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孫中山社會主義思想異同析論

蔡雙全

(廣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1)

清末，以公平、正義、平等為核心價值的社會主義思想學說傳入中國后，迅速成為一種廣為流行的社會思潮。梁啟超、孫中山都是在中國最早介紹、研究和傳播社會主義的先驅，他們的思想主張集中代表了中國共產黨成立前中國人關于社會主義之認識的最高水平，對中國社會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1)目前，將梁啟超與孫中山的社會主義思想進行比較研究的成果尚未出現，以往研究二人這種思想多屬于分別論述，或以一人為主順帶涉及另一人。相關論著主要有：楊旭民：《孫中山的社會主義觀與三大政策》，《人文雜志》1995年第2期；顏加珍：《孫中山的民生主義體現了現代化與社會主義的統一》，《科學社會主義》2011年第5期；應學犁：《梁啟超在二十年代初社會主義問題爭論中的角色》，《南京大學學報》1995年第2期；劉圣宜：《論梁啟超的社會主義觀》，《華南師范大學學報》1996年第2期；梁景和：《梁啟超的社會主義學說》，《首都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4期；胡繩：《孫中山和他的時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楊奎松、董大偉：《海市蜃樓與大漠綠洲——中國近代社會主義思潮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高軍等：《五四運動前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介紹與傳播》，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因此，辨析梁、孫二人社會主義思想的異同，不僅有助于把握改良派和革命派在思想觀念上既統一又對立的辯證關系，理解和認識社會主義早期傳播史的概貌及其基本特征，而且還會對當今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提供某種有益啟示。

一、梁啟超、孫中山社會主義思想的相同之處

梁、孫二人有選擇地吸收、借鑒和利用社會主義思想資源，都是為救國救民的政治服務，因而他們的思想主張必然會呈現出頗多相同之處。

(一)梁、孫都將社會主義視為中國古代所固有的一種思想主張

雖然社會主義思潮純粹是西方社會工業化的特有產物，但梁、孫卻都將其與中國傳統思想進行簡單比附。1902年，梁啟超在評價康有為的大同思想時指出，康氏哲學屬于“社會主義派哲學”，其思想主張“與之暗合者甚多”(2)梁啟超：《南海康先生傳》，《梁啟超全集》第2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89頁。。1904年，他在《中國之社會主義》中指出，社會主義“最要之義”不過是“土地歸公”和“資本歸公”，而“專以勞力為百物價值之原[源]泉”，“麥喀士(今譯馬克思——引者)曰：現今之經濟社會，實少數人掠奪多數人之土地而組成之者也”，所有這些思想都屬于“中國固夙有之”。文中他還作了中外古今對比，認為北宋蘇洵抨擊田主不勞而富強、耕者卻“窮餓而無告”的言論，與1866年萬國勞力黨同盟的宣言書聲氣相投；中國古代的井田制與社會主義是“同一落腳點”(3)梁啟超：《自由書·中國之社會主義》，《梁啟超全集》第2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92頁。。1918年，梁啟超在《歐游心影錄》中指出，社會主義的精神“不是外來的，原是我固有的。孔子講的‘均無貧，和無寡’，孟子講的‘恒產恒心’，就是這主義精神的論據”(4)梁啟超：《新大陸游記》，《梁啟超全集》第4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984、1145頁。。直到1922年，他仍認為社會主義在中國“最少亦必為率先發明者之一”，斷言“孔、墨、孟、荀、商、韓以至許行、白圭之徒”等先秦哲學家的言論“殆無一不帶有社會主義色彩”(5)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梁啟超全集》第1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604—3605頁。。

在構建三民主義思想學說時，孫中山曾大量吸收了社會主義的思想元素，明確表示“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6)孫中山：《民生主義》，《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55、394頁。。1912年，他在上海中國社會黨本部發表演講時說：“井田之制，即均產主義之濫觴；而累世同居，又共產主義之嚆矢，足見我國人民之腦際，久蘊蓄社會主義之精神”(7)孫中山：《在上海中國社會黨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07、523頁。。在演講中，他還斷定民生主義就是儒家的大同思想，是為了建設“幼有所教，老有所養，分業操作，各得其所”的“社會主義之國家”(8)孫中山：《在上海中國社會黨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07、523頁。。1923年，孫中山在談到民生主義時又說：“中國幾千年以前，便老早有行過了這項主義的。像周朝所行的井田制度，漢朝王芥[莽]想行井田方法，宋朝王安石所行的新法，都是民生主義的事實”(9)孫中山：《在廣州歡宴各軍將領會上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8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72頁。。1924年8月，他再次指出革命黨的目的就是要實現“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的社會，而三民主義就是“國家是人民所共有，政治是人民所共管，利益是人民所共享”，這就是“孔子所希望之大同世界”(10)孫中山：《民生主義》，《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55、394頁。。

(二)梁、孫都認為社會主義是資本主義競爭和壟斷的必然產物

1902年，梁啟超從經濟思想史的角度闡述社會主義興起的社會根源，認為在西方，“自斯密亞丹(今譯亞當·斯密——引者)出，更取自由政策，發揮而光大之”，而經濟上自由競爭的必然趨勢就是“富者益富，貧者益貧”，于是社會主義遂蓬勃興起，由此他預言，社會主義“必將磅礴于二十世紀”(11)梁啟超：《自由書·干涉與放任》，《梁啟超全集》第2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83頁。。1903年，梁啟超在研究了資本主義經濟運行的基本規律后指出，歐美諸國“小資本家力不克任，相次倒閉，弱肉強食，兼并盛行，于是生計界之秩序破壞，勞力者往往忽失糊口之路，勢亦不得不乞憐于彼之能堪劇爭之大資本家，故大資本家從而壟斷焉”。由于各行各業都形成了這種壟斷組織托拉斯，“此近世貧富兩級之人，所以日日沖突，而社會問題所由起也”，他于是斷言：“社會主義者，自由競爭反動之結果”(12)梁啟超：《二十世紀之巨靈托辣斯》，《梁啟超全集》第4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100頁。。同年，梁啟超在考察北美時目睹了貧富不均的社會狀況，即占全美1%人口的“富族階級”竟占有70%的財富，他由此感嘆道：“吾觀于紐約之貧民窟，而深嘆社會主義之萬不可以已也。”(13)梁啟超：《新大陸游記》，《梁啟超全集》第4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984、1145頁。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梁啟超在考察了西歐諸國政治、經濟和社會狀況后仍堅持認為，西方貧富階級的“大鴻溝”固然是“由機器發明，生產力集中”演變而來，但同時也是由于“生計上自由主義成了金科玉律，自由競爭的結果”(14)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梁啟超全集》第10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972頁。。

1921年6月，孫中山在詳細考察了資本主義發展史后指出，自大機器發明以來，“有機器則經濟上之競爭優勝，而富者愈富；無機器則經濟上之競爭劣敗，而貧者愈貧。迨至人民貧富相差懸殊，而社會主義遂應勢而起”(15)孫中山：《在廣東省第五次教育大會上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5卷，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61頁。。與梁啟超一樣，孫中山也研究了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中所產生的壟斷現象，指出在煤油、鋼鐵、鐵路運輸、農產等各行業，托拉斯“故意操縱，肆力吞并。小商知力之不敵，惟有拱手退讓，所有生產厚利，皆為大資本壟斷”，因而托拉斯一出現，就“幾幾有左右全世界經濟之勢力”(16)孫中山：《在上海中國社會黨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19—520、517頁。。他認為，西歐各國社會主義者針對西方社會存在的這種現象，都提倡“均產”之說，希望“使世界人類同立于平等之地位，富則同富，樂則同樂”(17)孫中山：《在上海中國社會黨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19—520、517頁。。

(三)梁、孫都推崇社會主義，但又認定它在當時中國不可實行

素以“流質易變”著稱的梁啟超對馬克思主義及其信徒卻是贊譽有加。1902年，他將馬克思主義與達爾文的進化論、亞當·斯密的經濟理論和盧梭的民權說相提并論，推崇它們都在人類歷史上產生過深遠影響。他說：“今之德國有最占勢力之二大思想，一曰麥喀士之社會主義，二曰尼志埃(今譯尼采——引者)之個人主義。麥喀士謂今日社會之弊在多數之弱者為少數之強者所壓伏。”文中他還稱頌馬克思為德國社會主義運動的“泰斗”(18)梁啟超：《進化論革命者頡德之學說》，《梁啟超全集》第4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029頁。。1903年，梁啟超在游歷北美時曾接觸過許多社會主義信徒，感慨道：“吾所見社會主義黨員，……其于麥喀士之著書，崇拜之，信奉之，如耶穌教人信新舊約然。”(19)梁啟超：《新大陸游記》，《梁啟超全集》第4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146頁。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后，社會主義就成為了世界上最時髦、最流行的一種學說，在中國的傳播和宣傳也愈加廣泛和深入。1918年，梁啟超盛贊：“講到國民生計上，社會主義自然是現代最有價值的學說。”(20)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梁啟超全集》第10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984、2969—2977、2984、2984頁。他感嘆，俄國的過激派列寧政府雖然被各國時髦政治家“日日詛咒他夭折”，而現在已經存在兩年，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不倒翁”，蘇俄十月革命“將來歷史價值，最少也不在法國大革命之下”(21)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梁啟超全集》第10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984、2969—2977、2984、2984頁。。對于無產階級領袖列寧，梁啟超推崇他具有“刻苦”和“忠于主義”的偉大精神，其人格“最足以感化人”(22)梁啟超：《在中國公學之演說》，《申報》1920年3月15日。。

梁啟超盡管斷定社會主義在歐美諸國是一種“救時良藥”(23)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梁啟超全集》第10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984、2969—2977、2984、2984頁。，但又認定其在當時的中國萬不可行，“即行亦在千數百年后”(24)梁啟超：《開明專制論》，《梁啟超全集》第5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473頁。。他始終認為，一個社會要實行某種主義并非僅僅是由其根本宗旨、基本理論和實行方法等因素所決定，而必須取決于本國所具有的經濟社會條件。早在1902年，梁啟超就指出，若就純經濟理論而言，經濟上的干涉主義和放任主義都是一種“顛簸不破”的學理，而在實行時卻應“各隨其地，各隨其時”，實質上主張“干涉主義”的社會主義也不例外(25)梁啟超：《自由書·干涉與放任》，《梁啟超全集》第2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83頁。。直到晚年，他仍堅持“根本不相信‘萬應靈藥式’的什么什么主義，可以適用于任何國家。政治原理可以有世界性，政治問題及政策，只是國別的，不會有世界性”(26)梁啟超：《國之保護及獎勵(節錄)》，李華興：《梁啟超選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61—862頁。。梁啟超明確指出，歐美諸國之所以會發生社會主義及其運動，是由于工業革命孕育出來的，而當時中國因為產業極端落后，并不具備實行社會主義的現實條件——諸如生產力高度發達、資本集中以及具有組織與訓練的無產階級等等，因而社會主義若悉數搬來，便是“搔不著癢處”(27)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梁啟超全集》第10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984、2969—2977、2984、2984頁。。他說：“以社會主義運動之立場而論，欲此主義之傳播與實現，不能不以勞動階級為運動之主體，勞動階級不存在之國家，欲社會主義之實現，其道無由。”這里他所謂的“勞動階級”，是指“在新式企業組織之下傭工為活的人”。在梁啟超看來，中國的當務之急就是振興實業，這是實行“社會主義運動不可逾越之階段”(28)梁啟超：《復張東蓀書論社會主義運動》，《梁啟超全集》第1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331—3332頁。。恩格斯曾指出：“現代社會主義力圖實現的變革，簡言之就是無產階級戰勝資產階級，以及通過消滅任何階級差別來建立新的社會組織”，而這種發展到“很高的階段”的生產力，“只有在資產階級手中才達到”，所以，“資產階級正如無產階級本身一樣，也是社會主義革命的一個先決條件”(29)《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16頁。。可見，梁啟超這種只有無產階級發展壯大才有社會主義運動的思想具有相當的合理性和針對性。

一直宣稱自己是“中國社會主義者”的孫中山，對馬克思主義領袖及其思想學說同樣十分贊賞。1905年5月，孫中山曾拜訪了總部設在布魯塞爾的第二國際書記處，聲稱他所領導的革命黨“要在將來建立沒有任何過渡的新社會”，從而使“中世紀的生產方式將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的生產階段，而工人不必經受被資本家剝削的痛苦”(30)孫中山：《旅歐中國留學生盟書及聯系暗號(附：訪問國際社會黨執行局的談話報道)》，《孫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73頁。。1912年10月，他又指出，由于歐美當時流行著形形色色的社會主義思潮，導致“真正純粹之社會主義，遂湮沒云霧之中”，而馬克思30多年來苦心孤詣地研究資本問題，著成煌煌巨著《資本論》一書，方為社會主義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從此，原本“無條理”的社會主義遂成為了一種“有統系”的學說(31)孫中山：《在上海中國社會黨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06頁。。此后，孫中山在開辟系列講座專門宣講三民主義時，推崇馬克思的學說“集幾千年來人類思想的大成。所以他的學說一出來之后，便舉世風從，各國學者都是信仰他，都是跟住他走”(32)孫中山：《民生主義》，《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62、360、365、369、372、392頁。。不僅如此，與之前“烏托邦派”在闡述社會主義流于“陳義甚高”有所不同，馬克思則是“從事實與歷史方面”，“原原本本把社會問題的經濟變遷，闡發無遺”(33)孫中山：《民生主義》，《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62、360、365、369、372、392頁。。

孫中山雖然宣稱他“很崇拜馬克思的學問”，但同時也清醒地認識到社會主義并不適合經濟極端落后的中國。1923年1月，他在《孫文越飛聯合宣言》中公開聲明：“共產組織，甚至蘇維埃制度，事實均不能引用于中國”(34)孫中山：《孫文越飛聯合宣言》，《孫中山全集》第7卷，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1—52頁。。在社會價值觀上，孫中山始終堅持民生史觀，斷定“人類求解決生存問題”才是社會進化的定律(35)孫中山：《民生主義》，《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62、360、365、369、372、392頁。。孫中山在考察了歐美諸國幾十年來社會經濟政策的變化后，斷定資本家同工人階級的利益可相協調，資本主義具有一定的自我改良和自我調節的能力。他觀察到，歐美各國近幾十年由于采取了“社會與工業之改良”“運輸與交通收歸公有”和“直接征稅與分配之社會化”等一系列政策措施，從而調和了勞資沖突。在這種新制度下，社會之所以有進化，是由于“社會上大多數的經濟(利益)相調和，不是由于社會上大多數的經濟利益有沖突。社會上大多數的經濟利益相調和，就是為大多數謀利益”，因此他認為，“階級戰爭不是社會進化的原因”，而只是社會進化過程中所發生的一種“病癥”(36)孫中山：《民生主義》，《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62、360、365、369、372、392頁。，而“馬克思認定階級戰爭才是社會進步的原因，這便是倒果為因”(37)孫中山：《民生主義》，《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62、360、365、369、372、392頁。。與梁啟超一樣，孫中山也認為中國的當務之急是振興實業而不是倡導階級斗爭。他說：“中國今是患貧，不是患不均。在不均的社會，當然可以用馬克思的辦法，提倡階級戰爭去打平他；但在中國實業尚未發達的時候，馬克思的階級戰爭、無產專制便用不著。所以我們今日師馬克思之意則可，用馬克思之法則不可。”(38)孫中山：《民生主義》，《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62、360、365、369、372、392頁。

二、梁啟超、孫中山社會主義思想的差異之處

梁啟超、孫中山由于考察、研究和思考社會主義的角度和側重點不同，其思想主張也必然不盡相同。

(一)梁氏重在從經濟上闡述社會主義，孫氏則更多體現出謀求絕大多數人福祉的道德色彩

社會主義盡管是一種流派眾多、內容龐雜的理論體系，但它首先是一種經濟上追求平等的思想。1907年，梁啟超開始有意地從社會經濟發展史的角度來闡述社會主義興起的根源。他說：“世界之問題亦多矣，而最大者宜莫如經濟問題。經濟問題之內容亦多矣，而今日世界各國之最苦于解決者，尤莫如其中之分配問題。坐是之故，而有所謂社會主義者興。”文中他還感嘆社會主義“條理復雜，含義奧衍，非稍通經濟原理者，莫能深知其意”(39)梁啟超：《社會主義論序》，《梁啟超全集》第6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701頁。。1910年，梁啟超指出，為了防止商業上“自由放任過甚”而引起的少數豪強獨占經濟利益，社會主義學說遂主張“欲盡禁商業之自由，而舉社會之交易機關，悉由國家掌之”(40)梁啟超：《管子傳》，《梁啟超全集》第6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892頁。。1920年，梁啟超揭示了現代社會主義的實質，指出社會主義是要改造和救濟社會經濟組織中“不公平”“不人道”之處，改造方法“或主共產，或主集產，或主生產事業全部由能生產的人管理，或主參加一部分，或用極端急進手段，或用平和漸進手段”，而救濟方法則“或是從租稅上求負擔平均，或是保護勞工，不叫資本家虐待”(41)梁啟超：《〈國際勞工規約〉評論》，《梁啟超全集》第10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043頁。。對于社會主義的目的和精神，梁啟超曾多次指出：“社會主義之目的，在救自由競爭之弊”；“今世所謂社會主義者，以自由平等為精神，而不得不以法制干涉為手段”(42)梁啟超：《子墨子學說》，《梁啟超全集》第1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178頁。。可見，無論是對社會主義的起源、本質和作用，還是對其目的和精神實質的闡述，梁啟超都較狹隘地視為不過一門均貧富、緩和社會矛盾與沖突的經濟學說。而從根本上說，社會主義是資本主義社會內部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矛盾日益激化的產物，是無產階級采用暴力式的階級斗爭推翻資產階級統治，其本質是追求全人類的解放和幸福。由于對此缺乏最起碼的思想認識，梁啟超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學說、無產階級專政和暴力革命理論等都很少涉及，他雖也援引過馬克思、列寧等領袖的諸多言論，但也不過是為了評述他們的經濟思想而已。不僅如此，為了保護中國幼稚的民族經濟，他明確反對階級斗爭，斷言“當工業方當幼稚之時，萌孽是摧殘不得，煽動工人去和辦工廠的作對，我認為等于自殺”(43)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梁啟超全集》第10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984—2985頁。。

誠然，孫中山也大多是從經濟上認識社會主義的。1912年，他說：“至若社會主義，一言以蔽之，曰社會生計而已矣。”(44)孫中山：《在上海中國社會黨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07、510頁。直到1924年，他仍認為“社會主義的范圍”就是“研究人民生計問題”(45)孫中山：《民生主義》，《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59、410頁。。在廣泛意義上說，社會主義不僅是一種經濟制度，而且是一整套關于社會、政治和倫理的制度與價值觀念。孫中山的社會主義思想更多體現在謀求絕大多數人的福祉。早在1906年，他就鮮明地提出：“我們革命的目的是為眾生謀幸福，因不愿少數滿洲人專利，故要民族革命；不愿君主一人專利，故要政治革命；不愿少數富人專利，故要社會革命。……達了這三樣目的之后，我們中國當成為至完美的國家。”(46)孫中山：《在東京〈民報〉創刊周年慶祝大會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29頁。1912年4月，他又說：“仆之宗旨在提倡實業，實行民生主義，而以社會主義為歸宿，俾全國之人，無一貧者，同享安樂之幸福”(47)孫中山：《在上海中華實業聯合會歡迎會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340頁。。同年10月，他再次強調：“社會主義為人類謀幸福，普遍普及，地盡五洲，時歷萬世，蒸蒸蕓蕓，莫不被其澤惠。”(48)孫中山：《在上海中國社會黨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07、510頁。1917年，孫中山在追溯革命黨人的初衷時說：“溯夫吾黨革命之初心，本以救國救種為志，欲出斯民于水火之中，而登之衽席之上也。”(49)孫中山：《建國方略》，《孫中山全集》第6卷，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58頁。晚年，孫中山在民生主義演講中列舉了解決中國人吃飯問題的七項政策后指出：“資本主義是以賺錢為目的，民生主義是以養民為目的。”(50)孫中山：《民生主義》，《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59、410頁。

(二)梁氏主張走資本主義自由競爭之路，孫氏則主張實行國家社會主義

誠然，梁啟超對社會經濟的看法在不同時期也不盡相同，而且其中多有矛盾之處。有學者曾中肯地指出：“梁氏早期接受的西方經濟思想是自由競爭，而后又贊成政府干預，最終再回到自由競爭的市場理念。”(51)鐘祥財：《中國近代研究經濟思想史的方法論特點——以梁啟超為例》，《財經研究》2010年第8期。總體而言，梁啟超服膺英國古典經濟學家亞當·斯密的自由競爭理論，推崇他為近代經濟學成為一門“專門科學”作出了杰出的貢獻(52)梁啟超：《管子傳》，《梁啟超全集》第6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883頁。，是集自由主義之大成的“鼻祖”。亞當·斯密指出，個人的利己心是人們從事社會經濟活動最根本的動機，“由于他管理產業的方式目的在于使其生產物的價值能達到最大程度，他所盤算的也只是他自己的利益。在這場合，像在其他許多場合一樣，他受著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指導，去盡力達到一個并非他本意想要達到的目的”(53)[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上卷)，郭大力、王亞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2年版，第168頁。。亞當·斯密這里所說的“看不見的手”就是市場機制，即通過價值規律和市場供求關系來自動調節社會經濟生活，實現各種社會資源的最優配置，從而客觀上推進社會經濟的繁榮和發展。早在1897年，梁啟超就指出：“天下豪杰之士，每喜創新事業，……當每一事業之初創也，必獲厚實于群，無量之人相率而追逐之，不知此業，實不能容此無量之人，乃不能不爭貶其價值以相競。于是其勢必立蹶。而他種事業，因為眾人所不趨，必至缺乏，值乃驟進。此上極反賤，下極反貴，所以然之故。”(54)梁啟超：《〈史記·貨殖列傳〉今義》，《梁啟超全集》第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19頁。這里，梁啟超雖然并未直接提及亞當·斯密，但卻已涉及價格、競爭和供求關系，表明他開始運用西方古典經濟學理論來剖析各種經濟現象。1903年，梁啟超對亞當·斯密的經濟理論進行過詳盡評析，指出：“斯密亞丹《原富》出，……百年以來‘自由競爭’一語，幾為計學家之金科玉律。……斯密氏所謂供求相劑，任物自已，而二者常趨于平。此實自由競爭根本之理論也。故此競爭行，則生產家不得不改良其物品，低廉其物價，以爭販路。以是之故，不得不求節減其生產費，擴充其生產力。復以是故，新式機器之發明，技術意匠之進步，相緣而生焉。”(55)梁啟超：《新大陸游記》，《梁啟超全集》第4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100頁。換言之，在競爭性市場上，為了避免在殘酷的商戰中慘遭淘汰，各種社會經濟主體勢必不斷改進生產技術，發明新的機器以及創造新的生產工藝和新產品，以盡最大可能地提供價廉物美的商品和服務。

在近代中國，欲振興實業，不可避免地會遇到如何對待資本家的問題。梁啟超強調：“對于資本家當持何種態度，實今日言社會主義者最切要之問題。”(56)梁啟超：《復張東蓀書論社會主義運動》，《梁啟超全集》第1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332、3331、3331頁。他曾坦言，自己對資本家始終持一種矛盾的態度：“此種極可厭可憎畸形的發展，即資勞兩階級對立，資本家掠奪勞動家剩余利益之惡現象，恐不可逃避。……從一方面觀察，雖極可厭憎；從他方面觀察，又極可歡迎。”(57)梁啟超：《復張東蓀書論社會主義運動》，《梁啟超全集》第1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332、3331、3331頁。然而，作為一位務實而清醒的經濟學者，梁啟超在權衡利弊后斷定，在積貧積弱的中國，當務之急是不得不通過鼓勵資本家來發展民族經濟，這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自然的趨勢”。他說：“夫中國今日，不能不獎勵生產事業以圖救死，而生產事業，什中八九，不能不委諸‘將本求利’之資本家”，因為資本家是組織、協調和領導社會經濟發展的“中堅”，是“對于國民經濟之統一體負絕大之職務者”(58)梁啟超：《復張東蓀書論社會主義運動》，《梁啟超全集》第1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332、3331、3331頁。。他進一步分析道：“生產三要素：曰自然，曰資本，曰勞力。三者本分離不相屬。有企業家，然后結合之，羅集資本，驅役勞力，以利用自然。而從事生產，企業家之職也。”不僅如此，資本家還能夠根據市場供求關系組織生產活動，盡管是出于其“求利”本意，但客觀上卻“能養國民之欲，給國民之求，而國民之幸福增焉矣”(59)梁啟超：《駁某報之土地國有論》，《梁啟超全集》第6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601—1602頁。。進而，梁啟超主張通過扶植和獎勵資本家以振興實業與外國資本競爭，即使暫時犧牲部分人的利益也在所不辭。他說：“惟有獎勵資本家，使舉其所貯蓄者，結合焉，而采百余年來西人所發明之新生產方法以從事于生產，國家則珍惜而保護之，使其事業可以發達以與外抗，使他之資本家聞其風，羨其利，而相率以圖結集，從各方面以抵當[擋]外競之潮流，庶或有濟。雖作始數年間，稍犧牲他部分人之利益，然為國家計，所不辭也。”(60)梁啟超：《雜答某報》，陳興良：《梁啟超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541頁。當然，對于當時日趨激烈的勞資矛盾和沖突，他也主張通過政府立法、社會監督等手段進行“矯正”和“疏泄”，以盡量實現社會的公正與平等。

從亞當·斯密的自由競爭理論出發，梁啟超對孫中山的國家社會主義提出了質疑。1908年，他在評論王安石青苗、均輸和市易等帶有社會主義性質的變法措施時指出：“社會主義所以難行者不一端，……本意欲以摧抑兼并，萬一行之不善，而國家反為兼并之魁，則民何訴焉？”(61)梁啟超：《王荊公》，《梁啟超全集》第6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773、1779—1780頁。在論及市易法時則說：“夫籠天下之貨而司以官吏，此近世社會主義派別所主張條理之一種，……蓋從其說則以國家為唯一之資本家，為唯一之企業家，更無第二者以與之競爭。”他指責這種專賣制是由國家直接行使了本該由市場主體來行使的職能，違背了自由競爭的基本經濟規律。他說：“今乃欲取營運之職，而悉歸諸國家，靡論其必不能致也，茍能致焉，而其危險，乃將愈甚。蓋其初意本欲以裁抑兼并者，而其結果，勢必至以國家而自為兼并者也。”(62)梁啟超：《王荊公》，《梁啟超全集》第6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773、1779—1780頁。1918年，梁啟超再次以鐵路國有為例來說明國家社會主義的危害，質問道：“鐵路國有權，是歐美社會黨最堅持的大問題，我們不是早辦了嗎，結果如何？在這種政治組織之下提倡集產，豈非殺羊豢虎。”(63)梁啟超：《歐游心影錄》，《梁啟超全集》第10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2984頁。直到1921年，梁啟超還認為社會主義的經濟政策違背了中國國民素來認同“政治上之不干涉主義”的秉性而必遭失敗(64)梁啟超：《歷史上中華國民事業之成敗及今后革進之機運》，《梁啟超全集》第1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345頁。。不難看出，梁啟超極為擔憂，在近代中國尚未建立立憲政體的前提下，一旦貿然實行國家社會主義，國家便成為了“唯一之資本家”，從而必然導致政治、經濟和社會權力的高度集中，勢必會“為蠹國之徒資利用”而滋生貪贓枉法、中飽私囊、效率低下等丑惡現象。正因如此，梁啟超極為強調政治法律制度對促進社會經濟發展和繁榮的重大影響和作用。他曾多次指出，振興實業的“第一義”，就必須首先“確定立憲政體，舉法治國之實，使國民咸安習于法律狀態”(65)梁啟超：《敬告國中之談實業者》，《梁啟超全集》第7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979頁。；實行社會主義的經濟政策，“當先以政治上有完善可信任之組織為前提”(66)梁啟超：《復張東蓀書論社會主義運動》，《梁啟超全集》第1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330頁。。綜上所述，梁啟超雖然在情感上同情社會主義學說，但他的經濟思想更傾向于主張遵循市場經濟發展所固有的規律來振興民族經濟。

孫中山認為，亞當·斯密的自由競爭理論并不適用工業革命的時代，西歐許多國家都走上了國家社會主義或稱“集產社會主義”的道路。1918年，他指出：“斯密氏之書出世不滿百年，而工業革命作矣。經此革命之后，世界已用機器以生產，而有機器者，其財力足以鞭笞天下，宰制四海矣。是時而猶守自由競爭之訓者，是無異于以跛足而與自動車競走也，容有幸乎？”(67)孫中山：《建國方略》，《孫中山全集》第6卷，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78—179、397頁。孫中山在考察了資本主義經濟狀況后寫道：“不論何時何地，當有大公司成立，即將其他小制造業掃除凈盡”，而“大公司多屬私有，其目的在多獲利益”，因為缺乏充分而有效的競爭，它們勢必“將各物之價值增高，社會上實受無形之壓迫也”。為了根除這種弊端，唯一的辦法就是“將一概工業組成一極大公司，歸諸中國人民公有”(68)孫中山：《建國方略》，《孫中山全集》第6卷，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78—179、397頁。，這就是社會主義的精神。他說：“凡屬于生利之土地、鐵路收歸國有，不為一二資本家所壟斷漁利，而失業小民，務使各得其所，自食其力，既可補救天演之缺憾，又深合于公理之平允。斯則社會主義之精神，而和平解決貧富之激戰矣。”(69)孫中山：《在上海中國社會黨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09頁。1919年10月，他進一步闡述道，應該由國家掌握關乎國計民生的重要產業，以防范私人資本家的壟斷。他說：“惟所防者，則私人之壟斷，漸變成資本之專制，致生出社會之階級、貧富之不均耳。防之道為何？即凡天然之富源，如煤鐵、水力、礦油等，及社會之恩惠，如城市之土地、交通之要點等，與夫一切壟斷性質之事業，悉當歸國家經營，以所獲之利益，歸之國家公用。”(70)孫中山：《中國實業如何能發展》，《孫中山全集》第5卷，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5頁。這種借助于國家力量來發展經濟的政策主張，其立足點就在于避免“任由中國私人或者外國商人來經營”而導致的財富不均。誠然，孫中山并非完全排斥私人資本主義經濟的有限發展，而是主張由“國家經營”和“個人企業”齊頭并進共同開發實業。他說：“凡夫事物之可以委諸個人，或其較國家經營為適宜者，應任由個人為之，由國家獎勵，而以法律保護之。”(71)孫中山：《建國方略》，《孫中山全集》第6卷，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53頁。孫中山的國家社會主義反映了他企圖借鑒某些社會主義管理方式以振興實業的愿望。

(三)梁氏主張實行土地私有制度，孫氏則主張實行“土地國有”政策

按照一般經濟學理論，勞動、資本和土地構成一切社會生產的三個最基本的要素。梁啟超、孫中山都很關注土地問題，視之為當時中國亟需解決的根本問題。梁啟超激烈反對孫中山帶有社會主義性質的“土地國有”政策，尖銳指責革命黨為“中國之罪人”(72)梁啟超：《開明專制論》，《梁啟超全集》第5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482頁。。他公開嘲諷道，僅實行“土地國有”并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而革命派以“土地國有”為“唯一揭橥”，則“未識社會主義之為何物”也，而欲解決社會問題，就必須“舉一切之生產機關而悉為國有”(73)梁啟超：《雜答某報》，陳興良：《梁啟超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第543—544頁。。梁啟超反對“土地國有”的理由固然很多，其中也不乏對孫中山的誤解，但根本原因還在于他認為這一政策破壞了作為市場經濟基礎的財產制度。梁啟超指出，土地公有在人類太古時代固然是一種事實，但“為增進社會一般幸福起見，馴致認私有制度之必要，……而土地自共有制度遞嬗而為私有制度，實有歷史上之理由”(74)梁啟超：《駁某報之土地國有論》，《梁啟超全集》第6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6、1586—1588、1603頁。。他認為，“人類之利己心”是人性中一種最基本的本能，因而與此相聯系的私有制便是合理的，而一旦實行了“土地國有”，必將破壞人類社會的一般“經濟法則”，則“個人勤勉殖富之動機將減去泰半”(75)梁啟超：《駁某報之土地國有論》，《梁啟超全集》第6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6、1586—1588、1603頁。。進而，梁啟超擔憂，因為明確清晰的私有權是“一切文明之源泉”，倘若破壞了土地所有權這種最基礎、最合理的制度，則勢必會令整個社會經濟秩序陷入紊亂之中；且實行“土地國有”是將土地“悉委諸官吏之手，則官吏之權力必更畸重，人民無施監督之途，而所謂民主專制之惡現象，終不可得避”(76)梁啟超：《駁某報之土地國有論》，《梁啟超全集》第6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6、1586—1588、1603頁。，換言之，若尚未建立一套權力制衡與約束的憲法和法律制度，這種政策就不可避免地導致各級官吏從中謀取私利。

孫中山預言，隨著將來工商業的發達和繁榮，土地必然會騰貴，革命成功后若不改變土地政策，除了少數地主外，全國大多數人必將日益貧窮，于是他提出了“土地國有”或“平均地權”的政策主張。早在1906年，他在闡明“平均地權”時就提出：“當改良社會經濟組織，核定天下地價。其現有之地價，仍屬原主所有；其革命后社會改良進步之增價，則歸于國家，為國民所共享。”(77)孫中山：《中國同盟會革命方略》，《孫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97頁。1912年10月，孫中山在一次演說中又稱：“我國今日而言社會主義，主張土地公有，則規定地價及征收地稅之二法，實為社會主義之政策。”(78)孫中山：《在上海中國社會黨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522頁。在演說中他還明確提到，亨利·喬治所主張的“土地公有”深得“社會主義之真髓”。1924年，孫中山更具體地闡釋了“土地國有”政策，指出：“蓋釀成經濟組織之不平均者，莫大于土地權之為少數人所操縱。故當由國家規定土地法、土地使用法、土地征收法及地價稅法。私人所有土地，由地主估價呈報政府，國家就價征稅，并于必要時依報價收買之，此則平均地權之要旨也。”(79)孫中山：《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孫中山全集》第9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20頁。基于此，他提出了一套地主自報地價、照價繳納地稅以及國家隨時照價贖買和漲價收歸公有的完整的土地方案。這項政策使得地主自然會按照土地的市場價從實報價，從而避免了虛報或瞞報地價的現象發生。不難看出，孫中山的“土地國有”政策并未完全排除地主的私有權，而是采用改良方法限制土地日益集中于少數人的現象，逐步削弱地主對土地的所有權，而“國家就價征稅”乃是為了將土地所得進行再分配，以減少貧富差距。所有這些主張都明顯帶有社會主義性質。

三、從梁、孫社會主義思想之異同看其在中國早期傳播史的概貌

19世紀在歐洲興起的社會主義思想體現了無產階級對早期資本主義罪惡的控訴以及對未來美好社會的向往與追求，自清末傳入中國后，不斷引起眾多仁人志士的關注。梁啟超、孫中山圍繞救國救民的時代主題，緊密聯系中國發展的特定歷史階段，結合資本、土地、勞資關系以及生產與分配等問題，對社會主義思想進行了全方位、多角度和深層次的考察和研究，涉及思想起源、基本內涵、價值取向、社會功能、思想特色及其在中國是否可行等諸多理論和實踐問題。梁、孫二人雖然屬于不同的政治陣營，并曾就社會主義問題進行過一場長期而激烈的論戰，但由于他們共同面臨著追求國家現代化的歷史課題，都能理性而辯證地接受、思考與認識各種社會主義學說，他們的思想主張往往不謀而合。具體說來，梁、孫都將社會主義與中國傳統思想文化進行簡單的比附和申述，認定中國擁有社會主義的歷史傳統和精神，盡管他們的這些比附和申述都存在著諸多牽強之處；他們雖都確信社會主義是社會進化的歷史潮流和必然趨勢，贊同其所追求的公平、正義、平等、互助、博愛和人道主義等價值觀，但也清醒地認識到社會主義是資本主義經濟高度發展的產物，并不適合于當時經濟極端落后的中國；他們雖都認識到社會主義是資本主義工業化過程中勞資沖突的產物，力圖避免歐美社會貧富懸殊的弊病在中國重演，但都主張用改良方式調和資本家與工人階級之間的矛盾沖突，反對激進的革命手段；他們都將馬克思主義視為不過是各派社會主義學說中具有理論色彩和實踐品格的一個重要派別，不贊成其中頗具代表性的剩余價值和階級斗爭學說，因而他們的思想認識尚未達到科學社會主義的高度。

由于對社會主義觀察和認識的側重點和落腳點有所不同，梁、孫之間難免存在著一定分歧。梁啟超是一位卓越的經濟學者，他既有中國傳統經濟學研究的積淀，又對西方經濟學具有較高的造詣，在他身上兼有中西合璧的思想特質。通覽梁啟超有關社會經濟的著述，其經濟思想豐富而系統，不僅涉及對馬克思、亞當·斯密、李嘉圖和管子、墨子、司馬遷、王安石等中外學者和思想家的大量介紹和評析，還涉及對近代經濟社會新型組織托拉斯興起的社會根源、利弊得失以及國家對此所應采取的各種措施的中肯評析，甚至推崇過亞當·斯密的國際自由貿易論，而且還能夠深刻地認識政治與法律制度對于促進社會經濟發展的重大作用。通過深入研究可以發現，梁啟超從亞當·斯密的自由主義理論出發，構建了一套以私有產權為基礎、以自由競爭為機制、以各種社會經濟主體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以及以企業家創新精神為源動力的經濟理論體系。基于此，梁啟超明確反對破壞私有制的“土地國有”政策，反對妨礙充分競爭的國家社會主義，極力推崇企業家在推動社會經濟發展繁榮中的地位和作用。梁啟超雖然清醒地認識到資本主義的各種社會弊端，對社會主義學說也進行過長期而深入的探討和思考，但他卻主張中國應先走以市場為取向的資本主義發展之路，為日后再過渡到社會主義創造必要的物質條件。這種思想主張是他以淵博學識和寬廣視野對近代社會經濟運行的基本規律以及社會主義發展史進行系統而深入的研究后提煉出來的。李達在1921年曾指出，梁啟超明明主張資本主義而反對社會主義，但他“立論似多近理，評議又復周到”，具有迷惑人心的作用(80)李達：《討論社會主義并質梁任公》，《新青年》第9卷第1號(1921年5月1日)。。梁啟超自己也坦承，資本主義只不過是一個“借以為過渡”的發展階段，確信“在稍遠之將來”必將有“全世界資本主義根株斷滅，全世界互助社會根本確立之時”(81)梁啟超：《復張東蓀書論社會主義運動》，《梁啟超全集》第11卷，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333頁。。固然，孫中山在著述和演講中也援引了馬克思、亞當·斯密、亨利·喬治、桑弘羊等的經濟思想，但悉心考察不難發現，他其實對近代經濟學并未有深入細致的思考與研究。遍觀孫中山的所有著述，其經濟思想大多只是涉及一些常識性、宏觀性和戰略性的論述。例如，在最集中、最全面地體現社會主義思想的著作《在上海中國社會黨的演說》中，他只是對社會主義興起的社會根源、各種流派、思想主張和社會功能等進行了簡要的介紹和評析，而并未涉及多少深奧而復雜的經濟學理論。對此，孫中山自己在1918年撰寫《建國方略》時也曾坦承，他的實業計劃只是針對國民經濟發展的大方針、大政策和大戰略所提出的一些初步設想，具有“材料單薄，不足為具體之根據”的缺陷，而至于“實施之細密計劃，必當再經一度專門名家之調查，科學實驗之審定，乃可從事”(82)孫中山：《建國方略》，《孫中山全集》第6卷，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48—249頁。。孫中山是一位高瞻遠矚、富有魄力的戰略家和革命家，他希望建立一種以國營經濟為主體、多種所有制成分共同發展的經濟體制，這種混合體制還不是后來許多社會主義國家所實行的單一公有制。在這種體制中，他的基本傾向在于由國家占有和經營一些諸如大工業、大礦業、大交通、大銀行等主導性和基礎性的產業，以防止私人資本主義經濟的過度膨脹，避免導致社會上貧富不均的現象發生。

大致而言，梁啟超的經濟思想偏重于效率優先原則，力主由企業家來振興實業，保護“方在萌芽”中的民族產業，以抵制外國資本的侵略與擴張，孫中山的經濟思想則更傾向于公平優先原則，希望借助于國家力量來推進民族經濟的發展和壯大——無論是國家社會主義還是“土地國有”政策，都著眼于“謀人民全體之福利”。若從純粹經濟理論上說，梁啟超的思想主張不僅較符合近代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基本規律，閃耀著睿智和理性的光芒，而且還具有超越時空的穿透力，在黨中央大力扶持民營經濟和弘揚企業家創新精神的今天仍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正如有的學者所言，就發展資本主義經濟而言，梁啟超等人的認識“可以說是切合中國社會實際、切合中國社會發展要求的”(83)丁偉志：《辨析國情、選擇出路之爭——對于“五四”過后發生的社會主義大辯論的再認識》，《中國社會科學》1999年第4期。。客觀而論，孫中山所構建的經濟模式，無論從國際社會所固有的經驗出發——例如德國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曾實行過類似的體制并取得了良好效果，還是就近代中國所面臨的民族危機而言，都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和合理性，但是社會主義從本質上要求比資本主義高得多的生產力水平，發展資本主義在經濟極端低下的近代中國是一個不可避免的發展階段。因此，孫中山這種用心良苦的動機固然值得贊賞，但其思想主張卻因包含內在的缺陷而難免流于空想，即如有的學者所言，“以為僅僅憑著人們的意志，憑著避免資本主義禍害的愿望，就可以在現代大生產極端不發達的經濟條件下直接實行社會主義，這當然是天真的紙上談兵。孫中山派國民黨人，長期以來談論社會主義及所作的各種設計，多屬這類空想”(84)丁偉志：《辨析國情、選擇出路之爭——對于“五四”過后發生的社會主義大辯論的再認識》，《中國社會科學》1999年第4期。。不難看出，這種由國家經營和壟斷大部分政治經濟資源的、高度集中的經濟體制，雖然對于維護國家穩定與安全、集中有限的資源發展國民經濟，以及在一定程度上抑制資本主義生產無政府狀態等方面會取得一些良好效果，但從根本上看，其弊端也顯而易見：在經濟上，由于國營經濟掌握和壟斷了大部分的資源，不僅在很大程度上會窒息生產技術進步、新產品開發和改善服務的生機與活力，導致經濟效率極為低下，而且還會堵塞私人資本主義發展壯大的空間，導致政府與民爭利以及內需不足等一系列問題；在政治上，由于尚未建立一套完善而穩定的憲法和法律制度，勢必會帶來政治壟斷、腐敗盛行、權力尋租以及分配不公等問題。歷史已充分證明，此后的南京國民政府實施了這種混合體制后，就顯露出國家壟斷、政府專賣、官僚獨享以及官僚資本對民族資本的排擠和摧殘等種種弊端。在革命話語淹沒一切的近代中國，梁啟超所言曲高和寡，而孫中山的主張則贏得了更多的認同和響應，甚至幾乎成為了幾代中國人的普遍認知。從嚴格意義上說，梁、孫的思想主張雖然都不屬于純粹的、馬克思主義原本意義上的社會主義，但卻是他們對近代經濟發展的一般規律及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辯證關系進行系統研究的產物，反映了這兩位卓越的啟蒙思想家對中國現代化發展道路的深沉思考與認識，集中代表了中國共產黨成立前改良派和革命派判斷、吸收和取舍社會主義思想資源的不同傾向，是中國走向科學社會主義一個不可缺少的發展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