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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胡適留美期間新文學思想產生中的偶然性

2020-02-28 05:58:38景興燕
理論月刊 2020年8期
關鍵詞:歷史

□景興燕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710119)

眾所周知,1917 年胡適發表《文學改良芻議》時,尚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讀書。萬里之遙、異國他鄉,胡適卻能以切中時弊的觀點直指國內近世文學的要害,而這思想的根底大抵又不從中國內部生發,這不能不引人深思:胡適的新文學思想來源是什么?胡適對此曾在《四十自述》《胡適口述自傳》中以回憶性的口吻來追述。他的答案是:早年有讀白話報刊、撰寫白話小說的經歷,在留美期間又接觸英美法文學,之后在與同期留學好友梅光迪、任鴻雋等人針對中國文學的爭論中,順理成章地誕生了白話文立場。而學界亦在此言說路徑下追隨胡適的成長軌跡,論證白話文立場生成的歷史邏輯性。

新歷史主義者指出,歷史是一個開放的過程,它不斷受到意識形態的改寫,任何一部歷史都無法客觀而全面地覆蓋真相。而文本和歷史如出一轍,都是一種話語或敘述,不可避免地受話語虛構和權力性的編碼。所以,那些普通史學家或不屑關注,或難以發現,或識而不察的歷史細節常常蘊藏著某種真實。因而,有必要對各種復數的、小寫的“歷史”進行縱深挖掘或獨特闡釋,從而讓豐富具體乃至偶然性的歷史事件發出聲音[2](p25-32)。

正因為胡適是以“功成名就”的身份回憶“當年之勇”,在敘述的邏輯中,會有意無意地順著歷史方向的正確性歸納其生成法則,難免會將歷史間隙中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細節或者偶然因素忽略掉,從而也在無意之中給研究者帶來很多遮蔽。筆者在梳理胡適留美期間的思想軌跡時,發現其新文學思想不管是在康奈爾大學農科院的萌芽期,還是在康奈爾大學文學院、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的提出期,抑或是在與眾友人討論中明確提出“白話文”思想的明晰期,乃至“去志已決”的誓作白話詩的成熟期,都有一些偶然性因素出現。歷史的邏輯性固然重要,然而爬梳歷史細節或者偶然性,讓它們發聲,對于完善和深化胡適新文學思想的研究,不僅是合理的,而且是必需的。

一、胡適留美期間新文學思想產生的研究

學界一般認為胡適留美期間新文學思想受到意象派的啟發。在這一共識下,胡適在美國的文化運動和思想嬗變,似乎都有了目標性的指向,即如何在文化轉型期、在中西文化的對比中,提出中國文學革命的要義。這一研究向度多立足于胡適本人的回憶和自傳。那么,回憶和自傳在多大程度上還原了歷史呢?

胡適是一個特別注意為自己立傳,而且有意為后人替自己立傳提供素材和邏輯的人。他曾在《四十自述》里表示了對自傳的重視:“深深地感覺到中國最缺乏傳記,所以到處勸說我的老輩朋友寫他們的自傳。”[3](p3)對于為他在學術等級森嚴的20世紀20年代中國贏得大名的“文學革命”,他不僅在《逼上梁山》一文里有過詳述,而且口述史專家唐康德在為他做傳記時,他又將《逼上梁山》的敘述邏輯加強了一遍。唐康德曾就胡適的敘事邏輯表現出不滿,他說:“一再勸說他不要再把‘逼上梁山’那套陳鍋巴爛豆腐翻成英文了”,應把“那八不主義的文學觀在過去四十年所發生的影響做一番自我檢討”[4](p181),但胡適“好漢專提當年勇”[4](P181),他更激烈地說,“胡適晚年的思想,與他中少年期的思想簡直沒有什么出入”。旅美學者江勇振亦針對胡適晚年“沒有增添任何新的資料或歷史的回顧”表示遺憾,甚至評價他“為德不卒”[5](p613)。從胡適強調前后言說邏輯的一致性可以看出他是個很在意歷史評說,而且會在傳記中有意無意去塑造自我形象的人。誠如江勇振針對《四十自述》所言:“任何人作回顧,都不可能避免以今釋古、選擇記憶、隱此揚彼的傾向,更何況是胡適這樣一個已經替未來要幫他立傳的人先打好了一個傳記模本的高手呢!對當時功成名就、時時放眼歷史會如何為他定位的胡適來說,他自然有它覺得應該凸顯的,以及不妨讓它隨著大江東去的往事。”[5](p3)如此,對于走近胡適的研究者來說,還需在對傳記基于以上立場的認識下,進一步逼近歷史的真實。

為此,有必要引入一種新的歷史觀點——新歷史主義來補救。新歷史主義強調任何一部歷史文本都無法客觀而全面地覆蓋歷史真理,文本不可避免地受到話語的虛構性和權力性的編碼,歷史文本只是對已經發生的歷史事件的種種“解釋”,而非客觀知識。為此,新歷史主義者“懸擱”非敘述、非再現的真實歷史,同時,疏離由強勢話語撰寫的單線大寫的正史,進而通過對小寫歷史和復數歷史的書寫來拆解和顛覆大寫歷史。他們總將目光投向那些歷史細部、歷史偶然,從而讓被歷史豐碑遮蔽的人和事逐漸浮出歷史地表[6](p292)。

以此來關照胡適的新文學思想會發現,種種他本人的自傳都帶有事后回憶的解釋性,他本人實際上充當了一個強勢話語來撰寫了邏輯性很強的大寫的正史,而那些徘徊在他言說邏輯之外的材料,則留在了歷史的縫隙里,成為有意無意被略去或者有意無意被遮蔽的細節和偶然,從而成了小寫的歷史。在胡適研究基本已形成共識的前提下,研究這些細節或者偶然不是為了撼動或者改變,而是為了還原和尊重。實際上,現在研究界“還原一個真實的胡適”的呼聲愈加強烈。臺灣學者黃克武即指出,“希望研究者能夠撥開云霧,回到歷史現場,呈現一個有血有肉、有理智有情欲、有長處有缺點的胡適。”[7](p6)在黃克武看來,“胡適是一個非常精心刻畫自己形象的人,他在后世的形象在很大程度是由他自己一手導演、捏造、刻畫出來的。”[7](p6)江勇振亦是“撥開胡適本身避下的迷霧”,運用解構主義理念和方法,在《舍我其誰:胡適(第一部璞玉成璧,1891—1917)》一書中對胡適早期生命進行了解構和重塑。本文旨在延續解構主義的新歷史主義立場,試圖掙脫胡適預設的歷史邏輯來重新看待過往。

實際上,當以這樣一種眼光來看待胡適時,會發現他生命歷程中的大事件往往由幾個偶然性因素在推動,而反映他留學第一現場的日記也往往會“自暴痕跡”地講述他本人意在建構的歷史邏輯之外的性格特點:比如,胡適比較情緒化,他很容易受當下環境的影響而做出一種非理性判斷,留學日記中記載,他有一次因在現場受教堂唱詩的影響差一點信奉了基督教,而后待感情冷卻又終至不信[4](p46);比如,胡適容易走極端,留美之前,他是抱著老莊的“上善若水”的不抵抗主義的悲觀主義者,相信世界自有其規律,人只能順從,但留美不久后,他就在世界主義的眼光下成了積極的樂觀主義者,認定天道不仁,必須以人道輔之;比如,胡適其實比較天真,在近代列強屢次冒犯中國的背景下,國外學子誓與祖國共存亡,但胡適則同意西方發達國家提倡的“共建正義聯盟”,寄希望于發達國家的標準來籌謀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的未來[1](p255);比如,胡適留美期間讀書比較隨性,優之廣泛但失之深刻,這一點他自己亦有所警戒,認為自己“泛濫無方而無所專注”[1](p82);比如,胡適性格倔強而好勝,“吾所謂是,則是之,則篤信而力行之,不可為人屈”[1](p259)。而胡適的這些個人特點,在其走上美國康奈爾大學農科院開始留學生涯起,就已經暗埋了其之后發現和提倡新文學觀點的歷史邏輯之下的某種即興性和偶然性,這種歷史必然中的即興性和偶然性是打開胡適布下的迷障之門的一把鑰匙。

二、出走中的偶然性:出國留學、選擇農科

1910年9月,胡適考取了“庚子賠款”第二批的公派名額。按照預先填寫的志愿,他被分配至美國康奈爾大學農學院。自此,至1917 年6 月學成歸國,胡適在美國留學共7 年。其中,1910 年9 月至1911年12月就讀康奈爾大學農學院;1912年春至1915年9月就讀康奈爾大學文學院;1915年9月至1917 年6 月就讀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筆者通過梳理胡適出走美國、選擇農科這一段經歷,發現在歷史的邏輯之下,存在著一定的偶然性因素,且偶然性因素在胡適早年的人生選擇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胡適是一個舊學根底很深的人,幼時便讀了很多中華原典作品,如《詩經》《論語》《孟子》《大學》《易經》等,赴美留學仍攜帶古籍一千多卷,且時時翻閱。然而,他留學填報志愿時卻沒有如同期赴美的趙元任一樣選擇文科,而是選擇了農科。就此原因,他在1917 年回國前夕寫給好友的信中如此明志:“我初來此邦,所志在耕種。文章真小技,救國不中用。”[1](p636)且在十幾年后追述時仍認為,是在“乞西醫而救國”的思潮下,“根據當時中國盛行的,謂中國學生須學點有用的技藝”[3](p173)思想選擇了農科。在1958 年6 月5 日于臺灣大學法學院所做的演講中,胡適又強調了這一選擇的國家性,“我國有80%的人是農民,將來學會了科學的農業,也許可以有益于國家。”[8](p63)胡適的敘述與清政府倡導“庚子賠款”公費留學生的初衷相一致,結合他在上海六年的中學生涯已初步接觸到西方的文明,接受過梁啟超的“新民說”,以及閱讀鄒容《革命軍》、嚴復《天演論》使他徹底相信了“中國之外還有很高等的民族,很高等的文化”[3](p69)的言說,可知胡適出走美國、選擇農科是符合歷史邏輯的。

不過,事實上,胡適選擇農科的原因,是經濟占了上風。1908—1909年前后,胡適的“家事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3](p104),“兄弟們每人不過得著幾畝田,半所屋而已”。胡適三歲零八個月父親即喪,從此胡家家道中落,一應開支全靠兩位大哥支撐。母親是父親的續弦,二十三歲妙齡守寡。據胡適回憶,作為小母親,她持家頗要看比她還大幾歲的胡家大兒子的臉面,為此背地里不知偷偷抹過多少次淚。就連胡適開蒙上學,也要征求出資人胡家大兒子的意見。1909 年,大哥和二哥主張分家產,胡適寫信回家不要家中的產業。而彼時,胡適尚且在上海中國公學讀書,經濟困難時,甚至“沒有錢住宿舍”[3](p99)。而他擔任《競業旬報》編輯,以及以18歲年齡一邊讀書一邊出任中國新公學英文教員,也莫不是出于經濟考量的原因。相比于上海的困窘,康奈爾大學農學院不僅是全美數一數二的農學院,而且不收學費,每個月可得80元美金津貼。80美金在彼時是什么概念呢?據同時期胡適老鄉張恨水回憶,他在蕪湖報館做編輯,月薪僅銀洋六元(約合兩塊多美金),還要養活一家人[4](p95)。相比這80元美金真是巨資。回想母親持家的不易與委曲求全的容忍,選擇農科不僅可解決燃眉之急,而且還能寄錢回家贍養母親,何樂而不為呢?這一點,胡適倒也直言不諱,在《四十自述》中亦有談及,但因為他的寫作策略,讀者仍被導向于選擇農科是出于家國需要這一方向上。

此外,1910 年的“庚子賠款”考試絕對是影響胡適一生的重要拐點,它是胡適從少年時代的激濁揚清轉向初嘗生活苦澀和理想破滅后的失望,“前途茫茫”[3](p104)之際,命運之神投來的一枝橄欖枝。假若沒有彼時的遭遇,假若胡適錯過了這支橄欖枝,也許胡適會是另一個胡適。

為什么這么說呢?在此之前的1908 年,胡適就讀的上海中國公學鬧了一次大風潮,胡適因在風潮最激烈的時期參與,待風潮敗落,“中國新公學”成立之時,他面臨著“雖不在被開除之列,也在退學之中”的境遇,最后雖然以做中國新公學低年級各班英文老師的協商條件,落得一個還不錯的結局,但新公學的經費也常常難以為繼。此次至1909 年,胡適便開始了在中國新公學一邊讀書一邊教課的生活。這是胡適在上海的第四個學堂,此前在梅溪學堂、澄衷學堂、中國公學,胡度過了意氣風發的少年時光,不僅讀梁啟超,自命為“新人物”,爭相傳閱《時報》,在針砭時弊的短評里揮斥方遒,以“物競天擇”的進化論為自己取名“適之”,而且在《競業旬報》做《地理學》一文開啟民智,試做白話章回小說《真如島》,嘲諷道教,不可不謂激濁揚清。然而,在換到這第四個學校時,胡適開始為沒有得到一張畢業證書而苦惱。加上彼時經濟的困頓,中國新公學終于支撐不繼面臨倒閉,胡適在1909 年初嘗生活的艱辛和理想破滅后的失望。他像任何一個四顧迷茫的青年一樣,滿腹牢騷,郁郁不得志。此后,書也不念了,課也不教了,整日“打牌到喝酒,從喝酒到叫局,從叫局到吃花酒”“發牢騷,學墮落”“在昏天黑地里胡混,有時候,整夜地打牌,有時候,連日的大醉”[3](p106),還因為吃酒吃醉打傷了警察鬧到局子里。胡適因為羞愧辭去了教員一職,此時的他真是“前途茫茫,毫無把握”,又不能回家去辜負母親的寄托,真是茫然四顧,舉目無路。而恰巧此時,大哥帶來了庚子賠款留美考試的消息,最重要的一點,將來有留在清華的希望。毫不夸張地說,這消息無疑是“救命稻草”。胡適此后謝客閉戶,為備考苦讀了兩個月書。最后的結果,自然是皆大歡喜。

歷史不能假設,但歷史往往由小事件改寫。假若彼時胡適果真如他自己所說,“在上海謀得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那么他還是那個出國以求火種的胡適嗎?或許可用胡適回國后在《一個問題》這篇小說里虛構的那個未出國的同學朱子平作一不太恰當的類比,當年的他“在同學里面,要算很豪氣的一個人”,可才短短幾年卻“面上很有老態”“抱著孩子”“嘆著氣”“弄得這樣潦倒”[8](p167)。雖然胡適才氣逼人,不出國也未必會落魄至此,但反觀其他留洋歸來便在各自領域里執一牛耳的好友,像趙元任、梅光迪,大約可以認定出國才是歷史的最佳選擇。事實上,不久之后胡適將以新文學思想來確證歷史選擇的政治正確。因此,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去國之于彼時的胡適,是影響其一生的重要拐點,而從發生學上追溯,偶然性因素顯然在其中發揮著作用,它促使歷史做出最關鍵的那個抉擇。

三、新文學思想萌芽中的偶然性:廣泛涉獵、偶有即興

出走之中的偶然性,為胡適日后的轉系埋下了伏筆。而濃厚的學術興趣,容易驛動的學術心態,廣泛的西方文史的涉獵,為胡適日后轉向文史研究奠定了基礎,同時也孕育了他留學期間在文學、哲學、政治學、歷史學、思想史學等方面均耕耘出興趣的土地,播撒下思考的種子之后,而先發文學之芽的某種即興性。

1910年9月至1911年12月,胡適在美國康奈爾大學農學院度過三個學期的時光,并于1912年春轉系至康奈爾大學文學院,直至1915年9月。對于這次轉系,胡適有合乎歷史邏輯的事后追述:一是他從小對歷史和哲學感興趣;二是辛亥革命;三是讀英法德三國文學的影響。然而對這三個理由,掌握了大量胡適求學經歷一手資料的江勇振卻并不買賬,并以事實指出,胡適的追憶有誤。因為一手資料的闕如,暫且不去論證江勇振的證據。但江的研究指明了一個方向:人的記憶可能會出錯,而且也可能被篡改。單就這一點,《胡適留學日記》皆彼時彼地所載,并不存在事后回憶的追述,其真實性要更明朗一些。那么,結合這一時段的日記,可知胡適轉系的觸發誘因不能不包括對農科專業的排斥。

根據胡適的留學日記,他在農學院修過生物學、植物學、氣象學、化學、地質學,此外還包括種子解剖、野外實習等。那么,他學習成績如何呢?據胡適回憶,“都在八十五分以上”[8](p64)“平均八十分以上”[4](p54)。胡適的回憶果真可靠嗎?據現藏于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的胡適外文檔案等建構的胡適留美時期的課程和成績情況來看,胡適的確選修過如上課程,但成績似乎并不盡人意。11門課程中,只有一門達到85分,另外三門達到80 分以上,其余的則為70 分,還有一門主科目是64分。顯然并不是如胡適所說,“我在農學院就讀的時期,我的考試成績,還不算壞”[4](p54)。筆者在瀏覽《胡適留學日記》的過程中,亦發現幾個有趣的現象:一是,在農學院學習期間,胡適多次寫到晚上溫課,不久即“大考”,其臨考前的緊張氣氛于紙上亦感受得到。正因此,考得好壞與否,才會被他格外珍視。胡適曾在日記中記錄過一次成績大好,“殊滿意矣”[1](p5),一次成績平生最下,“極不稱意”[1](p29),甚至要靠打牌來緩解壞情緒。那么對于考試和成績的在乎,在胡適之后就讀康奈爾文學院以及哥倫比亞大學則很少涉及。這說明,農學院的學習,胡適并不得心應手。二是,通看農學院時期的日記,胡適一再地提到他輔修的英文、德文和其他文學課程,提到農學功課的地方很少,最多就是寫他做了生物學和植物學的報告,但都一筆帶過,不過卻對植物學中的“花草”和野外實習中的“郊游”等浪漫元素做下詳細腳注。比如1911年4月18日日記,“今日植物課為‘花’,姹紫嫣紅,堆積幾案,對之極樂,久矣余之與花別也”[1](p13),比如4月25 日日記,“今日植物課為野外實習,踏枯樹以渡溪,攀野藤而上坂,亦殊有趣”[1](p13),這說明胡適潛在的興趣并不在農科,而在與其性情相投的文史之趣。對于天才又好學的胡適來說,似乎課堂的讀書從來都是游刃有余的,但志不在此的農科終究讓他認識到不是什么領域都能駕輕就熟。這一滲透著不愉快體驗的領悟撞擊著胡適,以至于多年后他仍然對選擇農科耿耿于懷,多次在不同場合描述它,并將之形容為人若不按照興趣選擇職業會承受代價云云,可見,在選擇農科并以轉系收尾這件事上,胡適確乎留下如江勇振所說的“心靈上的震撼與創傷”[5](p211)。

或許正是為了調劑農科學業的枯燥,胡適選修了英文和德文,開始閱讀西方文學,并且參加了很多豐富多彩的業余活動。他閱讀的書單有《哈佛叢書》《雙城記》《虛馨傳》,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哈姆雷特》,培根、歌德、圣經等,同時又保持著對中國文學的閱讀,如《左傳》《古詩十九首》《詩經》《說文》《水滸》《王臨川集》《馬氏文通》《荀子》等。對西方文學經典的閱讀,是初來乍到的留學生關注西方的再合適不過的方式,而對中國文學的閱讀,則也是他一以貫之的閱讀習慣。與此同時,胡適在豐富多彩的業余活動中,如觀戲、集會、悠游、演講、辯論、蕩舟、散步、晚會,通過音樂、詩歌、朗誦、討論等方式探討中西文化的不同,也寄托一顆羈旅之心。竊以為此時期,一心認為“文章皆小技”的胡適正在農科學領域上下求索,即便他潛在的興趣不在此,而他對中西文化的觀察也是興趣使然,尚且處于無拘無束的感性階段,也即存在偶發性,并沒有進入自覺反省的學理階段,倒是農科專業之外的世界讓他發現了自己。因而1912 年春季開學,胡適轉入康奈爾大學文學院。按照學校規定,胡適轉系后每月80 元美金被扣掉15元,胡適曾為此“大哭其窮”[4](p96),按照上文的換算標準,65元仍是不小數目,只不過胡適花錢比較奢侈,才有此一感慨。

如果說胡適在康奈爾農學院表露的學術興趣還屬于“睜眼看世界”的話,那么轉系至康奈爾文學院后,他對外界的興趣更像是雨后春筍、遍地開花,其興趣之廣泛、涉獵之駁雜,不能不令人驚嘆。單就1912 年9 月25 日至12 月28 日這一時間段的日記,可知胡適閱讀面便涉及西方美術哲學、中古史、倫理學、心理學、滑稽畫、思想史、政治學、時報、建筑學、哲學、文學、宗教學等等。但興廣之余難免失之精深,胡適到底是聰慧中人,深諳此中要害,也自認精神不專注,容易“變節”“變節而又遲回”,也曾多次在日記中告誡自己:“吾鶩外太甚,其失在于膚淺,今當以專一矯正之。吾生平之大過,在于求博而不務精。”[1](p381)“余近來讀書多有所涉獵而不專精,泛濫無方而無所專注,所得皆皮毛也,可以入世而不足以用世,可以欺人而無以益人,可以自欺而非所以自修也。后此宜痛改之。”[1](p82)這可能正是胡適性格的一個特點——正如前所述他差點因情緒的帶動入了宗教,待冷靜下來后又終至不信,他的情緒易受帶動,這使得后起的興味總帶有某種偶發性和即興性。正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胡適的思想和閱讀的體系性淹沒在鋪陳所列的各種興趣中。當筆者在駁雜的日記中,試著追溯其思想軌跡時,很容易淹沒在這廣泛的、甚至時而矛盾的興味中。比如,在中西文化對比中,胡適有時對中國文化少了一些批評,多了一些同情和維護,有時又對中國文化的態度是批判多于辯護。比如,1913年1月25日,胡適在日記中記載:“今日吾國急需之三術:一曰歸納的理論,二曰歷史的眼光,三曰進化的觀念。”[1](p82)這是他放眼世界就中國文化弊端提出的幾點希望,但他轉而又在1月27日《演說吾國婚制》中以“吾國舊婚制實能尊重女子之人格”[1](p82)來為中國舊俗辯護。如此想趨近西方又回頭維護本土的思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共存于胡適身上,且在留學日記中留下多處注腳,因篇幅有限,不再一一提及。這一方面顯示了胡適身上所具有的典型的新舊結合特性,一方面顯示了他在初到美國之時在興味甚廣的涉獵里還尚未形成一以貫之的思考。

同樣的,胡適新文學思想的萌芽也在這駁雜廣泛的興味、甚至矛盾沖突的思想中,在尚且不自明的文學思想的吉光片羽中潛藏著某種偶然性。

胡適舊學根底頗深,在康奈爾大學文學院又兼修英、德、法文學,這使得他有在中西文學對比中思考中國文學問題的天然優越性,然而因其個性使然,興趣雜蕪,他對中國文學的觀察在興起之時總不能深入,稍有所得旋即又被別的興趣吸引了。例如:胡適在1916年2月24日的日記中,提到了寫于1911 年的舊稿《〈詩經〉“言”字解》,這篇舊作記載了胡適對中國文字的最初思考,他提出用西方新文法讀中國舊典籍的方案,從語言本體論角度為解讀古老的中國文字開辟了一方天地。如果此方案持續下去,未嘗不是一條解決之路。然而,胡適的興味太駁雜了,等他再就此問題“暇日當一探討”[1](p489)則仍需好些時日。不過到了1913年他再次明確在《一種實地實驗之國文教授法》和《〈說文〉有許多字不滿人意》兩則日記中談到文字問題,卻是基于對中國文字在六義方面表意不明確的不滿,將解決之道引入到文字普及的語言工具論之路上去了。且這兩則日記夾雜在對美國公民議會和國內宋教仁被刺事件的關注之間,顯得有些突兀和孤零零。此后日記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顯示不出他對這一問題的繼續思考。那么,這一節點的感悟,不排除彼時友人思習漢字,求助于胡適,他在看似主動實則為了助人的被動中為尋找一個解決出口的即興成分,而前后思路的差異至少也表明,胡適尚未將中國文字和文學的出路納入自覺的學理范疇。

因為是即興,所以當旁的興致忽起,便容易轉而言他。果不其然,在1913 年偶然發表對中國文字的不滿之后,胡適的思考沒能繼續沿著語言形式這一路徑深入。到了1914 年,他的興致又轉至古體詩詞上,不僅與友人集中討論了古體詩,并且創作了大量舊體詩。不過對于舊體詩的態度,胡適也表現出某種矛盾性:一方面,受舊學熏陶的他對舊體詩有天然的好感,初“讀之如見故人”[1](p203),并由讀引發創作興致,或有感于季節的轉變,或與友人唱和酬酢、點評互贈,或在詩里抒發羈旅之思、年輪之感,或表達對名家名句的思慕,有詩情有韻體,延續的是舊式文人酬唱之風,偶有佳作,也甚喜之,如1914年7月7日日記記載:“吾近來作詩,頗能不依人蹊徑,亦不專學一家,命意固無從摹效,即字句形式亦不為古人成法所拘,蓋胸襟魄力,較前闊大,頗能獨立矣”[1](p146),在慕古而不擬古的獨辟蹊徑中,致敬故人情志,但另一方面又表現出對舊體格律的某種不滿,如他在1915年5月1日的日記《書懷》中稱,“余最恨律詩,此詩以古法入律,不為格律所限”[1](p31),這與其創作舊體詩便形成了矛盾。若對舊體韻律限制言說的弊端是出于文學內容與形式如何更契合的思考,倒是能顯示出對上文基于六義表意不明確而對中國文字表達不滿的某種呼應,但胡適又夫子自道出另外的理由,“吾詩清順達意而已,文則尤不能工,六七年不作著意文字矣,烏能求工?”[1](p317)是的,這只是久不做律詩的胡適,在深感律詩韻味深至的同時,亦感受到律詩阻礙自由言說的一家之言罷了。

然而更矛盾之處在于,胡適一方面對中國舊體格律表達不滿,一方面卻在1914 年至1915 年間,對西方文學中的律詩表現出關注的熱情,他不僅翻譯英文律詩,而且嘗試做英文律詩,像《告馬斯》《夜過紐約港》等詩,對仗工整,隔行押韻,頗有維多利亞時期英國詩歌的遺風,這與他在康奈爾大學文學院接受英、德、法文學的教育不無關系。有研究者指出“在康奈爾大學以及后來在哥倫比亞大學,胡適所念的詩主要就是當時美國大學生讀的標準教材:伊麗莎白時期、浪漫主義、維多利亞時期,特別是布朗寧(Browning)和鄧耐生(Ten?nyson)的詩。他所涉獵的都留下了印記:不管是從用字遣詞、意象、主題還是音律來看,胡適所寫的詩都非常接近那些傳統英詩的范例”[5](p614),并以此認定正是這種傳統英詩而非意象派等現代詩歌才是日后胡適提倡白話入詩的思想淵源,這一觀點可謂也是其來有自。不過,當日后的胡適明確起了打破詩歌形式對內容表達的桎梏的意識時,顯然強調節奏和形式之于詩歌意義的意象派更能彰顯其彼時的精神指向,故而他樂意承認意象派與其不謀而合,而對他早已接受并留下印記的古典英詩傳統卻習焉不察,這都是后話了。

胡適表現出的對中國律詩的搖擺不定,以及對西方律詩的關注和缺乏自省的觀察,都說明此時胡適已經注意到了中國文學的形式與內容對言說的意義。但這種注意可能是被動的、零星的、不自覺的、即興的、偶然的,即便如此,它終究是隨后到來的胡適口中“逼上梁山”的新文學結胎的胚芽。

四、新文學思想結胎中的偶然性:性格倔強、“逼上梁山”

胡適對中國文學的思考由零星自在到聚焦自覺,由偶有所得到堅持己見,由初起的文言教授之法的改良到“白話文是文學正宗”的激進,乃至“去意已決”,孤軍深入,最后明確提出白話文學觀,與1915 年至1916 年長達一年的“筆墨官司”關系甚大。這其中同樣一批關心中國文學問題的友人與胡適不厭其煩的文學論戰是起了大作用的,但胡適性格中的好強、倔強、易感、極端、書生意氣的天真也促使著他在這場論戰中,由初起的商量口吻轉變為之后的堅持己見,乃至發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單哀鳴(《兩只蝴蝶》便有此種哀鳴)。就是這一件件在胡適后來追述中顯得“嚴絲合縫”、實際上存在偶發的事件,以及胡適本人被推動著的愈來愈倔強的性格,居然發生了神奇的化學反應,催生了文學革命的開始。

關于胡適本人的性格,筆者在前文中曾對其隨性、天真、情緒化和極端的一面略有所述,這并非只是筆者的推斷,實則可從其好友和彼時見證人之口得到進一步旁證。同期留學好友趙元任曾就青年胡適的性情說過這樣一段話,“他給人的印象是健談、愛辯論、自信心極強。當時大家都留著辮子,胡適講話時喜歡把辮子用力一甩,生氣的時候就說要把辮子剪掉。……他的身體瘦,看起來并不十分健康,可是精神十足,讓人覺得他雄心萬丈。”[9](p40)“自信心極強”,雖是贊譽,但暗喻著不受挑戰威脅的“倔強”;“生氣時要剪掉辮子”,雖同為夸贊其隨性的贊語,但反面卻可以理解為其書生意氣的情緒化;“愛辯論”更是通過之后與友人辯論時的寸步不讓得到彰顯。胡適在美國留學期間的女友韋蓮司也曾這樣評價他,“你在朋友圈里,會輕率地說出你對公眾或社會事物的看法。你這樣做是因為你的腦筋很快,而不是因為你有了理由充分的意見。因此,當你在矛盾之海泅泳的時候,你也許看到了某些字句(相信它們是對的),就說‘我寧愿我是對的’”[5](p629)。作為曾朝夕相處的女友,韋蓮司也看到了胡適性格中不為人知的年輕氣盛、倔強極端的一面。這與有人針對胡適的新文學思想,批評其大病“在于好立異以為高”[1](p360),以及梅光迪也指出其白話文言論并非自創,實不該“矜矜自喜,眩為創獲,異也”[1](p550有相同的性格指向,可知批評和不同之聲也是淵源有自,并非立場不同而做出的“空穴之言”。而所有胡適性格中的隨性、天真、情緒化、極端的一面,在其之后與友人有關新文學的筆墨官司中,都推動著他一步步地走向他所謂的“踽踽獨行”的白話文之路上。同時,論爭漸入膠著之時,正值轉學至哥倫比亞大學哲學系的胡適深受杜威“實證主義”思想影響之時。當韋蓮司口中總是“輕率地”表達公共事務看法的胡適,又一次武斷地提出文言已死論被好友批評時,強調真理在行動中得到檢驗的實證主義讓他頗有一番驗證文學新主張的“雄心萬丈”。也就是說,實證主義無形之中放大了胡適個性之于新文學思想提出階段中所發揮的作用。誠如康德剛所說,“實驗主義者”的胡適“是夾在必然和偶然之間的邊緣人”[4](p186),既“相信無拘無束的自然發展”“又不能聽任歷史自然演變”。那么,在胡適有意彰顯的“筆墨官司”的邏輯下,勢必會存在著偶然性和必然性之間的較量。筆者意在梳理和揭示胡適本人性格在歷史必然邏輯生成過程中所鐫刻下的這種即興性和偶然性。

胡適在《逼上梁山》一文中追述,文學革命起源于一件偶發事件,時任清華駐華盛頓的學生監督處有一位名叫鐘文鰲的秘書,他每個月郵寄支票給庚款生時,總要夾帶自行印制的宣傳品,某日便有中國應改文字為拉丁字母拼音以求普及的言論,這引起了胡適的不滿,甚至動怒寫信去罵,而后又轉念后悔,并稱這促使他產生了對中國文言是否有利于教授的思考。如果單從字面意思理解,讀者捕捉到的信息似乎是胡適對鐘文鰲的中文拉丁化主張持反對態度,且這是直接促使他倡導白話文革命的誘因。然而,只要翻閱1915 年8月26日的日記,便可知1934年所作的《逼上梁山》只是以“撫今追昔”的態度對過往所做的選擇性記憶。真實情境是:鐘文鰲的確廣刊傳單持漢字拉丁化主張,但胡適反對的是其“詞極激昂”的“意氣用事”,而對其漢字拉丁化主張,好像并不是很反對,相反以“此問題至重大”[1](p439),當“從容細心研究之”來表示一定的認可,這可從“無論吾國語能否變為字母之語,當此字母制未成之先,今之文言,終不可廢”[1](p439)得一窺。為此,經胡適提議,他與趙元任分別作《如何可使吾國文言易于教授》和《論吾國語能否采用字母制及其行方法》來積極回應。胡文邏輯為:在漢字拉丁化成行之前,出于“交通之媒介物”考慮,文言有存在的必要,但“教之術之不完”損害了“漢字的普及”[1](p439),故他開出了從字源學、句讀之法等措施上補救的良方。從日記可知,胡適彼時對中國文字的思考似乎念茲在茲的是漢字的拉丁化,以及在此目標實現之前對文言教授之法的改良。那么,漢字拉丁化的主張是否如是呢?留學日記似乎留下些蹤跡,在1911年2月初,胡適曾在一美國友人偕同下購買拉丁文法書籍,他還請美國友人教授他拉丁文;是年暑假,他又買了一本希臘文法的書來自學;在該年多則日記中,出現了“讀拉丁文”字樣,如7 月14、15、16、17 日日記。那么,經由讀拉丁文的所思所感,胡適表現出對中文拉丁化的傾心也是可能的事。事實上,在1915“美東留學中國學生聯合會”第十一屆夏令營上,胡適曾請趙元任宣讀其《如何可使吾國文言易于教授》一文,隨后此文被以《現行漢文的教授法》的子題匯入趙元任《中國語言的問題》一文,刊登于1916 年4 月號的《留美中國學生月報》上。在這篇英文論文里,胡適就“樂意承認拉丁化了以后的中文或許優于中文”[5](p620),但這一目標畢竟“此問題至重大”,故而胡適認為文言在短時間內不可廢除,只是有必要以教授之術來更好地實現流通。這都說明,無論如何,此時的胡適都沒有明確形成以白話代替文言的思路。

如果站在胡適明確倡導白話文文學革命的1917年回望,此時他對中文拉丁化的傾心、對文言不可廢的改良,與“白話文才是文學正宗”的激進和堅持相比,不說“南轅北轍”,也是夠相去甚遠。只是在白話文文學革命已成定局的1934 年,胡適為了追述文學革命生成的邏輯需要,他有意略去了彼時對中文拉丁化的傾心,而將他開具的文言不可廢的教授之法巧妙地稱為“過渡時代的不久辦法”,并稱這是他“數年來思想結晶而成,并非一時興到之作”[3](p119)。這看似順理成章的生成邏輯,實則是胡適有意省略了探求中國文學出路的上下奔突過程,而這上下奔突的過程恰恰就是不合歷史邏輯的“偶然性”。即便摁下中文拉丁化主張不表,單單看胡適開具的文言教授之法是否如他所說是經年累月結晶而成呢?似乎也可存疑。雖然結合胡適此前對中國文字、文學問題的某些思考,比如上述的《一種實地實驗之國文教授法》和《〈說文〉有許多字不滿人意》,以及1915 年多則日記中涉及過對宋詞、句讀、白居易論詞的思考,形成了比如“詞乃詩之進化”[1](p385),“無文字符號則意旨不能必達,教育不能普及”[1](p414)等思想,胡適確乎對中國文字普及問題有自己的見解,但從此前的他對中國文學的自在態度來看,說其數年其心其思在此且成果結晶,也未免有夸大之嫌。如若不然,為何在遭遇反對之后,他又將教授之法改弦易張到文字的更迭之上呢?不是棄多年之思而尾隨他人了嗎?這突然的轉向莫不是暗示了歷史合法邏輯之外的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某種偶然性和即興性?

這說的便是胡適在《如何可使吾國文言易于教授》一文中,他列舉文言教授舊法之弊曾論斷“漢文乃半死之文字”的字眼,遭到“少年好文史”的梅光迪的反對。胡適在《逼上梁山》一文以“最守舊的是梅覲莊”“他越反駁守舊,我倒漸漸變得更激烈了”[3](p119)來追述。梅覲莊的反對是否守舊,還是有理可據都不重要了,在白話文革命已成歷史既定事實的十幾年后,胡適完全有理由這樣界定梅光迪。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的確是因為梅光迪的反對,激發了胡適體內愛辯論、倔強和超級自信的因子,從而讓他從中文拉丁化的傾心和文言怎么教授的改良轉移到了堅持文言是已死的這條激進的路上來了。康德康曾這樣形容胡適,“胡公雖然一輩子鼓勵人家‘懷疑’,他自己卻不大愿意人家對他的思想所有‘懷疑’”[4](p104)。這說明胡適性格中固執、極端、書生意氣的一面,在促使他的新文學思想由起初改良到革命的激進中發揮了作用,他要在文言是否已死的這條路上說服梅光迪,歷史在此顯示了它偶然多發的一面。

于是,胡適在1915年9月17日《送梅覲莊往哈佛大學》一詩中,不僅在文言是否已死還尚未有定論時直接跳過這一命題,直接將不是文言的日常語用進詩歌里,還第一次使用“文學革命”為自己正名。420字的長詩嵌入11個外國字的白話音譯,且在“革命”的張目中不乏砥礪激揚的文字。在彼時革命為時代之潮的背景下,順潮流者為進步,逆潮流者為守舊也成了合乎其名的稱謂。胡適在這里偷換了概念,把文言的學理問題轉換為對待文學革命的態度問題,那么梅光迪自然成了保守一派。詩中“以此報國未云菲,縮地戡天差可儗,梅生梅生毋自鄙”[1](p453)名義上是鼓勵之意,但卻因胡適將自己居于革命的位置,將梅光迪的不認同等同于守舊一派,顯示了胡適的某種固執和執念。

不過,不認同的不止梅光迪,還有一向以來與胡適多有詩歌唱和的任永叔。在胡適要轉至哥倫比亞大學之際,任永叔以戲言的方式仿效胡適贈梅覲莊一詩也作一詩送他,全詩也按照五言絕句的形式,將11 個外國名字連綴起來,最后以“文學今革命,作歌送胡生”[1](p454)結尾,頗多戲謔和玩笑的成分。胡適在日記中記載“知我乎?罪我乎?”[1](p454),他將此種隨意的玩笑當成了誤解,乃至是一種挖苦,于是此前商量的口吻倒將他性格中的倔強激發了出來,他便在臨行前做了一首詩表明自己的立場,其中有“詩國革命何自始?要須作詩如作文”[1](p455)一句。

如果說此前,胡適將不避文的文字入詩當成一種嘗試的話,那么此時“要須作詩如作文”似乎更像一種志向了。據胡適追述,這首詩是莊重的。然而分析彼時胡適的心態,他嘴上是倔強,其實內心是虛的,他還需要理論的支撐來說服眾友。正如他所言,“近來作詩頗同閑話,自謂為進境,而張先生甚不喜之,以為‘不像詩’,適雖不謂然,而未能有以折服其心,奈何?”[1](p482)

此后,文學論爭隨著梅光迪前往哈佛,胡適前往哥倫比亞,變成了書信上真正的筆墨官司。梅光迪來信表明態度:“作詩如作文,迪頗不以為然”,且認為胡適開出的文學救治的方子“太易”[1](p486)。任永叔也認為此法“徒于文字形式上討論,無當也”[1](p486)。熟稔文史的梅光迪對中國文學病患的認知不可能比胡適差,只是他以更穩妥的方式指出胡適的藥方太激進,未免陷入“工具主義論”的陷阱,這不禁使人聯想起韋蓮司對胡適的評價——腦筋活絡但論證不充分,好像亦在說胡適長于開方子,但方子對不對路則另說。梅光迪的提醒不可不謂醍醐灌頂,然而胡適認為他只憂病患卻不開方子,自己開了方子又指東道西很不滿。“以文報國”的宏志催促著他,性格中不容置疑的倔強激起了他。在同一天記敘友人反對之聲的日記中,他寄給陳獨秀的信表明了“今日欲為祖國造新文學”的志向,這是他第一次對探討組之外的人表明改造文學的心志,但他沒提最近的想法,而只是認為“宜從輸入歐西名著入手”[1](p486)。

胡適之所以如此堅定,是他抱定己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將眼光遁入中國文學的歷史中,幾乎賭氣似的為自己尋找證據:他發現整個中國文學史從不缺乏文學革命,它本身便是一部文字形式上新陳代謝的歷史,是從韻文向散文、甚至俚語轉變的歷史,進而得出中國文學是從“死文學”向“活文學”轉變的歷史。憑著這一觀點,他認為“詞也,曲也,劇本也,小說也,皆第一流之文學,而皆以俚語為之”[1](p486)。這一發現讓胡適興奮,也讓他委屈,“何獨于吾所持文學革命論而疑之?”[1](p495)尤其在他這一發現也得到梅光迪的有限認同時,他更是“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發出了自己的宣言。4月13日,胡適在日記中做《〈沁園春〉誓詩》:“文章革命何疑!且準備搴旗作健兒。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他臭腐,還我神奇。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吾曹欲讓誰?詩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驅馳。”[1](p506)激濁揚清之意不可不謂豪氣。后分別又于4 月14 日、4 月16 日,4 月18 日,4月26日,多次易稿,據4月26日日記記載,“前后約十次”修改,說明胡適此時的心態不但確證了自我,而且是頗為自信的。現在看來,這一結論未免有文人氣的天真和武斷,唐康德批評得更甚,“青年胡適躺在哥大的學生宿舍之內”,冥想一番,再和那幾位滿肚皮英文“教科書”的同學辯論一通,就對全部中國文學史,下起了極武斷的結論[4](p184)。

在白話文是文學正宗的自信下,胡適與友人的討論愈加自如起來。在6月的一次當面會晤中,胡適直接開出了用“白話作文,作詩,作戲曲”的藥方,并在日記中記載了九條思想要點,這九條要點與之后的文學八事很相似。胡適據此觀點指出任永叔的一首古詩中“言”“載”皆為死字,這一說法不但任永叔不服,梅光迪也頗為動氣了,認為胡適只認活字,古字皆避的做法“矜矜自喜,眩為創獲”[3](p134)。這一批評可謂重矣。然而此時自認為掌握了真理的胡適,性格中認真又天真的一面,使他相信自己站在了真理的制高點上,直指梅光迪的見解“全無真知灼見,似仍是前次少年使氣”[1](p538)。回復的方式以更徹底的白話打油詩來諷喻,雖梅光迪看后直言“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認為胡適在撿拾歐美所謂“新潮流”的牙慧,“誠望足下勿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也。”[1](p551)梅光迪所指的新潮流包括文學上的未來主義,意象主義,自由詩。19 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文壇上的詩人正在大力提倡詩歌革命,如惠特曼提倡口語入詩,意象派詩人則提倡自由體詩歌,這些對胡適產生了很大影響。胡適曾在日記中摘抄意象派理論,認為與自己觀點不謀而合[1](p594)。在詩歌文體方面,意象派認為“一種新的節奏意味著一種新思想”,這是一種地地道道的形式主義觀點,平心而論,梅光迪的批評不無道理。任永叔也認為胡適的打油詩“完全失敗”。但胡適不容置疑的性格此時又占了上風,“吾所謂是,則是之,則篤信而力行之,不可為人屈。真理一而已,不容調護遷就,何可為他人之故而強信所不信,強行所不欲行乎?”[1](p259)他偏要做白話詩,而且要做出個樣子來呢,他宣誓要“做一個實地試驗,‘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胡適”[3](p142)。即便眾人不理解,他也“去志已決”,絕筆文言,要“單槍匹馬而往”[3](p143)那新國去了。在對真理的堅定不移的相信中,胡適把自己塑造成了一個孤膽英雄,大有“老于'文言詩國'”[3](p143)的悲壯意味了。此后便是10 月間,胡適將新文學的要點概括為“八事”郵寄于陳獨秀,便是我們見到的《文學改良芻議》。有意味的是,胡適特意將原來“八事”中占第四位的“不避俗字俗語(不嫌以白話作詩詞)”挪至最后一位,且去掉了括號內的(不嫌以白話作詩詞),按照胡適的解釋是想以更謙虛的態度來說服眾人,不過,從這篇提倡白話文的宣言卻用完全背反其革命精神的文言寫成來看,這種調整恐怕不排除“投石問路”的成分,可見,歷史的大事件在它生發的那一刻,并不總是那么地賦予歷史的先見和篤定的預知,這種被后來者以“萬萬想不到”來形容當事人事后追認彼時其歷史意義的心境,庶幾不是歷史細節中被遮蔽的真實?

追溯胡適新文學思想產生的軌跡,由最初的中文拉丁化主張和教授改良法到后來“古文是否死文字”的論爭,再到白話文是否可以入詩,再到中國文學是死文學向活文學轉變的工具論,直至最后自信地開出以白話入詩來重振中國文學的良方,可以說胡適的思想進境與其說是被友人逼上梁山,倒不如說是胡適性格中的倔強、極端和天真使他自己逐漸由自在到自覺,并在“實驗主義”的影響下,總算將其中的偶發性因素在正確發展的方向上給“實驗”出必然性來了。因而說,沒有胡適,恐怕也就沒有白話文運動——至少不會在那個時候發生。不過,平心而論,中國文學的問題不只是白話文是否可以入詩這么簡單,而梅光迪認為胡適有“工具主義”的天真之氣也未嘗沒有道理。正如有學者指出,“這是一個‘科學家’與‘文人’的爭論”[10](p93)。暗含的意思是,梅光迪有“科學家”的審慎,他的眼光更長遠,而胡適是“文人”,文人更多天真。然而歷史就是這么吊詭,在革命的年代,“要年輕有沖動”,需要“幾句動聽的口號”,然后“視死如歸,不成功,便成仁”[10](p182)。在彼時,這“極端”,這“天真”,這“文言是半死的文字”的口號,暗合了頗具青春和破壞之氣的“五四精神”,在彼時新文學思想大潮中以摧枯拉朽的氣勢,產生了別樣的力的創造之美,從而適時造出了英雄。

五、結論

《文學改良芻議》發表已逾百年,其所倡導的白話文運動在現代中國歷史上承擔了開言路、促啟蒙的歷史使命,白話文無疑取得了文學上的巨大成功。如此,好像胡適新文學思想的產生是符合歷史的必然才更順應歷史邏輯。然而,在新歷史主義的視域下,一切想當然都有可能成為遮蔽。正如新歷史主義所指出的,任何歷史文本都難免帶有話語虛構和權力編碼的因子,尤其在后人沿著“功成名就”的胡適回憶“當年之勇”的敘事邏輯時,難免會被胡適牽著鼻子走,從而遁入他所建立起來的關于新文學誕生的強大的敘事圈套里。新歷史主義指出,研究者要做的正是要跨越邏輯性很強的大寫的正史,去在意那些徘徊在歷史言說邏輯之外的材料,去注視那些被有意無意略去或者被有意無意遮蔽的細節和偶然。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重新審視青年胡適的新文學思想,會發現偶然性因素在新文學誕生之路中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不管是青年胡適在茫然四顧、前途暗淡之時抓住命運偶然投來的橄欖枝走出國門,在康奈爾農學院和文學院之間發現和重發現,還是他將廣博的視野投入到中西文化對比中,在文學、哲學、政治學、歷史學、思想史學等方面均閃耀出思想的光輝,而先發文學之聲的某種即興性,抑或是在與梅光迪、任永叔等友人關于“古文是半死的文字,白話文才是文學的正宗”的筆墨官司中,他性格中的倔強、極端與書生氣的天真“逼著”他一步步由改良到激進,偶然性都在為彼時白話文登上歷史舞臺已初顯端倪之時,而胡適能首發其難、成為時代弄潮兒發揮著推進作用。“風起于浮萍之末”,偶然性堆疊出必然性,諸多歷史莫不是由此演進。當以這種眼光來重新審視現代文學史,那些細密的、繁復的、偶然的細節講述或許更能讓我們回到歷史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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