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沙集（節選）

在卡夫卡的樓上或普魯斯特的隔壁寫作

足以讓一個小作家窒息

魯迅的學生沒有一個像魯迅

木頭的中心是火

火的中心是寂寞的神

宇宙的馬達

安在你的脈搏上

為你聽診的醫生

聽到宇宙病人膏肓

四

鳥鳴如花

開在早晨的樹上

五

鳥嗚叫出了一個天堂

六

在我夢中歌唱的鳥

當我醒來的時候

消失了蹤影

七

一萬年的長風吹我

高原的星辰密如蟻卵

雪山，這撕不爛的信仰之書

逼近人間的光

八

姐姐們都老了

我獨自返回

空無一人的故鄉

九

每一滴雨里都有一個祈求

每一滴水里都有一個死亡

一千座樹林的反對

一萬個村莊的嘆息

十

麻雀的嘰喳

圍繞覓食

布谷鳥把青山

叫到我的夢里

農家的少女舉著一枝桃花

走在田間的時候是美的

當一個農人舉著一樹桃花

回家的時候，是悲哀的

十二

心，多出的一朵玫瑰

愛情，多出的一個季節

比多出還多出的是一首詩

獻給多出的一場火

十三

小區內的紫薇一半開花了

還有一半沉默著

似乎對開花這事毫不關心

十四

童年：有白楊和池塘的風景

寂寞夜晚的星星

我是其中一個的孩子

眺望過宇宙的邊境

十五

陣雨中

木槿花一朵朵落下來

削薄了八月之光

十六

自我的小小鏡子

在大海面前

摔碎了

十七

大海發明了惡

構成眾生的夢境

十八

鷺鷥啊，伸出你的腳

在空的弦上彈奏

盛世的哀音

十九

在這個風雨如磐的夜晚

是誰把松濤的音樂

彈奏得如此悲壯呢

二十

寒冬的夜里

父母和兄弟圍著沉默的爐火

等待失時的歸人

人人不愿錯過擁抱的歡喜

二十一

風在我們的身外呼嘯

年齡在我們的心內沉默

二十二

你在人群中一眼就認出

那個離了婚的女人

孩子看到她的臉就哭了

二十三

她的眼中噙著一顆淚珠

多么危險啊

一個好世界就要破碎

二十四

我還沒有習慣于被愛

二十五

天堂，那些不安的靈魂

懷念起地獄的好時光

默默散開了

二十六

滾石填塞天地

一個西西弗斯

艱難攀升，如蟻影

二十七

望不見人間

他從夢中哭醒了

她迅速打開窗戶

飛了出去

二十八

我不收藏自己

二十九

活過了那么多的死

我再也不怕活著

三十

敵人的死亡也讓我這么悲傷

三十一

濃霧遮住了伐木的聲音

寬闊的河岸

遮住了刀斧手的身影

三十二

一個好價錢

讓他們賣掉了

村口所有的大樹

三十三

他完全在撒謊

人們用掌聲配合他

這一幕上演了幾千年

三十四

我討厭在任何場合

鼓掌的人

三十五

從他們的世界中減掉“我”

這世界的多米諾骨牌就倒了

三十六

即使面對上帝

我也要求思想的權利

愛與不愛的權利

三十七

比起那些登上峰頂的人

我更敬重

那個陪同伴下山的人

三十八

如果我們是種子

就在土地里再見

如果我們是飛鳥

就在天空再見

三十九

如果我們是眼淚

就在大海里再見

如果我們是回聲

就不必再見

四十

果實的星星

是天空對大地的報答

詩歌的光

是精神對肉體的報答

四十一

在巴比倫的地獄景象中

天使迷醉

當他試圖返回天堂的時候

他驚叫：我的翅膀，我的翅膀

四十二

我們的靈魂就是這個地獄

事實上，沒有第二個地獄

四十三

不要用身體反駁我

身體是圣潔的

只有依靠它

我們才能想象天堂

四十四

沉睡的大陸噩夢連連

黑暗中航行

航燈被絞殺

一個夢屠戮另一個夢

四十五

他在仰望星空的時候

擔憂著明天的股市

四十六

明天，我們會懷抱空虛

明天，我們會坐在路邊哭泣

但今天屬于美好的風聲

但今夜屬于愛情

四十七

戴勝：榮譽的冠冕

太沉重了

四十八

三千年的文火烤著我

我一直在火刑柱上

四十九

夜晚，河流無聲地奔馳

死亡的廣場容納了它

五十

閃電對黑夜的書寫

被黑夜篡改

五十一

我一生都在努力

拆除我們之間的墻

當我自以為成功的時候

驚覺我們之間隔著一整座大海

五十二

為自己的淚流盡了

為他人的淚剛剛開始

五十三

釘子說：錘打我吧

把我釘入無情的墻

五十四

風聲已遠

此去對岸

我心安寧

西渡

1967年8月生于浙江省浦江縣。大學期間開始寫詩和發表詩作，1990年代開始兼事詩歌批評和詩學研究。現為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