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麗芬
(綿陽職業技術學院,四川綿陽 621000)
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詹姆斯·霍姆斯(1972)發表綱領性論文《翻譯研究的名與實》(TheNameandNatureofTranslationStudies)開始, 到伊塔馬· 埃文-佐哈爾建立多元系統理論,到吉迪恩·圖里討論了文學翻譯規范的本質與功用,到赫爾曼斯在1985年發表《文學操控》 (TheManipulationofLiterature),再到瑪麗·斯內爾-霍恩比提出翻譯不再是語際轉換(interlingual transfer),而是跨文化轉換(cross-cultural transfer),以及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勒斐維爾和芭斯奈特合著《翻譯、歷史、文化論集》(Translation,Historyandculture)——標志著翻譯學正式向文化轉向,到今天,文化派翻譯研究發展已經四十多年了[1]101-185。在過去的四十多年里,文化派翻譯研究從無走向有,從邊緣走向翻譯研究的中心,經歷了它的誕生、發展及鼎盛時期。翻譯研究者們對它的存在與發展也是眾說紛紜,有一味追捧的,也有批判擯棄的。因此,是時候給它一個歷史性的定位了。
想要對文化派翻譯研究有全面的認識,就必須對其發展的歷史背景進行觀照。首先,翻譯研究是在后現代主義思潮中慢慢向文化轉向的。因此,文化派翻譯研究必然烙下了后現代哲學、后現代藝術等的印跡。由于后現代思潮是反傳統的,那么在后現代思潮中成長起來的文化派翻譯研究自然也是反傳統的,特別是反對在傳統語言學基礎上建立起的所謂翻譯只是簡單的“文字轉換”“語碼轉換”等相關理論。文化派翻譯研究者們認為傳統的語言學翻譯理論把復雜的翻譯活動簡單化了,并且大大地縮小了翻譯研究的范疇。在文化派翻譯研究者們看來,從傳統的語言學角度研究翻譯好像為翻譯而研究翻譯,卻懸置了原文及譯文所處的文化環境對翻譯活動的影響與制約。所以,他們提出:翻譯活動應該是與文字所在的文化環境密不可分的,翻譯的原文是有文化背景的,而譯文讀者所處的文化環境也是不可忽視的。霍恩比認為:“……語篇可譯的程度,要視它與其所依存的文化有多緊密的關系,原文的文化背景與譯文讀者之間,其時空距離又究竟有多遠。語篇可譯性的等級,其實是與語篇類別的序列和評價翻譯的準則密切地對應的。”[1]157由此可以看出,脫離文化這個大環境,僅從傳統的語言學角度來研究翻譯問題是不全面的,也是狹隘的。因為把翻譯中所涉及的文化因素排除在外,就如同把魚從它生活的水域撈出來進行單獨研究,最終其解釋力也是相當有限的,因為它無法解釋存在著的一些翻譯現象,如林紓的翻譯、龐德的翻譯。以勒斐維爾和芭斯奈特為首的文化派翻譯研究者們,在后現代哲學思潮的影響下,特別是解構主義“他者”思維的影響下,開始考慮改變從翻譯內部(即兩種語言之間)研究翻譯問題的視角,轉向從翻譯的外部(即翻譯與文化的關系)來看翻譯問題。文化派的翻譯研究就是這樣在后現代的思潮中逐步發展成長起來的。
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是有其歷史性使命的,它是特別針對規定性(prescriptive)翻譯研究而提出來的。它“反對翻譯研究應該為翻譯操作或是翻譯評價形成一些準則、規范或向導,以及為翻譯培訓提供教導式的理論工具的觀點”[2] 7。文化派翻譯研究是要把翻譯研究從傳統語言學的研究視角中解放出來,跳出原來狹小的研究范圍,把翻譯引向一個全新的發展之路。赫曼斯“把翻譯看作是一種文化現象或歷史現象進行深入研究,探究其語境和限制因素,找出用來解釋其有哪些因素存在和為何存在的理由”[2] 5。它的目的性使命在于打破常規、打破傳統、開創新局面,研究傳統研究方法之不能為、不敢為,或是傳統研究方法所懸置、所忽略的東西。因此,文化派的翻譯研究特別彰顯被傳統所忽略的一些因素和研究對象。文化派翻譯研究是要以一個合理而有別于傳統的全新視角來省視翻譯,闡釋某些翻譯現象或者研究某些與翻譯有關聯的因素。正如圖里所言: “描述研究積累起來的發現應該可能形成一系列連貫的規律;這些規律可以確定與翻譯有關的種種變體之間的內在聯系。”[2] 91-92
文化派翻譯研究跳出了“怎樣譯”的傳統研究范疇,轉向了對過去已經發生了的翻譯現象和過去被傳統翻譯研究者們所懸置、所忽視的問題進行研究并加以闡釋。在此研究中,它引入了人、社會及文化等研究對象,把翻譯與人、翻譯與文化、人與文化以及人與社會等內在關系引入了翻譯的研究范圍,并探索研究這幾個因素在歷史發展過程中對翻譯的影響與制約。就這一點而言,它擴大了翻譯研究的范疇,從翻譯的外圍來研究翻譯,使翻譯研究具有了突破性的發展。因為,翻譯不再是純粹技術性的東西,它還涉及到了這一活動背后主體因素——人及人所處的社會與文化。而以往的翻譯研究者們只對翻譯的過程本身所涉及到的可操作性進行探討,忽略了人在翻譯中所發揮的作用,這使得翻譯研究在很大程度上停留在對操作經驗的總結上,或多或少缺乏系統的理論性。文化派翻譯研究通過對過去的一些翻譯現象進行研究,提出在一定范圍具有解釋力的“操控說”“共謀”以及“權力關系”“贊助者”“意識形態”“主流詩學”等制約因素。通過對這些制約因素的研究,其成果對過去發生的一些翻譯現象具有一定的解釋作用。
文化派翻譯研究能對傳統的翻譯研究進行反思并指出其局限性,但仍有一些不足之處:它不但沒有對傳統研究中的合理之處加以繼承,相反,它對凡是傳統的就全部加以否定并擯棄,或是視而不見。這一做法使得文化派翻譯研究在顛覆了以往的翻譯理論以及開啟研究翻譯全新發展之路的同時,也全然拋棄了傳統的“忠實觀”“對等觀”,模糊甚至消解了“原著”“譯著”乃至“翻譯”的概念,這也就“使翻譯的本質屬性發生了異化,逐漸走向了自我否定”[3]6。勒斐維爾在《翻譯、重寫以及對文學名聲的操縱》中談到“忠實”時認為:“‘忠實’只不過是眾多翻譯策略之中的一種,是某種意識形態和某種文學觀結合之下的產物。硬要把‘忠實’吹捧為唯一可能或者唯一正確的翻譯策略,這都是不切實際、徒勞無功的。”[4] 51由此可見,勒斐維爾完全摒棄了原來的“忠實觀”。趙彥春教授在批判文化派翻譯研究時也提到了文化派翻譯研究者們對傳統研究的否定與顛覆。“文化派自拓展了一片研究領地之后就自始至終地否定傳統的研究成果和研究方法了。他們對傳統翻譯研究的態度惡劣不是批判繼承、去粗取精,而是顛覆、瓦解、拋棄。”[3] 18然而這種以完全否定、顛覆傳統來開啟、發展全新研究之路是不可取的。因為,文化派翻譯研究只是從一個側面來看翻譯問題,不可能完整地把握好翻譯這一現象及其本質。在此基礎上建立起的翻譯理論也只是一個對翻譯的某一些現象具有一定解釋力的理論,其解釋力的有限性不容忽視。受后現代哲學影響下的文化派翻譯研究在大力發展自身的同時,有不斷消解“翻譯”,以及“翻譯學”的趨勢。例如,勒斐維爾把翻譯視作一種“重寫”來進行研究,本雅明把翻譯看作是延長作品生命的轉化過程, 德里達還對“源文”(source text)進行解構,認為“源文(source text)根本不是原文(original),而是對一個意念的詳細闡釋”[1] 192。他們在為翻譯研究開創新局面、擴大翻譯研究范圍的同時,不斷地把翻譯研究引向了邊緣,讓翻譯離它的本體越來越遠。這完全不利于我們建立健全完善的翻譯學。
對于什么是本體論翻譯研究,本體論翻譯研究的是什么?趙彥春教授認為翻譯本體論研究是從“翻譯是什么,什么才是翻譯”這一本體意識出發,來討論翻譯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機制及其所涉及到的一些制約因素。它需以翻譯本身為出發點,探究什么是翻譯最為本質、最為核心的屬性。換句話說,它是從本質出發,以翻譯的學科建設為根本,力圖把握翻譯的運行機制,并對翻譯的限定條件、制約因素、翻譯中的一些規律及其本質屬性進行概括,并以此建立相應的理論模式[3]21。趙教授采用歸結主義的方法對翻譯本體進行研究,他認為“所謂歸結,就是將錯綜得雜的現象學歸結為核心的、本質的東西,以此找到翻譯中的基本規律和把握它內在的屬性”[3] 84。那么所謂的回歸本體論研究是在“翻譯理論界將翻譯過度切分,以致將翻譯研究拖入困境的狀況”[3] 84,在文化派翻譯研究不斷消解“翻譯”以及“翻譯學”,把翻譯引向邊緣,把建立健全完善的翻譯學引向不歸路的情況下,這是翻譯研究學者們所呼吁的聲音。
翻譯本體論研究的呼聲使得在翻譯研究的道路上漸行漸遠的學者們能夠暫時停下腳步,重新省視翻譯問題,重新認識翻譯的學科建設問題,重新關注被文化派翻譯研究者們顛覆和擯棄的翻譯本身屬性問題。因為翻譯研究不能離開翻譯的本質問題,如果連“翻譯是什么”這一本體性的問題都未搞清楚,僅從翻譯的外圍來看翻譯,而完全忽略翻譯的內部因素,這無疑是把翻譯引向邊緣和虛無,把翻譯學科建設引向不健全的發展之路。翻譯學歸結論力圖對文化派翻譯研究及其相關理論進行梳理,系統地思辨和證偽,“并以此為契機力圖推動翻譯學理論范式的轉變——從靜態轉向動態,從機械轉向辯證,從描述轉向解釋”[3]21。因此,本體論翻譯研究能讓翻譯研究者們在后現代的非理性思潮中靜下來,冷靜思考并理性地看待翻譯學科建設的問題,從而試圖尋找較為科學健全的翻譯學科建設之路。
然而,就同一個問題而言,所在的視角不一樣,出發點不一樣,或是研究的方法不一樣,得出的結論就可能完全不同。因為,無論是翻譯本體論還是文化派翻譯研究,它們都只是從一個角度,一個出發點或是從一種研究方法出發,就猶如盲人摸象,摸到象腿的會說大象就如同柱子,摸到象肚的會認為大象如一面墻,摸到象尾巴的會認為大象如一根繩子。從他們的角度來看,說的都對,但都不全面,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所以,我們研究某個問題時,應該從不同的角度綜合地研究,才能得出較為全面而正確的結論。文化派翻譯研究只看到了傳統的不合理之處,就對它全盤否定,以全新的視角片面地研究翻譯,卻忽略了其它的方面,其研究結果必定具有一定的片面性。而對于本體論翻譯研究者們來說,如果他們只強調翻譯本身的問題,從批判文化派的立場,只談其缺點及局限性,懸置其可取之處及其對特定的某些翻譯現象的解釋力,把文化派翻譯研究的研究成果完全排除在外,也是不行的。正如廖七一教授在《翻譯歸結論》序言中談到的一樣:“翻譯學既然是一門科學,自然要發掘表象背后的客觀依據,盡可能避免主觀隨意性。與此同時,我們應避免過度概括,把一切歸咎于所謂的‘最后之因’。胡適曾言,凡可以解釋一切歷史的‘最后之因’,都是歷史學者認為最無用的玩意兒,因為他們其實都不能解釋什么具體的歷史事實。”[3]17所以,我們可以說每一種理論都有其局限性,也有其自身適用的范圍或是規定的條件和制約因素,因而一旦超出這一范圍或是不能滿足某個必要條件時,它就有可能失去其應有的解釋力。
科學地說,任何一個科學命題的研究都應該涉及到本體論、認識論和方法論這三個方面。本體論研究的是對這一個科學命題所涉及到的本質性問題的探索,例如,對研究對象下一個科學的定義,并對其本質屬性進行科學的研究和概括。認識論研究應該是從對研究對象的認識這一角度出發,描述所認識到的一些現象,然后根據現象聯系外在因素探究其形成的原因并對其進行合理的解釋。方法論探討的是命題研究所能應用到的一些方法,即怎樣研究問題,有何規律可尋。就翻譯而言,從本體論來研究翻譯就應該建立一個普通翻譯學,討論“翻譯究竟是什么,其本質是什么,其本質屬性又有哪些”等問題,讓我們能夠科學地把握翻譯本身。從認識論的角度來研究翻譯就會有一個描述性的翻譯學,這一學科主要是對翻譯所出現的一些現象進行描述并加以闡釋,如文化派翻譯所涉及到的一些研究:翻譯與人的關系、翻譯與文化的關系以及對過去已經發生的一些翻譯現象進行個別的研究,并形成一些在一定范圍具有一定解釋力的翻譯理論。另外,從方法論的角度來看,翻譯學還應該有一個應用翻譯學,主要在“怎樣譯”“如何譯好”等問題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它不但包括翻譯的技巧性問題、翻譯操作的一些規律和方法等,還包括機器翻譯以及機器翻譯與人工翻譯相結合等相關問題。無論從本體論還是從認識論的角度建立起的翻譯學理論都屬于純理論型的翻譯學研究,而從方法論角度建立起的翻譯學研究問題則屬于應用型理論。科學而健全的翻譯學學科建設就應該包括以上三個方面,無論缺少哪一方面的研究,翻譯學研究都是不完整的。如普通翻譯學是最基礎,也是最根本性的;而描述性翻譯學也是不可或缺的,它從對一個個翻譯現象的研究中所形成的具有一定解釋力的理論是建立科學翻譯學學科的必備材料;應用翻譯學則是人們在通過對翻譯活動本身的全面認識和對其進行全面把控的基礎上,以提高和改進翻譯為目的,側重于實踐的一門應用型學科。
基于以上所述,我們能夠了解到,任何一個學科的科學健康發展都離不開本體、離不開對它的全面認識,也離不開方法的研究,所以翻譯學科的構建不應該以忽略或否決一方面問題來發展另一方面問題,而是應該各個方面相互促進,共同發展。無論文化派翻譯研究還是本體論翻譯研究,它們不應該是沖突的,它們不過是翻譯研究學科的不同面而已。所以,對于兩者而言,它們都應該取對方之長處,克己之短處,兩者相互依存、相互促進,從而建立健全系統而完善的翻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