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慧玲
引言:在全球經濟一體化的背景下,仍然把會計監管看做是一個國家或地區的內部事務的觀點已無法維系。證監會對盈方微利用境外子公司進行財務造假的跨境調查結果,代表著跨境會計監管合作方式的成功。本文研究目的是完善我國對于跨國上市公司的監管體系,在理論層面設想會計監管的國際合作機制。在《會計法(征求意見稿)》出臺以及新《證券法》實施的背景下,構建起有效的跨境會計信息合作機制,在理論層面有利于我國會計法律制度的完善,實踐層面有利于提高投資者信心。
2014 年6 月,借舜元實業發展股份有限公司進行股權分置改革的機會,盈方微電子股份有限公司成功實現了借殼上市。公司所在的電子信息產業,是近些年國家政策大力扶持的朝陽產業。經營范圍包括集成電路的設計和研發、智能系統運營等服務。
盈方微公司于2014 年底開始規劃在境外開展云數據服務業務,2015 年公司充分利用美國市場的成熟技術和商業模式,加大了在美國云計算業務的資金投入。而INFOTM,INC.(下稱“美國盈方微”)正是盈方微于2015 年新設的全資控股的子公司,其注冊資本的金額為100 萬美元,當年實繳出資15 萬美元,其主營業務主要為后文提及的數據中心服務業務。美國盈方微屬于公司主要的境外資產,根據其財務造假當年(2015 年)更新后的年報顯示,美國盈方微對公司凈利潤發揮了極大影響,達到了10%以上。美國盈方微2015 年末資產折算人民幣11,914.61 萬元,實現營業收入2,270.27 萬元,凈利潤1,243.32 萬元,該境外資產占公司凈資產比重達到了3.44%,同樣印證了美國盈方微在跨境業務開展中的重要戰略地位。
在上市之初,盈方微公司向投資者承諾了高額利潤。而后為了達到該業績目標及規避退市風險,盈方微充分利用了其境外子公司的交易便利性,借著跨境業務具有的高度隱蔽性與復雜性特征,與境外交易方虛構業務往來以進行財務造假。具體的跨境業務造假情節如下:
美國盈方微于2015 年在美國開展數據中心服務業務,基于盈方微設計的交易結構,該子公司先與High Sharp Electronic Limited 簽訂了一份從2015 年7 月10日開始為期兩年的《場地租賃服務合同》(以下簡稱《場租合同》),緊接著其上海全資子公司(以下簡稱“上海盈方微”)與High Sharp Electronic Limited 簽訂了另一份《資料中心數據運營維護管理委托服務合同》,合同期限與《場租合同》保持了一致。根據年報披露,《場租合同》的租賃資產涉及到金額高達9,133.76 萬元,產生租賃收益2,270.27 萬元,直接影響了公司的凈利潤。但其在該項交易中,盈方微卻對諸多關鍵的原始憑證未予保留,也就導致監管部門無法判斷入賬價值的真實性。后經證監會查明,結合相關證據,在合同簽訂的初期,即2015 年8 月、9 月,盈方微事實上無任何條件、實際上也并未履行過相關合同義務。經查實,此兩項合同并未達到《企業會計準則第14 號-收入準則》(2006)第十條、第十二條、第十四條關于確認提供勞務收入的要求和《企業會計準則第21 號-租賃》(2006)第二條關于租賃的要求。
然而盈方微基于該虛構業務,卻確認了相關收入,反映在財務報表上的直接后果便是上海盈方微2015 年財務報表虛增利潤高達一千七百多萬元,美國盈方微虛增利潤接近六百萬元,而盈方微公司2015年合并報表因該筆境外業務虛增利潤總額近兩千四百萬元,此虛增利潤占當期財務報表披露出的利潤總額的近2.5 倍。
綜上所述,盈方微公司的行政處罰的事實依據便是其2015 年兩份合同下的境外業務實際上并未展開,卻虛增了高額的營收利潤。
盈方微公司本無跨境業務開展的條件,卻利用不同地域監管管轄權銜接的漏洞,虛構境外業務,試圖逃脫會計監管。盈方微跨境業務造假行為的查處,是我國證監會面對此類跨境上市公司舞弊行為“萌發”的有力回擊,通過此案證監會積極與他國監管部門進行磋商與對話,是跨境會計監管合作的典型成功案例,為跨境監管合作機制的建立積累了豐富的經驗。本案中,2016 年5 月24 日深交所便向盈方微發出了年報問詢函,同年10 月14 日證監會對其出具了《調查通知書》,而后經歷了長達兩年零七個月的調查,2019 年5 月24 日盈方微才收到了來自證監會的《行政處罰決定書》,不難推測出跨國因素導致監管難度明顯提升。本案的調查結果同時表明,證監會將會持續加強跨境監管合作,嚴厲打擊利用境外業務掩飾財務造假,以規避監管調查的行為。
盈方微案件中,證監會耗費了大量的時間成本,其中緣由便是境外業務的復雜性與隱蔽性更強,該項調查不僅關涉中國企業的境外形象,更為重要的是涉及到了不同國家管轄權的爭議。
而我國國內尚未構建起完善的跨境會計監管體系,以盈方微案件為代表的跨境財務舞弊行為發生時,我國國內法甚至無法找到對應的依據來與他國監管部門進行磋商對話。
雖然剛新施行的《證券法》第二條被認為是我國監管制度中的“長臂管轄”規定,在瑞幸咖啡案件出現后證監會也據此進行了監管,但該條款僅僅是在國內法角度給予了監管部門對境外上市公司的監管職權,并未對跨境監管的合作與對話機制進行規定。另外,財政部辦公廳2019 年10月21 日發布的《會計法(征求意見稿)》的第五十九條原則性的賦予了財政部門建立跨境會計、審計監督管理合作機制的權力。若將來該條文能夠得以保留,將會極大補正我國財政部進行跨境會計監管的上位法空白。但該條文作為授權性法律條文,未對行政行為的作出有任何明確指引,僅根據該條文顯然無法合理的推進跨境會計監管合作機制的建立,要構建起完善的跨境會計監管合作機制,還需要依靠財政部或證監會制定相關的部門規章,以規章的形式對跨境監管合作機制的具體細節進行規定。
以盈方微為典型代表的虛構境外業務行為,之所以成為當前投資環境和監管環境下的新型會計監管與財務造假問題,與跨境業務的高增長態勢密不可分。跨境業務增長的誘發因素可能有二:一是在國際經濟新態勢以及“一帶一路”建設背景下,我國企業積極參與并推動跨國經營,通過對外直接或者是間接投資的形式,以子公司或者分支機構的主體來開展境外業務;二是中概股公司在海外一再受挫,而與此同時中國證監會卻對境外上市紅籌企業拋出了“橄欖枝”,促使境外企業返回境內投資。
而這一高增長同時伴隨著的是高風險,根據證監會公布的專項報告來看,2019年證監稽查20 例的典型違法案例中,就有2 例是與跨境財務舞弊有關的,從側面反映出,盈方微案絕不是孤例。盡管我國證監會已經與超過100 個國家和地區簽署了證券備忘錄,在相關財務舞弊行為發生時,跨境監管可以尋求業務發生地的監管機構的幫助。但此種備忘錄一來僅僅涉及到上市公司,而非上市公司被排除在外;二是備忘錄的簽署缺乏穩定性、長期性;三是備忘錄僅為雙邊國家簽署,若跨境業務涉及多國主體,便無法適用;四是備忘錄的簽訂內容往往是保密內容,容易侵犯到會計主體的商業秘密。
在跨境業務常態化的背景下,政府間的偶然合作與對話過程缺乏持續化、常態化、透明化。若再有類似盈方微案件出現,仍然采取“專案專辦”的跨境監管合作方式,會極大提升監管成本、損害國家形象。而構建起更加常態化、高效合作的跨境會計監管的國際合作機制,會極大提升行政效率、降低執法成本,從而及時維護證券市場的穩定。
通過前文對盈方微案件的分析不難看出,我國跨境會計監管合作必須建立起常態化機制,如此才能改財務造假行為發生后的事后懲處為事前監管。常態化機制的構建將極大的打擊財務造假行為,保護投資者權益,維護證券市場穩定,彰顯我國的經濟實力。
前已述及,我國目前關于上市公司跨境經營的法律呈現空白狀況,下位法也無統一規定。因此,我國必須針對上市公司的跨境關聯交易設置完整的法律體系。
明確監管部門跨境會計監管合作機制的合法地位,必須首先在法律層面進行統一規定。依法治國要求我國行政機關在進行行政執法時,必須有法可循。《會計法(征求意見稿)》第五十九條的擬定,正是給予了跨境監管合作機制的上位法依據。這一規定的必要性,還在于與境外執法機關進行協助審查時,體現我國法律規范體系的全面與嚴謹,這是一國實力的體現。
因跨境會計監管合作機制涉及的行政部門多頭,因此有必要對執法部門進行一定規定。目前在涉及到上市公司的境外財務造假行為,多由證監會出面進行協助審查,但若非上市公司,證監會就無法進行有效審查,此時應當依《會計法(征求意見稿)》第五十九條,由財政部進行審查,財政部對于跨境會計信息的監管是理所應當的,與證監會僅涉及上市公司不同,財政部作為監管部門,具有一般性。另外,還因為涉及到不同國家的信息主權問題,可能還需要外交部進行協調。因此,有必要在法律法規中規定由財政部協同其他部門(如證監會和外交部等)處理相關事項。
除了前已述及的補全上位法規定之外,相關行政法規、部門規章以及其他規范性文件當中也應當予以配套規定。下位法需要就跨境會計監管合作機制協議的一般框架進行規定,明確我國與他國進行合作時,雙方的權利與義務,如我國監管部門需要協助審查時,通過何種方式取得境外機構的允許,協助審查業務的涵蓋范圍,是否包含所有會計審計工作底稿,協助審查的周期等等。
美國對跨境企業的財務信息的監管制度凸顯了其一直奉行的“長臂管轄”原則。《薩班斯法案》中強化了上市公司的會計信息披露義務,《多德弗蘭克華爾街改革和消費者保護法》對PCAOB(“美國公眾公司會計監督委員會”)與美國以外國家或地區的監管機構之間的交流機制進行了規定。自2011 年,PCAOB 陸陸續續與英國等8 個國家或地區的監管機構簽訂了聯合檢查協議。此外,還有約30 個國家或地區已接受的現場檢查,如印尼、韓國等,我國證監會、財政部早在2013 年也與PCAOB 達成了執法備忘錄。
歐盟建立的是區域性的跨境會計監管合作機制。2002 年7 月19 日,歐盟議會和歐盟委員會通過了《關于運用國際會計準則的第1606/2002 號決議》,自此歐盟國家之間采用統一的IFRS 會計準則。正是由于采用了通行的國際準則,各國之間會計信息流動的標準相同,也就不會存在會計信息跨境流動的摩擦。歐盟于2006 年頒布了第八號公司法指令(第2006/43/EC號指令),第八號指令強制性規定了歐盟下每一成員國應當安排一個機構負責跨境會計的合作與監督,相關的合作制度也進行了規定。
可以看出,無論是美國強權色彩下的長臂管轄,還是歐盟的區域性合作機制,都是由其特定的國際地位與經濟發展模式決定的,我國無法進行完全單一的復制。但并非毫無可借鑒之處。歐美國家對于跨境會計信息監管的高度重視、完善的國內法律法規體系以及與他國進行磋商的協議文本等等,都是建立起我國與他國或地區進行平等對話的會計監管合作機制的基礎。
構建跨境會計監管合作機制,有三種模式:分別是全球性、區域性或雙(多)邊的會計監管合作組織。就我國目前的經濟發展實力而言,短期內無法實現構建全球性、多格局的會計監管合作組織的宏大目標,但是通過雙邊協議或區域性合作機制,來解決目前跨境會計監管的難題,是切實可行的。一是在“一帶一路”建設的背景下,沿線國家具有相似的社會文化傳統與價值觀念,相互之間建立了較強的經濟聯系,可以在適當的時機推動區域內跨境會計監管合作機制的建立;二是可以與經濟實力較為落后的國家之間,簽署雙(多)邊監管合作協議,通過對話與磋商達成雙方一致認可的監管標準與監管形式。
特別需要指出的是,構建多層次、多元化合作機制的最為關鍵之處在于,各國或地區的監管標準不一,容易導致協助執行時的混亂,從而使協議失去約束力。會計監管標準包括一國的會計審計準則、執業質量標準、職業道德準則以及信息披露的分類標準等。針對監管標準差異化的問題,我國在與他國進行對話協商時,可以在最優實踐和最低標準之間選擇適用的標準水平,也即要么實現監管效率最大化,要么尊重協議各方的主權,最終促進監管標準的統一有效落實。
總之,建立跨境會計合作機制,首先必須完善國內法相關規定,借《會計法》修訂之際,在上位法中彌補立法條文的缺失,下位法同時對制度予以完善;其次必須在國際層面上探求與各國會計監管機構之間的對話與合作,以雙(多)邊協定的方式進行協商,正確處理不同法域下管轄權的沖突。如此,才會從事前監管上制止盈方微為代表的上市公司利用跨境業務進行財務造假的行為,維護投資者權益與證券市場穩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