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遠航
2008 年金融危機的爆發使主流貨幣理論面臨著挑戰[1]。“新共識”宏觀貨幣理論以對貨幣主義者的關于“通貨膨脹作為一種貨幣現象”的觀點以及通過調控貨幣供給量影響通貨膨脹率的貨幣政策主張的批判者的姿態登上歷史舞臺,認為政策性利率是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有助于實現抑制通貨膨脹目標的貨幣政策工具。該理論在近幾十年取得了主流貨幣理論的地位,然而其局限性也在持久的經濟下行態勢面前顯露出來,主要發達經濟體持續的低利率甚至零利率使得貨幣政策的操作空間嚴重受限,“新共識”理論因難以提出進一步的經濟刺激舉措而受到廣泛質疑[2][3]。在此形勢下,為后凱恩斯主義者所倡導的現代貨幣理論,因其現實問題導向性而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特別是該理論強調未充分就業狀態下實行財政赤字貨幣化的財政政策作為調節經濟的手段并不會引起通貨膨脹等負面效應,使其對于政策制定者來說極具誘惑力。(張曉晶,劉磊,2019)[4]現代貨幣理論作為“非主流”學說,從理論基礎到政策建議都不乏獨到見解,能夠為理解貨幣的本質以及考察當前的經濟政策問題提供有益的思路。
現代貨幣理論的基石是“貨幣國定論”(Chartalism)。相對于主流貨幣理論而言,貨幣國定論最顯著的特征在于把國家因素引入對貨幣本質的解釋,強調貨幣是國家的創造物[5][6]。這種觀點為凱恩斯在其著作《貨幣論》中倡導“當國家要求有權宣布什么東西可以作為符合現行計算貨幣的貨幣時,當它不止要求有權強制執行品類規定,而且要求有權擬定品類規定時,就達到了國家貨幣或國定貨幣時代”①提供了理論基礎。在凱恩斯看來,一切現代文明國家都擁有指定用來滿足債務清償和計價職能要求的貨幣的權利[7]。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家借用了凱恩斯“現代國家”的說法,把現代國家依據這種權利發行的貨幣統稱為“現代貨幣”,進而發展出現代貨幣理論。現代貨幣理論作為對貨幣國定論的復興,也被稱為“新貨幣國定論”或“稅收驅動貨幣理論”。
國定貨幣學說的思想淵源可以上溯到重商主義時代。在重商主義經濟思想傳統里,國家本位思想和對貨幣問題的重視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8]從晚期重商主義貨幣理論家約翰·羅(John Law)的貨幣學說與政策實踐中,能夠看到關于貨幣是國家創造物的認識,以及諸如注重需求側分析以及堅持貨幣非中性和內生貨幣這些現代貨幣理論區別于主流理論分析范式的重要特征。實際上即使是在重商主義學者中,約翰·羅也是一個標新立異的人物,在貨幣理論方面,他的很多獨到見解甚至已超越其所處時代。同時他又是一個極富爭議性的人物,他的從貨幣理論到政策框架的一整套貨幣學說,是他建立一個宏偉經濟體系構想的一個組成部分。而隨著他在法國銀行改革計劃的失敗和“密西西比泡沫”的破滅,他的學說和計劃遭到全盤否定,并長期為人所詬病,這種情形直到20 世紀才有所改觀。熊彼特在其著作《經濟分析史》中對約翰·羅的貨幣思想給予相當程度的重視,稱其為“管理通貨思想的鼻祖”[9],而羅奠定的貨幣理論傳統,包括關于貨幣本質和貨幣價值的認識以及向國家提供紙幣的方略,已經分別被凱恩斯及其后繼者、貨幣主義者以及供給學派從不同程度上采納[10](Salerno,1991)。理解約翰·羅的貨幣思想,對于我們深入認識貨幣的本質以及現代貨幣理論有著積極的意義。本文試圖在回顧約翰·羅的貨幣理論和政策實踐的基礎上,揭示羅的貨幣思想傳統與國定貨幣學說和現代貨幣理論之間的關聯,進而探討其對于當下經濟政策的啟示。
約翰·羅的貨幣思想集中體現在1704 年的《論土地銀行》和1705 年的《論貨幣和貿易兼向國家供應貨幣的建議》兩部著作以及其后的一些手稿中。前一部書中羅第一次在現代意義上提出了需求的概念并將需求和供給結合起來考察價格的決定,進而將需求分析運用于貨幣領域,說明貨幣供求與物價之間的關系。后一部著作在此基礎上集中探討了貨幣供求與價格水平及貿易、就業、收入之間的關系,并且提出了中央銀行計劃的初步構想。約翰·羅的貨幣學說體系具有內在一致性,他從反金屬論的立場出發,將貨幣的價值與充當貨幣的貴金屬價值區分開來,在此基礎上提出真正意義上的貨幣數量論。而結合現實經濟運行來討論貨幣供求對物價水平的作用機制,是約翰·羅貨幣學說的突出特點。政策主張方面,羅建議國家發行紙幣以克服貨幣短缺,認為紙幣的優越性在于方便進行數量調整使貨幣供求保持穩定,在未充分就業狀態下通過增加貨幣供給有助于實現刺激貿易和就業的目標,且不會發生通貨膨脹[11][12][13]。
重商主義學說對貨幣的重視由來已久。早期重商主義者的出發點通常被歸納為“將財富等同于貨幣本身,而貨幣由金銀貴金屬構成”,據此他們鼓吹為了維持國家競爭力,必須最大限度鼓勵金銀流入,防止貴金屬外流,以保證有利的貿易差額[14]。晚期重商主義者盡管仍強調貿易順差對國家財富積累的重要意義,但是已經摒棄這種幼稚的財富觀和貨幣觀。約翰·洛克在1691 年的論著《論降低利息和提高貨幣價值的后果》中明確提出,國家的富強不在于金銀貨幣總量的多寡,而在于用金銀能買到的消費品的量大小。[15]類似地,約翰·羅也認為國家的“人口以及所擁有的住宅和外國商品”是國家實力和財富的體現。[16]在他們看來,貨幣不過是充當商品價值的固定價值尺度,是交易據以進行的憑證。這類作者也因此被Viner (1936[1965]) 稱為“非金塊論” 的重商主義者(nonbullionist mercantilists)[17]。
約翰·羅以貨幣的價值尺度職能作為討論貨幣的起源和本質的邏輯起點。羅對貨幣起源的論證基于市場經濟體系下的交易活動,“在人們知道使用貨幣以前,商品是通過物物交換方式或訂立契約來交換的,契約則是用商品來償付的”②,貨幣的出現正是為了克服物物交換的不便,以及應付契約償付過程中對于價值規定的需要。起初因為白銀的“質量有保證”的特性,使它從一般商品中獨立出來成為價值的承擔者,行使貨幣的職能。羅反對洛克關于貨幣與物品的交換依據的是某種“假想的”價值(即人們對于按一定數量的充當貨幣的貴金屬的價值能交換來的其他商品數量的共同認識)的說法,指出沒有理由認為用“假想的”價值可以解釋為何某種商品(如白銀)會被某一國家接受乃至被所有國家共同接受作為衡量其他商品價值的固定尺度,特別是這種商品自身價值也會發生波動。羅認為正如白銀在物物交換中的價值應當通過它作為金屬的用途來解釋,白銀作為貨幣的價值也必然來自貨幣的實際用途(例如便利交易過程等),而不是什么想象的東西。按照羅的觀點,從概念上來看,白銀作為商品的價值和作為貨幣的價值是相互獨立的,后者相當于在前者之上增加了一個價值,新增加的價值量大小則取決于白銀作為貨幣以后其需求的增量,盡管在金屬本位制下這二者總是結合在一起,統一地表現為白銀貨幣的價值,從形式上不是那么容易區分開。
熊彼特在《經濟分析史》中曾對貨幣學說的“金屬論”和“名目論”進行了界定,將主張“貨幣在邏輯上必須由某種商品構成或由某種商品‘予以擔保’,因而貨幣的交換價值或購買力的邏輯根源就是這種商品的交換價值或購買力,而不必考慮其貨幣作用”③的觀點定義為理論上的金屬論。與此相對應,實用上的金屬論則著眼于貨幣政策原則方面,但凡主張“貨幣單位‘應該’牢牢地與一定數量的某種商品聯系在一起,并能與這種商品自由兌換”④的均屬此類,而分別從理論層面和政策原則上否定以上觀點的就是理論上的和實用上的名目論。洛克從金銀因具有相對穩定的內在價值而被用于交易中充當價值的“保證物”的論點推導出的用金銀貴金屬的價值解釋貨幣的購買力的觀點就是典型的理論上的金屬論。約翰·羅把金屬本位制下白銀作為商品的價值和作為貨幣的價值分開討論,則從理論上為反金屬論立場奠定了基礎。根據羅的看法,貨幣的價值由相對于貨幣需求量而言的貨幣供給量決定,也就是說在金屬本位制下白銀貨幣的價值可能會受到來自對白銀作為商品的需求與供給關系變化和來自對白銀作為貨幣的需求與供給關系變化的影響,對于解釋貨幣價值來說只有后一種影響才是有意義的;因此為了維持貨幣價值穩定,至少應該盡可能將前一種影響降到最低限度,就像羅所說的,“如果發行這樣一種貨幣,這種貨幣不具有內在價值,其外在價值不會被輸出,國內對它的需求量也不會減少,則實力和財富就將得到保持,不穩定性就將減少”⑤。按照羅的構想,紙幣因具備發行數量可以輕易進行調整以適應需求量變化的特點,能夠排除貨幣材料本身價值變動對幣值的影響,所以比白銀更適宜于充當不變的價值尺度[18][19]。
貨幣的有用性,或者說貨幣的效力,是基于貨幣可廣泛為人所接受(Lerner,1947)。在實用上的金屬論者看來,貨幣的這種可接受性自然以充當貨幣的貴金屬的實用性為擔保[20]。如果用紙幣代替金屬貨幣,在此過程中的一定時期內決定公眾從主觀上對紙幣的接受程度的一個重要因素將是紙幣對于貴金屬的可自由兌換程度,因為顯而易見的是人們對金銀的價值更有信心,因此如何建立起公眾的信心就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約翰·羅深信這一點,這從他最初受到英格蘭土地銀行計劃的啟發而提出以土地為擔保發行紙幣的建議就可以看出。在他看來,土地作為比白銀價值更穩定的擔保品,顯然更有利于維持公眾對紙幣的信心。可以說這一時期羅的主張實際上與實用上的金屬論者近似。根據Murphy(1991)的研究,在《論貨幣和貿易》面世后的幾年里,約翰·羅的認識開始發生轉變。彼時為滿足英國政府龐大的財政需求而創立的英格蘭銀行與東印度公司被授予經營銀行業與貿易的壟斷特權,條件是以極低的利息接管政府證券,該事件拓寬了羅對于貨幣概念的認識,羅開始思考包括國庫券、匯票乃至公司股份等有價證券充當交易憑證的可行性,并且在這一時期逐漸放棄了土地銀行計劃。[21]French(2009)指出,羅的目標是保持貨幣的價值穩定,防范通貨膨脹,在他看來用于生產性活動的資產恰好能提供儲值的功能,土地是這樣的資產,公司的股份更是如此,且股票本身的可交易性使其適宜用作支付手段。[22]此外,公司資產易于升值的特性也為羅所看中,這里他完全忽視了資產貶值的可能性。在他看來,相較于不生息的金屬貨幣,人們顯然更愿意持有能帶來一定收益的股票,因此股票等資產作為貨幣能否與某種商品(如金銀)自由兌換這個問題本身已經沒太大意義了。從貨幣價值以土地擔保,到資產貨幣化,這一演變歷程反映了羅在貨幣政策原則方面逐漸拋棄了金屬論者的立場。
約翰·羅持貨幣“非中性”的觀點,即承認貨幣對現實經濟的推動作用,這與此后作為主流理論的古典和新古典經濟學把貨幣視為“交易的潤滑劑”“面紗”,否認貨幣作為影響實體經濟的變量的觀點截然不同。這種貨幣非中性思想從約翰·羅對貨幣數量作用于物價水平的機制的討論中體現出來。
在經濟思想史上,約翰·羅較早提出了商品的價值由其供求關系決定的思想。在此之前洛克認為商品的市場價值是由該商品的“數量”與“銷路”的比例決定的,實際上“銷路”說法的隱含意義在于強調銷路作為需求側同商品的產量一樣是一個可以人為控制的變量。約翰·羅沒有認同這一說法,他指出“商品價值的大小,與其說取決于其用處的大小或人們對它的需要程度,不如說取決于相對于需求的商品數量的多寡”⑥。在貴金屬本位制下,商品的價格則分別受到該商品自身和貨幣(或者充當貨幣的貴金屬)的供求關系變化的雙重影響。對于從16 世紀到18 世紀這200 年來蘇格蘭乃至歐洲物價出現大幅上漲這一史稱“價格革命”的事件,羅認為其原因與其說是貨物需求量超過供給量,不如說是貨幣供給量超過需求量,或者至少是貨幣供給量增速大于需求量增速,因為通常大多數貨物“供給量隨著需求量的增減而增減”(也就是說供給有彈性,雖然羅并未明確提出“彈性”的說法),產品市場暫時的供求失衡會得到糾正,長期來看是穩定的,造成價格上漲的主要誘因應歸結為白銀或銀幣數量的突發性增長。羅認為這可以從兩個事實反映出來,第一,相同單位的白銀或銀幣能夠買到的貨物數量不如以前多了;第二,利息率下降了[23]。
按照熊彼特的說法,在金屬本位制下,貴金屬的供求變動對于工業用貴金屬的價值的影響和對于用作貨幣的貴金屬的交換價值的影響是兩回事,例如金幣的交換價值下降引起的物價提高,其直接原因是金幣數量的增加而并非黃金數量的變化,即使黃金數量不變,單位貨幣含金量的增減也會改變商品的價格,因而黃金數量增減與金幣數量變動作用于價格的機理是不同的。理論上的金屬論者往往難以將這二者區分開,因此他們提出的充當貨幣的貴金屬價值和其他商品的價格之間的關聯的理論還不能稱為貨幣數量理論。作為反金屬論者,約翰·羅清楚地認識到,“白銀由于充當貨幣,需求量增加,從而獲得了額外的價值;不過,人們并沒有感覺到其價值的增加,因為供給量的增加也降低了白銀的價值;但是,如果白銀不充當貨幣而供給量增加的話,它的價值本來是會降得更多的。”⑦他指出歐洲“價格革命”的原因是銀幣價值下降而不是白銀價值下降,白銀供給量增加只是銀幣貶值的原因之一。由此可見,約翰·羅是真正的貨幣數量論者。
在開放經濟的前提下,羅認為“商品或貨幣的價值是隨著整個歐洲商品或貨幣的供給或需求的變化而變化”⑧,也就是說商品和貨幣的自由流動使整個歐洲形成了一個共同市場,如果一國商品或貨幣的供給量相對于國內需求量的比例與其他貿易國大致相當,那么該國的物價水平也將與他國趨同,這便是后人所說的“一價定律”。但是如果一國缺少貨幣,相對于需求的貨幣供給量達不到其他國家的水平(假設該國的產出除滿足國內基本消費需求外所剩余的難以應付出口需要,且國內消費水平受到產品數量約束難以提高),則該國國內貨幣價值較高而物價水平低于其他國家。在這種條件下進行貿易,該國就不得不為進口商品支付更高的價格。而且該國受制于貨幣不足,難以雇用更多人手擴大生產規模,以至于雖然該國商品價格低廉,但是沒有能力生產出足夠數量的剩余產品以供出口,這就造成進口數額大于出口,貨幣持續外流,貿易逆差難以扭轉,匯兌始終處于不利的地位,并形成惡性循環,進一步加重匯兌狀況的惡化,而國內因缺乏貨幣只能減少進口并壓低消費和投資需求水平。羅的建議是向這樣的國家提供貨幣以彌補貨幣供給缺口,在此過程中該國的貨幣價值逐漸降低,物價上升直至與他國趨同。羅對于這一貨幣數量作用于物價的機制的解釋,可以結合總需求與總供給的框架來加以理解。
在貨幣供給不足的國家,商人借不到足夠的錢從事貿易,國內產出低下且居民的消費維持在極低的水平,這表示名義投資需求和消費需求無法轉化為有效需求,物價低下就是總需求不足的反映。貨幣供給量的增加將有助于提升總需求水平,進而對價格產生影響。首先,正如羅反復強調的,貿易依賴于貨幣,并且二者是相互依存的關系,無論是增加勞動力雇用,擴大生產規模,生產出更多剩余產品以供出口,還是經營轉運貿易或加工貿易,都需要預先支付貨幣方能開展。貨幣的作用就相當于推動貿易的齒輪。貨幣量的增加使“商人由于借款較容易,利率較低,也就可以較為有利地從事貿易”⑨。貨幣供給的增加通過利率的作用拉動投資需求。實際上,與洛克將利息視作為貨幣所能提供的收入支付的報酬(因而實質上是運用貨幣產生的利潤的一個組成部分)相比,羅并沒有明確地提出一個利息理論,然而有理由認為羅關于利息的性質和作用的認識與洛克類似。比如羅指出,“只要貨幣產生利息,就會被利用,而被利用的貨幣將帶來利潤”⑩,于是利息可以看作為使用貨幣支付的價格,它由相對于貨幣需求量的貨幣供給量決定,這一點可以從羅將利息率的下降作為近二百年來歐洲市場銀幣供給增速超過需求的一個佐證看出來。貨幣供給量增加所導致的利息率的下降將刺激投資行為。
其次,“貨幣越多,雇用的人也越多”?,貨幣數量的增加使需要靠接受救濟為生的無業人口能夠得到雇用,進入勞動力市場,提高了這部分人的收入,也就使這些人以前因收入約束得不到滿足的名義需求轉化為有效需求。盡管存在窮人將增加的收入大部分用于儲蓄因而導致消費需求的提升很有限的可能性。羅認為應當繼續增加發行貨幣,把國外的剩余勞動力也吸引過來,以增加國內的消費需求,并且人口的增加對國家的富強有利無害。
總之,向一個缺少貨幣的經濟體提供貨幣,名義貨幣數量的增加通過利率機制作用于投資需求,進而影響產品市場上的產量從而收入水平,產量的增加將提供更多剩余產品用于出口,使本國從事貿易的條件得到改善,相應地國內市場價格受國際市場供求影響發生調整直至與其他國家趨同。以上就是羅關于貨幣數量通過刺激總需求來影響價格的作用機理的認識。
同包括洛克在內的其他重商主義者相似,約翰·羅主張國家財富的獲得依賴于貿易,而貿易依賴于貨幣,所以“增加貨幣可以增加國家擁有的價值”?,以及“要比其他國家富強,就要比其他國家擁有更多的貨幣”?。羅的貨幣觀點著眼于增進國富,提升國家競爭力,這是一種國家本位思想的體現。
在《論貨幣和貿易》一書中,羅認為“荷蘭之所以會富裕強大,原因之一是其政府很早就保護和獎勵貿易”?,正因為早期荷蘭先于其他國家推行鼓勵自由貿易的各種措施,使它得以迅速積累起大量貨物并貯積了充足的白銀,這就為荷蘭確立起一種先發優勢。仰仗著豐富的銀幣,荷蘭可以以低于他國的價格提供出口商品,藉此擴大貿易順差,贏得匯兌上更有利的地位,促進貿易進一步發展壯大。在《論貨幣和貿易》的成書年代,作為后進國家的蘇格蘭,已經不具備荷蘭發展貿易的外部環境,因此難以像荷蘭一樣建立起足夠的白銀儲備。事實上蘇格蘭經過革命時期的政治動蕩和國內外戰爭,以及此后的英格蘭對法作戰從蘇格蘭持續抽走貴金屬,國內硬幣短缺已經開始被明顯地感覺到,貿易受到嚴重影響,[24]用羅的話說,當時的蘇格蘭“國內貿易少得可憐,國家的經濟得不到發展,原料得不到加工”?,而且對外貿易條件的不利處境又造成白銀持續外流,形成惡性循環。羅的著作旨在幫助蘇格蘭擺脫這一局面。根據羅的看法,缺少貨幣的國家希望通過貿易實現國外白銀的流入顯然是不現實的,因此由國家來“創造”紙幣就有了一定的合理性。[25]
根據羅的“貿易與貨幣相互依存”觀點,來自貿易的需要產生對貨幣的需求,正是“隨著貿易和制造業的發展,對貨幣的需求將不斷增加”?。在增加貨幣供給提高真實產出和收入的同時,隨著貿易的擴大又不斷地創造出對貨幣的需求,這一機制保證了貨幣供給量不至于超出貨幣需求,因此不會產生通貨膨脹的后果。[26](Sophister,1970)該結論的成立依賴于一個重要的前提條件,即經濟處于非充分就業,存在大量閑置勞動力,當貨幣增加刺激投資需求提高時,生產商總能找到可以出賣勞動的人。這是符合當時蘇格蘭的實際狀況的。正如凱恩斯在《通論》中總結的,假設處于失業狀態的資源是同質的因而可以相互替代(這點符合羅的假設前提,因為羅尚未形成資本品的概念,在他看來投入生產的要素只有勞動,且暫不考慮勞動力質的差異的情形),以及存在閑置的可進入邊際成本的生產要素使現行貨幣工資不至于提高,則貨幣數量論就可表述為“只要存在著失業現象,就業量會和貨幣數量作出相同比例的改變;而當充分就業存在時,價格水平會和貨幣數量作出相同比例的改變”?。[27]
約翰·羅的以土地價值為擔保發行紙幣的建議并未被蘇格蘭議會采納,然而此后在法國他找到了支持其兜售其貨幣理論和政策主張的人。18世紀初的法國與蘇格蘭相似,也面臨著貨幣緊缺的問題,此外受連年戰爭的影響政府深陷巨額債
務的泥潭,財政上舉步維艱。[28][29]在這一雙重困境下,約翰·羅主持創立的通用銀行應運而生,旨在發行可兌換金銀的銀行券為國家提供貨幣,同時國王按其投入銀行的股份獲得的收益可以幫助其支付政府開支,緩解債務,此舉是將財政與貨幣政策統一起來。羅建議運用國家力量強制儲戶接受紙幣并用紙幣交稅,使紙幣在國內大范圍推行開來。因為銀行券的發行數量是根據約翰·羅對流通中實際需要的貨幣數量的推測而定的,所以起初并未發生貨幣過剩和物價上漲,一度在公眾之中樹立了良好的信用。盡管如此,新政策實行一段時間后,法國政府仍有相當數量的債務以年金和政府公債等形式存在,為了更迅速地解決政府債務問題,推進自己的經濟計劃,羅需要其他工具來進一步降低利率,刺激總需求。他效法英國政府之于英格蘭銀行與東印度公司的做法,建議法國政府向西方公司(后兼并印度公司成為密西西比公司)授予經營殖民地貿易的特許權,代價是以極低的利率將政府債務轉變為公司股份,具體來說就是規定西方公司發行的股票只能以政府公債來購買。此后,由通用銀行轉變而來的皇家銀行不斷增加銀行券發行,與羅的一系列措施(比如制定新股的購買規則以及推出各項新權益的同時人為制造緊迫感吸引投資者入股等)相結合共同推動密西西比公司股價瘋漲,由此引發全社會投資風潮。與此同時,銀行券的繼續發行不斷滿足投資者的入股需求,貨幣供給的擴張與股價上漲相互刺激,為政府債務的償付籌集到更多資金。最終公司的收入不足以支付高額股息,泡沫破滅。羅的計劃從發起到失敗,總共經歷了不到五年時間。“密西西比泡沫”的成因,或可以歸結為羅的債務管理政策的需要,當代學者更多地認為倘若不是羅的急于求成心理和被眼前的成果沖昏了頭腦而連續地增發紙幣,歷史很可能就會是另外一種走向了。法國銀行計劃的破產和“密西西比泡沫”的災難性后果與約翰·羅貨幣學說本身的理論價值應該分開看待,正如熊彼特認為羅的銀行計劃及其實踐賦予了其學說更多的意義,“在所有這一切的背后,有一個宏偉的計劃,事實上正在成功之路上前進:就是通過控制和改革把法國的整個國民經濟引向新水平。”?
“反金屬論”的貨幣觀和貨幣“非中性”的認識,是約翰·羅的兩個重要的貨幣理論貢獻。以此為基礎,體現在《論貨幣和貿易》一書以及其后約翰·羅在法國一系列貨幣改革實踐中的貨幣體系構想,被認為實際上與現代各國中央銀行通過在公開市場買賣政府債券和其他資產的方式提供法定不兌換紙幣(fiat money)的做法相類似(Salerno,1991)。對于既存的貨幣系統運作模式,不同理論派別從各自的視角出發進行解讀,最后反映到政策結論上通常是大相徑庭。與主流觀點強調貨幣中性和貨幣外生,在此基礎上宣揚中央銀行通過控制貨幣供給影響貨幣存量來達到保持幣值穩定、防止通貨膨脹的目標不同,后凱恩斯主義者提出的現代貨幣理論堅持國定貨幣或者說“稅收驅動貨幣”的觀點,稅收被賦予了創造公眾對貨幣的需求的意義,政府債券的發行也就被解讀為旨在使公眾用有息的資產替代無息的貨幣,以此調整公眾持有的貨幣和政府債券數量并影響利率水平,因此現代貨幣理論更為強調財政政策對于保持幣值穩定的意義,主張貨幣政策需與財政政策相配合。現代貨幣理論的基本觀點承襲自凱恩斯的貨幣學說,而凱恩斯的國家貨幣思想以及貨幣非中性和內生性觀點,在相當程度上可以找到約翰·羅貨幣學說的影子。
在《論貨幣和貿易》中,約翰·羅曾提出過關于貨幣本質的重要論斷,“貨幣并不是用來換取商品的,而是用來充當商品交換的價值尺度”?;“是據以交換貨物和用來支付契約的價值”?。羅強調的是貨幣作為交易憑證的特性,結合貨幣的起源討論這一問題,如前所述,約翰·羅認為貨幣的出現晚于市場交換活動,最初是為了應付交易過程中價值給付以及延期支付的需要而從其他商品當中獨立出來的、能夠滿足某些特殊要求的一類商品。這種關于貨幣起源的認識被主流貨幣理論接受,進而演變為貨幣作為旨在使交易成本最小化的一種制度安排的觀點。自然地在主流學說看來貨幣只是市場交易活動的“潤滑劑”,它不具有特殊的性質因而不會對真實經濟活動產生影響,而貨幣數量論無非就是一般商品與貨幣之間的交換比率隨著貨幣本身數量增減而發生的變化,并不涉及其他變量。也就是說,貨幣是“中性”的。然而在約翰·羅看來,貨幣能夠充當價值的表征物與貨幣材質無關,因而從邏輯上講貨幣并不必然與某種特定的商品掛鉤;另一方面羅并沒有由貨幣的市場交易起源說推出貨幣中性的結論。綜觀約翰·羅的貨幣學說和其貨幣改革計劃,可以看出羅對于貨幣本質問題的“應然”的理解和他關于該問題“實然”的認知并不統一,其中后者很大程度上受到當時理論界通行看法的影響,而與前者相關的,特別是他的貨幣發行建議與實踐中包含的一些獨創性的觀點,為后世包括后凱恩斯主義在內的非主流貨幣觀提供了藍本[30]。
從約翰·羅在論證他的土地銀行計劃時提出的一個模擬現實的情形可一窺羅關于貨幣本質的另一種視角的解釋。羅假設存在這樣一個自給自足的獨立經濟體(一個島嶼),它由島嶼所有者、若干從事農業生產的佃農,以及若干靠施舍生活的窮人和懶人三部分人構成,這些人形成一個剩余勞動力儲備。該經濟體起初沒有貨幣,佃農以其自身勞動產品向島嶼所有者繳納地租并與其他人進行物物交換以滿足生活所需,不存在制造業,用每年剩余的農產品換取外國的制成品,剛好能滿足當年消費需要而沒有儲備。如果向該經濟體引入貨幣,具體來說,由島嶼所有者發行紙幣(例如通過以土地價值作為擔保的方式)雇用包括窮人、懶人在內的無事可干者從事制造業生產,并規定佃農只準以島嶼所有者發行的紙幣來繳納地租,于是就形成一個紙幣的循環并因此構筑起一系列新的經濟關系模式:島嶼所有者發行紙幣支付工人的工資,工人用紙幣向佃農購買農產品滿足生活所需,佃農用出售農產品換得的紙幣繳納地租。這一過程降低了島上的失業率,使制造業得到發展,消費品產量增加,所有人的福利都有所提高。該事例暗含了這樣的思想,即貨幣之所以成為貨幣,與其背后的社會因素密不可分,特別是國家的力量在貨幣的形成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表現在該例中就是處于國家統治者地位上的島嶼所有者強制佃農用他獨家發行的紙幣交租,從而創造出佃農對紙幣的需求,佃農愿意接受工人用紙幣作為交易憑證交換他們手中的產品,使紙幣進入流通領域。國家對紙幣的“創造”過程經常被主流貨幣理論忽視,但卻在國定貨幣學說中得到發揚。
貨幣國定論建立在對貨幣起源和本質的不同于主流貨幣理論的解釋上,主張將貨幣分析放置于特定的社會與制度情境之下[31]。早期的貨幣國定論或者說“國家貨幣學說”,由德國新歷史學派經濟學家克納普(Georg Friedrich Knapp)于20世紀初提出。克納普反對作為主流理論的“金屬貨幣論”(Mentallism)所提倡的關于貨幣價值來自從其他商品中獨立出來充當交易憑證的貴金屬的價值的觀點,認為這種觀點割裂了貨幣體系與國家之間的聯系,因而是荒謬的,且貨幣的出現晚于原始市場交換活動的說法并不能為貨幣起源的歷史所支持。基于對歷史的考察,克納普提出貨幣產生于債務清償的需要,當牽涉到契約履行的問題時就不可避免地要引入法律和制度因素。債務的償付應按債務包含的單位價值量來履行,最初的債務支付手段并不固定于某種貨物上,這時就需要國家依靠自身權威指定某一價值承擔者,貨幣就是作為債務價值的表征物或者說記賬單位出現的。充當價值表征的貨幣可以完全是符號意義上的,與具體用作貨幣的材料無關,它是國家意志的體現。這種觀點為凱恩斯所繼承,表現在《貨幣論》開篇對“計算貨幣”和“貨幣”概念的區分。根據凱恩斯的論述,當國家的力量運用于符合計算貨幣的貨幣物的指定時,就進入了國定貨幣時代。在克納普和凱恩斯的觀點中,貨幣的本質表現為一種債權債務關系,而交易媒介職能則是其后衍生出來的。此后,極端的凱恩斯主義者勒納(Abba Lerner)復興了貨幣國定論。勒納認為,貨幣的“可接受性”是貨幣的效力所在,這種可接受性在特定情況下建立在貨幣轉化為金銀的可能性上,然而當現代國家能夠以國家的絕對權威為擔保使某種事物被人們一致接受成為貨幣時,貨幣與金銀的相互轉化便失去必要性。這種狀態是通過國家承諾愿意接受用被選作貨幣的事物來繳納的賦稅和其他債務實現的,進而政府可通過命令或稅收的手段調節人們手中的貨幣數量,便能達到控制經濟中支出水平的目的(Lerner,1947)。以Wray 為代表的一批后凱恩斯主義者在綜合以上學說的基礎上提出了現代貨幣理論。
現代貨幣理論包含兩個理論前提,即國家擁有征稅權,以及國家可以指定公眾以何種物品交稅,由此貨幣便作為由國家提供并被國家接受的可用于交稅的物品,經由國家權力強制確立下來。公眾需要用政府壟斷發行的貨幣交稅,這形成了對貨幣的需求,也成為貨幣價值的基礎;政府則可以用自己提供的貨幣買到任何東西,征稅實質上成為從私人部門向公共部門轉移資源的手段。貨幣作為國家的創造物的政策含義在于,政府可以通過設定公眾獲取貨幣的條件來影響貨幣的價值(Wray,1998)。
約翰·羅在《論貨幣和貿易》中強調,貿易和貨幣是“相互依賴”“互為因果”的,二者均對對方有著直接影響。關于貿易依賴于貨幣的提法,如前所述,是羅的貨幣非中性立場的體現,這種觀點為后來的古典主義和新古典主義者忽視,又在凱恩斯的學說中得到復興。正如姚開建、楊玉生(2013)所說,經濟學中貨幣理論的演進歷史就是宣揚貨幣對經濟發展具有推動作用的貨幣非中性觀點與它的反對觀點之間“相克的歷史”。[32]后凱恩斯主義者也繼承了這種觀點,例如明斯基等人提出的資產負債表分析方法承認名義變量對實體經濟變量和金融穩定性的影響,就是基于貨幣非中性思想(張曉晶,劉磊,2019)。另一方面,貨幣依賴于貿易,對貨幣的需求來自貿易以及制造業的發展,這反映了羅的貨幣內生性思想。按照Wray(1998)的說法,內生性貨幣理論包含兩個基本觀點,即貨幣供給的擴張與貨幣需求相適應,以及中央銀行無法直接決定貨幣數量。從約翰·羅的土地銀行構想中隸屬于議會的貨幣當局按照現實經濟中貨幣需求的變化調整紙幣發行量的主張,到“密西西比泡沫”期間羅通過一系列手段刺激公眾的投資熱情以創造出對貨幣的需求的做法,無不體現出貨幣內生性的原則。
主流“金屬貨幣論”觀點堅持貨幣中性的同時否認現實經濟變量的變化對貨幣數量的影響,即貨幣是外生變量。在主流觀點看來,貨幣數量可以直接由中央銀行控制,由于紙幣的價值必須由貴金屬價值擔保,中央銀行可能會發行超過其貴金屬儲備限度的紙幣而引發通貨膨脹,因此制定嚴格的貨幣政策規則確保央行的紙幣發行數量與金銀貨幣相一致就很有必要。內生貨幣論者對貨幣外生觀點的批評中最有代表性的是19 世紀中期以圖克、富拉頓等人為代表的銀行學派與通貨學派之間的論爭。針對通貨學派把當時的銀行業危機歸因于銀行券超發,銀行學派認為銀行券的數量只與貿易的需要有關,只要銀行券是可兌換的,就不存在銀行券過度發行的問題,這是因為如果實際需求不變,中央銀行增發的銀行券可能只是進入持有者的儲蓄中,并不會進入實際流通領域,所以與其說貨幣供給過剩是銀行業危機的原因毋寧說現實經濟運行的結果(賈根良,何增平,2018)[33]。根據銀行學派的看法,中央銀行運用貨幣政策難以直接影響流通中的貨幣數量。其后凱恩斯也提出過“貨幣需求決定供給”的觀點,然而并不否認中央銀行對貨幣供給的調節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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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幣國定學說同樣強調貨幣的內生性。在貨幣國定學說看來,國家雖然可以定義貨幣,但是決定不了流通中的名義貨幣數量,它只能控制貨幣的發行規模(Wray,1998),這是通過財政政策而非貨幣政策實現的,后者的作用主要表現在影響短期利率等方面。勒納提出的“功能性財政”主張,成為現代貨幣理論的指導性原則。勒納建議用相機抉擇的財政政策取代傳統的預算平衡財政,以服務于維持幣值穩定和降低失業率的雙重目標。具體來說,政府財政的首要職責在于調整政府購買貨物和服務的總支出,使其維持在能夠按現行價格購買到全部產品的水平上,高出這個水平就意味著通貨膨脹,低于這個水平就存在失業。在前一種情況下政府應當增加稅收,面對后一種情況則應當擴大政府開支。其次,政府的借債應當以調節公眾持有的貨幣與政府債券的相對數量從而使利率能夠保持在適宜的投資水平上為準則。此外,必要時加印或銷毀貨幣等手段也是可以選擇的。(Lerner,1943)[34]與貨幣國定論關于“稅收的功能在于創造貨幣需求”的觀點相適應,財政政策手段就成了維持貨幣價值穩定的首選。
根據現代貨幣理論,政府支出相當于為公眾的納稅融資,因為居民有儲蓄傾向,所以政府要提供多于納稅額的貨幣數量。也就是說政府財政赤字是常態,而政府盈余則會降低居民的凈儲蓄,帶來通貨緊縮的壓力。失業是與政府赤字不足聯系在一起的,在現代貨幣理論看來,非自愿失業的存在是政府財政政策所容納的實際凈儲蓄無法滿足私人對持有凈金融資產的需求所致,因此解決就業問題應當依靠政府擴大開支。現代貨幣理論提出了最后雇傭者計劃,旨在同時消除失業和通貨膨脹。按照該計劃,只要經濟中存在非自愿失業,政府就應當通過債務融資向有能力且愿意工作的失業者提供就業崗位。同時政府可以確立一個雇用勞動者的固定的工資水平基準,這將使其他商品的相對價格都能根據這一勞動力價格基準得到確定,由此保證了貨幣購買力的穩定。該計劃能夠發揮逆周期調節的功能,在經濟蕭條、就業不足時,政府為增加雇用勞動者擴大開支,有助于對抗通縮的壓力;相反,在經濟繁榮時,私人部門存在旺盛的勞動需求,有能力提供比政府部門更高的勞動工資,吸引作為最后雇傭者的勞動者轉移出政府提供的崗位,相應地政府開支縮減,有助于防范通脹風險。能夠看出,前面所說的約翰·羅闡述其紙幣計劃時提出的島嶼經濟體的模擬假設中,島嶼所有者用自己發行的貨幣雇用無事可干的人從事制造業生產,其中包含的政府通過擴大開支解決就業問題的思路,與最后雇傭者計劃的基本主張本質上極為相似。
約翰·羅貨幣理論的基礎在于“財富來自貿易,貿易依賴于貨幣”這一帶有鮮明重商主義時代特征的命題,他的標新立異之處首先表現在對金屬貨幣論的背離。從較早的放棄白銀貨幣轉而以土地價值為擔保發行紙幣的建議,到后來法國皇家銀行的銀行券發行與密西西比公司股票價格相互刺激的一系列實踐,羅在貨幣政策原則方面的轉變為其后的國家貨幣學說留下了一定的思想遺產。國定貨幣論從債權債務關系的角度定義貨幣的本質,在貨幣分析中引入國家和制度因素,用國家通過權力強制指定法幣成為納稅物的能力作為貨幣可接受性的保證來解釋法定不可兌換貨幣的形成,相當于在約翰·羅反金屬論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在國定貨幣學說看來,現代國家政府可以憑借主權地位和力量創造出貨幣來為自己的支出融資,這意味著政府的支出不必面臨融資可獲得性的約束,政府的這種地位有助于為了公共利益調動各種資源。約翰·羅的這一思路為我國實施主權信貸、破除美元霸權以促進國內經濟發展提供了理論支撐(李黎力,賈根良,2012)。
從經濟分析的角度來看,約翰·羅貨幣理論的鮮明特點在于強調貨幣與現實經濟的雙向影響,一方面他對貨幣數量論的理解沒有停留在單純描述貨幣供求比例與物價在數量上的此消彼長關系,而是深入探討貨幣供給狀況的改善對總需求的刺激作用;另一方面他堅持貨幣的供給量應與來自現實經濟的需求相適應。起初羅基于對銀行業的長期觀察提出部分儲備銀行作為提供貨幣手段的優越性,然而實際上羅的貨幣發行計劃的出發點和落腳點終歸還是政府。在法國銀行改革實踐中,皇家銀行從一開始就從屬于國王,旨在為解決政府債務問題提供融資幫助。羅將政府公債與殖民地風險事業經營公司的股份綁定,并以此為擔保來擴大銀行券發行的做法雖然本身帶有投機性質并最終釀成惡果,然而單從政策選擇層面來看,羅對于財政政策與貨幣政策的配合使用也不無明智之處(按照Murphy 的說法,羅最終為了債務管理政策犧牲掉了貨幣政策,這是因為羅認為貨幣政策只有在財政健康的條件下才能有效發揮作用)。現代貨幣理論秉承了貨幣非中性和貨幣內生性的觀點,反對傳統理論提倡的貨幣政策對于實現長期經濟目標的作用,認為中央銀行本身從來沒有也根本無法運用貨幣政策工具控制貨幣數量,財政政策才直接與貨幣發行數量有關,貨幣政策必須與財政政策協調配合。[35]現今在持續的經濟下行態勢下,貨幣政策發揮作用的空間日益有限,現代貨幣理論關于相機抉擇的財政政策作為抵御通貨膨脹和降低失業率的手段的見解,無疑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面對現實問題的復雜性,如何進一步推進財政與貨幣政策的協調,是我們在宏觀經濟政策實踐中需要總結和思考的。
注釋
①[英]凱恩斯.貨幣論(上卷)[M].何瑞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8.
②[英]約翰·羅.論貨幣和貿易兼向國家供應貨幣的建議[M].朱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2.
③④[美]約瑟夫·熊彼特.經濟分析史(第一卷)[M].朱泱,孫鴻敞,李宏,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444.
⑥[英]約翰·羅.論貨幣和貿易兼向國家供應貨幣的建議[M].朱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1.
⑦[英]約翰·羅.論貨幣和貿易兼向國家供應貨幣的建議[M].朱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53.
⑧[英]約翰·羅.論貨幣和貿易兼向國家供應貨幣的建議[M].朱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54.
⑨[英]約翰·羅.論貨幣和貿易兼向國家供應貨幣的建議[M].朱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13.
⑩??[英]約翰·羅.論貨幣和貿易兼向國家供應貨幣的建議[M].朱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8.
?[英]約翰·羅.論貨幣和貿易兼向國家供應貨幣的建議[M].朱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43.
?[英]約翰·羅.論貨幣和貿易兼向國家供應貨幣的建議[M].朱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80.
?[英]約翰·羅.論貨幣和貿易兼向國家供應貨幣的建議[M].朱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13.
?[英]約翰·羅.論貨幣和貿易兼向國家供應貨幣的建議[M].朱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85.
?[英]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重譯本)[M].高鴻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307.
?[美]約瑟夫·熊彼特.經濟分析史(第一卷)[M].朱泱,孫鴻敞,李宏,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495.
?[英]約翰·羅.論貨幣和貿易兼向國家供應貨幣的建議[M].朱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73.
?[英]約翰·羅.論貨幣和貿易兼向國家供應貨幣的建議[M].朱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