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以下簡稱《世說》)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奇書。自齊梁人敬胤、劉孝標先后為《世說》作注以來,接受和研究《世說》的歷史已有一千五百多年。當代中國,閱讀與研究《世說》的熱潮方興未艾,《世說》研究者不斷奉獻出出色的學術成果。劉強教授是其中特別活躍的一位。二十年來,他在《世說》這塊寶地上深入耕耘,碩果累累,已出版《世說新語會評》《世說學引論》《有竹居新評世說新語》《世說三昧>等多部著作,另有《世說新語資料匯編》及《世說新語鑒賞辭典》即將問世。既有關于“世說學”范疇的理論構想,也有面向一般讀者的普及之作。在推進當代《世說》研究的學術進程中,劉強為佼佼者,甚至稱他為第一等功臣,亦非過譽。
這部快要問世的《世說新語研究史稿》,是作者研究《世說》的新成果。所謂考鏡源流、辨章學術,系統梳理一門學問的學術史,可能是最好的方法。劉強的新著,梳理與考辨《世說》一書的源流、產生的文化背景、文體樣式、文化內涵、接受與研究的歷史過程,不僅勾勒《世說》研究的前世今生,也指示未來的方向。讀是書,《世說》研究者能得到啟示,《世說》愛好者能略知“世說學”的門徑。
取精用宏,是此書的特色之一。古今與《世說》有關的資料車載斗量,搜集并非易事,看完更須下大決心、大功夫。劉強二十年來用極大的精力,網羅研究《世說》的材料。他曾經問我,程炎震《世說新語箋證》不是完帙,未完部分您看過否,哪里能找到?我回答,看過上海圖書館保存的微縮膠片,其余恐怕要去武漢大學找了。記得他后來告訴我,他去武漢大學圖書館查訪過,下半部那兒也沒有。可見他搜集資料的專心。占有盡量多的資料,才有可能梳理《世說》研究史的古今之變,還原歷史的真相。我讀這部書稿,贊賞內容充實的同時,也體會到作者網羅材料的艱辛,以及考辨這些材料花費的巨大功夫,覺得十分不易。
占有豐富的材料之后,還有一個去粗取精的過程,本書作者選擇《世說》接受與研究史上最重要的文獻,例如敬胤注、劉孝標注、南朝至宋代流布的各種《世說》版本,汪藻《世說敘錄》,元明人的《世說》評點,明至近代的仿、續《世說》體筆記,近現代代表性的《世說》注釋本,通過考辨與評議,還原并建構漫長的《世說》研究的歷程。其中精彩的章節如評論宋人汪藻《世說敘錄》,并由此探索北宋流布的各種《世說》版本,以及這些不同版本與當時著名藏書家之間的關系。汪藻《世說敘錄》乃是自劉孝標注以來,《世說》研究史上最重要的一部書,20世紀以來雖有言及者,但尚有很大的研究空間。劉強推崇汪藻《世說敘錄》,分析其中蘊含的《世說》版本訊息,參以《宋史》、宋人筆記和詩話,得出的一些結論為他人所未道。比如說《世說》在北宋主要以抄本流傳,以為“晁文元家藏本為最早”。又說汪藻《世說敘錄》提到的“張氏本”,出自宋宣獻(宋綬,謚宣獻)家藏本,很可能是宋人家藏本的祖本,云云。類如上述考辨意見,只有在熟悉北宋藏書家所藏《世說》版本的傳承線索,以及當時著名文化人之間交游的情況下方能得出。
評述近現代《世說》校箋的成果,是劉強新著的又一特色。近現代有關《世說》文本的研究成果超越往昔。最著者如李慈銘《世說新語簡端記》、李審言《世說箋釋》、魯迅關于《世說》及魏晉風度的研究、劉盼遂《世說校箋》、沈劍知《世說校箋》、程炎震《世說箋證》等。劉強以為對于程炎震其人其文的研究很不充分,遂論其《世說》研究的貢獻,從程氏考證《世說》書名、參校文字同異、訓解名物、辯誣指謬、補證劉(孝標)注等方面,稱揚程氏對“世說學”多有發明,以為其名必將與《世說》同其不朽。劉強對程炎震的評論,可見其不忘先賢的學術貢獻,致以深深的敬意。我以為后人總是在前人的階梯上再出發,感恩前輩的遺澤,是一個誠實學者的應有態度,也是一種崇高的德性。
評議當代的“世說學”,是此書的重要內容。最近六十年來,出現了幾種很有價值的《世說》校注本,以出版時間的先后,為楊勇《世說校箋》、余嘉錫《世說箋疏》、徐震塄《世說校箋》、朱鑄禹《世說匯校集注》。這四種本子各有特色,流布廣,影響大。評價它們的文章雖有一些,但并不充分。劉強以前也有單篇論文評述,這次以整章的篇幅,全面評議以上《世說》名家,在指出各家優拙長短的同時,表達了自己的學術眼光與旨趣,是書中的精彩部分。
比如評議楊勇《世說校箋》。劉強肯定楊勇之作導夫先路,在當代《世說》研究及傳播史上有貢獻。在《世說》文本的校勘、釋字、釋義、史料考辨、體例的創新諸方面都有成就。同時,也指出楊勇之作增補《世說》原書條目、輕改原文、刪增古本等毛病,以為當初有人稱楊氏之書為“巍然巨編”,未免過譽。然后作者稱自己如此評議楊勇,“非為唐突前賢,求備一人,實亦用以自警自勵,并與知者共勉也”。表明自己在學術研究上“自警自勉”的態度,讀至此,我深為嘆賞之。
再如評議朱鑄禹《世說匯校集注》,肯定它是第一部當代《世說》的匯評,選用劉應登、劉辰翁、王世貞等諸家的評點,以便讀者參考。在后文指出,朱著最大的問題是大量抄襲程炎震,而未做任何說明。關于朱著抄襲前人,當代《世說》研究者早有覺察,也有人撰文言及,但如劉強那樣一一舉證,揭露抄襲之事實,尚屬罕見。我們說,學術乃天下之公器。所謂“公器”者,乃指學術具有超越利害、超越時空的品格。學術非某種權勢所豢養,亦非某個時代、某個地域所能限制。學術為所有時代、所有人共有。學術既然是公器,則學術的創造者、繼承者、批評者,皆須出于公心,具體而言,以實事求是、明辨是非為方法,以求真為目的。劉強評議上述四種著作,皆以事實為依據,是則是,非則非,十分坦率。劉強評議朱鑄禹抄襲行徑后說,朱氏的“經驗和教訓無疑值得后來者借鑒和吸取的”。聯系他在前面說的“自警自勉”,都能說明他的批評之初心,乃出于公心,是對學術研究者的一種警示。
視野開闊,是劉強新著的又一特色。此書的最后,介紹臺灣自20世紀50年代至21世紀初60年間的《世說》研究的歷史與現狀。作者利用在臺灣訪學的機會,認真考察《世說》研究成果,統計論文、專著、譯著的數量。然后從學術史的角度,總結出臺灣研究《世說》的特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劉強新著有關臺灣《世說》研究的介紹,有助于大陸研究者開闊眼界,得到啟示,為未來的《世說》研究開辟新路。
“雙語”——《世說新語》與《論語》,是劉強的雙愛。二十年來,他對《世說》傾注了無限深情,收獲多多,令人嘆為觀止。他不斷建構和完美他的“世說學”樂園,與魏晉名士朝夕晤對。在向往風流的同時,也常常聆聽孔子的教誨,完善自己的道德。名教與自然不可偏廢,儒雅與灑脫最宜兼備。
劉強學弟年富力強,來日方長,以他的好學與深思、勤奮與聰敏,未來是完全可以預期的——面向大海,麗日揚帆;凌厲絕頂,一覽眾山。
勉之哉!
2019年9月20日
作者:龔斌,華東師范大學教授。中國陶淵明學會(等)創始會長。已出版的學術專著代表作有《陶淵明集校箋》《陶淵明傳論》《青樓文化與中國文學研究》《慧遠法師傳》《鳩摩羅什傳》《世隨新語校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