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博士后不算學位,我真可以說是嚴老師的關門弟子了,可能是因為女性,師兄們給我打預防針最多的就是:你要小心,嚴家炎老師可是北大有名的“嚴加嚴”。不知是我真的沾了女生的光,還是年齡的關系,入門后我卻發現嚴老師很慈祥,讓我更多感覺到的是老師對我的寬和、扶持與提攜。
據我觀察,在嚴老師的高足中,解志熙兄與他相知最深,是唯一一個能夠打破師生輩分,不吝公開或私下都敢于和他論爭,甚至有時竟會各執一端,互不相讓。兩位可以說是最知對方長處,也最知對方短處的諍友。
我對嚴老師是屬于“敬而仰之”的學生。不是“敬而遠之”,而是“敬而仰之”,“敬”是出于對老師的學術成就和貢獻,肅然起敬的“敬”;“仰”是因為我知其高而不能至,“仰之彌高”的“仰”。我和嚴老師是有距離的,這種距離使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也不能無拘無束地和老師聊天。嚴老師文章的嚴謹是出了名的,其人也是如此,他回答你的問題總是“一語中的”,然后就等著你繼續發問。這種談話風格,兩三個回合下來,就讓你無言以對。嚴老師的學生一般都很“怵”這種“冷場”。據講,只有曠新年是唯一一個不怕“冷場”的學生,嚴老師不說話,他也能安然地不說話,和嚴老師一起悶坐著。像我這樣的,基本是馬上倉皇落逃。所以,在讀博期間,我和嚴老師的交流并不多,但每一次對于我都是至關重要的。
先生做學問主張的是“求實”,他以《求實集》作為自己早期論文的集名,一錘定音地宣示了他所追求的學術道路。對此,我們每個弟子都銘感在心。所以,老師八十華誕時,我們精心策劃的禮物就是,各自選一篇最中意的論文匯輯出版,冠以《問學求實錄》的題名,向老師匯報弟子們追隨師道的成果。
我體會先生主張的“求實”起碼有三層意思。其一,言必有據。記得剛到北大報到不久,和嚴老師談起如何做博士論文的話題,他首先教我的就是,“要有證據”,“用證據說話”。我覺得嚴老師一下子就把做學問這層窗戶紙捅破了,論文重在實證說理。從此也似乎給我帶上了緊箍咒,每當我閱讀作品和材料有了感受、想法和觀點都會反過頭去再看、再想、再琢磨這些感受、想法和觀點因何而生,想明白,落實到支撐的證據后,論文的框架結構基本就有了。
后來,我告訴嚴老師為研究海派,想去上海查資料。嚴老師也就一句話:“穆時英曾在上海《晨報》上發過文章,你可以去找一找。”如果沒有嚴老師的指點,面對歷史文獻的汪洋大海,我很可能會無功而返。有了這個線索,盡管費盡周折,終于還是在上海辭書出版社圖書館看到了這份發黃的報紙,發現了一批穆時英及其新感覺派的軼文,并由此帶出其他報刊,雪球越滾越大,后來嚴老師和我一起匯編《穆時英全集》時,統計有四十余萬字。我博士論文《海派小說與現代都市文化》能出些新意是和這些新發現的史料分不開的。更重要的是,由此取徑摸到了根據史料敘事,將文章寫實的感覺與方法,感悟到求索“前人本意”與“歷史本相”的治學目的與樂趣。
這就要說到先生“求實”的第二層含義,即他一再申明的“實事求是”精神。對于學術研究來說,所謂“實事”,即回到原始材料之中。這是進入研究的第一步,不能將后來的概括及認識與歷史事實相混淆;所謂“求是”,即嚴老師謹守的一條治學原則:“憑原始材料立論”,“讓材料本身說話;有一份材料,就說一分話;沒有材料就不說話”,解志熙將其具體化為“合實際的原則,一切分析都必須符合對象的實際——歷史的實際、作家的實際和作品的實際”。也就是說,你的述史與評判要把握分寸,而不能曄眾取寵,過甚其詞,刻意拔高求深。
正因為先生一貫秉持著“實事求是”“憑原始材料立論”的求實精神,其學問做的是實學,其觀點才中肯可靠,往往成為不刊之論。如1981年老師在《文學評論》第5期上發表文章,對魯迅小說的歷史地位所做出的評價:“中國現代小說在魯迅手中開始,在魯迅手中成熟。”這是多么簡潔而樸素的文字,又多么精準而到位,真可謂評論中的絕頂。如今幾十年過去了,仍然不可改易,歷久彌新。
在同一篇文章中,先生還指出了魯迅小說在文學史上的劃時代意義,乃是由于“對中國文學現代化所做出的無與倫比的貢獻”。后輩學者對于這一觀點,也許會覺得是老生常談,但也正因為直到今天,我們仍在從各個角度殫精竭慮地思考、論證這個大論題,才顯示出先生的高瞻遠矚,甚至可以說是作為一個學科導師的意義。先生不僅最早確立了新時期魯迅研究的新方向,也開啟了整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新思路。錢理群老師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中就曾坦誠:“嚴家炎老師在一篇文章里最早提出了中國文學的現代化是從魯迅手里開始的。他用‘現代化這樣一個標準,打開了思路。”先生正是從對魯迅作品與其同時代作家作品的研讀比較中,對新時代的敏銳感應里最早打破了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奠定的現代文學史觀,使學界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現代性特征”上取得了堅定的共識,開創了研究的新局面。
先生的學術成就是伴隨著改革開放、撥亂反正的大潮建立起來的,但他并未止于撥亂反正的一時之需,而致力于如何才能避免歷史悲劇重演的思考與探究,想“從根子上加以清理”,進行“深刻的學風改造”。因此,他提出的治學原則都關系到具有根本性的為學與做人的基本態度,他在《一個癡情者的學術回眸》中所總結的“清源方可正本,求實乃能出新”的經驗,道出了學術創新的正路。
然而,這些樸素至簡的經驗,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先生的“求實”精神中同樣不可或缺的第三層意思,即他信守不怠、知行合一的踐行。我現在體會,嚴老師的“嚴加嚴”根本是對自己的“嚴加嚴”。
先生一談起學術,總不免叮囑我們,哪怕為寫一篇作品的評論也要把作者的全部作品及其相關資料看完。也即魯迅所說的要論作家的作品,“最好是顧及全篇,并且顧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處的社會狀態”,“兼想到周圍的情形”。真要這樣做學問,需花費多少工夫可想而知!但這是先生反思過去的教訓,而給學術研究定的“規矩”。試想,你要評論一位作家,不了解他“全人”,有置喙的資格嗎?
先生的學問與學識就建立在盡量“求全”閱讀的案頭準備與深思熟慮上。對于我們這個產生自報刊時代的專業來說,雖說“求全”不可能做到,但先生堅信“最終決定成果質量的,是作者占有相關原始資料是否充分”。他的典范之作《中國現代小說流派史》用了八年的時間才問梓,如果再加上醞釀的時間,平均每年不過寫兩萬多字。通過廣泛的閱讀和琢磨,先生才能精準地為初期鄉土派、“革命小說”派、社會剖析派、后期浪漫派命名,恰切地概括出各流派的特征,而成為定見,被廣泛襲用。其間所花費的看不見的功夫,從先生說“有好幾章寫完時都讓我覺得仿佛脫了一層皮”的感嘆中,掂量出一二。
我很慶幸有嚴老師這樣的專家指導,正是由于先生在史料方面的積累、發現以及研究,使新感覺派小說從歷史的塵封中“出土”,才開啟和促成了后來新感覺派以及海派在國內外的研究熱。我也受惠于此。
還記得讀博期間,我將寫出的一章論文給嚴老師看,他將前幾頁字斟句酌地做了修改,然后讓我照此將文字再打磨一遍,并授我“放”和“讀”的秘訣,即文章寫好后放一段時間再看,要朗讀自己的文章,不順口的地方就要修改。這下我才明白嚴老師的文章為什么能夠那么明晰、簡潔和干凈。可我當時深受翻譯體大長句的影響,喜歡繁復隱晦,更成問題的是急功近利,文章寫完就急于發表,哪有時間放下沉淀,再細細斟酌。最近為再版我的博士論文,重讀自己的文章時,方不能忍受文字的蕪雜,不由得按著老師的教導重新潤色了一遍,才覺悟到其方法的奏效。
先生對自己的“嚴加嚴”表現在各個方面,前面談到錢老師坦誠他和黃子平、陳平原給予20世紀80年代學術界以重大影響的三人談是受到嚴老師觀點的啟示,但先生卻自揭:“其實,‘最早提出了中國文學的現代化的不是我,而是三四十年代的郁達夫和朱自清,我不過是‘最早恢復使用前輩提出的這一標準而已”,強調自己所做工作的意義不過是促成了向“現代性”的過渡及其標準的建立,先生“實事求是”的分寸感由此也可見一斑。他求真務實所得出的結論往往代表著一個時期所達成的共識,如李何林所說:“可以算作一些問題的小結。”
最近我去蘇州大學開會,聽湯哲聲老師說起他的感動。前不久為紀念金庸逝世一周年,他們召開了一次國際研討會,趁便請先生做一次“金庸漫談”的講座,他本想嚴先生最早在北大開設了金庸研究的課程,又出了金庸研究的專著,隨便和學生聊聊就行了。為讓先生能安享蘇州園林的金秋時光,還特意把講座安排在下午。可萬萬沒想到,先生不僅提前準備了講稿,講座當天又在下榻賓館的桌前坐了整整一個上午備課,事后回到北京還讓夫人發信息致歉說,最后一個問題沒有展開,沒講充分。嚴老師的確一貫如此,不僅講課要寫稿,其專著都是在講稿基礎上修改出來的,甚至他出任北大中文系主任的工作講話也要寫稿。他以這種方式保證自己無論做什么事都能提前做好準備,考慮周全。
嚴老師指導學生也同樣有條不紊,不僅到位而且適時。他知道你需要什么,缺乏什么,能夠有針對性地及時給以引導、示范與提攜。隨著我的論文一篇篇寫出來,嚴老師又擇優推薦給Isabelle Rabut教授,翻譯成法文發表。后來還將我的博士論文編入他主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叢書”,我能夠走上治學之路不能不感謝老師的精心教誨與栽培。
在先生看來,“治學態度也是人生的一種表現,兩者具有共性。無論為學或做人,都需要有一點‘傻子精神,即不計利害,腳踏實地,堅守良知,只講真話,吃得了苦,經得起挫折,耐得住寂寞,必要時還得勇于承擔,甘愿付出更大的代價。太‘聰明,太勢利了.就做不好學問,也做不好人”。所謂“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句空”說的正是先生的一種治學態度,也是他的一種人生態度。人們常說,有時走得遠了,會忘記當初為什么出發。先生正是以其“實事求是”的精神、作風及其研究成果的知行合一,為學界樹立起為學與做人的典范,而成為一個學術人物,他的“求實”精神會時時提示我們:學術為何?學術何為?
作者:李今,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著有《海派小說與現代都市文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