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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的舊制度與區劃的大革命
——近代法國領土治理中的央地關系與結構轉型

2020-02-26 20:46:40于京東
江蘇社會科學 2020年2期

于京東

內容提要 在西方現代國家的成長歷程中,“統治”向“治理”的轉型不僅包含著權力層面的觀念變化,還表現為空間與區劃上的思路及制度變遷。外部擁有線性邊界,內部得到數理測繪的領土既是主權的“統治”對象,也是國家事務的“治理”范疇。近代早期的絕對主義國家在空間安排上試圖擺脫中世紀的異質、雜糅與交錯狀態,朝著一種數據、統計、圖繪基礎之上的開放、流通與普遍勻質的空間來發展。在此過程中,舊制度的領土國家奠定了“空間統一”與“中央集權”的央地關系模式。大革命的空間改造一度致力于與傳統政治的決裂,打破舊制度的區劃結構,但在劃分領土與央地整合的實踐中又延續了中央集權的治理理念,進而促成了單一制國家結構的鞏固。這既構成了后續現代國家治理的制度基礎,又催生了基于領土的政治認同與愛國情感。

在現代國家治理的整體思路中,空間區劃是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維度。從經濟特區、國家級新區、自貿區的設立,到“長三角城市群”“粵港澳大灣區”的提出,治理轉型的背后都蘊含著新的空間配置形式。這既是傳統行政區劃在新時代的適時發展,又是總結國內外歷史經驗基礎上的理念與制度創新?,F代國家都是空間型的主權單位,都必定位于空間之中并占據著空間[1]〔美〕羅伯特·戴維·薩克:《社會思想中的空間觀:一種地理學的視角》,黃春芳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年版,第63頁。。因而自馬克斯·韋伯(Max Weber)開始,西方學界關于現代國家的研究始終都保持著對空間的關注。對邊界劃定、領土整合與行政區劃的考察又往往將權力統治與空間表象(spatial representation)關聯起來,這是20世紀70年代“新地圖史”(History of Cartography)研究興起的重要原因。他們強調“地圖建構世界,而非復制世界”,現代國家制圖實踐的本質是空間配置與權力統治的結合[2]〔美〕丹尼斯·伍德:《地圖的力量》,王志弘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年版,第1 頁;John Brian Harley,The New Nature of Maps:Essays in the History of Cartography,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2002.。可以說,空間理念既是現代國家歷史敘事的一部分,也是民族意識與政治認同研究的重要維度。當前國內學界對現代國家空間治理的關注有所增加,但深入理念與結構轉型的研究卻相對較少。在歷史學領域有學者以清以降邊疆建省為分析重點,考察省區制度的形成過程[1]傅林祥:《從分藩到分省——清初省制的形成和規范》,〔北京〕《歷史研究》2019年第5期;徐楊:《廢省與縮省:民國時期省制改革的探討與實踐》,〔杭州〕《浙江社會科學》2017年第4期;李細珠:《試論清末新政時期政區變革的幾個問題》,〔北京〕《近代史研究》2003年第2期。;政治學界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城市空間與規劃[2]吳金群、廖超超:《我國城市行政區劃改革中的尺度重組與地域重構——基于1978年以來的數據》,〔南京〕《江蘇社會科學》2019年第5期;張京祥、陳浩:《空間治理:中國城鄉規劃轉型的政治經濟學》,〔北京〕《城市規劃》2014年第11期;彭勃:《國家權力與城市空間:當代中國城市基層社會治理變革》,〔上海〕《社會科學》2006年第9期。,部分基于國家層面的考察大都關注治理中的“柔性成分”,比如文化、符號、認同、象征等[3]周光輝、李虎:《領土認同:國家認同的基礎——構建一種更完備的國家認同理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7期;黃東蘭:《領土·疆域·國恥——清末民國地理教科書的空間表象》,黃東蘭編:《身體·心性·權力》,〔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7-107頁。。

大到領土型國家的疆域構建與行政區劃,小至地方、城市、社區的治理安排,區劃既是人們認識領土的手段,也是政治權力掌握和治理空間的產物。所以,在空間治理的維度上,考察區劃的理念歷史與制度沿革就非常必要。以行省制度為例,近代西方領土區劃的典型案例是法國,其空間治理的觀念與結構轉型不僅體現在大革命后新省制(département)的創設上,還展露于1789 年以前絕對主義的政治遺產之中[4]這也是奧祖夫-馬里尼耶(Marie-Vic Ozouf-Marignie)對革命建省的基本看法,但讓-路易·馬松(Jean-Louis Mas?son)卻認為,盡管1789年后公社等基層空間的治理依然保留著舊制度的痕跡,但新省制的設立卻是拋棄傳統的“合理化”(rationaliser)與“均質化”(homogénéiser)舉措。Jean-Louis Masson,Provinces,Départements,Régions:l’organisation ad?ministrative de la France d’hier à demain, Paris: éditions Fernand Lanore, 1984, p.5;Marie-Vic Ozouf-Marignie, La Forma?tion des Départements:La représentation du territoire fran?ais à la fin du 18e siècle,Paris:éditions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89,pp.19-33.。包括勒華拉杜里(Emmanuel Le Roy Ladurie)在內的學者試圖從一種“政治現代性”(la modernité politique)的角度來理解,擁有歷史淵源的政治區劃既反映了權力的演變,又折射了同封建制、社團主義(corporatisme)、地方主義(régionalisme)和利益群體的斗爭[5]Gérard Chianéa,Robert Chagny,Jean-William Dereymez,eds., Le Département:Hier,Aujourd’hui,Demain:de la Prov?ince à la Région,de la centralisation à la décentralisation,Grenoble: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Grenoble,1994,p.7.關于行省和大區(Région)的研究也可以參見Emmanuel Le Roy Ladurie,Histoire de France des Régions:La périphérie fran?aise,des origi?nes à nos jours,Paris:éditions du Seuil,2001.。它不僅有利于理解“領土國家”(territorial state)這種政治模式及其建立的中央與地方關系,還可以更深刻地認識近代單一制國家結構的興起。因此,本文試圖在先行研究的基礎上[6]關于近代法國的空間政治議題,國內也有學者討論。參見黃艷紅:《中世紀法國的空間與邊界》,〔北京〕《世界歷史》2016 年第3 期;苗婷婷、單菁菁:《21 世紀以來歐洲國家國土空間規劃比較及啟示——以英德法荷為例》,《北京工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6 期。一般說來,歷史領域缺少制度性的分析,而城市區劃的研究則缺少一種歷史視野。,以近代法國為例,考察西方現代國家成長中的領土區劃體制,重點從空間治理的角度探究舊制度與大革命之間的斷裂與延續,從而在更深層次上思考政治現代性中的主權與空間關系。

一、圖繪、統計與“治理國家”的興起

1665年,法國國王路易十四(Louis XIV,1638—1715)收到了一封上書,名為《論王國地圖與統計繪制的必要》(Mémoire de La Houssaye sur la nécessité du dresser des cartes et statistiques du royaume,1665)。文中不僅提出了繪制一幅法蘭西詳細地圖的計劃,同時還指出王國空間范圍內的區域規劃問題。作者說:

不僅需要繪制一幅相較于以前所有地圖而言更為完整準確的地圖,還需要根據各個省份的區劃制作各地詳細地圖,按照行政、宗教、司法、治安、財政、選舉、鹽務、督辦的標準,還包括主要公國、侯國、伯國、子爵與男爵領地等可以自治的地區。這些詳細的地圖不應忽視任何事物,相反,應該包括所有,以至于那些偏遠孤零地散落各教區的,過去難以準確標注的,最小的村莊、磨坊、城堡、農莊和房屋,都能清晰可見。[1]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Département des manuscrits,Clairambault 613,pp.845-855.

可以看出,這一時段全國性的地圖繪制并不僅僅為了向國王及其內閣展示王國的地理圖景,還致力于在系統掌握地方知識的基礎上,統籌協調“一切統治與治理所需厘清的相關事項”。這反映了歐洲16 世紀以來國家的“治理化”(gouvernementalisation)轉向,空間治理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內容。??拢∕ichel Foucault)曾在一種行政國家(état administratif)與領土王國(monarchies territoriales)的意義上討論過這個問題。17 世紀的“治理藝術”(l’art de gouverner)巧妙地將主權對領土及居民的“統治”轉變為行政機構全面發展后的“管理”。宏觀層面的政治(la politique)與微觀層面的治安(la po?lice)得到有效結合,從而局部突破了封建制的結構,建立起領土管理意義上的中央集權國家[2]〔法〕米歇爾·??拢骸栋踩㈩I土與人口:法蘭西學院演講系列,1977—1978》,錢翰、陳曉徑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74-94頁,第92頁。。

在法國,絕對主義時代的最重要成就之一便是建立了影響后面整個舊制度的領土國家結構,后期就包括一套建立在檔案、數據、報告、調查、統計、制圖等最新科學技術基礎之上的空間治理機制。首先,知識界對科學的探索被納入政府對領土的治理當中。這意味著17世紀末的科學革命不僅沒有改變傳統法蘭西的政治生活,反而為絕對王權之下的政治體制所吸收,成為一種全新的“科學政治”(la théorie politique des sciences)[3]Alice Stroup,“Science,politique et conscience aux débuts de 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Revue de synthèse,vol.114,no.3-4,(1993),pp.423-424.。其次,以皇家科學院(l’Académie royale des Sciences)為例,其科學從業人員同時也是政府工作人員,他們的工作在不斷強化科學與政府之間的關聯,確立王權的合法性。再次,科學所引發的創新與意見都為現代政府治理中的實踐與問題提供了解決方案。

地圖作為一種科學工具開始服務于王權,地理知識也因而成為主權實踐與彰顯的一個重要維度[4]Christine Marie Petto, Mapping and Charting in Early Modern England and France:Power,Patronage,and Production,Lanham:Lexington Books,2015,pp.49-50.。在數據統計與科學制圖的基礎之上,統一的“空間性”意識(spatialité)逐步形成,這構成了絕對主義國家早期政治文化的重要內容。王權(主權)不僅在理性、和平與公共安全的名義下排除外部干涉,壟斷絕對空間的最高權威,而且在其內部建立起壟斷機制,統治的理念逐漸從一種司法權利落實為日常治理的實踐,封建時代的司法國家開始向具備“領土性”(territorialité)的行政國家轉變[5]〔法〕米歇爾·福柯:《安全、領土與人口:法蘭西學院演講系列,1977—1978》,錢翰、陳曉徑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74-94頁,第92頁。。然而,在17 世紀中期的法國開展行政區劃全圖的繪制又非常困難,因為王國內部的空間構成極其復雜。一方面,即便在絕對主義王權之下,依然存在著諸多封建社會所制造的采邑(fief)、自由地(alleu)、飛地(enclave)等,如何測量這些地方并繪制地圖不僅僅是技術問題,也是政治問題。另一方面,17世紀王國領土的擴張與發展在其內部留下了許多制度性遺產,比如東部阿爾薩斯地區眾多的帝國自治城市(villes impéialles)。同一領土空間之內存在著許多不同的政治區劃和等級結構,這構成了領土治理與統一地圖繪制的障礙。

二、絕對主義的空間安排及其制度阻礙

1705 年,擔任巴黎地區警長(commissaire de police)的尼古拉斯·德拉瑪爾(Nicolas de La Mare)發表了《論治理》(Traité de la police,1705)一書,系統地討論了王國的治理問題。他在第4卷中指出:“對公共領地發布敕令、規則并加以執行,這是主權性權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仰賴于對整個王國的統一治理(la Police générale)。”[1]N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où l'on trouvera l'histoire de son etablissement,les fonctions et les prerogatives de ses magistrats,tome.1,Paris:Chez Jean&Pierre Cot,1705,“preface”et p.4.在圖繪、統計興起的時代,國家治理首先凸顯為一種空間上的領土區劃與權力配置問題。與此同時,為了對王國空間有更為完整的認識,各地督辦和專員開始執行國王指示,對王國境內的領地進行詳細的調查。

這一時期的兩份材料為我們提供了相對全面的認識。第一份是1709 年巴黎書商克勞德-馬蘭·薩格林(Claude-Marin Saugrain)出版的《王國政區、選區、教區與戶的統計》(Dénombrement du roy?aume par généralités,élections,paroisses et feux,1709)。另一份是1753 年的,蒂利亞爾·皮埃爾·杜瓦西(Tilliard Pierre Doisy)根據其審計與財政的親身工作經歷出版的《法蘭西王國與洛林地區詞典》(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 1753),書中對法國現有省份、主教區、行政區以及其他領土區劃都做了詳細的統計。由于此時除科西嘉島(Corse,1768 年并入法國)之外,整個法國的領土擴張已經基本完成,政治邊界構成的空間版圖逐步固定,所以考察第二個文本更能夠為我們提供舊制度下法蘭西空間區劃的基本輪廓[2]Claude-Marin Saugrain, Dénombrement du royaume par généralités,élections,paroisses et feux,tome.1&2,Paris:Chez Claude Saugrain, 1709. Tilliard Pierre Doisy, 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Paris:Chez N.Tilliard,1753.。除去境內的教皇領地、外國飛地與帝國自治城市,書中呈現的王朝空間區劃主要由以下部分構成:

(一)行省(Province)及其城市(Ville)

在法國,行省更多是基于歷史、文化與方言而形成的地方政治單位,其范疇比行政區要小。一個行省可能屬于多個行政區,一個行政區也可能同時擁有兩到三個行省,兩者之間沒有必然的等級制關系。每個行省會有一個中心城市,稱為首府(Ville Capitale)。1753 年,法國共有58 個行省,其中37 個行省擁有統一的軍政府(Gouvernements Généraux),下轄次一級的地方軍政府,后者在舊制度下也擁有一定的治理權限[3]Tilliard Pierre Doisy, 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 Paris: Chez N.Tilliard,1753,pp.73-75,pp.9-72.。

(二)財政區(Généralité)與督辦轄區(Intendance)

Généralité一詞確切來說應該譯為“財政區”,因為它源于王室為了收取財稅所設定的區劃,督辦(intendant)作為財政區的行政長官,可以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和裁撤,這成為絕對王權繞開傳統行省制的一個實用主義辦法[4]關于舊制度下的財稅體制及行政單位的譯名,本文主要參考黃艷紅:《法國舊制度末期的稅收、特權和政治》,〔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43-48頁。。故而在主教管區、堡主領地、治安轄區與司法轄區這些中世紀的空間區劃之后,財政區是第一個現代意義上的國家治理區劃,也在18 世紀以后成為法蘭西王國的主要行政區劃。督辦是管理財政區的中央派遣官員,其轄區可能包括多個財政區。1753 年法蘭西共有34個財政區[5]Tilliard Pierre Doisy, 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 Paris: Chez N.Tilliard,1753,pp.73-75,pp.9-72.。

(三)稅區(Election)與稅區地區(Pays d’élection)

此處的“稅區”是指由特殊的財政稅收體制所構成的區劃,并不是字面意義上的選舉區域。在法國,稅區是一種對財政區進一步細分。征稅時,由中央政府派遣督辦通過召集地方選舉出的代表(即稅務官élu,后來可以買賣)來征收賦稅。它的范疇通常比財政區小,但是稅區地區的范疇通常又比財政區大,因為它是多個稅區的集合。1753年法國一共有11個稅區地區。

(四)教區(Paroisse)與戶(Feu)

稅區下面是教區和戶,這是稅收和行政管理的基本單位。1753 年法蘭西王國一共有39849 個教區和3550489戶[1]Tilliard Pierre Doisy, 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 Paris: Chez N.Tilliard,1753,p.72,p.76,pp.91-97.。

(五)三級會議地區(Pays d'états)與直接稅區(Pays d’imposition)

由各省三級會議(états provinciaux)同中央派遣的總督協商征稅的治理區域,稱為三級會議地區;沒有各省代表也沒有三級會議的征稅區域,稱為直接稅區(Pays d'imposition)。1753 年,法國共有13個三級會議地區,包括布列塔尼、朗格多克、普羅旺斯、勃艮第等較大的地區[2]Tilliard Pierre Doisy, 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 Paris: Chez N.Tilliard,1753,p.72,p.76,pp.91-97.。

(六)特殊行政區

在稅區這個級別,法國同時還存在著其他宗教和封建的空間劃分,包括主教轄區(Diocèse)、司法轄區(Viguerie)、治安轄區(Bailliage)、堡主領地(Chatellerie)和總督轄區(Gouvernance),后者特指北方阿圖瓦(Artois)、佛郎德(Flandre)等地的治安轄區,他們同一般性的治安轄區并無實質差異,僅僅是稱呼上的不同。實質上,以上空間劃分某種意義上都是一種“特殊行政區”,它們大都是傳統教會、封建體系與歐洲早期城市制度的殘留。

(七)大主教區(Archevêque)、大學與法院

在行政與稅收的空間區劃之外,法蘭西王國內部還同時存在著宗教、學術與司法上的區域劃分。1753年,法國內部共有18個大主教區,下轄111個主教管轄區(évêché);共有24所大學、12所高等法院、12所審計法院、12所財政法院、2所鑄幣法院、2所特殊法院以及1所外省法院[3]Tilliard Pierre Doisy, Le royaume de France et les Etats de Lorraine disposés en forme de Dictionnaire, Paris: Chez N.Tilliard,1753,p.72,p.76,pp.91-97.。

一直到舊制度的末期,影響法國行政區劃安排的政治力量是多元的,除了絕對主義王權之外,還存在著多種不同的空間治理主體與區劃經驗,對此穆尼埃等人已有研究[4]Roland Mousnier, Les Institutions de la France sous la Monarchie Absolue, tome. 1 & 2,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74. Peter M. Jones, Reform and Revolution in France: The Politics of Transition, 1774-179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在此僅舉兩例:首先,12 到13 世紀教區的“領土化”(territorialisation)使得主教轄區(Archevêque、Diocèse、évêché)獲得了實質性的司法權與管轄權,官僚體系的建立與土地勘界的推進使得它們在中世紀后期成為一種準國家的政治單位,不僅擁有“領土”和地圖,還發展出了教會主權的思想[5]Florian Mazel,L′évêque et le Territoire:L′invention médiéval de l′espace(Ve-XIIIe siècle),Paris:éditions du Seuil,2016,p.375. Florian Mazel, ed., L′espace du diocèse: Genèse d′un territoire dans l′Occident médiéval (ve-xiiie siècle). Renne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Rennes,2008,p.390.;其次,17 世紀,中央政府試圖對各地的土地進行統一登記和地圖繪制,反而激發了大量領主制地圖(plans parcellaires seigneur?iaux)的繪制,布洛赫認為這是一種“封建制的反應”(réaction féodale)[6]Roger JP Kain and Elizabeth Baigent, The Cadastral Map in the Service of the State:A History of Property Mapping,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2,p.210.。

然而在17 世紀絕對主義制度設計中,空間區劃的設置又存在一種“統一法蘭西”的領土觀念,作為某種“國家理由”(raison d’état)。路易十四在回憶錄中說:“帶來巨大不幸的分裂,是諸多的部分落入了少數個人(particuliers)或個別團體手中,人們永遠無法在這樣一個暴亂的國家中生存。而必須將這一切集于一身的君主,是沒有辦法在這種瓜分和瓦解所帶來的無休止的混亂中逃避責難的?!盵1]Louis XIV, Mémoires de Louis XIV pour l’instruction du Dauphin, tome 2. Paris: Librairie Académique, 1860, pp.402-404.尤其在宗教戰爭(les Guerres de religion,1562—1598)與投石黨人叛亂(La Fronde,1648—1653)之后,王國領地的“規范化”(normalization)和“勻質化”(homogénéisation)變得十分迫切。怎樣在一種物理性的絕對空間中,運用中央權力與統一法律賦予其等級制的政治結構,以此確保國外和平與國內的公共安全,這成為一個迫切的問題[2]David Bitterling, Lectures fran?aises de l’espace absolu, Hamburg: Geisteswissenschaften der Technischen Universit?t Berlin,2005,p.56.。

三、中央集權的空間體制

1618 年讓·尼科(Jean Nicod)的《法語-拉丁語大詞典》(Le grand dictionnaire fran?ais-latin,1618)對“國家”(Estat)一詞有這樣的解釋:它首先是一種事務管理的“分布”“秩序”“治安”與“進程”,例如estat du Royaume 就是指一個王國治理的“格局狀態”;其次,Estat 是一個王國、國家或領地這樣的政治體及其內部的等級秩序,也就是行政區劃的具體制度安排[3]詳見其中的詞條“Estat”,Jean Nicod,Le grand dictionnaire fran?ais-latin,Paris:Chez la vefue Pierre Bertault,1618.。顯然,近代“國家”概念的誕生除了權力觀念的革新之外,空間維度的分布格局與秩序安排同樣構成其核心特征。在法國,宗教戰爭后絕對主義的空間建構是圍繞中央集權的政治理念而展開的。

1600—1610 年,在敘利公爵(duc de Sully)主導下,巴黎進行了大規模的城市建設。新興起的皇家建筑主導了整個城市的空間結構,規模宏大的幾何結構建筑使得整個城市形成了一種權力的鏡像。巴黎開始由一個中世紀的主要城鎮變為現代性的首都,空間區劃的設計既有利于王室慶典與儀式的舉行,又彰顯了王權的至高無上與理性精神[4]David Buisseret, Sully and the Growth of Centralized Government in France: 1598-1610, London: Eyre & Spottiswoode,1968,pp.132-135.。1705 年德拉瑪爾《論治理》的第一卷中就有8幅巴黎的城市地圖,包括它在不同時期的擴張狀況與行政區劃[5]N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où l'on trouvera l'histoire de son etablissement,les fonctions et les prerogatives de ses magistrats,Tome.2,Paris:Chez Jean&Pierre Cot,1710,pp.1425-1428.。城市建設內容大都是廣場、醫院、水利與道路這些空間性基礎設施。王權在改造整個城市的同時,在治理的空間安排上有了根本性的原則變化,即使城市空間從“擁擠”轉為“流通”,街道、廣場與通往城外的大道很大程度上都在促成這種“流通”。

權力統治的空間由“封閉”轉為“開放”,這在??驴磥?,是主權將首都中心化(capitalize)了,權力架構了一個勻質空間并且規定了其中的等級劃分、權力溝通與功能分配的核心規則,形成了一種不同于傳統防御型的新安全機制[6]〔法〕米歇爾·??拢骸栋踩?、領土與人口:法蘭西學院演講系列,1977—1978》,錢翰、陳曉徑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4、15頁。。中央集權的空間安排就是將首都的市政建設擴展到全國。1758 年,一本《城市、市鎮、教區和鄉村領地的治理概述詞典》(Dictionnaire ou Traité de la police générale des villes,bourgs,paroisses,et seigneuries de la campagne,1758)的序言中就說:“巴黎的市政管理理應成為整個王國治理的模型?!盵1]Edme de La Poix de Fréminville,Dictionnaire ou Traité de la police générale des villes,bourgs,paroisses,et seigneuries de la campagne,Paris:Chez Gissey,1758,pp.v-vi.這不僅意味著王國的空間在道路與水利工程意義上“流通”起來了,而且各個地區與城市也效仿了巴黎的空間格局,由封閉轉為開放,城市卸下其壁壘開始成為絕對王國普遍勻質空間的一部分。“公共管理”開始從一座城市擴展到整個國家,它從整個領土空間的范圍內思考問題:“人”的問題就是“人口”的問題;“糧食和物品”的問題就是“經濟”的問題;“衛生與疾病”的問題就是“公共服務”的問題;“罪犯”的問題就是“治安”問題;等等[2]〔法〕米歇爾·福柯:《安全、領土與人口:法蘭西學院演講系列,1977—1978》,錢翰、陳曉徑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88、289、230頁。。

中央集權另一種空間機制體現在王國路政與道路地圖的繪制上。1599 年5 月,王室敕令新設了總路政官(Le Grand Voyer)的職位,“他有權管理王國領域內任何一個城鎮的地方道路”[3]David Buisseret,Sully and the Growth of Centralized Government in France: 1598—1610,London:Eyre&Spottiswoode,1968,p.106.。1627年4 月,敕令將總路政官歸為國家財政的一部分,路政權利成為王室產業(domaine)權利的一部分,后者在17 世紀后期開始形成一種“皇家統一直屬”(directe royale universelle)的政治體制,它將王國領土空間內的采邑、自由地、飛地都統一納入王室的直接管理當中來[4]David Bitterling,L’Invention du pré carré,Paris:Albin Michel,2009,pp.68-69.。因此,1738 年,擔任路橋總監(Directeur général des Ponts et Chaussées)的菲利貝爾·奧利(Philibert Orry)說:“公共道路的修繕已經成為一項國家事務(affaire d’état)?!盵5]Stéphane J.L.Blond,“The Trudaine Atlas:Government Road Mapping in Eighteenth-century France”,Imago Mun?di,vol.65,no.1,(2013),p.66,pp.68-69.路政工程一方面規定了具體道路的規格、用料與技術標準,另一方面要求繪制各個行政區的整體道路地圖,“包括大道、主路、河流、山丘,要用圖例標明城鎮、市鎮、村莊、小村子以及森林”[6]Stéphane J.L.Blond,“The Trudaine Atlas:Government Road Mapping in Eighteenth-century France”,Imago Mun?di,vol.65,no.1,(2013),p.66,pp.68-69.。

理論上,在一種傳統向現代的治理轉型過程中,普世主義的教會與帝國體制、地方主義的封建與城市體制,都要讓位于絕對主義國家所建立的中央集權制。主權在外部空間取得壟斷性的地位與承認之后,內部也必須進行領土的整合,以防止地方主義的分離勢力。一方面,王國內部的行政邊界由傳統的“自然疆界”逐步轉為數理精確的“人為劃界”;另一方面,國家權力開始基于空間而非封建關系來解決交錯、雜糅的權利體系,在消解帝國與教會遺產的同時,重點整合封建領主與自治地方所帶來的非合法空間區劃。

然而在實踐中,一直到1789 年大革命前夕,王國內部的空間規劃依舊呈現出軍事、財政、宗教與司法的交錯重疊現象,這同一種領土國家的普遍勻質與中央集權理念嚴重不符。1787 年路易十六(Louis XVI,1754—1793)就曾試圖推行過內部空間區劃的改革,這也是大革命前最后一次領土整合的嘗試。王室在6 月的敕令(L’édit de 1787)試圖在王國內部推廣省級三級會議(assemblées pro?vinciales)的建制,“新的劃分要在所有沒有三級會議的省份按照行?。╬rovince)、區(district)和公社(communauté)的次序新設議會,確定區域的面積和代表人數”[7]Jean-Louis Masson, Provinces, départements, régions: l'organisation administrative de la France d'hier à demain, Paris:Fernand Lanore,1984,p.59.。這是基于舊制度王國財政區體制的統一改革,不僅是一種制度上的創新,也是進一步明細領土邊界、在王國領土內推廣一種理性的空間意識的舉措。然而,1787年敕令遭到了一部分高等法院和地方省份的反對,并且遭遇了實施上的一系列困難,這既包括保留傳統區劃的保守主義,也包括各城市為爭取首府地位的斗爭,同時有

些省份還出現了地方自治與獨立建制的企圖[1]Jean-Louis Masson, Provinces, départements, régions: l'organisation administrative de la France d'hier à demain, Paris:Fernand Lanore,1984,p.66.。

四、大革命與新省區制度的誕生

1789 年革命在進行了“民族取代國王”的主權置換之后,必須對主權與空間關系進行重新界定。相應地,行政區劃改革的目標除了繼續推進領土內部整合與治理之外,又必須同舊制度本身做一種切割,由此就導致了空間治理上的斷裂與發展。一方面,作為法國大革命的一項制度創新,新的空間區劃——“省”(département)的誕生不僅取代了原本行省、財政區、主教區與高等法院并存的錯綜復雜的區劃,還在治理的意義上將民主選舉同空間安排關聯起來,作為主權革命的新型實踐機制。另一方面,領土空間的“規范化”“合理化”與“勻質化”又始終是區劃改革的統一目標。在空間治理的制度改革上,舊制度試圖去做但未完成的,大革命做到了,其中就蘊含著一種理念上的延續。與此同時,革命政權在疆界版圖上繼承了舊制度的遺產,盡管它一度有所突破,但最終同絕對主義的“自然疆界”(frontières naturelles)話語趨于融合[2]黃艷紅:《近代法國萊茵河“自然疆界”話語的流變(1450—1792)》,〔北京〕《歷史研究》2016年第4期。。所以在托克維爾看來,中央集權是舊制度在大革命后的保留,因為它能有效適應大革命所帶來的各種變革,其中自然也包括行政區劃意義上的[3]〔法〕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馮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75-83頁。。彼得·瓊斯(Peter Jones)對此有所保留,雖然他也認可舊制度遺產之于大革命改造的影響力,但認為在央地統合與空間勻質的成效方面,大革命顯然要比舊制度成功得多[4]Peter M. Jones, Reform and Revolution in France: The Politics of Transition, 1774—1791,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239.。

(一)關于領土劃分的新計劃

1790 年2 月26 日新的領土劃分實際上源自1789 年9 月7 日國民制憲議會上西耶斯(Emmanuel-Joseph Sieyès)發起的一項重新厘定法蘭西王國空間區劃的動議。本質上,西耶斯支持以國王為首的王國代議制,打壓區域主義。但代議制緊接著也帶來了選區劃分的問題,他注意到了一種“將法蘭西切割、分塊成為無數個小型民族,并依照美國13 或14 個州那樣的聯邦(confédération)”的方案,這也是革命初期空間區劃的一種構想。西耶斯對此堅決反對,認為這是“極端危險”的理念[5]J.Madival and E.Laurent,et.al.,eds.,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aises,Tome.8,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p.592-593,p.594.。

對革命法國而言,一方面要清算舊制度的遺產,在領土內部清除各種區隔和屏障,尤其是歷史、規則和地方主義的種種障礙。另一方面又要防止一種城市與省份“聯邦制”的理念及其帶來的分裂威脅。在這樣一種清醒的“空間統一體”與區劃改革需要并存的意識下,西耶斯提出了他對王國領土重新劃分的初步設想,即“將法蘭西重新組合為始終在統一立法機構與共同行政管理之下的統一體”[6]J.Madival and E.Laurent,et.al.,eds.,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aises,Tome.8,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p.592-593,p.594.。這一設想在國民議會得到了響應,其直接結果是1789 年9 月29 日雅克-紀堯姆·圖雷(Jacques-Guillaume Thouret)以新成立的制憲委員會的名義向議會提交《關于比例代表制基礎的報告》(Rapport sur les bases de la representation proportionelle,1789)。在這個報告中,圖雷說明了委員會成立的初衷:一是組織法蘭西的代議制政府;二是建立一套新的市政與省份管理體系。新領土區劃的確定必須兼顧作為“民族主權”的代議制與“統一空間”的共和國的需要,重新組合王國內部的“領土”“人口”與“稅負”。在有關領土的部分,圖雷的報告中說:

王國是在不同體制與權力的維度上劃分宗教事務上的主教區(diocèse),軍事上的軍政府(gouvernement),行政上的財政區(généralité),以及司法事務上的法庭(bailliage)。這些區劃都不利于代議制的實施。不僅因為區域領土的面積過大,而且依據整體和地方的調查報告,沒有任何政治結合的傳統區劃是極其惡劣的。

委員會建立新的體制必須要破除以上的雙重障礙,故而計劃盡可能平均劃分領土空間。新的劃分計劃將通過一張王國地圖展示出來,你們將看到我們在尊重古代邊界的同時,盡量考慮內部交通的順暢。

按照這個計劃,法蘭西將劃分為80 個以“省”(département)為名的行政單位,每個省大概有324 平方里(lieue)(約1296 平方公里)。每個省份下分9 個公社(commune),每個公社面積為36 平方里(144 平方公里),構成整個法蘭西王國統一的政治單位。每個公社分為9個鄉(canton),每個鄉4平方里,所以整個王國一共有6480個鄉。

所以26000 平方里的法蘭西領土將劃分為80 個省、720 個公社、6480 個鄉。巴黎將作為整個區劃的中心,以其規模、人口和財富作為國家的首都,向外輻射一直延伸到所有地區,直至王國的邊境。[1]J. Madival and E. Laurent, et. al., eds., 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aises,Tome.8,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p.202-203.

領土空間的重劃方案凸顯出大革命的雙重取向。一是同舊制度的“切割”。圖雷在報告中明確提出要清除舊制度空間中的封建殘余與傳統障礙,而王國雜亂的空間管理體制必須讓位于新的統一秩序的代議制區劃。二是一種理性主義與幾何美學的空間理念。盡管考慮到了傳統的“自然邊界”因素,但圖雷報告主要是采用幾何與數學的規則意識來重新劃分王國。這不僅預設了背后有一種可以被“平均切割”的勻質空間,而且考慮到了整個國家內部的自由流動與交通順暢。平均主義的空間理念同大革命的主權理念毫無疑問是彼此結合的,“省”既是選舉單位,也是行政管理單位[2]Albert Soboul,ed.,Dictionnaire historique de la Révolution fran?aise,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2006,p.6.。

(二)“去中央化”的中央集權

1789 年9 月以后,革命陣營關于空間區劃的安排實際上陷入了爭論之中。議會在同年的11 月份先后經歷了至少5 場關于領土劃分方案的論辯,并最終通過投票表決的方式達成決議[3]Jean-Louis Masson, Provinces,départements,régions:l'organisation administrative de la France d’hier à demain,Paris:Fernand Lanore,1984,pp.117-130.。9 月29日圖雷的報告顯然更偏向空間性的領土劃分,而非綜合考慮“領土、人口和稅負”三個要素。11 月3日,來自薩爾格米納地區(Sarreguemines)的代表路易·沃爾代(Louis Verdet)就公開質疑制憲委員會的新區劃方案,認為這種“浮于表面”的劃分是“極度不完善的”,“不僅不能構成代議制的堅實基礎,而且也不能有效分配整個王國的省份、公社與城市”。相較于空間的平均劃分,沃爾代提出按人口數量的平均分配,制憲委員會應當在準確統計的基礎上將王國分為720 個人數均等的公社,每個公社大概有6000~7000 人[4]J. Madival and E. Laurent, et. al., eds., 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aises,Tome.9,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658.。他的動議實際上是在米拉波(comte de Mirabeau)之前提出的,議會在11月份形成了以后者為核心的反對力量。

米拉波本人首先也是支持新方案同舊制度徹底決裂的,但卻同制憲委員會有不同的區劃理念。首先,他更傾向一種實在的,即根據事實和具體情況因地制宜的劃分,而不是委員會所計劃的那種數學的、理念的、難以實際操作的劃分。其次,需要建立一種更切合人群和事務管理的代表制,而非嚴格意義上的比例代表制。最后,米拉波反對一種疾風驟雨式的創新,傾向于一種同現有慣例、各地意愿以及實際調查結果相協調的方案。所以,米拉波在11 月3 日的議會討論中提出了他自己的區劃方案:

相較于委員會80 個省份、720 個公社以及6480 個鄉的方案,我不傾向建立任何的公社或鄉,應建立120 個省份。公社完全是無意義的中間機制,可以完全去除并通過增加省份單位的數量來彌補這一區間。革命政府可以在各個省份建立首府同城市和村莊之間的直接聯系,并且強化各省同中央政府和國民議會之間的聯系。如此這般,整體上更加統一,國家機器更加簡單,政府運作更加快速有效。[1]J. Madival and E. Laurent, et. al., eds., 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aises,Tome.9,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658.

實際上,從11 月4 日到11 日,持續一周的爭論的實質是國民議會對空間區劃的重新安排究竟應該是“革命式”還是“改革式”的問題。革命初期的改革派試圖通過區劃改革推行“去中央化”(décentralisation)的方針,賦予各省和地方更多直接管理事務的權限[2]Chianéa Gérard, Chagny Robert, et Jean-William Dereymez, eds., Le département: hier, aujourd'hui, demain: de la Province à la Région,de la centralisation à la decentralization,Grenoble:Presse Universitaires de Grenoble,1994,p.24,p.19.。所以最初的方案依據的是領土空間的均分,參考人口與稅負的分配情況。無論是對舊行省的進一步分割還是地方行政體系的建立,以及新的省份議會不受中央權力的節制等等,從中都可以看出革命初期一種民主化和“去中央化”的努力[3]Marie-Vic Ozouf-Marignier, La formation des départements: la représentation du territoire fran?ais à la fin du 18e siècle,Paris:éditions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89,pp.80-84,p.90.。但實際上,以西耶斯為代表的議會更強調重新區劃對“統一法蘭西”的推動作用,舊行省與督辦的取締的確反映了對傳統專制集權的消解,但新區劃所建立的基于三個層級的代議制和政府管理的統一等級體系依然指向一種“中央主義”(centralisme)的制度安排,這實際上保留了舊制度時期的空間理念,即“國家與社會的制度安排源自于領土空間的配置,而權力與空間的合理安排又可以構建理想的政治組織”[4]Marie-Vic Ozouf-Marignier, La formation des départements: la représentation du territoire fran?ais à la fin du 18e siècle,Paris:éditions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89,pp.80-84,p.90.。

米拉波的方案更加激進,更加“革命化”,公社的取消賦予了地方更直接的政治參與權,并且實際上更徹底地打碎了舊制度下的空間配置。制憲議會之外,布里索(Jacques Pierre Brissot)對西耶斯等人的方案批判得更加激烈,對他而言,建立在空間劃分基礎之上的代議制不是“純粹的民主”,三個層級的代表制實際上剝奪了人民的政治自由,是“貴族的等級”。他認為,應當按民主原則來決定空間安排,而非由空間安排來決定民主選舉。所以在10 月2 日和11 月10 日的《法蘭西愛國者報》(Le Patriote fran?ais)上,布里索先后指出制憲委員會方案的問題:“三項基礎之中,只有人口才是唯一應該考慮的因素,否則便是對《人權宣言》的違背。代表權和被代表權是不可分割的人的權利,跟一個人的財產和區位毫無關系,基于領土和稅負的劃分實質上帶來了更嚴重的不平等?!盵5]Chianéa Gérard, Chagny Robert, et Jean-William Dereymez, eds., Le département: hier, aujourd'hui, demain: de la Province à la Région,de la centralisation à la decentralization,Grenoble:Presse Universitaires de Grenoble,1994,p.24,p.19.

當然,這種吉倫特派的民主傾向更帶有“聯邦主義”的理念,也構成了革命后期羅伯斯庇爾(Maximilien de Robespierre)與國民公會(La Convention Nationale, 1792—1795)所要處理的問題。但無論如何,“省”作為大革命的一種新的制度生產,在革命初期完成了對舊制度的空間改造與重新配置。1790 年1 月8 日,畢魯·德·普西(Jean-Xavier Bureau de Pusy)向議會提交了《關于王國新區劃的綱要報告》(Rapport sommaire sur la nouvelle divison du royaume, 1790),并附有一份詳細的各省份劃界、面積、位置與人口情況說明詳表(Tableau des départements,suivant l'ordre de travail)[1]J.Madival and E.Laurent,et.al.,eds.,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aises,Tome.11,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119-125,p.189.。1 月15 日,在經過了進一步的討論和修正之后,議會主席宣布法蘭西王國重新劃分為83 個省份,最終的方案的確定是在2月26日[2]J.Madival and E.Laurent,et.al.,eds.,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9 à 1860: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aises,Tome.11,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Dupont,1862,p.119-125,p.189.。

五、區劃委員會與單一制的國家結構

1792年,原本在制憲會議框架下的王國區劃委員會得到了保留,成為國民公會之下新的區劃委員會(Comité de division de la Convention Nationale)。新區劃委員會的職能除了繼續推行原計劃的領土重組,根據各地與行政系統的反饋加以調整之外,更主要的是在前一階段的基礎上進一步簡化區縣一級的單位數量,實現孔多塞在1793年提出的“大公社”(grandes communes)計劃[3]Claudine Wolikow,“Condorcet er le Projet de Grandes Communes (1786—1793)”,dans Anne-Marie Chouillet et Pierre Crépel,eds.,Condorcet:homme des Lumières et de la Révolution,Paris:ENS éditions,1997,pp.242-246.。后者的主要宗旨一方面是實現鄉村同城市的同等地位,另一方面是進一步削弱個別領主對于某一地區的影響。

實際上,新委員會的具體工作主要包括三個部分。第一,繼續就領土劃分和行政邊界的問題與爭議做出決策和裁定,包括各地的更名問題,重新建立起一套基于革命話語的地名系統。1793 年10 月,國民公會的一份決議就稱“1789 年后更名的各個公社須將新公社名一并上報區劃委員會,并鼓勵那些帶有王權、封建或迷信印記的公社迅速更換名稱”[4]Collection complette des décrets de la convention nationale,imprimés dans l'ordre de leur publication,dans le département du Nord,Tome.6,Douai:de l’Imprimerie des Associés,1794,p.110.。第二,負責收集與存檔新行政區劃的資料與數據,同時為其他委員會與公職部門提供咨詢。第三,負責在國民公會內部安排新行政單位的代表,并測量與圖繪新區劃的領土空間,這里同時也包括1792—1793年新并入法國的領土。

事實上,區劃委員會作為一個集體性的運作機構,其成員大多由西耶斯等議會中的頭面人物構成,而實際的工作又大都交由雇傭來的技術人員來完成,尤其在邊界勘定與地圖測繪這個領域[5]Serge Aberdam, Démographes et démocrates: l'oeuvre du Comité de division de la Convention nationale: étude d'histoire révolutionnaire,Paris:Société des études robespierristes,2012,p.75.。所以,區劃委員會的首要目標是明確新劃定省區之間的邊界。革命初期的各地邊界大都是在原有王朝體制基礎上劃定的,尤其是北部、東部地區,充其量不過是“對神圣羅馬帝國碎片的整合”[6]Daniel Nordman, Marie-Vic Ozouf-Marignier, Roberto Gimeno, Alexandea Laclau, eds., Atlas de la Révolution fran?aise:Le territoire(1),Paris:éditions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89,p.15.。新的省份劃分在打破原有舊制度傳統邊界與拓撲結構的同時,也帶來了地方層面的土地糾紛與邊界爭議。然而,相較于舊制度時期對于行政區劃的形塑,大革命并非僅繼承了原有王國的領土空間,強化了內部省份邊界的劃定與測繪,還集中解決了教權、帝國與封建等傳統力量在法國所無法完全解決的問題。

作為一種制度性的常設機構,一直到1791年第一部憲法產生之前,區劃委員會在政治實踐中履行了領土劃分的職能,確保了法蘭西單一制國家(état unitaire)的建制基礎。而1791 年憲法的第二章第一條則具體規定了革命體制之下的政治區劃與央地關系:“王國是統一而不可分割的,它的領土劃分為83 個省份(département),省下設區(district),區下設鄉(canton)?!?793 年憲法在共和革命之后有所調整,將“王國是統一而不可分割的”修改為“法蘭西共和國統一而不可分割”。1795 年憲法的第一章在繼承了這一總則之后,繼續擴充了關于領土區劃的內容:

第3條:法蘭西劃分為?。╠épartement),具體省份見附件的本土89個省名單。

第4條:省的邊界可由立法機關改變或調整,即便在此情況下,各省的面積也不應超過1000平方公里。

第5 條:省劃分為鄉(canton),區劃分為公社(commune)。鄉可以保留它們的現有區劃,但其邊界也可以由立法機關改變或調整。在此情況下,任一公社距離其鄉鎮首府的距離都不應超過10公里。

第6條:法蘭西的殖民地是共和國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適用于同一部憲法。

第7 條:它們按省劃分如下:(1)圣多明各由立法機關劃分為至少4 個省,至多6 個省;(2)瓜地洛普、瑪麗-加特朗島、拉代西拉德島、桑特群島以及圣馬丁的法國部分。(3)馬提尼克;(4)法屬圭亞那和卡宴;(5)圣呂西;(6)法蘭西島、塞舌爾、羅德里格斯島以及馬達加斯加島各地;(7)留尼旺;(8)東印度群島與印度的朋迪謝里地區、昌德納戈爾、馬埃、開利開爾及其他地區。[1]法蘭西歷次憲法文本的內容詳見法蘭西第五共和國憲法委員會網站www.conseil-constitutionnel.fr/la-constitu?tion/les-constitutions-de-la-france.訪問時間:2019年12月20日。

比較1791、1793 和1795 年的憲法條款,我們明顯能看出大革命對于領土區劃的政治設計。即在“統一而不可分割”(une et indivisible)的共和體制之下,在空間上建立一種中央集權的單一制國家(l’état unitaire centralisé)[2]Pierre de Montalivet,“L’état unitaire fran?ais et la décentralisation:L’hybridation des modèles territoriaux”,Funda?mentos:Cuadernos monográficos de teoría del estado,derecho público e historia constitucional,No.10,2019,pp.131-154.。這一體制之下的中央與地方關系成為此后領土國家治理的樣板,它既有對舊制度“中央集權”理念的吸收,又在空間革命的意義上改造了法國的領土與區劃、中央與地方。因此,夏蒂埃(Roger Chartier)才說,大革命“試圖終結舊制度的法國,但卻在普遍意愿與法蘭西民族空間的名義下使得一種中央集權與碎片化的地方得以共存”[3]Roger Chartier,“Les deux France:histoire d’une géographie”,Cahiers d’histoire,Tome.23,(1978),pp.393-415.。換言之,中央集權的空間理念在大革命時期才真正將區域認同與地方主義整合為一,它相較于舊制度又有所發展。

發展之一便是行政區劃所塑造的領土空間與民族民主革命意義上的政治空間統一于一個不可分割的最高主權之下。一方面,“民族空間”(l’espace national)革新了王朝時期的領土區劃,將錯綜復雜的等級體系變為統一秩序的行政單位,從專制之下的王國領地變為平等基礎上的自由祖國。另一方面,共和國同絕對王國一樣建基于中央集權的政治原則之上。“地方性的省份構成了整齊劃一的平行空間,舊王國的土地與財產成為可供理性規劃和經營的國家領土,領土同民族——且只有民族——彼此結合。”這是現代“領土國家”向“民族國家”轉型中的關鍵環節。發展之二是一種基于領土空間的集體意識的出現。對于地方主義、族群差異、政治分歧、社會分裂、原子化個人與異質性時空而言,基于領土空間的認同與想象可以統合,形成一種基于地理空間的愛國主義。諾爾曼(Daniel Nordman)說,“領土在革命的十年間,已然成為一種普遍而持久的價值”,這大概就是“領土神圣化”的實質[4]Daniel Nordman,“Le sacre du territoire sous la Révolution”,dans Raymonde Monnier,ed., Citoyens et citoyenneté sous la Révolution fran?aise: Actes du colloque international de Vizille, 24 et 25 septembre 2004, Paris: Société des études robespier?ristes,2006,p.112.。

結 論

在近代早期西方的多種競爭性空間安排中,絕對主義國家脫穎而出。對于君主而言,絕對王權是統攝絕對空間的最高權威[1]David Bitterling, Lectures fran?aises de l’espace absolu, Hamburg: Geisteswissenschaften der Technischen Universit?t Berlin,2005,p.56.。而絕對空間的構建既包括戰爭與外交中的邊界劃定,又意味著國家內部治理方式的革新與重組,從而實現一種勻質空間上的等級秩序與中央集權體制。17 世紀以后的法國作為這種領土型國家的樣板,其空間治理模式是以巴黎的首都建設為藍本的,“中心-邊緣”結構與行政區劃體系無疑強化了一種空間上的絕對主義。這種“治理國家”的興起反映在兩點上:一是空間治理從封閉到開放,行政區劃是王國流通體系的一部分。二是等級式的城市管理在全國范圍內得到推廣,王國的領土變成一個大城市,“像城市那樣設置,以城市為模板來管理”[2]〔法〕米歇爾·??拢骸栋踩?、領土與人口:法蘭西學院演講系列,1977—1978》,錢翰、陳曉徑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99-302頁。。新的地籍登記、土地測量、地圖繪制等也同步推進,促使傳統的領地權利開始讓位于統一的領土主權,這構成了現代國家的行政區劃的空間與法理基礎。

大革命在廢棄舊行省制度的同時試圖重新劃分王國領土,尋求一種整齊劃一的理性空間。但因各地接受、執行與發展狀況的不同,形成了一種空間勻質的統一性與政治認知的異質性并存的局面。然而,省區改革所帶來的地方主義沒有摧毀共和國,相反,它讓社會契約與團結統一的公共意志直面領土劃分所帶來的可能問題[3]Fran?ois Furet, Mona Ozouf et collaborateurs, eds., Dictionnaire Critique de la Révolution Fran?aise: Institutions et Créations,Paris:Flammarion,2007,pp.234-236.,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舊制度時期的治理傳統與統一意識發揮了作用。革命區劃在主權置換與空間改造中發展出了一種中央集權的單一制國家結構。一方面,舊制度的“測繪-劃分-治理”模式得到保留,領土空間之上的政治統一得以延續。另一方面,新的政治設計與領土整合的規則又在民族與民主革命的語境中得到了應用,形塑了一種信仰空間里的民族主義、愛國主義“領土”意識,丹尼爾·諾爾曼謂之“領土的加冕禮”(le sacre du territoire),保羅·阿列(Paul Alliès)則稱其為“領土統一崇拜”(fétichiser l’unicité du territoire)[4]Alain J.Lema?tre,Rolf Günter Renner,eds.,Les révolutions du monde moderne:actes d'un cycle de conférences du semes?tre d’hiver 2004-2005 à l’Université Albert Ludwig de Fribourg,Berlin:Berliner Wissenschafts-Verlag,2006,p.109.Paul Al?liès,L’Invention du Territoire,Grenoble: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Grenoble,1980,p.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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