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韜奮國家觀念述略
——以《萍蹤寄語》為中心的歷史考察

楊俊濤

（首都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048）

鄒韜奮，近代中國著名記者、出版家與政論家，于1933至1935年間迫于政治壓力出國巡游。游覽期間，寫下大量有關于西方資本主義與蘇聯集體主義的反思與感想，對資本主義制度進行了深刻的剖析與批判，并對蘇聯的集體主義進行了細致的報道與宣傳，此外還就東西方文明與社會體系頻繁進行對比。《萍蹤寄語》，作為韜奮巡游期間所著新聞通訊集，曾部分連載于《生活》等期刊，后因《生活》等期刊“迫于環境，無法出版”，故《萍蹤寄語》在報端“僅登出一小部分”。后來韜奮先生將余下部分編成《萍蹤寄語》三集，分別于1934年6月、9月和1935年6月“由生活出版社出版”[1]。由于韜奮將連載于報紙的《萍蹤寄語》部分在后來的《萍蹤寄語》三集中“都省略”[2]，故《萍蹤寄語》實由《生活》、《新生》與《世界知識》等期刊內的《萍蹤寄語》專欄與通訊集《萍蹤寄語》三集共同組成。

國家觀念，即“客觀存在的國家形態在人們頭腦中的反映”[3]，《萍蹤寄語》則恰恰充分反映了鄒韜奮的近代國家觀念。然而學界此前多重視通訊集《萍蹤寄語》三集，對報刊欄目《萍蹤寄語》相對重視不足，同時多以新聞通訊或游記散文視之，故本文結合《萍蹤寄語》三集與報刊欄目《萍蹤寄語》，對韜奮先生的近代國家觀念進行梳理與總結，以圖從歷史角度還原韜奮先生精神世界之一角。

一、獨立自強的民族觀念

由于近代中國“唯一大問題是抗敵救國”[4]，故韜奮畢生追求民族解放事業。由此，弱小國家的抗暴斗爭在韜奮筆下往往得到贊揚。例如在1914年，面對“四倍人數的德軍”[5]，比利時堅持“英勇抗戰”[6]。這一歷史事跡便深深打動了韜奮，韜奮于是以重墨歌頌比利時人民“令人不敢輕視的精神”。若結合1934年韜奮撰寫該篇的歷史背景，可知韜奮實則想表達對祖國的深切擔憂。當時“華北無時不在極嚴重的危機之中”[7]，尤其是1934年，正值日寇一手炮制的“華北危機”[8]愈演愈烈之時，知識分子與媒體大多對“蔣介石對日不抵抗”[9]的政策心存不滿，激憤的民族主義者們紛紛撰文寫道“又將于不抵抗之下斷送華北”[10]，“斷送華北之鐵證”[11]，痛斥當局“采取最無恥的不抵抗主義”[12]。同樣，韜奮在1933年也撰文《由抵抗而失敗了嗎？》，積極倡導“中華民族的出路須在堅決反帝的行動中求得”[13]。若知這一背景，便可以理解韜奮在歌頌比利時人民時為何要特意提及“德軍絕對不得在比國‘不抵抗’中爽快通過”。此外，韜奮在該篇末尾還談到當時的比利時領導人之所以能被人民懷念，原因便在于曾經“毅然主持抗戰”，可見韜奮在贊頌比利時抗戰精神的同時，也暗示了國民政府的“不抵抗”政策將失去人心，同時借比利時抗德的事跡來警示和勸說國人發奮圖強。

除了游覽比利時，韜奮也曾前往其鄰國——荷蘭。此兩國均有一個共同點：在反侵略戰爭中富有斗爭精神。聯想到當時常常妥協的國民政府，韜奮感到深深的慚愧，但韜奮并非只有這一次感到“慚愧”。當外國朋友詢問“中日問題怎么樣了”，當韜奮自問“中國在實際上不是帝國主義的殖民地嗎？”，當英國利物浦大學羅士培教授等人為“（中國）徒然妨礙世界和平”等歪曲言論而“憤憤不平”時，韜奮無不慚愧。尤其是羅士培教授“對中國異常表同情”[14]的態度，更是使韜奮感到“我們自己不長進，旁人反代為不平，徒然增加我們自己的慚愧”。

二、民主團結的政治觀念

作為倡導“改革政治”[15]的“民主先鋒”[16]，韜奮畢生追求民主與團結。在游歐途中，韜奮先生的“政治心理”[17]也隨著見聞的豐富而不斷成熟。在法國時，韜奮便對法國的村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原因便在于法國的村長雖有一定職權，但因村民的監督，并沒有成為“官僚的爪牙”。韜奮通過對中法兩國村治的比較，表達了對官僚的痛恨和對民主監督的推崇。由法國鄉村走進城市，韜奮還發現在法國有一些衣衫襤褸的中國小販從事著最底層的工作，以至于“有人怪這班鳩形鵠面的青田小販侮辱國體”，但韜奮卻鮮明的指出“軍閥官僚繼續勇猛的干著‘侮辱國體’的勾當”才是近代中國社會問題的根源。類似的對于軍閥官僚的批判還有很多，例如初登遠輪時，韜奮看到船上發生的一起針對中國人的盜竊指控后，便將批判的對象指向了“國內軍閥官僚們”[18]。可見在韜奮眼中，軍閥官僚一直都是近代中國實行民主政治的主要障礙。

在比利時巡游時，面對各報紙對中國的輕視，韜奮痛責國內“政治上負責的人”[19]使國家“那么無用”[20]。在韜奮眼中，祖國積貧積弱的現狀正是由于昏暗的政治環境所導致。愛之深，責之切，出于對祖國的熱愛，被迫遠涉重洋的韜奮對“政治上負責的人”進行的激烈批判更顯其赤子之心。

三、國富民有的經濟觀念

作為近代中國知名記者，韜奮始終留意國家經濟發展與人民生活水平。在遠赴他鄉的輪船上，韜奮偶遇南洋華僑，得知在一·二八抗日事變之前，東南亞的殖民政府不許華僑“提倡國貨”，因為殖民當局認為提倡國貨即等于抵制外貨。而在一·二八事變之后，殖民政府對華僑的態度才有所好轉。即使如此，在南洋，深處世界經濟危機與日本南侵環境中的愛國華僑仍無時無刻不遭受著經濟打擊，但愛國華僑依然在艱苦的環境中積極抵制日貨。抵制日貨的愛國行為迫使日本“直接到南洋推銷”[21]，于是愛國華僑與日商的商業競爭加劇。后來日商憑借先進的生產技術取得了一定的優勢地位，便得意于一時，甚至狂妄地宣稱“十年后必能將華僑完全打盡”。可見工業制造能力的欠缺與經濟水平的落后，均使中國在對外競爭中處于下風。而這種落后不僅局限于國內，其影響甚至遠達海外華人華僑群體，以至于形成經濟上的惡性循環，從而進一步延緩了中國的近代化發展，面對此現象，韜奮感嘆良多。

值得注意的是，韜奮在巡游過程中還關注了資本主義體制下的貧窮問題。韜奮發現貧窮不僅存在于被殖民地區，也同時存在于歐美等國。例如英國各大城市“各有其貧民窟”[22]。為此，韜奮一針見血地指出“貧民窟問題也是資本主義制度下的一部分的產物”，并對此進行了詳細的論證，這說明韜奮對資本主義固有弊端的認識極為深刻，可視為他日后傾向于社會主義的思想濫觴。

四、思想解放的文化觀念

作為著名政論家，韜奮十分崇尚新聞報刊的獨立自由。早在1932年，當韜奮聽聞生活日報收受財物的謠言時，便專門撰文申明“我們所慘淡①經營的生活日報必為獨立自由的輿論機關”[23]。對于獨立自由之內涵，韜奮專門剖析為“為民族、為民眾的福利而奮斗的、獨立的精神和自由的意志”，此亦可視為韜奮之新聞傳媒觀。那時，國際上盛行新聞管制，韜奮對此深感厭惡，常常批判這種非正常現象。例如韜奮離國時遇到許多華僑，華僑談及南洋情形時紛紛控訴南洋殖民當局在文化及思想等方面壓迫僑胞，“苛刻達于極點”，以至于南洋海關檢查最嚴格的對象竟然是“知識分子和書籍”[24]，面對此種現象，韜奮激憤不已，“感慨無窮”。

類似的情形在歐洲也同樣存在。在巴黎，由于絕大多數報紙都在資產集團的掌握之中，加之法國報紙一直受命于外交部，故法國報紙對華態度“沒有不是壞的”。可見二戰反法西斯同盟建立之前，法國輿論受政治與資本的影響甚重，實際早已失真。德國亦同，自納粹上臺后，報紙幾乎成為納粹的“附屬機關”。面對約束輿論健康發展的舊世界，韜奮的文化思想也開始發生變化，他開始期望“由大眾化的國家辦理這類大規模的文化事業”以“實行社會主義”。可見其思想在長期的巡游過程中，已逐步由傳統的自由主義成長為自覺的、樸素的社會主義。

五、平等自由的社會觀念

韜奮巡游時，常見貧弱移民在歐美艱難度日，于是在報端對此種不平等現象多有深刻批判。此外，在《萍蹤寄語》中，韜奮關于近代社會中存在的女性解放、文化教育與生活習慣等問題亦有深刻而獨到的歷史見解。以女性解放問題為例，當韜奮乘船穿過蘇伊士運河后，發現婦女大多“頭披黑紗”，于是韜奮感慨道“該處婦女解放還在什么程度”[25]。與此地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蘇聯的女性解放事業。在蘇聯，女性的解放極大地振奮了韜奮。隨后不久，韜奮便提出女性應獲得和男性完全平等的“經濟的、和社會的地位”，才能真正維護女性權益。這恰好可以和韜奮宣揚的“男女同胞共同來努力奮斗”[26]、“求自由”[27]、“男女應該平等”[28]等理念相搭配，可見韜奮眼中女性地位的提升與社會的進步有著緊密的聯系。

關于近代中國的文化教育問題，韜奮所思則更加豐富。在巴黎，華僑小販“教育程度當然無可言，不懂話，不識字”；在英國曼徹斯特，華僑雖“大多娶了英國女子”，卻大多懼內，原因便是華僑“教育程度很低”，工作、生活諸事多需依賴英國妻子；在比利時，當地的殖民地俱樂部極力表現出“土人之野蠻和迷信等文化落后”，而與殖民地俱樂部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無名英雄墓”[29]，比利時人經過墓地時都會自動脫帽致敬。很明顯，比利時人對兩個不同文化群體的截然相反的態度，很大程度上出于這兩個群體在文化教育上的巨大差異，而韜奮將此兩種情形置于同一則通訊中，顯然有警示國人發展文教、強國育新的意味。此外，韜奮還主張教育平等，反對教育的“資本主義化”，這在韜奮對“上等人”的批判中可見一斑。

至于國人生活習慣問題，國民政府也曾希望民眾能有所改觀，故1934年由蔣介石親自領銜，“在南昌發起‘新生活運動’”[30]，但初期“成效不夠理想”[31]，對此蔣介石也承認“還不能達到所預定的目標”[32]，可見當時國人的生活習慣確實亟待改良，這在海外華人華僑的日常生活中也可窺見一二。以巴黎的部分華人小販為例，“白天做牛馬，夜里便聚起來大賭而特賭”，此種情形堪稱舊社會時代縮影的一角。民眾在生活習慣與志趣上的落后一直都是中國近代化的重要障礙，而韜奮對此類情形的批判恰好表現出他對近代中國社會鼎革的強烈熱望。

六、余論

“二十余年為救國運動、為民主政治、為文化事業，奮斗不息”[33]。黨中央的唁電是韜奮先生最好的人生寫照。作為近代中國著名記者與政論家，韜奮先生畢生從事近代中國傳媒事業，曾因激憤政論與不同政見被當局施壓，被迫離國數年。去國亦憂國，韜奮巡游期間筆耕不輟，寫下煌煌數十萬字的著名通訊集——《萍蹤寄語》三集，若加以相關報刊欄目，則更顯其著述之宏富。《萍蹤寄語》看似盡寫國外風物人情，實則處處可見祖國身影，時時可見近世滄桑。《萍蹤寄語》承載了孤憤游子對迢遙祖國迷茫前景的深切憂慮，也寄托了韜奮先生對于近代中國民族獨立、國家建設與社會鼎革的殷切希冀。

注釋：

①原文誤為“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