。她半夜驚醒時嘴里噴出的氣息像爛蘋果漚在稀泥里必須靠香煙才能壓住。她一再問他到底聽沒聽見敲門聲,他說,沒有,哪樣也沒有。王小米抱腿坐著,失眠和恐懼沒把她打跑打垮反而讓她牢牢坐著猶如生鐵,因此債主,總有那么兩三個債主派來的人手輕易找到她,他們敲門進來,讓她還錢,她故作鎮靜,還給他們泡茶,請他們在舊椅子上坐下,說你們看看,沙發都當了,我兒子還那么小呢,剛開口叫媽呢。再寬限半年嘛。這些人有的兇神惡煞,有的沉默寡言,有人愿意看在孩子份上再饒她三個月,有人說干脆把你兒子賣掉算了。孔孟打倒一個,兩個,第三個就沒辦法了,三人都練散打出身,一起上來幾拳幾腳把他撂倒。幾次之后他老實了,這跟上拳館被人揍一頓的性質截然相反。他想報警,王小米說你找死啊,還是我和兒子死了你落個干凈?那就搬家,他說。王小米瞇著烏黑的眼圈說往哪搬?你告訴我,往哪般?你就是搬到火星上他們也會找到你,再說,高爾夫還能撐一下,我還想撐一下。實際上還怎么撐呢,空蕩蕩的場地上連個球童都沒了,球桿倒在裝備室里腐爛,球被蜘蛛網纏繞。她呀,王小米呀,王小米一根筋吶明明什么人也沒有了她還是每天跑到球場坐著,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等客人上門,凡是能打的電話都打過去求爺爺告奶奶希望他們幫她一把。問題是火燒眉毛啦,這兩年經濟不行了,一點也不行了。很多店面關了轉了她憑什么咬定青山不放松?他口氣傷感,并不在乎孔方能否理解。街上的人明顯少了,物價明顯漲了。王小米仍然相信哪怕全昆明的店面都關了還是有人會打高爾夫的,仍然相信無論個人魅力還是私下情誼總會拉來一批回頭客的。他們泥菩薩過河啊還咋個來?王小米就是個傻瓜。他繼續說,孔方,王小米就是個昏頭昏腦的大傻瓜。真他媽傻透了。

孔方累了,眼里像飛著一群小蟲子,隨時可以躺下睡覺。孔孟希望他醒著陪他說話。這兒是勝利堂,當年紀念抗戰勝利扛住日軍空襲的勝利堂。他想起來了。那是國家的勝利,和幾十年后他這個螞蟻似的男人有哪樣關系?他盯著孔方的小臉和困得噘起來的嘴巴似乎被他追問為哪樣還不回家,可他們出發了,無家可歸了。他要找到她卻不清楚去哪里找她。好歹,好歹屈指可數的周六傍晚或周日早上,還是有少數年輕人跑來玩一把高爾夫的,王小米客串了老板兼服務生為區區幾十塊奔走。又一個周五傍晚,朱總來了,那個大腹便便把她的手拽他下面的老色鬼,仍穿著帆布鞋寬腿白褲子黑馬甲,脖子上的鏈子沒了,手腕上的珠子還在,光頭閃閃發亮。他一把拖住王小米說我來十局,王小米說朱總去哪瀟灑了?朱總說,叫我朱丕。朱丕?哪個丕?曹丕的丕。朱總說,知道曹丕嗎?王小米搖頭,問他是上回一起來打球那位?朱丕哈哈大笑,說算是吧。她貼近朱丕,希望他還像從前一樣拽她過去攬在懷中再將手拽向下面。但朱丕干脆在她臉上狠狠親了一口,王小米嚇壞了,滿臉緋紅地說朱總你——叫我朱丕,對,朱丕。我公司賣了,手頭閑了,可以找個項目再干它一票。她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吶,喏,高爾夫。朱丕瞇著眼睛思考,說你這里是沒人了,你看,今天周末,就我一個。王小米小聲說,營銷好了還會東山再起,我可以為你打工看場子嘛,你當老板我看家嘛。朱丕說不好不好,就算你看家也輪不到你打工,那叫CEO,懂嗎?不是打工仔,CEO是打工仔的頭,是二老板,懂嗎?王小米笑了。之后陷入沉默。長長的沉默。王小米,你媽王小米從老男人朱丕身上看出她從沒看出的沉甸甸的東西,一種沒著沒落的絕望。你媽王小米急了,她一直幻想朱丕伸手幫她,所以你就理解你媽為哪樣雖然看出絕望還是拖住他一說再說沒完沒了直到天都黑了,但這種事情,這么大的事情哪是三下兩下搞定的呢?他們打球,一輪又一輪,一下又一下。高爾夫球嗖激射而出就算塞緊耳朵也聽得清清楚楚,就像小挫刀在他腦袋里來回劃拉。直到她打開全部的燈,直到朱丕再也動彈不了。此時孔方忽然問他一輛碩大的像火車頭的垃圾車要開去哪里。他說,垃圾場啊,還能是哪里。孔方說,哪里是垃圾場,垃圾場在哪里?垃圾場就是,就是埋垃圾的地方啊。很遠,你一輩子也不會去那個鬼地方。我想去,孔方說,我想去垃圾場。我們去垃圾場吧。不去,孔孟搖頭,我也曉不得在哪里。我也曉不得啊。他不再說了,竭力返回那天深夜。現在我必須好好寫它,好好寫,絕不敷衍。我說不敷衍的意思是你們將發現王小米出走的動機和秘密也許就在那天,就在她和朱丕打球那天。嗯,你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我的小說不會讓你失望的,我保證。嗯,后來他們吃火鍋了,王小米主動煮的,就在孔孟直奔拳擊館挨那些無聊拳頭的時候,就在他走出來并立即聞見牛油氣味的時候,那種絕對忘不掉的氣味像鞭子一樣抽著他直奔8號門,正好看見妻子王小米往朱丕嘴里塞牛肉。朱丕一面吸溜嘴巴一面招手,小孔!趕早不如趕巧,來來來,火鍋。王小米回頭說,下班啦?他看著那張胖臉及油亮亮的光頭就像一條將死的大馬哈魚,他說我不餓,你們慢吃。轉身往家走時才覺得自己是個孬種。他折身返回,她正把鮮香的牛肉下到鍋里,鍋子閃閃發亮。朱丕繼續請他入座,王小米一聲不吭。他發現她穿著白襯衫。他湊近她,說你不怕弄臟衣服?王小米說,臟了我自己洗。他坐下來,抓起她的筷子和碗,埋頭大吃就像很久沒吃飯了就像真的餓壞了真他媽的餓壞了是的他挨了一頓揍眼睛都睜不開了感覺被火辣辣的血糊住就像扔進火鍋一樣。一模一樣。他的吃相似乎把他們嚇著了,兩人不發一言。那種沉默和驚惶就像已經做下不該做的丑事。后來,天更黑了,猛然亮起的路燈灑下迷蒙的光,蠓蟲蛾子成群結隊繞著燈泡砰砰亂舞,孔孟幾乎吃光了肉和菜。他打著嗝,問她這一頓,這一頓花了多少錢?王小米說你回家,先回去。他又說,到底花了多少錢?她說你管我花了多少錢。他又問一遍,多少錢?王小米說,一百多。孔孟說,是我挨打掙的錢。王小米一聲冷笑。朱丕趕緊說我曉得兄弟不容易,但是你該為弟妹想想,她更不容易,她一個人,一個女人,支撐這一大攤——孔孟打斷他,要么,你吃我兩拳試試?朱丕站起來,將碩大的光頭探過來,說兄弟,要是揍我讓你舒坦你就來吧,我要怕了就不姓朱。孔孟盯著這只腦袋像大腫瘤像鐵皮敲出來的圓球動彈不得。王小米說,一百多塊錢是你掙的,那也是共同財產吧,也有我一半吧,你要么連我一起揍了就當我還你五十了行嗎?孔孟一動不動。除了呼吸,除了刺鼻的牛油味,除了沸騰的湯料泡沫和裊裊升騰的煙霧之外再無動靜就像早年被教練一拳打倒。朱丕落座,火鍋噗噗叫著。他想,實際上他什么也沒想。除了椅子發出嘎吱聲以及他肥碩的屁股撞擊椅子的噗嗤聲還是噗噗嚕嚕的沸騰之聲。朱丕認真看著他,說要不,她跟我走。王小米說你講哪樣話!朱丕大笑說玩笑玩笑,兄弟你莫介意啊千萬莫介意,這么好個老婆你要珍惜啊。孔孟當天傍晚跌跌撞撞離開就像喝多了其實一口酒沒喝,回到家里摟著兒子輕聲哄他,直到孔方喝干一瓶配方奶才呼呼睡了。兒子啊兒子,當時我想,我該帶著你浪跡天涯。立馬就走。一秒也不耽擱。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孔方說,去垃圾場,我要去垃圾場。孔孟說那里太黑了,黑漆漆一團,而且很臭啊。不去,我們永遠不去垃圾場。孔方說,好吧,我們不去垃圾場。孔孟問他包子吃完沒有,孔方一聲不吭將吃剩的包子皮攥成一團塞他手里。現在水池邊來了幾只鴿子,幾只裝模作樣的禽類,市政府投放此處后被早早進城的農民工偷得差不多了,他們有時候拿彈弓打,有時候直接一把抓住塞進懷里撒腿就跑。這些狗操的啊。他更餓了,好像整天沒吃過一頓飽飯。一只小小的饅頭只會加劇饑餓。他想找個像模像樣的餐館帶兒子大吃一頓雖然口袋里錢不多了,用完就沒有了。上哪把王小米找回來,把一個帶走巨款的女人找回來?開哪樣玩笑。他開始質疑此行的意義。你無法喚醒死人,有時候你連自己都喚不醒因為你大部分已經死了。那天深夜王小米很晚才回來,頭發上衣服上全是火鍋味,他相信他們還算清白,如果做那種事情連火鍋味也懶得清除實在說不過去,至少王小米不會那么說不過去。她說,朱丕的話你不要當真,他要做大股東要投資高爾夫啦。哦。孔孟說,要債的不上門了?只要窟窿堵上,王小米說。她扳著手指算了一筆賬,從賬面上看她還掉那些錢,那些利滾利的錢應該沒問題且略有盈余,她還能經營它,還是它的老板。孔孟不太相信這么好的事情送上門來,要么王小米代價慘重要么姓朱的腦子進水了。他回身盯著兒子的臉蛋,孔方睡得真香。天使一樣的兒子啊。他忽然發現唯一的牽掛無非兒子。老婆,老婆到底算什么?和她對坐吃火鍋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就是這樣。哪個時候,他說。哪樣哪個時候?王小米說。這個朱丕,哪個時候幫你?明天。王小米說,帶著滿臉紅暈在他面前走動,明天,全部解決,全全部部徹徹底底一次性解決,孔孟啊孔孟,我有兩把刷子吧,你說,我是不是有兩把刷子?孔孟看著她。條件呢,他說,當他女人?王小米站停,冷笑道,你有病啊,我是你的女人。孔孟撓撓下巴說,他親口說的,我咋個曉得你們――你是不是被打傻了?我是你女人,你孔孟的女人。但是那天夜里出狀況了(我說過它事關重大),他夢見自己被一伙蒙面人按住暴打,他驚醒了,夢的殘余是一記尖利的嘯叫,像大鳥或狗發出來的,但更像自己臨死的哀嚎。他渾身冒冷汗。凌晨三點多,她不在。他摸摸空枕頭,坐起來。清晨六點,她帶著一身寒意和酒氣闖進門來納頭便睡。他瞧著她的背影但不敢驚動她。連稍稍動彈一下也不敢。現在他說孔方啊孔方我相信你媽我相信她我愿意相信她我不相信她哪個相信她?姓朱的也未必相信她吶而且我告訴你,我們結婚的時候發過誓,我們站在一個臺子上面發誓,說我們老了病了也要在一起。孔方嘴里發出單調的音節就像一根小管子發出顫音。那時候這小子剛剛生出來還只是一個能吃能拉的小肉團子哩此外就什么也不是,他為他耗盡心血還要求漲薪,否則就不去拳館挨那些傻逼的揍了。他懷疑腦子被打壞了,經常嗡嗡響,經常被各種噩夢糾纏。那天他不知該對王小米說什么,就像你無法對一匹精疲力盡的馬說些什么。他等著。只是等著。終于聽見她說,定了。然后她呼呼大睡。他不再盯著她而是盯著睡熟的兒子,唯一的安慰就只是他周身散發的那股濃烈奶香然而王小米自他出生就無奶可喂只能泡奶瓶吃奶粉而且是不太差的進口奶粉。天亮時他和她互相瞅著,打量著,就像早就厭倦的老夫老妻殘忍地直面對方的丑陋裸體。她起來,洗漱,又出門,說要趕到朱丕那里把協議簽掉。他沒說話。還能說什么呢。高爾夫球場再也回不到足球場了,從前他每次上拳館訓練就聽見球場傳出吼聲叫聲,踢球的小子們從這頭奔向那頭,綠茵場像油畫一樣漂亮。他帶兒子進去。什么也沒有。沒開門,沒有足球,沒有客人,像傷口一樣晾著的高爾夫球場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白天與夜晚不過一瞬之間,當黃昏降臨他又得走進拳擊館,等候一個即將揍他的陌生男人。

兒子啊兒子,這是我和王小米結婚的飯店啊你看。從勝利堂弧形臺階下來往西一公里就是云南飯店,當年著名的云南飯店,如今只是廢墟。他站著,茫然不知所措。似乎有高大的煙塵沖天而起,似乎他們所見只是廢墟自身詭異的影子。他握著孔方的手頓覺無力,涼冰冰的。他說當年的云南飯店啊,厚重的大理石門楣,大堂挺括干凈,地道的法式風格,堅固精致的細節隨處可見,比如門童胸前的十字徽章,比如旋轉門上撒花的金色鵝卵石,以及前臺像鋼鐵一般結實的花崗巖面。再往里走,往深處走,左轉,可容納八百人的凱撒廳承辦了婚禮而且價格不貴。真不貴,一桌也就488,他記得很清楚,他們沒什么錢,也沒多少朋友,東拼西湊18桌。18,挺好的數字。酒店別出心裁,派出一艘巴掌大的小直升機載著他的鉆戒飛到新娘面前。啊哈,再窮的人也能辦一場不錯的婚禮。兒子啊兒子,當時還沒有你,我拽著你媽的手竄上臺,主持人說我著急當爹呢,我說我是著急當爹呢,我當著那么多人的面抱起她來使勁親了一分鐘,我們眼淚汪汪像兩個傻×。然后把禮金拋在高爾夫球場上,就是這樣,去填那個根本填補不上的窟窿明明可以不填可以出門旅游,或者添一兩樣家具。我們都拿去還債了因為當天夜里啊,當天夜里,當王小米提著婚紗走到家門口,幾個催債的已經等著了,抽煙,不聲不響,像黑煞神,升騰又冷卻的熱汗臭烘烘的。我把當天彩禮其實根本不知道多少錢都遞上去,也許兩萬,我猜。兩萬,最多三萬。他們拿了錢倒也沒為難我們還客客氣氣留下三只紅包。人一走,我們拆了包,每只一百。破天荒啊,這些人頭一次沒把他們必須掏空的東西掏空。我實在沒錢我那點錢算哪樣錢。我也有偷懶的時候,我也有想買的東西,我不能時時刻刻惦記把我挨打掙來的全部交出去啊我們已經很久沒上館子了,最多上街邊廣東燒臘攤買二兩叉燒。很久沒吃火鍋了。太久了。喏,兒子,這片廢墟就是我們的見證人,我和王小米的見證人,曾經性命攸關的好地方吶可是現在,媽的,你看看,現在。

他像是自言自語,像在噩夢中祈求,孔方擰著小眉毛一聲不吭,既不贊同也不憤怒,他什么感覺也沒有。

高爾夫遲遲沒有動靜,遲遲沒有重新紅火也沒有更加墮落,偶爾傳來擊球的呼嘯,那是王小米獨自站在發球處揮桿發出的聲音,他抱著兒子湊近8號門,見偌大的球場里孤單的王小米猶如困獸,或一片葉子,一粒黃沙,動作瀟灑但是沒用。本來就沒用啊,高爾夫,誰規定了有錢人才玩得起而且可能促成很多大生意?他想不明白。這個女人,自己老婆,這個寧愿獨自揮桿也不愿照料兒子的女人還是無法還債,無法重新迎來好局。姓朱的沒在合同上簽字,第二天就跑路了。她跳著腳詛咒的時候孔孟并未料到終有一天她讓他也落得同樣下場,區別在于他似乎沒付出更多而她付出的也許太多了。他懷疑那件事情發生過了,就像她請他吃了一頓火鍋。跟生生死死相比它算什么呢,跟她帶走120萬扔下三歲的兒子相比又算什么?那天黃昏他沒去挨揍,將兒子交給來幫忙的媽,搬了椅子坐在王小米空蕩蕩的辦公室門口,面對8號門瞧著自己的女人,瞧著她玩命揮桿直到擦著滿頭大汗再也揮不動了,然后像虛脫的木偶邁著僵直的步子從發球臺上下來,來到他面前。汗濕的頭發耷拉著,緊身白球衣勾勒出生完孩子先是變形后來被各種焦慮磨細的腰,摘下皮手套的手泛出冷冷的白。她說,不上班?我還以為來客人了。沒有客人了,他說,你這里,不會有客人了。王小米說,呸呸呸,烏鴉嘴,你要閑著沒事干就回去帶兒子。他說,我媽在家。他看著她,又說,賣掉算了。廢話,王小米說,朱總不都出價了?媽的,鬼曉得這些人,這些老混蛋,拍拍屁股就走啊。找別人,孔孟說,再找別的人。我們撐不下去了。王小米一聲冷笑,我們?不是我們,是我。我一個人在撐,你撐哪樣撐?孔孟低下頭,看著塑膠跑道外緣長期缺乏照料的草皮,它們稀稀拉拉,又黃又硬,讓他想起夢中的死人。咋個辦?他說。涼拌。她說。回家吧,她說。你不回家?他說。我待一會。她說。好,他站起來。我給你做飯。她沒回答。他走到門口,回頭,只見8號門內稀薄的光將她孤零零坐在他坐過的椅子上的影子死死按住,一動不動,像一顆無法把握命運的灰色雨滴。

現在他問孔方,你喜歡王小米?孔方說,喜歡。他說,喜歡我嗎,孔方說,喜歡。那么,他鄭重其事地蹲在廢墟陰影中問他,你到底是喜歡我,還是喜歡她?孔方不假思索,你。他欣慰地撫摸兒子。孔方仰臉說,我們要去哪里?孔孟對這個問題十分茫然,只能勉強給他一個答案:找王小米啊,我們去找王小米。孔方說,是的,我們去找王小米。孔孟說,必須找到王小米。他說這番話時帶著深深自責,他知道接下來無非徒勞。你不可能找到一個拋家棄子的人,一個叛逃者。永遠找不到了,也許不用找她會自己回來,但基本沒指望了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除非人活著不必遭罪。什么指望也沒有了。他只是一個售賣疼痛的人,一個挨打者,一個被各種人打得咬牙切齒并大呼過癮的中年傻瓜。還能挨多少打?挨不住也得挨,受不了也得受。終歸還活著,還能一遍遍教那些更傻的傻瓜如何暴打自己以便好好活著。那就狠一點。你他媽的再狠一點。

比如老徐,看他長大的老家伙,爹當年的隊友,如今只是抱著茶杯守著拳擊館大門的糟老頭,酒量都不行了,尿都撒進褲襠里了。每次見他走近就大喝一聲,孔孟,你給老子打起精神來。他說好,好,徐老。他當面叫他徐老背后叫他老徐。之后老徐嬉皮笑臉開玩笑,昨天又上你老婆了?他橫他一眼往里走。老徐大聲說小狗日的,你要是上了老婆就挨不住拳頭了。他挺一挺胸膛說挨得住,徐老,你放心。老徐嘿嘿笑,遞給他一條白毛巾,說今天這個牛高馬大,要遛他,遛狗一樣遛他,用碎步,用節奏變化。記著,你小子給老子記著。這讓孔孟覺得即將參加一場洲際拳王金腰帶決斗。他晃晃腦袋,進去,又折出來,將兜里兩顆奶糖放他桌上——有時候是奶糖,有時候是瓜子花生,有時候是二兩燒酒,還有時候是一塊鹵豬肉。老家伙捧著下巴嘿嘿笑,說有媳婦的男人就是不一樣了。老徐和他爹老孔當年打遍云南無敵手,后來兩人約戰,老孔七個回合拿下老徐。也有說法是老徐喝多了故意輸掉比賽。后來老孔老徐退役,沒多久老孔身亡,老徐留下看場子。人一輩子記住的事情沒幾件。老徐老孔之間沒多少可講的也就是一個拳擊隊里師兄弟那些雞毛蒜皮,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不膩歪也不拆臺。但如果老徐沒拉孔孟一把他就不可能體校畢業直接進體育局混飯吃。他又能幫老徐什么?幫這個老光棍,爹的隊友什么忙?什么也搭不上手,他才是處處要老徐倚老賣老罩著的小子。他走進去,那個大塊頭,那個表情很喪也許死了老婆也許離婚了失業了的男人,一個四十出頭的大家伙,像條大狗一樣看他。來啦?他說。對方氣焰馬上消了七八分,說你就是拳擊隊下來的陪練啊,他說,是。對方說我可以隨便打你?他說,是。但只有一小時,超時費用翻倍。對方唯唯諾諾和他的大個頭很不般配就像被老師罰站的小子。我真的可以打你,你,不還手打我?是,也不是,我會做出打你的樣子,是為了讓你更好地打我。嗯,明白。漢子穿戴齊整,猩紅的大手套向他揮來。他不明白這些人,這些看起來鯨魚一樣威猛的大男人怎么打起拳來像沒吃飯一樣,現在的爺們怎么都這樣,都皮塌嘴歪精疲力竭?漢子接連三拳,他迎面而上,沒感覺,不疼,也不過癮。他想被打得狠一點也好腎上腺素飆升也好踩著輕快的步子回家,讓他爽一把。是啊,天天演戲,跟這幫廢物混賬演戲,扮演滿場逃竄的小耗子吱吱驚叫著其實他們才是傻×娘娘腔,繞著5×5的拳擊臺磨磨唧唧吵不像吵打不像打,雖然大塊頭每打一拳都發出性高潮般的喊叫,雖然每一拳彈無虛發落在他肩膀上腦袋上耳朵上肚子上但就是不過癮,對一個專業運動員來說,對一個專業挨打者來說就是他媽的不過癮。一小時很快溜走,他大聲問他,還打?打。對方吼道。雙倍的錢,你可以直接給我,直接。大塊頭說三倍,三倍,我也給。他氣喘吁吁拳頭愈發稀軟像溫吞水一樣。孔孟說你不行了,你已經不行了,要么算了。不行,我哪里不行呢我操。大塊頭猛然來勁,說不行是他老婆經常掛在嘴邊的蠢話果然就把我綠了呀我操。那就來吧,狠一點!他大吼。大塊頭說我操,你們,你們這些玩拳擊的,都這么,牛逼哄哄?媽的,不信打不垮你。事實上他徹底耗盡了,就像廢電池無法再用,每挪一步喘得不行像爛醉的牛。白長這么大個了,銀樣镴槍頭的蠢貨。孔孟猛給他一拳,將他打到網繩上重重彈回。大塊頭難以置信地瞅他,然后錯身,嗷嗷大叫著撲上來像要一拳砸死他,可仍然像鼻涕一樣沒力量了不可能有了力量也就那么多,被這樣那樣的悲劇耗盡,被這樣那樣的女人透支。最惡劣之處還在于我們明明知曉卻心存僥幸。大塊頭的胡掄像慢動作一樣滑稽,孔孟說行啦,不加錢,走吧。對方差不多雙膝跪地,說,要么,你揍我,大哥,你狠狠揍我一臺。孔孟說不能揍了,再揍你就嚴重犯規,飯碗就保不住啦。大塊頭說我不說,我哪樣也不說,你只管揍,他媽的,我他媽的,活該被揍一頓。孔孟說你想好了?大塊頭使勁點頭,說來吧,只管,只管放馬過來。孔孟逼近,一記直拳就將他KO在地。他感到某種荒謬,近似一種褻瀆,之后是遲緩的向體內絲絲滲透的欣快,就像喝高了。他俯身問他還行嗎,大塊頭說,行。他扶他起來,見他鼻孔正在冒血,孔孟摘掉手套,找了手紙幫他塞緊,帶他去衛生間抄著涼水潑腦袋。爽,大塊頭說,爽。大哥,你這兩拳,真他媽爽。孔孟點了一根煙說,不講出去?大塊頭咧嘴笑笑,純潔得像兒子孔方,他發現他牙齒上也沾著血。所幸就給了他兩下,要按比賽強度就完蛋了,估計很難走出大門。但走得出走不出有什么區別?臭肉啊一堆臭肉罷啦。道別時對方要給他錢,他拒絕,大塊頭非給不可,他順勢接過來塞兜里。出門經過老徐,他的心砰砰跳。老徐歪在露出海綿的破沙發上睡了,發出響亮的鼾聲。他想把錢塞他懷里,想想又沒這么干,最后找出一張五十的塞進抽屜,然后走出去,然后經過黑燈瞎火再也沒人的高爾夫球場。高聳的體育館形同巨獸,一種堅硬又永久的存在物,擋住月亮和星星,擋住半個夜晚。周圍黑漆漆的。黑夜之黑。他想起火鍋,香噴噴的牛油味辣椒味撲進鼻子多美的氣味混合體。王小米不在家。她不在。她經常不在家。她總在游說各路人馬各路朋友為她重新投資或幫她還債。只有兒子在,兒子奶奶也就是他的七十老母在。他聞見他們身上散發的親切溫暖的奶香味飯味老年人的淡臭味。媽說你吃了?他說沒有,媽說我給你熱熱。媽佝僂著背,端菜去了廚房。

上哪找她?保山?跑遍昆明?要么放棄吧不可能找到她了,根本不可能了,我這個寫小說的深深知道她絕對跑路了再不回來了何況她怎么可能讓你輕易找到?你怎么能叫醒一個死人?同理,我又怎么可能跳進小說叫醒一個悲傷的男人?

夜班車七點開出,三點抵達。只有夜班車除非明早再走,可他們等不了那就出發吧,迫切的心情讓他相信八小時后就能見到王小米,就像她哪也不打算去只是回一趟娘家。汽車開動后他漸漸冷靜,知道此行沒有結果。但不是結果的結果終究是個結果。大巴駛離昆明,逼近楚雄。然后大理。然后保山。一路向西。孔方在他懷里睡了,小小的圓臉被零零星星的光劃過,他想起童年,想起三歲的時候被小伙伴推下池塘差點淹死,要不是有人及時趕到就沒命了。那是體委背后一片剛挖的池塘,幾場大雨過后攢下一池子臟水,他和幾個小伙伴跑去捉青蛙和蝌蚪。沒多久他忽然被推下去。他不知道哪個推了他。也許是故意的,也許只是幫他一把讓他離獵物更近些。總之醒來的時候躺在某人懷里。后來他懷疑此人就是老徐,但老徐不認賬,說他要是干過會干干脆脆承認,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救他的人從沒下落,孔孟的爹,拳擊高手老孔知道是哪個可他至死不講,就好像此人不是恩人不必記住,又或者,他們有仇,救兒子一命算是兩清了。他問過媽,媽說她也不清楚,更何況,她昂起腦袋,佝僂著背,忽然失神地說,更何況,嗯,你問我哪樣?她糊涂了,廁所沖過三遍又拽下水箱繩子。嘩啦。現在汽車嗡嗡響,讓人懨懨欲睡,可他睡不著,他怕睡著了孔方從懷里掉落,被人偷走,再說真睡不著啊。失眠一個多星期了,自從王小米消失就再也睡不著,喝酒、吃藥都不管用。他擔心自己死了,無人照管兒子。媽七十了,頂多搭把手。七十歲的老媽說她再不來王小米睡過的地盤,死也死在自家床上。他送媽回去,送回老房子二樓老屋。他走的時候她說,關燈,莫費電。他的手停在開關上。關呀,她說。他噼啪按下去,屋里頓時黑洞洞的。她又來一句,去找她,把錢,找回來。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從漆黑的小床上冒出來就像從地底冒出來。去找。他說,好。離開前他在床頭柜上放了兩千,差不多是最后的錢了。次日老徐給他一千說拿走,拿走。老徐又說,那天大塊頭淌著鼻血出這道門的,你揍他了我操!他說沒有,老徐你不要亂講。老徐說小狗日的,我還認不得你?忍不住了?哪個都會忍不住嘛。我問他咋流鼻血了,他說撞的。撞的,我操,瞎話都不會編啊。孔孟說,軟蛋,也是個軟蛋。老徐鼻孔里噴氣說,拿著。他掏出一只蘋果。他接過去,謝了老徐,一路走一路啃。相當甜,他猜是團結鄉的上等貨。他心里充滿溫暖,就像大雪天抱著一只暖手爐,就像曾經奢望的金牌啦獎金啦忽然實現了。可他剛剛失去一切,女人,房子,錢。再過十天必須挪窩,和買家說好了。十天后他和孔方住哪里?媽家里?當年,到底是老徐撂倒爹還是爹撂倒老徐,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老徐更像親爹。面目模糊的親爹。從小他就希望騎在爹的肩上像騎著一頭老虎周游昆明,但從來沒有實現永遠不會實現了。爹死得太早。跟眼前的自己和兒子差不多吧當你剛剛明白爹的意義,爹消失了,再也沒有了。清晨五點,大巴穿出大理,逼近保山,撲面的山嶺像奔走的獵豹,在清澈的天空下展現它亙古不變的內在,就像河水和鹽巴。甘冽的空氣打磨著它仿佛萃取某種真實,展現那種慷慨。他忽然覺得,王小米就在保山,就在她老家待著。哪也沒去整天吃了睡睡了吃。頓頓是最好的。嗯,就在那里。她就在那里。

任何城市都像同一座城市,保山和昆明也像孿生的,但更小,更拘謹。孔方醒了又睡了,下車后叫喊著拉屎,孔孟就近找棵樹,扒掉他褲子。孔方使勁攥住他的手問他這是哪里,他說是王小米的家啊。孔方說王小米在哪里?他說在她該在的家里,這就是生她養她的保山啦。孔方說,王小米不要你了,是吧?是的,他承認說,王小米不要我了,也不要你了。哈哈,孔方笑了,她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那么,她要哪樣呢?孔孟被他的問題嚇住了。對啊,她要哪樣呢?轉念就想起來,她要錢。他說,她要錢。孔方撇嘴說,為哪樣?他被難住了,只好回答,她喜歡錢。她喜歡錢,孔方重復說。你喜歡錢嗎?喜歡,他說。那么,孔方眨眨眼說,我也喜歡錢。沒人不喜歡錢。孔孟說。我們都喜歡錢。孔方說,為哪樣呢,孔孟?為哪樣我們都喜歡錢呢?他再也答不上來,瞪著兒子有些蒼白的小臉說,拉完沒有,屎拉完沒有?拉完我們上路啦。

大街空蕩蕩的,高高的路燈頂部是一朵碩大的白玉蘭,像延綿的花樹;兩側是葳蕤的小葉榕,炎熱的空氣繞著樹干嘶嘶作響;街邊行人和狗慢慢悠悠仿佛還在做夢,他只在昆明最古老的街區,比如翠湖周邊才會發現類似表情。后來催債的雜種半夜殺到,干脆有禮貌地敲門或爬到封閉陽臺外面緊貼玻璃直僵僵站著一動不動。順著下水道管子攀上四樓簡直是玩命啊。王小米嚇壞了,說你們下來,下來。兩張壓在窗戶玻璃的變形扭曲的臉上毫無反應,她只好拽開窗戶說你們進來,進來,掉下去哪個負責哦。他們順勢跳入,把孔孟身上的零錢買菜錢全部拿走順便捎走一兩樣值錢東西,久而久之,家里就不剩多少值錢東西了,除了兒子。一旦意識到兒子也很危險他就不寒而栗,趕緊把媽找來幫忙看著,不上班的白天他寸步不離,晚上必須摟著睡覺。后來那些人連電飯煲、熱水器也不放過,他們不聲不響,不再喊打喊殺,不再把孔孟撂趴下。孔孟央求王小米搬家,王小米說就快到頭了,快了,再咬咬牙,就過去了。咋個咬牙?咋個過去?孔孟大聲說,沒錢,牙齒咬碎了有屁用。王小米非常肯定地說,某某要幫忙了,某某對高爾夫有興趣。快了,馬上。希望啊,總要充滿希望。你咋能不充滿希望呢?孔孟面對空蕩蕩的家,說,去他媽的希望,我們就快賣血賣房了。大約有兩三周孔孟帶上兒子搬去媽那邊,王小米來電話說你就是這么對你老婆的?就是這么嫌棄她不管她的?他說家都空啦,王小米啊,你看看這個家。她說你回來,你先回來。我保證,家還是個家。他帶著孔方回去了,家里變魔術一般又出現了被順手牽羊的瓶瓶罐罐。她說總有辦法嘛,總有各種各樣的辦法。所以你要充滿希望。后來他發現那些東西是新買的舊貨,她哪來的錢?她不回答,說你不要遇著困難就逃跑。他說不是我逃跑,是你欠錢太多,我們一輩子都陷進去了。為表達歉意,王小米包下一個月家務,他和她和孔方的關系又漸漸從冰點復蘇,周末他說要不來一頓火鍋嘛,王小米沉默片刻,說她再也不做火鍋了,朱丕跑路了,那頓火鍋是她人生中最后一頓火鍋。他不再說話。是的你讓他說什么呢,你讓這種女人的男人還說什么呢。但在黃昏,在家里,只要偷看幾眼被失眠折磨得憔悴倉惶的王小米,他就像被教練狠揍一樣難過,巴不得她和她的高爾夫球場被大風吹跑,吹到天上,吹到非洲,吹到月球,吹進宇宙黑洞。那就好啦。那就省心啦。可她無路可逃,他也沒有。她成了他的牢籠。他掏心掏肺也得不著她半句好話哪怕搭上性命她也覺得應當應分吧這事她抱定了,死死抱定了。她熱愛高爾夫,也許她只愛高爾夫。他一次次回憶她獨自坐在8號門巨大陰影中的模樣,像被壓扁的小紙人。她孤零零一個人原本就不屬于這里只是誤打誤撞從遙遠的云南邊地小城跑來謀生,要是沒碰上他,沒和他結婚成家,事情是否會變得容易?那就可以放開手腳和各路人馬試試這個或那個了,總會有人幫她,總會有這樣那樣的男人幫她。那么,很大程度上,結局是他造成的,他,一個半吊子拳擊運動員,一個挨打的,一個不再年輕也沒什么錢的職業挨打的。是啊當初不是她主動約的他嗎?不是她做好了火鍋等他嗎?不是她同意嫁給他的嗎?她哪知道高爾夫說不行就不行?沒用,只有希望相當于什么也沒有。她不走,也走不了。他呢,除了挨打再也沒別的路子可走。唯一指望還是王小米本人。她早出晚歸,有時干脆徹夜不回他猜她躺在姓朱的床上但姓朱的什么忙也沒幫。就這么耗著。她耗不起,朱丕不管這些啊這個雜種,這個無恥的有幾個臭錢的雜種。每次去往拳擊館都有赴死的悲壯。他倒真希望被人一拳撂倒、揍死那就一了百了,但哪有這種人,哪有這么厲害的男人,除了現役拳手你打著燈籠也無法在這個娘娘腔的世界找到如狼似虎的爺們啦。這些人,連拳頭都攥不住的傻帽,移動和節奏更無從談起的二尾子,總以為掏出幾張鈔票就能在打人這件事情上找到尊嚴。打,往他臉上打,不得要領。要領還得他去教他們,教他們如何揍他,如何出拳,更有力地出拳,你得學會使用全身力量,蜷身,收緊,再打出去。老徐偶爾在無人光顧的夜晚探進腦袋說,我們練練?嗯,練練。老徐進來,戴上行頭,到底是功底扎實的老江湖,除了體能和爆發力下降技戰術沒得說,揍他時那叫一個穩準狠,打得他搖搖晃晃,好幾次順勢倒下享受片刻的寧靜。像突然死了,像被抽空。能聽見宇宙黑子像雨一樣飛濺的噼啪響聲,無限寧靜又無限暢快,周圍漆黑空寂除了自己的呼吸沒有一絲雜質。原來挨打真他媽會上癮吶。會的。當然會。不信你試試看。只有老徐的暴揍才讓他心服口服。左勾拳,右直拳,再來右勾拳,組合拳。倒地后老徐的聒噪刺透黑色的海扎進耳朵,起來,起來,你給老子起來。他不起來,睜眼問他說,當年和他爹究竟有沒有分出高下,老徐說不分高下還叫拳擊?不分高下是高爾夫嘛。他問他到底爹厲害,還是他厲害,老徐說,你爹,你爹厲害,老孔的直拳狠啊,你挨一拳就廢了,就可以躺下來看星星了。他們又打幾個回合,老徐越來越慢越來越乏力,之后,他們真的坐在門前仰望星斗——昆明的星群遙遠模糊,再不是他記憶中的清澈和透亮了,再也沒有被融化被抹掉的沖動。云彩來得很突然,不到十分鐘就烏云翻卷,再過片刻又云淡風輕了。

老徐說,那場大戰就在改擴建之前的老館拳臺上開打,戰至第七回合分出勝負。重要的不是哪個撂倒哪個,重要的是兩大高手終于過招了。第六回合老徐還勉強占優,第七回合,老孔突然兩記重拳得手,臺下幾十人的嗷嗷尖叫你就是站在十里開外也能聽見。老孔脫了拳套,拽起老徐,后者不顧冒血的臉擁抱老孔。他們的風度、驕傲讓在場者覺得自己渺小得不值一提。人人都說老孔真不是吹的,老徐也不是吹的,這場大戰沒有輸家。可惜啊,多他媽可惜。老徐說,不到一年你爹突然走了……我真心佩服,他的直拳是憋足勁打的,是從腳底板運氣蹬地才打出來的,他能上全運會為哪樣就不派他?不信你瞧我眉毛,喏,看見這道疤了?你爹留的。你爹專門給我留的。夜色昏暗,孔孟只隱約摸出一條肉棱。那晚之后,老孔老徐半年不再碰面。那晚孔孟才三歲吧跟眼前孔方差不多大,哪里曉得爹已經是火遍昆明的傳奇英雄了。

父子倆在保山老城轉悠,尋找他來過一次的某個老小區。太老了,像一打破鞋盒。他攥緊孔方的小手往里走,越深入燈光越暗,越看不清房子破成什么樣了,但能聞見臭味,一種腐敗的酸臭加排泄物的污臭像臟水一樣黏住身體和頭發。孔方抬頭說,你怕嗎?孔孟說,怕哪樣?孔方說,真黑。孔孟說,是的,真黑。孔方說,為哪樣這么黑呀?他說,因為黑夜的黑就是這么黑。孔方說,王小米在這里面?在黑里面?孔孟說,不一定。孔方把頭抬得很高,說你看,飛機,大飛機。他抬頭看去,果然,一架閃著細光的大客機從深不見底的黑夜中緩慢掠過。孔方說,飛到哪里呀。孔孟說,不知道。也許,北京。孔方說,去北京的大飛機呀。孔孟說,是的,去北京的大飛機。孔方說,王小米在飛機上。孔孟說,是,有可能,王小米就在飛機上,低頭就看見你了。孔方說,那么黑的地方啊,她咋個看得見。孔孟沒說話,低頭深一腳淺一腳往里走。路邊出現一個燈光刺眼的米線攤,濃烈香味讓孔方大喊,我餓了。孔孟這才意識到,他們已很久沒吃東西,只喝過大巴派發的礦泉水。他忽然覺得對不住孔方,非常對不住他,雖然一路上他呼呼大睡,雖然他也許夢見了王小米。他們上前坐下,讓老板來兩碗米線。保山米線和昆明米線不是一個路數,它又細又軟,口味偏辣。他們稀里嘩啦吃完,抹抹嘴巴上路。一座陰沉沉的小區大門漸漸從黑暗深處浮出來,四年前,他就是在一項簡單的儀式中踏入此門走進一樓王小米的家。就是這所空闊的散發著植物霉味的小院落見證了一個昆明男人娶走了一個保山女人,很多人圍桌而坐,即將大吃三天;禮錢給得很少,最多一百,通常五十,甚至三十,二十,一大家子三姑六婆都可以跑來吃個夠了。他找到那扇門,虛掩的門,用力敲了五下。應門的是王小米的媽,他看不清她但立即聞到她嘴里的酸味。她驚訝地打開門,讓他往院里走了幾步,問他咋個跑來啦。他問她,小米在家?女人說,不有嘛。不和你在昆明?聽起來不像撒謊。他承認說,王小米跑路了,帶著他賣房子的巨款,跑路了。天爺!攏共多少?120萬。當確定孔孟不是開玩笑,也沒心情跑那么老遠來開玩笑,女人猛然蹲下,蹲在黑沉沉的院子里扯開嗓子嚎啕大哭,說咋個搞到這種地步啊,咋個搞的啊。孔方嚇得鉆他懷里。孔孟說如果她回來,麻煩你讓她把錢還我。一半也行。那么,我們走了。丈母娘止住哭,起身打量她的外孫,還沒吃?他說吃了,米線。丈母娘說孔方,孔方你過來,奶奶看看你。但是孔方死死抱著孔孟的大腿。丈母娘只好湊近了瞇眼瞧他,伸手摸他小臉。孔方躲開了。女人一聲長嘆,說你到家門口了還吃米線?他沒吭聲。丈母娘說你身上該還有錢?他聽不太懂保山話,直到她重復三遍才趕緊說,有,還有一點,夠回家。那么,丈母娘說,回去咋整?哪樣咋整?他反問。丈母娘說,我在問你。孔孟說,我也曉不得。丈母娘說,要么,你把孔方留我這里,我幫你帶。他嚇一大跳,就像她忽然從暗處掏出一把刀子。不用不用。我能帶。他說,沒得事么,我走了。孔方探出腦袋偷偷打量,孔孟讓他喊一聲外婆。孔方喊得非常勉強。丈母娘說錯了錯了是奶奶,說好不分娶嫁的嘛,都叫奶奶。孔孟只好讓孔方叫了聲,奶奶。最后他站在院門口再次問她,王小米真沒回來?沒有,沒有,天爺,丈母娘大聲辯解說,她要是回來,天打五雷轟,我還敢騙你?他望向深處,望向那些模模糊糊的深黑的影子,似乎看見王小米就抱著兩手偷笑呢。他抄起兒子轉身就走。丈母娘說你不留一晚?我給你收拾床。他說不了,我們坐夜班車,回昆明。是了,是了,丈母娘說,屋頭也臟,怕你住不下。他空著手來,空著手走,倒也免了許多麻煩。丈母娘沒把他們送出大門,只在黑暗中輕描淡寫揮了揮手,但也許是幻覺,她連揮手這個簡單動作也取消了。大鐵門哐當合上,一切歸于寂靜。他站在異鄉的黑暗巷道中不知往哪走,心中詛咒自己貿然跑這么老遠尋找一個無法尋找的女人,一個親近又遙遠的女人,自己的老婆,兒子的母親,像暴徒一樣把他毀了。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往外走,蹚過一遍的水泥小道仍磕磕絆絆,就像所有的異鄉歧途。無人追出來給他們一點額外的亮光就像王小米連給兒子買條小褲衩的錢也沒留下。他們回到米線攤,老板娘說再來一碗?他問兒子還想吃嗎,孔方搖搖頭,孔孟說你累嗎,孔方還是搖搖頭。然后他忽然看見對面那座山了,似近非近,說遠不遠,如沉睡的巨象,點點燈火勾勒出它的渾厚神秘就像復制大地本身,讓一切進去,藏起來,如同消失的王小米本人。他問老板娘那是什么山,老板娘笑了,說天爺,你咋個連太寶山都曉不得,這是保山最高最大最有名的山啊。

他撓頭回憶那場婚禮前后是否有人提及此山,自己和王小米是否爬上去過。沒有。肯定沒有。就像眼下憑空長出來的。不過,山和山不都一樣嗎?難道還能不一樣嗎?他問老板娘真是保山最著名的山?當然,太寶山喲,最著名的,老板娘說,你們上山看嘛,有個兒童樂園。你可以帶著你兒子,上去嘛。現在太晚了,關門了,你們明天去。明天早上直接爬到上面。出了巷子,孔孟果斷決定上山,反正看起來不算遠。他攔下一輛出租,瘦黑的司機說上山怕是不行咯,你想看么,就開一半,看兩眼,就下來。他們上到山腰,到處是山的氣味也就是混雜參天大樹和茂密草叢的清新悶香以及雨后盛開般小蘑菇的清爽氣息就像夢幻秘境。他讓司機等著,他和兒子馬上回來。司機說你還帶著娃娃,山上又沒燈,你搞哪樣名堂。他問孔方要不要上去,孔方說,上去。很黑。他說,是,很黑。你怕嗎?孔方說,孔孟啊,有你在,我不害怕。孔孟說,就是嘛,有我在,哪樣也不怕。孔方說,有老虎嗎?孔孟說,沒有,沒有老虎。就算有,我也會咬死它。老虎最怕爸爸。是的,孔方說,老虎最怕爸爸。司機大聲說,你們要交點訂金,不然我就走咯。好吧,他給了司機二十。司機勉強同意了。他們順著青石板山路上去,四周很黑,幸而山下的燈光剛能照亮腳下,青石板濕滑透亮,像打過蠟,干凈的空氣讓人興奮,讓他覺得當年娶親竟然沒造訪過它實在不可思議。他們在一扇低矮的鐵門前停步,那里,就在園子中間,聳立著仿佛舞臺上或幼兒園才有的東西,旋轉木馬啦,小軌道啦,圓形小火車啦,以及,很高的摩天輪。保山居然有摩天輪。它在暗夜中凝固,呈現一個巨大的圓,看起來像戳在天空的圖章。松樹前后鋪開,碎光像很小的箭從松林里射出,飄在深邃的夜幕之上,像一群孤獨的眼睛,一群孤獨的孩子。對,孩子。他攥緊孔方冒汗的小手,問他說,冷嗎?孔方搖頭,說,不冷。有老虎嗎?他說,不怕,老虎來了也不怕。他俯身親吻兒子被夜風刮得冰冷的小臉,問他說,我們進去?孔方使勁點頭。于是他翻越欄桿進到里面,再把兒子抱過來。他們跑到木馬、小火車和摩天輪上嬉戲,吼叫,直到他覺得和這些呆頭呆腦不會動彈的玩意兒再玩下去實在沒意思了才停下。他很快找到控制小屋的電閘,合上,小燈一團團一簇簇猛然亮起,木馬們嗖嗖轉起來,細碎的燈光像一群螢火蟲繞著暗夜和森林飛舞,孔方咯咯咯的清脆笑聲在空氣中綻開,他兩耳發麻雙眼發花,大腦因吸氧過度而陣陣暈眩。兒子跨上一頭金色老虎,轉啊,起伏啊,滴滴答答的音樂圍繞著他們,直到他覺得已經太晚,不得不命令他下來,該下山了。孔方對他的命令置若罔聞,他連續叫了十來聲,只好輕輕拉下電閘。一切戛然而止,陷入長長長長的喧囂之后的岑寂。黑暗中,傳來旋轉木馬咯吱咯吱的輕響,似乎馬兒累了,輕輕跺腳,打著噴嚏。孔方說,怎么啦?孔孟說,行啦,行啦。孔方想了半天才說,王小米呢?孔孟說,沒有,沒有王小米。孔方大聲說,王小米呢?他無法回答。孔方繼續大喊,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王小米呢?孔孟,我問你王小米呢?孔方稚嫩尖細的嗓音在幽暗中久久震蕩,像山上樹木倒下來狠狠揍他,抽打他,一下又一下。耳朵麻了,疼了,被他的嗓音割破,搗爛。讓他也想大喊大叫讓漫山遍野的黑暗都聽見。可他沒喊。兒子的聲音已經被山坳里的黑暗一口一口吞了。兒子不叫了,停下來,呼呼喘著,問他,爸爸,我們去哪?孔孟說,走吧,兒子,走吧。孔方說,好,我們走。孔孟摸黑抱起他來,能感到兒子滾燙頸窩里濕漉漉的細汗和一層層散射的奶香。兒子似乎哭了,又似乎沒有。太黑了,他什么也確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是抱著他,緊緊抱著,一步一步往下走。遠遠看見那個收過訂金的司機和他的車仍在山腰,他招招手,對方毫無反應。關于老孔和老徐的巔峰對決他問過媽,媽說她哪記得這些,有一點可以肯定,老孔當年是昆明拳王,這一點永遠不用懷疑,是的他就是昆明拳王的兒子所以從小練拳,可惜全運會都沒打過,一上場就腦子發懵兩腿發軟,勉強應付三五個回合就敗下陣來。他不是打拳擊的料,跟爹差太遠了。他早已料到自己的命最多像老徐,退役后謀個飯碗混吃等死吧。人活著無非等死,像老徐一樣死守著拳擊館沒什么不好,非常好,還可以聽著花燈,喝著小酒,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老徐沒有女人也沒有兒子。老徐說過,高爾夫球場早晚要垮,不行的東西非要干,那就等死嘛。他說你爹要是活著,咋可能讓你娶一個保山女人?你看看你爹娶的女人,你媽,好歹軍區體委副主任的千金啊你看你爹腦子被打一輩子還是好使。爹死得很突然,被一輛北京吉普撞飛。那天夜里他跑去火車站接拳王阿里。拳王默罕默德·阿里!天知道哪來消息說阿里經昆明去麗江。老孔從早8點守到深夜最后一班上海來的T78進站也沒見拳王的影子。次日早上,老孔過街買油條。砰。孔孟不敢相信爹的死就這么簡單。媽說,就這么簡單,過街,過了無數次的街,去那邊吃碗米線買根油條,一輛北京吉普……你才三歲,還認不得哪樣是死,還記不住哪個是爹,還不曉得人人都有個爹,等你曉得你已經不覺得非得有個爹了。某天晚上,孔孟帶著絲絲鈍痛買了酒和花生米陪老徐坐著,眼前反復出現老孔也就是爹走上體育館路的清晨。砰。像今晚的重拳。砰。牛哄哄的拳王阿里怎么可能跑來昆明呢?他怎么會相信拳王阿里要來昆明?今晚,一個精瘦小子的拳頭還算有勁,他故意吃他幾拳,回想8號門內的王小米眼圈烏黑,像凋零的水仙一動不動。他擔心她要是起身走到體育館路口也會被汽車來那么一下。砰。他說徐老啊,我爹天天泡在拳擊館?是,老徐說,你爹是個訓練狂,是個瘋子,是個……他忽然說不下去了。孔孟說,我咋覺得,你像我親爹。你是我親爹?亂講,呸呸呸!老徐大聲說,我見你媽必須鞠躬叫嫂子呢。孔孟瞪著空空蕩蕩車少人少的體育館路,瞪著模糊虛幻的影子,瞪著一棵棵直立不動的梧桐樹,說,徐老,你的意思是,人要是愛上哪樣東西,必然丟掉哪樣東西?老徐搖搖頭,說你小狗日的講得深了,老子聽?不懂。孔孟說,你就讓我叫你一聲爹吧。老徐沉默。長長長長的沉默,只剩夕陽拖著疲憊的步子緩慢移動。孔孟說,爹。老徐張了張嘴巴,抬起一只手,捂住眼睛。

狗日的朱丕拍拍屁股走了。狗日的就留下一串甜得發膩的檀香木佛珠,就撂在她擺放火鍋的寫字臺上。他問她,咋辦?她不說話。他又問,走?她還是不說話。他繼續問,到底咋辦?她抬起頭,目光空得像高爾夫球場。要債的周六就來,她說,我也沒辦法了。她低頭盯著腳尖。黑牛皮高跟鞋擦得雪亮。你有辦法?她說。孔孟笑了,我有啊,我有辦法。王小米說哪樣辦法?孔孟說,把我賣給人販子。王小米說你有病啊,你有毛病。孔孟,我嫁你四年了!孔孟說,快四年半啦。王小米說你記得啊,你他媽還記得啊。孔孟說你罵人?王小米操起佛珠摔到墻上。砰。一顆珠子差點崩了他眼睛。他低下頭,那顆褐色小東西溜到高跟鞋底蹦跳翻滾,忽然無影無蹤了。周圍很安靜,他聽見門外跑步聲,喘息聲,像垂死的牲口。兩人站著,不說一句話。最后,王小米說,只有一個辦法。他扭頭看著她。唯一的辦法。她又說。孔孟沒吭聲。黑夜之黑里躲在深處隱約可聞不近不遠的巨大的東西,大象,或者老虎。就像頭一次經過他早就習慣了忽視了的8號門被這個身材姣好的女人拖住一樣,就像被她煮好火鍋邀請他坐下一樣。他沒有想法,對這個世界,這些事情,這些必然經歷的事情喪失了判斷,就像他比兒子更早返回了出生之前的混沌漆黑。房子是體委特意照顧的三居室,是上世紀90年代的老小區,昆明最早的小區之一,墻面不再是馬牙石鑲嵌的灰不溜秋的冷灰而統一使用了淡黃色墻漆,遠遠望去就像回到上個世紀初,那種你只能在金碧路一帶可見的老昆明法式洋房的溫暖金黃,就像夕陽一直趴在上面。于是他努力向家的方向望去,但8號門廊廓極高,除了黑夜,什么也看不見。王小米不再說話,似乎專等他回答。他還是無法出聲,時間和空氣像鋼筋混凝土一樣膠著。算?,大不了,我一個人扛,王小米說,要坐牢要槍斃,我一個人。孔孟開口說話了,這些詞仿佛從身體深處往外冒,不要講這種話。不要講。還沒到那一步。沒到哪一步?王小米說,討債的又要來了,就要住你的吃的喝你的了,就要剁手剁腳了,馬上的事情了,眨眨眼就來了。以前沒有兒子,老娘抬抬腿也就走了,但我沒走,我是你女人啊你孔孟的女人,而且有個兒子,我是兒子的親媽。兒子,我們兒子——她講不下去了。他說你不要這樣。他停下,又說,房子嘛,是住人的。住人,住哪樣人,王小米說,人就要完蛋了。大不了我就給他們砍條胳膊下條腿,一人做事一人當。孔孟瞅著她,她也瞅著他。人人要死。死了人的房子算什么房子。孔孟說,賣吧。你是我老婆。王小米說,不行。她說,不行,你當我沒說。朱丕回來了我再去找找他。行啦,他說,行啦,先搬我媽那邊,以后有機會再——實際上沒有機會了,他非常清楚。非常非常清楚。他今年四十了。

機會是給年輕人的,孔孟除了挨打干不了別的,也不會干點別的。老徐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但有哪樣關系?終歸是路,終歸活著。除非當年愛拳擊愛得發瘋像爹一樣,最終呢?最終甚至沒聽見兒子叫一聲爹。被兒子狠狠叫一聲爹哪怕天塌下來也值啊。爹。爹。爹。要命的是無論有爹沒爹必須一個人扛著,哪怕被一拳打垮過不了今夜還得扛著,哪怕立馬斷氣也要睜著眼睛答一聲,哎,兒子啊,兒子。晚上他讓小子(典型90后)狠揍自己,不要手軟。小子拳頭夠硬,好幾次揍得他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叫,尖銳的疼痛讓他頭一次覺得老了,還不如一只沙袋了。老徐備了苞谷酒,豬頭肉攤在塑料袋子里。他坐下,不想吃東西,也不想喝一口酒。臉上肩上腦袋上火辣辣的。90后小子背個雙肩包出來,躬身向他道別,他看見自己年輕的模樣,或者,二十年后的兒子。二十年后的孔孟也就是個撒完尿褲洞也系不上的老家伙渾身發臭搖搖欲墜腰彎背駝,也許,二十年后已經沒有孔孟了。這個世上,已經沒有一個人叫孔孟了。小子大步流星而去,他忽然淚流滿面。老徐說,咦,咋個了?他低下頭,眼淚砸在地上。體育館路的街燈剛剛亮起,柔軟的燈光雨一般灑下來。老徐說你講嘛,你講,出哪樣事了嘛。他沒法說話,陷入深深的難以言說的悲傷,仿佛自己將死,仿佛孔方即將離開,仿佛王小米不再是自己的女人了。他擦掉眼淚直視體育館,這個裝下高爾夫球場以及一切被切割被改變的大東西,這個陪他長大又翻新的家,一個似乎永遠會存在下去的龐然大物,早就面目全非了。來,干酒。老徐說。他只好喝酒,讓熱辣辣的液體順著嗓子直刺空蕩蕩的胃。然后不再喝也不再吃,只是坐著。老徐埋頭喝酒,不久也放下酒杯。城市正披著一層厚厚的金衣走進昏暗,在探詢價值、意義并忍受那些車馬人聲和沒來由的但已漸漸低沉微弱的聒噪的同時,什么也無法確定。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光,也是天黑之前最美的時光,距離純粹的黑只有非常短的一小段,也許五分鐘,也許更短,三分鐘,兩分鐘,一分鐘,半分鐘,天地隨即湮滅。撿垃圾的乞丐忽然出現在體育館路口,一個接一個翻檢垃圾桶,背上背著一只沉甸甸的漆黑的蛇皮口袋。老四,老徐說,老四又他媽出動了。孔孟盯著這團黑色的影子,老四,他知道是老四,每天撿垃圾的老四。當年老四是跳高運動員——你能想象嗎,筆挺的身材像橘皮一樣皺縮了,當年老四拿過全市冠軍,全省比賽也名列前茅如果好好練就沒有朱建華什么事了,但他天天喝酒,后來迷上麻將,再后來被體委開除。誰也說不清楚他什么時候開始撿垃圾的,每天返回體委大院翻檢垃圾桶,唯一忠實的伙伴就是背上的蛇皮口袋。狗日的老四,狗日的瘋了才當了叫花子,老徐瞇著眼睛說,人要發瘋是分分鐘的事情,分分鐘。孔孟問老徐他咋個瘋的,老徐說有人講他姑娘死了,有人講他死了老婆又死了姑娘,又有人講是全家老小一年之間就剩他一個。就剩一個了。不發瘋簡直過不下去嘛。不撿垃圾,咋整。他們瞧著老四從這只垃圾桶走向另一只,忽然回頭沖他們做個鬼臉,朝地上狠啐一口。老四!老徐大喊,過來,喝酒。但瘋子老四并未聽見,也許距離太遠了,也許他已經忘了自己叫老四。他拖著一袋子垃圾搖搖晃晃在暮色中消失。孔孟說,我回家了。我疼。回去吧,老徐說,你兒子想你了。他站起來。老徐又說,回家拿冰敷一下。孔孟說沒有冰,冰箱都賣了,五百塊。狗日的,老徐罵道,你過的哪樣日子。他忽然朝老徐伸出手。老徐猶豫了一下,只好伸出手來。兩只都練拳擊的手內部光滑外面粗糙,布滿疙疙瘩瘩的老繭和死皮,他們緊握時彼此都能感覺到,但兩手熱乎乎的,全無年齡的差異。老徐用了用力,攥了一把,然后松開。孔孟轉身就走,回到家時,王小米帶來看房子的買家,一個獐頭鼠目的老男人已經在椅子上坐了很久。

現在下山的路雖不平坦也不算難走,沒有荊棘和泥沙,山下有燈光閃爍,仿佛告訴他王小米的地盤才是她一生的奧秘所在,然而這些秘密很難窺破,就像周遭的黑暗也很難窺破。孔方的小手漸漸涼了,他不得不抓緊,好幾次抱他起來,直到氣喘吁吁只好放下,勒令他跟住自己。孔方說王小米,王小米來過這里?是啊,是,她來過,從小就來過,有你那么大的時候,就來過。孔方站下來,仰臉看他說,爸爸,我累了。那張酷似自己兒時的小臉上有朦朧輕柔的燈光。他蹲下來,我們下山呢兒子,他說,馬上回家了,馬上。今天回家嗎?孔方說。他搖搖頭,不知如何回答,不知是否在王小米的故鄉,她的成長之地過夜。他慢慢向下,青石板沾染了最早的夜霜,必須步步小心了。他說我們大院里那個瘋子,那個撿垃圾的瘋子,從前是跳高運動員哩。跳高運動員,孔方說,哪樣是跳高運動員?跳高運動員就是,跳得越高,就越厲害的人啊。孔方說,跳多高?樹那么高?是的,樹那么高。山那么高?是的,山那么高。孔孟,你為哪樣不做跳高運動員?哦,我是拳擊運動員,我是練拳擊的。我曉得呢,你是練打架的。他笑了,緊緊抱住兒子,貼住他涼涼的小臉。是的,我就是練打架的。早知道,早知道我就練別的了,練跑步,練跳高。不對,我應該練練咋個掙錢,掙大錢。那么,孔方說,掙大錢要咋個練?這個嘛,就是把錢種進泥巴,每天澆水,等它一天天長大,結出一張一張錢。孔方笑了,咯咯咯的笑聲在暗夜山谷中傳得很遠。樹上才不會長錢哩,笨蛋,孔孟是大笨蛋……當那個司機,那個等得不耐煩的黑瘦男人大聲嚷嚷說你他媽的搞哪樣名堂,老子剛要走時,他質問說,不是講好了送我們下山?司機說,現在要三倍的價。三倍?孔孟說。是,總共一百二,不然就不干了。孔孟說你咋個能這種?司機說咋個不能這種?你打電話叫車嘛,看看哪個會這么晚上太寶山來拉你嘛。孔孟看看兒子,讓他背過身去。他不想當著兒子的面。孔方表情茫然,他只好很不客氣地命令道,轉過去!孔方戰戰兢兢轉身。他數著,也許三秒,也許更短,一到兩秒吧,KO,一個嘴里噴出煙臭味的司機已被撂倒在地,毫無還手之力。也就指關節稍有些疼,迅速被兇猛的快感淹沒了。多年沒有站在拳臺上正兒八經打比賽了,更沒有直接把對手KO撂倒。那么多年過去,那么多年,他一直是個挨打的家伙,一個只能默默忍受別人拳頭的陪練員,每月掙四千塊,養著兒子,養著老婆。而他欠債的老婆消失了,帶著一大筆錢。消失吧都消失吧沒關系沒半點關系幾十年沒爹都沒關系好賴必須扛著必須咬牙扛著這沒什么,你都當爹了,這有什么?!現在他輕松得像黑夜本身,仿佛即將騰空飛去,在太寶山山腰挖出王小米逃匿的秘密隧道。耳邊傳來陣陣松濤,清脆婉轉就像那個美麗的黃昏那個陌生又柔媚的女人的說話聲,嘿,進來,吃火鍋。他轉身,一把抄起兒子。司機使勁趴住車頭,大聲說你給我等著,你他媽,有種,就給我等著!他大聲說,我等著。然后將孔方高高舉到肩上,如威嚴的老虎一步一步往下走去。黑夜里傳來司機打電話叫人的呼喊以及兇狠惡毒的詛咒,之后發動汽車向山下疾馳,經過他們時探出腦袋說狗日的你給老子等著,我要你死,要你死!他不再回罵。出租車一溜煙消失了,山間傳來清晰的馬達。孔方拍了拍他的腦袋說,爸爸,你看。孔孟使勁按住孔方的小腿,抬頭看天,果然,漆黑的天上出現星星,很亮,也很溫柔,似乎伸手就能抓住它們。不怕,兒子。他說,有我在,哪樣也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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