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大華
20世紀90年代以來,依法治國、法治政府等話語逐漸開始活躍于會議、媒體、網絡等公共場合。1997年,黨的十五大號召推進政治體制改革,正式提出“依法治國”的基本方略;1999年,九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將其寫入憲法修正案,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實行依法治國,建立社會主義法治國家”。跨入新千年后,國務院更是頒布了一系列的指導性文件:1999年的《關于全面推進依法行政的決定》、2004年的《全面推進依法行政實施綱要》、2008年的《關于加強市縣政府依法行政的決定》、2010年的《關于加強法治政府建設的意見》等等。
2014年10月,十八屆四中全會聚焦于“依法治國”主題,作出了《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這在改革開放后的歷次黨的全會中,專項討論法制問題還是第一次。次年12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又聯名發布規劃性的作業藍圖:《法治政府建設實施綱要(2015—2020年)》。
近乎30年的日益繁多的灌輸和宣講,對于依法治國、法治政府等概念和詞語,大家甚至有時不免會生出一些陳詞濫調的重復感、倦怠感。但必須明確,對法治的尊崇這一現代文明國家觀念,它既來之不易,在其成長中更需時時照看、精心維護。
就其價值和重要性,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法治和人治問題是人類政治文明史上的一個基本問題,也是各國在實現現代化過程中必須面對和解決的一個重大問題。綜觀世界近現代史,凡是順利實現現代化的國家,沒有一個不是較好解決了法治和人治問題的。相反,一些國家雖然也一度實現快速發展,但并沒有順利邁進現代化的門檻,而是陷入這樣或那樣的‘陷阱’,出現經濟社會發展停滯甚至倒退的局面。后一種情況很大程度上與法治不彰有關。”
觀諸歷史,大家會有一些更加直觀的理解。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歷史是最好的老師。經驗和教訓使我們黨深刻認識到,法治是治國理政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法治興則國家興,法治衰則國家亂。什么時候重視法治、法治昌明,什么時候就國泰民安;什么時候忽視法治、法治松弛,什么時候就國亂民怨。”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雖然初期頒行了起臨時憲法作用的《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等,但受蘇聯的意識形態以及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法治、法律至上未能確立為治國的總理念、總方針。
1958年8月,毛澤東又談道:“法律這個東西沒有也不行,但我們有我們這一套。還是馬青天那一套好,調查研究,就地解決,調解為主……不能靠法律治多數人,多數人要靠養成習慣……民法刑法那樣多條條,誰記得了?憲法是我參加制定的,我也記不得。韓非子是講法治的,后來儒家是講人治的。我們每個決議案都是法,開會也是法,治安條例也靠成了習慣才能遵守,成為社會輿論,都自覺了,就可以到共產主義了。我們各種規章制度,大多數,百分之九十是司、局搞的,我們基本不靠那些,主要靠決議,開會,一年搞四次,不靠民法刑法來維持秩序。人民代表大會,國務院開會有他們那一套,我們還是靠我們那一套。這是講上層建筑部分……開會就是搞意識形態,北戴河會議就是搞意識形態。”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全黨的工作重心終于擺脫“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錯誤指向,返回到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正確路徑上來。鄧小平指出:“我們當前以及今后相當長一個歷史時期的主要任務是什么?一句話,就是搞現代化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是我們當前最大的政治,因為它代表著人民的最大的利益、最根本的利益。”考慮到之前的種種歷史教訓,“為了保障人民民主,必須加強法制。必須使民主制度化、法律化,使這種制度和法律不因領導人的改變而改變,不因領導人的看法和注意力的改變而改變”。某些個別的特權想法固然有害,也難以根除,但在鄧小平看來,“組織制度、工作制度方面的問題更重要。這些方面的制度好可以使壞人無法任意橫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無法充分做好事,甚至會走向反面……斯大林嚴重破壞社會主義法制,毛澤東同志就說過,這樣的事件在英、法、美這樣的西方國家不可能發生……不是說個人沒有責任,而是說領導制度、組織制度問題更帶有根本性、全局性、穩定性和長期性”。
2014年10月23日,在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第二次全體會議上的講話里,習近平總書記總結道:“全面推進依法治國,是深刻總結我國社會主義法治建設成功經驗和深刻教訓作出的重大抉擇。我們黨對依法治國問題的認識經歷了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新中國成立初期,我們黨在廢除舊法統的同時,積極運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根據地法制建設的成功經驗,抓緊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初步奠定了社會主義法治的基礎。后來,黨在指導思想上發生‘左’的錯誤,逐漸對法制不那么重視了,特別是‘文化大革命’十年內亂使法制遭到嚴重破壞,付出了沉重代價,教訓十分慘痛!”“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們黨把依法治國確定為黨領導人民治理國家的基本方略,把依法執政確定為黨治國理政的基本方式,始終把法治放在黨和國家工作大局中來考慮、來謀劃、來推進,依法治國取得重大成就。”
黨的十八大作出加快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戰略部署;黨的十九大把堅持全面依法治國作為新時代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基本方略之一,指出“全面依法治國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和重要保障”。在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作出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確立了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總目標,就是“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并進一步強調,“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全面深化改革、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提高黨的執政能力和執政水平,必須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全面依法治國構成“四個全面”戰略布局的重要組成部分。
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提出,要“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提高黨依法治國、依法執政能力”。《決定》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作出了全面闡述,“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堅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貫徹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念,形成完備的法律法規體系、高效的法治實施體系、嚴密的法治監督體系、有力的法治保障體系、形成完善的黨內法規體系”。我認為,這是對中國法學提出了新的理論任務和更高的學術要求,這就是“必須從我國基本國情出發,同改革開放不斷深化相適應,總結和運用黨領導人民實行法治的成功經驗,圍繞社會主義法治建設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推進法治理論創新,發展符合中國實際、具有中國特色、體現社會發展規律的社會主義法治理論,為依法治國提供理論指導和學理支撐”。
第一,在法學不同學科層面興起體系化融通整合。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密切相關,法學知識的體系化建構獲得更為科學的規劃圖景和更為強勁的動力源泉。民法典編纂對中國民法知識體系整合形塑的推動效果顯著,使已經卓然大觀的民法學術積累在民法典編纂規劃與機制中,得以由點及面、由層面到體系的再行整合重構,極大提高了民法知識體系的有機融合程度,特別是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有機構成中,更為契合中國經濟社會運行機制與中華民族文化心理的有機融合程度。民法典編纂極大地推動了民法知識體系構建,這對其他法學學科產生巨大的示范效應,在商法、知識產權法、行政法、社會法等學科,均產生了以部門法的法典化為牽引力的學科知識體系融通整合趨向。例如,在商法學界,制定商事通則的學術主張長久不衰而于今為烈,力主在民法典體系之外另將商法一般規則體系化。再如,民法總則頒行后,也誘發了行政法學界對制定行政法總則的探討與倡議。
第二,問題導向與法理導引雙重機制下展開綜合研究。曾經,我國法學界不少學者固守其專業領域的學科劃分,導致法學各二級學科之間基本上缺乏共同探討與協同研究,學科劃分的專業需求漸次演變成學科壁壘以致割裂實踐的有機系統性。這一方面導致法治問題解決方案的低效性,因為針對同一問題的來自不同專業學科的解決方案如果缺乏綜合協調性,很可能出現各方案之間的理念沖突、機制沖突和效果沖突;另一方面導致法學知識體系構建的遲滯性,因為學者們的知識視野與創新能力如果囿于某一法學二級學科甚至三級學科,將難以對整個中國法學知識體系的構建作出有效的學術貢獻。進入新時代,法學研究者們更加注重開展問題導向的綜合研究,為法治建設提供更有實際效果的綜合解決方案。例如,在民法典編纂中,不僅與此密切相關的民商法研究介入其中并提供了大量的體系化的學術成果及立法方案,而且憲法、行政法、民事訴訟法等學科研究也積極介入民法典編纂過程,以其不同專業視角剖析、評價和建議民法典的立法方案。這種各法學二級學科間的共同關注與集約建構,不僅提高了正在編纂中的民法典的內在體系協調性,而且也提高了民法典的外在體系即與整個法律體系之間的協調性。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我國司法體制改革的理論與實踐互動中,憲法學科與部門法學科、組織法研究與程序法研究等,都為正在進行的司法體制改革提供觀念引導、理論基礎和學術支撐。這樣的一個學術創造過程,也是一個既促進法理形成又以其再導引法學研究的過程。要形成凝結和衍化中國法學知識體系的一般法理,跨法學各學科的綜合研究及其相互融通整合的學術過程不可或缺。
第三,增強法學研究對法治實踐的解釋力與引導力。新時代的法學研究更為注重與法治實踐的融合,對中國法治實踐的過程及結果予以更深刻精確和更有說服力的闡釋與解說,并為中國法治實踐的不斷深入、不斷拓展和不斷豐富予以更有效的理論引領和學術支持。為檢測立法效果及水平、法律實施效果、法治領域改革效果、法治實踐部門工作實效等,法學界以更為科學的方法和更多的學術注意力開展法治評估。同時,更多的法治實踐部門委托法學研究或教學機構,對本部門、本地方或本行業的立法、執法或司法的實態與實效進行評估。隨著司法公開的穩步推進,至今已經有7000多萬份裁判文書上網公開,這成為許多法學研究者新的學術資源,一時涌現出大量的基于裁判文書網上資料的案例分析選題和數據分析選題,推動了法學領域的實證分析研究和大數據分析研究。這些研究更為精確地分析闡釋了司法運行實態和法律制度效果,促進了司法能力和立法水平的有效提高。法學研究者也更為關注學術創作的傳播效果,特別是向法治實務領域傳播的效果。他們觀察到法律實務工作者對法學研究成果的閱讀疏離,由此促發深刻的自省與反思,認識到單純追求影響因子的法學著述如果不能激起法治實踐的回響,那無論如何不能算作學術成功。運用學術倡導與組織機制提高法學研究的實踐性與應用性,提高法學著述對法治實踐者的閱讀吸引力和實踐應用性,正成為法學領域新的學術風尚。
第四,利用域外學術資源的主體意識不斷強化。新時代大力倡行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理論對法學研究起到了固本培元的強大效用,使法學研究者在文化自覺、文化自信的基礎上更為科學合理地對待和應用域外學術資源。以往在引介利用域外學術資源包括法學理論、制度案例時,存在一些缺乏主體性與科學性的學術傾向。這些法學研究上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的缺失,凸顯了我國市場經濟高速發展對相關制度及理論急迫需求的牽拉效應易于導致應急性立法和應景性研究的弊端。堅持對外開放包括對知識信息交流的開放,域外法學知識來源愈加豐沛本是一個有利于中國特色法學體系構建的積極因素,但域外法學知識只有適合中國的法治環境、制度機制、知識體系和文化觀念,才能成為發展中國法學體系的有益滋養。在新時代的法學研究中,立足中國法治實踐、堅持文化主體地位與中國問題意識的學術導向愈加明晰,堅持以我為主地利用域外法學知識資源的學術態度愈加強固,必將更加有力有效地促進中國特色法學體系的全面構建。
總體上看,未來30年將是中國法學事業大變革大發展的階段,決定著中國法學研究和法治發展的路向,對中國法學未來發展前景,有以下六個基本判斷:
第一,法學領域將迎來新一輪開疆拓土,進而引發學科版圖劇變,推動學科體系系統性重構。我們幾十年來沿用的法學學科版圖,基本上是工業文明時代的產物,已顯示出滯后性和不適應性。許多新興法律法學領域,如黨內法規、國家安全、社會治理、新型科技等,無論是其知識體量,還是法治分量,正在超越一些傳統的二級學科。法學學科體系必將進行重構重塑。
第二,法律知識生產中心將發生大轉移,由法學院校所向法律實務機構轉移,實務界法律專家群體將迅速崛起。在當今科技創新和社會發展日新月異的時代,身處法治建設一線的法律實務機構,最先遇到各種越來越復雜的新興法律問題,也必須在最短時間內有效應對這些問題。實務機構的法律從業者和法學研究者須及時跟蹤和深度進入急劇變革的法律實踐。
第三,法學研究的中國化、本土化趨勢將大幅增強。未來30年,隨著國內經濟社會特別是科學技術的快速發展,中國將成為一個在很多領域走在世界前列或處于領跑地位的國家。即使在今天,我們在移動支付、共享經濟、智能政法、互聯網司法等領域所面臨的很多新興法律法學問題,在其他國家還未遇到,更不可能有域外經驗可資借鑒。這意味著,我們不得不越來越多地以先行國家的身份開拓性地研究許多新興法律法學問題。正是從這種意義上說,中國法學的本土化道路將越走越寬。
第四,法學理論研究將由創造性地吸收借鑒域外法理,更多轉向自主性地總結提煉本土法理,形成中國氣派的法理體系。70年來,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在數千年法律文明傳統的基礎上,接力探索一種在很多方面具有原創性意義的新型法治文明。未來30年,這種新型法治文明將不斷走向成熟和定型,展現出更加明晰的面貌和形象,積淀更多凝聚中國智慧的實踐經驗和制度元素。未來的法學理論研究,通過挖掘法治文明新材料、新元素,提煉法治實踐新經驗、新智慧,就可以升華為一系列概念范疇嚴謹、命題判斷嚴整、結構體系嚴密的理論成果,就能夠構建起在世界上獨樹一幟的法學理論體系。
第五,對中國共產黨依法執政、依規治黨問題的研究,將成為中國法學最具成長性的領域,也是最具中國特色的法學研究領域。70年中國發展的輝煌成就讓世界對中國刮目相看。國際上興起了海外中共學或國際中共學。不管是持友好態度的國際人士,還是持不友好態度的國際人士,都承認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向世界展示了獨樹一幟的國家治理形式。在當代中國,黨如何執政治國、如何管黨治黨,是最重大、最嚴肅的學術研究課題之一。作為研究治國理政之大學問的法學,在這一重大課題上既不能缺席,更不能失語。
第六,再經過30年左右的快速發展,中國法學將以嶄新姿態屹立于全球,世界法學終將有望迎來中國時代。過去300年是西方法學占支配地位的時代。在過去70年基礎上持續推進的法治中國建設,將是人類歷史上一場難得的新型法治實驗。這場實驗將創造出一種既吸納西方法治合理元素,又整體上超越西方法治的新型法治模式,從而為構建一種有別于西方法學、給世界法學增添多元性的新法學提供足夠的實踐基礎。未來30年的中國法學,將肩負著構建這種新法學的重任,承擔著續寫世界法學發展新篇章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