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聯濤

香港乃至許多亞洲人都信奉的新自由主義秩序,建基于自由市場,以及一個重要的社會契約之上:每個公民都會得到國家和市場看顧。
這場新冠病毒疫情則提出了一個根本問題,即社會能否依照社會契約之承諾,看顧到每個公民?
“社會契約”這一概念源于法國大革命先驅和啟蒙思想家盧梭的一本書。根據這一概念,個人與國家之間存在一項契約,國家承諾個人擁有其天賦的法定權利,并對其予以保護。盧梭區分了所謂的自然不平等與道德或政治不平等。在《社會契約論》(1762)開篇處,盧梭有一個著名的論斷——“人生而自由,卻無往而不在枷鎖中”,這成為法國大革命的先聲,但不幸的是,他本人卻在1778年去世了。
當中國和其他國家數百萬人因新冠病毒疫情而在家中自我隔離時,他們總算有時間遠離狗茍蠅營,開始思考生活真正的意義。
但是,自由市場要求最低限度的政府參與,若真如此,如何應對這樣規模的疫情?此外,在惶急之中人們莫衷一是,一個完全民主的政府能否處理好近期歷史上前所未見的新危機?
新自由主義所宣揚與其所真正達成的結果之間的落差,使人們對其大失所望,從而在西方引發民主是否失靈的爭論。麥肯錫全球研究院在近期發布了一篇出色的調查報告,考察了22個發達經濟體(它們占據世界GDP的57%)內工人、消費者和儲蓄者的今昔變化。
新自由主義秩序宣揚自由市場、個人自由、人權、法治和選舉民主——本質上是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
但麥肯錫發現,自上世紀70年代以來,22個經合組織國家的工人、消費者和儲蓄者,雖然獲得了更多工作機會,但其作為雇員的權益則受到侵蝕,工作缺乏安全感,退休后的養老金和醫療保健捉襟見肘,而儲蓄者則沒有獲得足夠多的收入。盡管平均收入有所增加,但中位數(大多數處于中等水平的人)的狀況實際上變差了。
由于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主張自由市場競爭,工會權力遭到了削弱,簽訂短期合同的人數變多,收入的不安全感大為增加。同時,由于“購買者當心”條款將責任轉移給了不了解他們所冒風險的消費者和投資者,消費者權益的保障也在惡化。此外,養老金權益從“固定收益”轉變為“固定繳款”,養老金收益的風險便從雇主轉移給了雇員。例如,受調查者中有一半的成年人退休后可能入不敷出,而四分之一的人根本就沒有儲蓄。
事實上,盡管美國可能是經合組織中經濟表現最好的國家,但該國23%家庭的凈資產為零或負值,而2001年時這個數額還是16%。因此,當樂施會宣布世界上最富有的那1%,其占有財富是剩余69億人財富的兩倍以上,難怪人們會覺得這個體制被一些人玩弄于鼓掌。
不平等已經演變成了極端不公正。國內生產總值在增加,但人們的切身感受卻是經濟變差了。
該如何應對這種不平等?
麥肯錫提出,21世紀未來幾十年有兩個優先事項。首先,通過技術、生產力進步和創造更多就業機會,以增加人們的收益。第二,尋找解決方案,改善受影響最嚴重群體的狀況,這些人包括低技能、低工資的工人,婦女和少數族裔群體,欠發達地區的人們,以及年輕人。
但這意味著政界和國家要達成共識,以向富人征稅,為大眾增加投入,以及為所有人提供更完善的保障。正如最近的全球懷疑主義情緒所展現的,上述幾項能否實現,還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產業革命促生了一種觀念,即科學技術將帶來更大程度的自由和機會,以及民主和大眾獲得更多知識(比如通過互聯網),從而讓所有人享有更平等的機會。如同香港的例子所表明,在自由市場環境下,盡管更容易獲取知識,但如果整體的體制缺乏足夠政治意愿,以緩解日益加重的不平等,官僚機構也不知道如何適應不斷變化的環境,那么即便政府有著美好的出發點,不平等仍會加劇。
當無法估計危機的后果時,只有三種選擇:戰斗、逃跑、團結一致。
相互之間的斗爭無濟于事,因為大家共同面對的威脅事關生存,無關乎膚色或富裕程度,所有人的生存機會幾無差別。一部分醫護人員罷工時,醫院員工將如何應對醫療危機?
逃避毫無意義,恐懼會加劇無知和偏見,例如謝菲爾德的中國學生因戴口罩而受到攻擊。
在這場生死存亡的危機中,唯一有希望的選擇是團結、合作,刷新社會契約。即使是最高效的政府,面對如此速度和規模的流行病疫情,或者未來將爆發的此類疫病,他們既有的知識和經驗也完全不夠用。單靠國家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必須所有人勠力同心,因為現代社會中,危機會影響到所有人。
要面對任何危機,先要勇于承認我們個人可能會犯錯,我們需要為了共同的利益而與其他人協作,即便這是一些我們不喜歡的人。
人是一種社會生物,這就是為什么我們需要締結社會契約,而新冠病毒可能就是那個觸發點。
本文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
(翻譯:臧博;編輯:袁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