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秀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州 350007)
《說文·臤部》:“臤,堅也。從又臣聲。……古文以為賢字。”[1]3536后世對“臤”本義說解不一,有的以《說文》為尊,認為本義是堅義,有的認為“臤”本義應為牽引義。又《說文·貝部》:“賢,多才也。”段注:“多財也。”[1]6466《說文》將“臤”解釋為堅義,那么它的本義究竟是不是堅義呢?為什么古書從“臤”的一些字又跟牽引義有關系?《說文》認為“臤”的古文是“賢”,將“賢”解釋為多財義,之間有什么聯系嗎?現在的賢德義又是怎么來的呢?這都是我們需要解決的。本文通過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來試著論證“臤”與“賢”二字在意義上的關系。
[2]212,金文寫作[3]。《 說文》:“臤,堅也。從又臣聲。”形義不合,堅義為本義不可信。“臣”初見于甲骨文為[2]202,《 說 文·臣部》:“臣,牽也。事君也。象屈服之形。凡臣之屬皆從臣。”[1]3543人首俯則目豎,于是“象屈服之形”,古文字縱目為“臣”,古人稱奴隸為臣。于省吾認為,臣的造字本義源于將被俘虜的縱目人作為家內奴隸[4]。戴家祥認為:“許說非是,臤為臣之加旁字。臣,牽也……(臤)當即為牽引之本字。”[5]202《0說文·牛部》:“牽,引前也。”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臣牽解》:“臣之所以受義于牽者,蓋臣本俘虜之稱……蓋囚俘人數不一,引之者以繩索牽之,名其事則曰牽,名其所牽之人則曰臣矣。”[6]按:“臣”本義為奴隸,引申為牽引之義,后加注形符“又”造“臤”字,明確引申義,即“臤”本義為“牽引”之義。以下我們從“臤”與“”“掔”和“緊”等字際關系來佐證。
郭店楚簡《成之聞之》15-16:“……敬道(導)也,而不可(弇)也;可馭(御)也,而不可(隸定為孯)也。”裘錫圭指出,“孯”疑當讀為“牽”,“牽”亦可作“掔”,與“孯”皆從臤聲[7]。又《龍龕手鑒》:“孯,俗。正作掔。”可知此處“孯”乃“掔”之俗體,表強制義。曾侯乙簡63:“黃□馭(隸定為)卿士之車。”“臤”的異體作(郭店《緇衣》簡17)(上博一《緇衣》簡23)。陳劍認為其“臣”旁以外的部分就是的變形,字形本義是用手引取、持取一物,引申出牽引義,牽引義又引申出強制義,應是“掔”的初文,與“臤”音近,因此“臤”把構件“又”寫為形近的表音,后又以“臤”為聲符造了的后起字“掔”[8]。禤健聰指出,“臤”與來源不同但意義相近,所以或可能是加注“臣”聲,也可能是“臤”聲化為從[9]245。按陳劍和禤健聰的解釋,“臤”與“”音義皆近,故戰國出現了“臤”以為聲符的異體字,后在“臤”的基礎上造了“掔”,“掔”的本字實為,表示牽引、強制義。
“臤”古音為溪紐真部,“牽”為見紐真部,“掔”音同“臤”。“臤”與“牽”的通用情況見于衛國貨系文字531,又《詩論》:“童(動)而皆臤(牽)於其初者也。”“掔”與“牽”的通用情況也十分常見,如《公羊傳·僖公二年》:“虞公抱寶牽馬而至。”《經典釋文》:“牽本又作掔,音同。”又《史記·晉世家》:“牽作掔。”《一切經音義》卷十三引《三蒼》:掔亦牽字,引前也。”《史記·鄭世家》:“楚王入自皇門,鄭襄公肉袒掔羊以迎。掔疑讀為牽。”
《說文》:“賢,多才也。從貝臤聲。”桂馥《說文義證》:“多才也者。《詩卷阿正義》引作堅也。”馬敘倫認為桂馥疑此書兼堅與多才兩義,“多才”當為“多財”[4]4305。高田忠周認為,《說文》貝部“賢”從貝臤聲,似以貝為主,又 部 :“貝堅實也。”則貝亦取堅義[4]4304。《說文·貝部》:“貝,海介蟲也。”[1]6454指有堅殼的海洋軟體生物。頗疑[賢]本義為堅貝,后引申為堅義。
上古貝殼被作為早期貨幣,《說文》:“貝,……象形。古者貨貝而寶龜,周而有泉,至秦廢貝行錢。凡貝之屬皆從貝。”段注:“謂以其介為貨也。《小雅》:‘既見君子,賜我百朋’。箋云:‘古者貨貝,五貝為朋。’”[1]6454《書·盤庚中》:“茲予有亂政同位,具乃貝玉。”孔穎達疏:“貝者,水蟲。古人取其甲以為貨,如今之用錢然。”遽伯瞏尊:“遽白(伯)瞏作寶彝,用貝十朋又四朋。”楊樹達《積微居小學金石論叢增訂本·釋賢》:“以臤為賢,據其德也;加臤以貝,則以財為義矣。”[12]從“貝”之字本義多與財物有關。
段注:“財各本作才,今正。賢本多財之稱,引伸之凡多皆曰賢。人稱賢德,因習其引伸之義而廢其本義矣。”[1]6466《六書故》云:“賢,貨貝多於人也。引伸之,則德行道藝踰人者謂之賢。”《莊子·徐無鬼》:“以財分人謂之賢。”馬敘倫認為:“賢之所以為賢,即由多財而能分人。”[4]4305多財義引申出賢德義,顯而易見。
據此,我們認為“賢”在上古時期應有四種意義:堅貝、堅、多財、賢德。
《說文》:“臤,堅也。從又臣聲……古文以為賢字。”釋義與字形不統一,疑古文與小篆在用字上有別。段玉裁說:“凡言古文以為者,皆言古文之假借也。”[1]3536關于這個不統一的現象,于省吾在上個世紀70年代就指出“古文多通假字”[13],祝鴻熹認為《說文》所稱古文有一些實際上是假借字,它們與正篆本是意義各不相同的兩個字,不能混為同一字[14]。曾憲通也指出,《說文》于解說中標出“古文以為某字”,而不在正文下列古文的形體,其實是因為它是一種假借字,“臤,古文以為賢字”就屬于假借用字之例[15]。按他們的解釋,我們認為“臤”和“賢”應為假借通用關系。
“臤”本義為牽引義,后被借去表[賢]的四個義位,實為聲韻所載之別義。“賢”初文見于西周中期金文(賢簋 07·41041)[16],從臤從貝,疑為本義堅貝所造字,加注意符“貝”明確本義。至春秋時期[賢]引申出賢德義,常借“臤”表示。至戰國時期,“孯”從“子”“臤”聲,大概是在“臤”基礎上加注“子”旁為賢德之“賢”造的專字。如中山國金文字“賢”作“孯”,中山國方壺:“使得孯才良佐。”見字已用為賢德義;字又見戰國秦簡,篆文以后的字形均承此而來,沒有改變。但此時“臤”仍被借來表賢德義,見楚文字、齊文字和三晉文字;“賢”也仍在使用,亦表賢德義,見睡虎地秦簡、秦印文字。“臤”古音為溪紐真部,“賢”為匣紐真部,先秦時二者混用現象很普遍。從目前出土的古文字文獻來看,如《殷周金文集成》(00182):“隹(唯)正月初吉元日癸亥, (徐)王子(擇)其吉金,自乍(作)龢鐘,(以)臨(盟)祀,(以)樂嘉賓倗(朋)友、者(諸)臤(賢)。”郭店楚簡《五行》24:“見臤(賢)人而不智(知)亓(其)又(有)惪(德)也,胃(謂)之不智。”《唐虞之道》6:“堯舜之行,(愛)(親)(尊)臤(賢)。”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容成氏》01:“壚(伏)畢(羲)是(氏)之又(有)天下也,皆不受(授)亓(其)子而受(授)臤(賢)。”相似例子還有很多,諸“臤”用為“賢”,表示賢德義,專指賢德之人。又傳世文獻,“賢”表賢德義也十分普遍,如《榖梁傳》:“身賢,賢也,使賢,亦賢也。”《大學》:“實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既又為之次其簡編,發其歸趣,然后古者大學教人之法、圣經賢傳之指,粲然復明于世。”《尚書》:“允若茲,嘉言罔攸伏,野無遺賢,萬邦咸寧。”《國語》:“有而不以告,謂之蔽賢,其罪五。”《禮記》:“程功積事,推賢而進達之,不望其報。”《周禮·地官·鄉大夫》:“考其德行道藝而與賢者能者”。
一些從“臤”之字與“堅”義有關,“堅”義應是“臤”的假借義。上海博物館藏楚竹書《緇衣》:“……則好不臤,而亞=(惡惡)不(著)也。”《慎子》:“恭儉以立身,臤強以立志。”其中“臤”表堅定義,在物曰堅,在人曰恒,故堅定義與堅固義相通。《說文》:“堅,剛也。”[1]354“0堅”始見于戰國文字,“臤”的假借義“堅貝”引申出“堅義”,后以“臤”為堅義造專字,孳乳出“堅”和“鋻”等字。如睡虎地秦簡《封診》80:“小堂下及垣外地堅,不可跡。”《為吏》31:“慎謹堅固……”《管仲》:“鋻(堅)(質)不匡(枉),執即(節)(履)繩,可執(設)于承。”又:“鋻(堅)(質)以亢(抗),吉兇侌(陰)昜(陽)。”高田忠周:“蓋張氏說臤堅賢為同字,古義固當然矣。唯中古以來分別為用。”[4]4304-4305上古臤堅賢三字通用,皆可表堅義,如馬王堆帛書《老子》甲本《德經》:“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仭(肕)賢強。”乙本作:“其死也信堅強。”通行本作:“其死也堅強。”《春秋·成公四年》(《穀梁傳》引):“鄭伯堅卒。”《公羊傳》徐彥疏引堅作賢,云:“今定本亦作堅字。”(《左傳》引):“鄭襄公堅。”《公羊傳》堅作臤。綜上,[賢]表賢德和堅義可證,但表示堅貝義或多財義暫無據可考。疑堅貝義和多財義在上古行用時間極短;堅義也少見,多行用賢德義,常借“臤”表示。
按照高田忠周的觀點,到了中古“臤”“賢”“堅”承擔意義的職能分化較為顯著。經查,中古“臤”字不再通行,“賢”字表賢德義,堅義由“堅”承擔。如三國蜀諸葛亮《便宜十六策·陰察》:“賢不必圣人,要之智通。”唐陸子昂《重任賢科》:“天下之政,非賢不理;天下之業,非賢不成。”《北史》:“唯祥堅城固守。”《敦煌變文》:“摩練身心似鏡光,能行精進力堅剛。”
“臤”字本義為牽引,[賢]本義為堅貝,引申出堅義,初借“臤”字標詞表義,后造本字“賢”明確本義,之后“貝”被賦予了財貨的意義,“賢”的意義轉變為多財義,又引申出賢德義,仍多借“臤”字表示,“臤”與“賢”是通假關系。至中古時期,“臤”字不再通行,故亦不再表義,“堅”字表示堅義,“賢”字表示賢德義②。
注釋:
①[賢]表示語詞。本文為了明確字形關系,必要時將研究對象用繁體表示,如“賢”“緊”“貝”“堅”。
②本文在寫作過程中曾得到福建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字學專業何帥勇同學的幫助和指正,在此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