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桂花 馬文利
(廣東技術師范大學,廣東·廣州 510000;青海民族大學,青海·西寧 810007)
同仁縣地處青藏高原游牧區與黃土高原農耕區的緩沖接合帶,這片以藏民族為主體的多民族聚集區域,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自古以來就是多民族政治、軍事、文化、經濟多方面交流互動的空間場域。“Kha-mgo-ba”(藏語音譯) 中文表述為“卡果哇”,意為組織人或負責人,由藏區部落內臨時推選或選派產生,是藏區部落內部靈活高效的組織團體,時而指揮生產,時而組織處理應急或臨時性活動。同仁地區的“卡果哇”從起初基于戰事互助的部落聯盟到平衡供求關系的部落協作,再到行政區劃確定后鄉村社會非政府組織,經歷了藏區社會的多重轉型。
1956 年之后,民族地區隨著社會主義改造的完成,土地收歸國有,實行集體所有制,在這樣的背景下,藏區傳統的部落組織經受了制度性變革,但“卡果哇”這種傳統社會組織并未喪失其在村落中的調控和管理職能,一直在村落社會組織的運行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正是因為“卡果哇”在社會活動能力、組織運行、專業力量方面都能與藏區基層社會的需求能對應起來,因而對研究藏區基層社會治理有著積極的現實意義。很多時候“卡果哇”類似于村內權威的組織方,村內任何集體活動都由“卡果哇”這樣的組織團隊協調管理。
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要求,構建基層社會治理新格局。因此完善群眾參與基層社會治理的制度化渠道,健全黨組織領導的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城鄉基層治理體系,健全社區管理和服務機制,推行網格化管理和服務,發揮群團組織、社會組織作用,發揮行業協會商會自律功能,實現政府治理和社會調節、居民自治良性互動,夯實基層社會治理基礎,是當前極為重要的任務。
在新時期社會治理中,依靠地方性知識以及當地傳統文化的“軟實力”進行基層社會治理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問題。同仁縣江什加村在舉行一些特定儀式活動臨時選舉出來“卡果哇”,通過其特有的文化背景與實際經驗,在藏區基層社會治理中充分發揮了其所具有的傳統文化傳播的功能和作用。“卡果哇”的存在與運行不僅能夠提升藏區基層社會治理水平,同時對于其本身“軟實力”的提升也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和意義。
藏區社會中以家庭為單位共同舉辦某種儀式或活動時,原本為“個體”的家庭因“卡果哇”的組織而變成“集體”。通過“卡果哇”的組織與協調,家庭的集體意識與個體意識在基層社會中發生變化,作為個體的家庭變成集體,作為集體的村落又變成個體。本研究擬以藏傳佛教結夏安居歡聚儀式的組織負責人“卡果哇”為例,探討藏區基層社會治理中傳統組織的作用。
江什加村是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曲庫乎鄉的一個行政村,西鄰古德村,東接江龍村,南接索乃亥村,北與同仁縣牙浪什鄉接壤。地處隆務河谷底,氣候干燥,易受自然災害的影響。302 省道穿村而過,省際間連接道路,鏈接了江什加村與外界的經濟文化。全村常住人口約200戶共有1061人,耕地面積600余畝。村子里目前都是藏族人,主要信仰藏傳佛教,定期會舉行一些重大活動及宗教儀式。筆者此次進行參與觀察的結夏安居歡慶儀式就是其中的一種宗教活動。
結夏安居也稱佛歡喜日,是佛教僧侶在每年雨季不便出行時集中學習經律的一種制度。安居之制始行于印度古代傳統宗教,其中婆羅門教和耆那教皆為盛行,之后被佛教所吸收,并成為佛教戒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隨著佛教的向外傳播,因各地的地理氣候及歲時節俗等差異,使得安居制在各地流傳過程中發生了諸多變異。各地佛教僧侶也會按照當地雨季的時間來決定結夏安居的具體時期,僧侶們每完成一次結夏安居學習僧齡便增長一歲。
歷史上,同仁地區極具影響力的藏傳佛教寺院隆務寺為了便于僧侶們集中精力學習經律,特定于每年藏歷六月十五到八月初一集中進行封閉式念經活動,這便是同仁地區的結夏安居。在結夏安居活動期間,僧侶全身心投入學習經律,不與外界接觸,時間長達一個半月,直到藏歷八月初才開禁。為了慶祝僧侶圓滿完成經律學習任務,寺院會為僧侶分發一定的食物、錢財等,有時也會組織到寺院附近的草坪或樹林進行野餐和歌舞[1]。當今,同仁地區的隆務寺及其屬寺仍然在藏歷六月十五到八月初一舉行結夏安居活動,而在八月初開禁時,慶祝儀式不再由寺院僧侶負責組織舉辦,而是由信眾們承辦舉行, 在當地稱為“Dbyar-ston”(藏語音譯),翻譯過來就是結夏安居歡慶儀式。
通常,希望承辦結夏安居歡慶儀式的村落或家庭會提前申請舉辦,以此來獲得福報。在整個儀式的籌辦過程中就不得不提“卡果哇”,這個從傳統社會組織中保留下來的職位,如今依然在村落社會中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卡果哇”和以前一樣,它的身份特征具有靈活性,可以臨時成立,也可隨時解散,選舉的方式也是由村里人推選或者選派。
費孝通先生曾將中國傳統政治運作表述為“雙軌政治”,在他看來,中國傳統社會的治理按照兩條平行的軌道進行:一條是自上而下的中央集權專制體制軌道,以皇權為中心建立一套官僚體系,由官員和知識分子來實施具體的治理;另一條則是基層組織自治的軌道,它由士紳等鄉村精英進行治理,紳士階層是鄉村社會的實際“統治階級”[2]。
在藏區傳統社會中,“卡果哇”類似于費先生所言的“士紳”角色。據筆者了解,當村子里出現一些重大事項或糾紛事件時,“卡果哇”會臨時聚集起來調節糾紛,當村子發生一些自然災害時,“卡果哇”會帶領村里人集體解決困難。“卡果哇”這種存在于村落中的傳統社會組織是藏區村落有序治理過程中不可或缺的力量,與國家基層組織形成互補,共同為鄉村平衡發展貢獻各自的力量。
自元朝結束吐蕃在青藏高原長期分裂割據的局面之后,包括青海在內的廣大藏區在政治上首次統一于中央王朝,至此推行政教合一來進行地方統治。同仁地區作為元朝的統轄區形成了以隆務寺為核心的熱貢十二族來布置供施關系,地方內部依然以傳統的社會組織進行管理。青海省黃南州隆務寺屬于藏傳佛教格魯派,所屬僧侶約有500 名,下轄子寺眾多,在隆務地區有廣泛的影響力。當地僧侶們的結夏安居歡慶儀式由附近村落里的家庭自愿承辦,隆務寺主管人員根據經驗一年會選8個家庭來承辦結夏安居歡聚儀式,筆者參與觀察的場所是承辦2019年度結夏安居歡慶儀式活動的第七個家庭。
2019 年9月3日(農歷八月初五)筆者到達本次儀式承辦家庭所在的村落——江什加,此時距儀式開始還有一天半的準備時間,正值“秋收”時節,在經過村子主干道時看到村委會廣場前有幾位婦女在收拾麥子。據報道人旦增(化名,下同)說:“結夏安居歡慶儀式近兩年由村落或家庭承辦的比較多,我知道的儀式承辦方已經排隊到2022 年了。這些承辦方按照隆務寺執事僧的安排按順序負責儀式的承辦。我們家是今年負責承辦儀式的第七家,自接到儀式舉辦的通知后,我們在儀式開始前的一個月就開始準備,現在基本上已經準備完成。”(訪談對象:旦增,男,32歲,教師)
旦增家自得知能夠承辦今年結夏安居歡慶儀式起,家庭成員們就進入了初期籌備階段,而在距離舉辦結夏安居歡慶儀式還有一個月的時候,村子里的人們也逐漸忙碌起來了。
根據村子里的傳統習慣,每次舉辦大型儀式活動前,都會選舉“卡果哇”,即臨時負責人,此次儀式一共選了17位具有儀式承辦經驗的臨時負責人,具體有儀式流程負責人、儀式供品擺放負責人、后廚負責人、接送僧侶事宜負責人等。臨時負責人召集村民們參與籌備儀式各項事宜。
對當地人而言,結夏安居歡慶儀式是一項大型宗教儀式活動,承辦家庭通過社會關系網絡展開了一系列動員和人員組織工作,具體方案通過“卡果哇”來實踐與協調。
主管儀式供品的“卡果哇”大多是寺院僧侶,被推舉為“卡果哇”的僧侶一般會提前到達儀式舉辦地,在他們的指揮與協調下,人們有序地制作所需的儀式供品。在藏族社會里,家庭內部的兩性勞動分工有著特殊的模式:一般男性承擔家庭宗教儀式與對外交際事宜,女性則進行生活中的飲食準備等各項家務勞作。在結夏安居歡慶儀式里,這一點也有體現,即儀式供品的準備全是男性來制作并參與擺放的。
主管儀式供品的僧侶“卡果哇”負責的是神圣區域,不容玷污,選舉出來的僧侶“卡果哇”都是有經驗的。
在藏區基層社會中,由僧侶們出面做的事情一般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結夏安居歡慶儀式里由僧侶“卡果哇”負責儀式供品的準備與擺放,這表示了人們在精神層面的需求與信仰是純凈而又至高無上的,僧侶“卡果哇”可以滿足信眾們精神上的追求,這是藏區基層社會中比較常見的現象。在藏區,僧侶“卡果哇”一般也協助當地行政組織協調治理基層社會。
2019 年9月1日,儀式舉辦場所已經在基層社會臨時選舉出來的各位“卡果哇”指揮引導下搭建完畢,飲料堅果糖果等小食已被擺放整齊;中午時分,儀式場所中有一部分男性正在做懸掛唐卡等最后的完善工作。據了解,在前期準備過程中,村子里的人們在負責儀式場所的“卡果哇”召集下過來幫忙。儀式場所里擺放的桌子、暖壺、地毯等物品,也都是向村子里的人借的。儀式場所空間上的協調分工與位置區劃是基層社會治理可以借鑒的微觀模型。
你看這個區域(指著儀式場所),差不多十幾列的桌子還有地毯,都是從村子里各大隊借過來的,每一列都有對應的負責人“卡果哇”。每個“卡果哇”不是隨意分配的,是有順序的,比方說,我們在搭建這個棚子時,就分好了,這一塊歸一隊負責,接下來是二隊、三隊和四隊,那一隊的區域就由來自一隊的“卡果哇”負責,二隊的區域就由來自二隊的“卡果哇”負責。來自各隊的“卡果哇”負責從各隊的家庭里借來桌子和地毯,做上標記,等儀式結束后,再負責還回去(訪談對象:旦增,男,32歲,教師)。
結夏安居歡慶儀式正式開始的前一天,即9月4 日,各類蔬菜和奶制品及米面主食等所需食材已經在后廚“卡果哇”的安排統籌下準備完畢,等待儀式當日加工成熟供僧侶們食用。儀式當天大約需要準備1000人的飯食,此時后廚“卡果哇”并沒有表現出一絲慌亂,他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各種菜品:涼菜、包子、蕨麻米飯、面條和酸奶陸續出場,不斷慰勞著為大家念經祈福的僧侶們。與大多數地區舉辦大型活動時的場景一樣,村子里的女性是后廚的主力軍。
負責后廚的“卡果哇”有兩個,一個是男性,他負責食材的采購與所有菜品的制作流程。另一個是女性,主要是協調大家一起來幫忙。男人們都去前邊(指儀式場所) 忙活了,我們就來干這些,大家干的活都是不一樣的,有的洗菜、有的添柴,但大家的心愿都是一樣的,就是盡可能地照顧好僧侶們,這樣大家都開心(訪談對象:措吉,女,45歲,家庭主婦)。
完德是筆者在本次結夏安居歡慶儀式活動中結識并進行過深度訪談的一位“卡果哇”,他主要負責接送僧侶們的車輛安排事宜。對于他來說,參與籌備結夏安居歡慶儀式活動是自己積德行善的具體表現,能夠參與籌備活動,也是大家對自己的信任。
我是被推選出來的,我目前在縣政府機關工作,可能是我工作性質的原因,大家信任我,覺得我能把這一塊兒的事情負責好。我能來負責這個事兒,也是我的榮幸,能夠為活佛為眾僧侶做事,是求之不得的,我們都珍惜這樣的機會。我們把僧侶們照顧得好了,對大家都好(訪談對象:完德,男,45歲,公務員)。
僧侶們是結夏安居歡慶儀式活動的主要參與人,為了確保周圍寺院的僧侶們準時到達儀式舉辦場地,完德在儀式舉行的前一個月就著手協調身邊的車輛資源了,儀式當日往返于僧侶所在寺院與儀式場地的將近100輛小型汽車,大多是完德通過自己的社會關系網絡協調溝通來的,車輛“卡果哇”完德趨近于完美的工作組織過程是推進儀式進程的重要環節,“卡果哇”的個人魅力在基層社會治理中的作用也在此體現得淋漓盡致。
儀式前一天的下午,旦增家的親戚朋友們帶著酸奶和饃饃陸續前來。
村子里的生計方式是半農半牧,以前與純牧區的牧民交往時,牧民會送來他們的牛羊肉和酸奶,村里人也會將自己做的饃饃送予對方以示謝意,這也是牧區和農區之間的食物互補,同時也以這樣的方式來保持雙方的交往交流。后來由于現代化的影響,村子里養牛羊的人越來越少,酸奶對于村里人來說屬于珍貴物品,一般只有在招待客人或者舉行一些儀式活動時才會出現(訪談對象:旦增,男,32歲,教師)。
遠道而來的親戚朋友們被迎賓“卡果哇”安排到另一個院落里,這個院落里準備的一切都和旦增家為僧侶們準備的東西一樣,這表明了大家對親戚朋友們的感謝與尊重:
他們都是從外邊趕過來的,都是旦增家的親戚朋友,我們不能怠慢了,大家都一樣,我們去別人家做客時人家待我們也好,都是相互的,都熱情(訪談對象:多杰,男,48歲,村民)。
迎賓“卡果哇”與遠道而來的親戚朋友交流互動,是基層社會里人們獲得外界信息的渠道之一,這也體現了結夏安居歡慶儀式的另一種功能,它不僅為不同寺院的僧侶們提供互動交往的機會,也為參與儀式的普通人提供了信息與物資交換的渠道,迎賓“卡果哇”在儀式結束后將獲得的信息傳遞給村民們,開闊大家的視野,豐富人們的信息儲存量,為居民們后續參與村民自治做鋪墊。
結夏安居歡慶儀式的籌備工作強化了人們對村落的認同。承辦方通過憑借個人關系延伸出的社會關系網絡、親屬關系、社區成員關系等,動員人們參與到儀式籌備當中,使得村里人由日常中“分”的狀態變為非日常中“合”的結果。
9 月6日是歡慶儀式結束后的第一天,承辦家庭為村里人準備了答謝宴會,感謝大家多日以來的幫助。舉辦宴會是對結夏安居歡慶儀式成功舉辦的總結性慶祝活動,傳達的是一種福報降臨全村的吉祥寓意。此次宴會不僅是針對全體村民的,也是針對村落空間的,從而象征著村落社會的整體性,直接影響到身份和歸屬的認同及凝聚力。
血緣關系、地緣關系和行政關系三種社會關系的縱橫交錯,構成村落的社會體系。血緣關系是村落社會結構的基礎,父系骨系的單向聯系又是其核心,村落之間的地緣關系,是血緣關系的擴大和行政關系的界定;行政關系則帶來村落和更大范圍的社會全方位聯系。這3種關系形成與一般村落不同的3個層次的社會體系。在藏區基層社會,“卡果哇”成為聯結3個層次社會的紐結點。
總的來說,以父系血緣關系聯結起來的家庭,以及帶地緣性的鄰里和村落體系是村落社會的基本框架。而村民小組—村委會—鄉—縣等行政體系,則構成一般地區村落社會的控制系統。而在同仁地區的藏族村落里,除了上述3種關系外,還存在一種特殊的社會組織,即村民們遇到大型事件時的臨時組織“卡果哇”,由他們負責大型事件的各項流程事宜。“卡果哇”作為村落社會里的非正式團體領導人,帶領村民們協作互助,家庭作為社會個體由日常生活狀態里的松散狀態迅速凝結為團結合作的集體,在結夏安居歡慶儀式的籌備過程中,明顯地體現出了這一點:
正值秋收時節,隆務地區的各家庭都在忙于晾曬田里收割的糧食,而結夏安居歡慶儀式使他們放下手中的忙碌,紛紛前往承辦儀式的家庭,在“卡果哇”的指揮下,各司其職。
此時,村落不再是一個由零散家庭構成的集體,在結夏安居歡慶儀式期間,它變成了一個井然有序的個體,這個村落的一切事物都圍繞結夏安居歡慶儀式而存在,村民們不在田間勞作,而是在儀式承辦家庭幫忙做事情。
筆者在田野調查中了解到,當地是一個全民信教的村子,并且村子里所有人都信奉藏傳佛教,而結夏安居又是佛教傳統儀式,因此,結夏安居歡慶儀式也就自然而然成了一種具有全民參與性的活動。
儀式當天早上7點,村子里的男人們就出發去接各寺院的僧侶,大約8點,村子里所有在家的女人和孩子,手捧鮮花,站在道路一側,虔誠地等待著活佛和眾僧侶的到來,在他們心中,這是神圣的一天,活佛及眾僧侶將會吃上她們精心準備的飯食,并為他們念經祈福。
不僅僅是結夏安居歡慶儀式,村子里其他的重大活動、宗教儀式或遇到婚喪嫁娶等大型事件,也都是全民參與的。這體現出了村落社會組織運行里的分與合:即日常生活事件中常態的分與非日常生活事件里的合。分是指日常生活中村子里的人們以家庭為單位各自進行生產生活,合則指在非日常的生活狀態里,如舉辦大型活動與儀式時,所有村民自發組織起來,為做好同一件事而付出努力。
對于村民們來說,分是常態,大家之間雖有日常互動,但實際交集是不多的,而在非常態的合時,村落里的人們體現出一種獨具魅力的狀態,結夏安居歡慶儀式里的禮物流動也能表現出這一特征:
儀式當天早上,天剛微亮,僧侶們還未到達承辦結夏安居歡慶儀式的家庭中,村子里的女人們就陸陸續續端著剛做好的熱饃饃過來了,主人家熱情地接受她們的饋贈,并把饃饃放到僧侶們用餐的桌子上,然后回贈她們水果。
文化是“從歷史上沿襲下來的體現于象征符號中的意義模式,是由象征符號體系表達的傳承概念體系,人們以此達到溝通、延存和發展他們對生活的知識和態度。”[3]“儀式的直接目的顯然存在于參與者意識之中,但同時也摻入了一系列復雜的宇宙觀念,正是這些觀念使儀式具有某些意義。”[4]“儀式的象征意義實際上是通過儀式中所涉及的民俗物和儀式本身所進行的行為來實現的。”[5]任何宗教儀式過程中所出現的道具等都具有其可探究的象征意義,其所有的象征意義在更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宗教信仰基礎之上的。
就結夏安居歡慶儀式本身而言,在這個“佛歡喜日”,舉辦這個歡慶儀式是一種具有福報的表征。為了獲得這份福報,全村人自愿參與,于承辦方而言也是為自己和家人祈福,于村子里的人而言他們有此機會來親自參與到儀式當中是一種福報的積累。
藏區基層社會治理是藏區社會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卡果哇”在藏區基層社會治理中有著巨大的作用,盡管“卡果哇”的治理實踐無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也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它能通過其所具有的權力文化網絡關系來實現基層社會治理。
國家權力在基層社會的運行依賴于文化、知識與倫理的支撐,文化網絡是權力運行的基本載體。杜贊奇曾通過對華北鄉村的實證分析,從底層文化的視角提出“權力的文化網絡”概念,在其表述中,“權力的文化網絡”是解釋鄉村社會中國家、士紳以及民眾之間互動關系的一個范式[6]。傳統社會里,如秦漢時地方沿襲鄉里自治制度:百家為一里,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鄉有三老,有嗇夫、游徼。三老管教化,體制最尊;嗇夫職聽訟,收賦稅,其權尤重;游徼管治安,均由當地推舉名望之士充任[7]。即秦漢時期基層治理的表征為十里一亭、十亭一鄉,鄉中的公共事務處理主要由三老、嗇夫、游徼等負責,三老主要承擔民風教化的事務,嗇夫負責民事糾紛調解和向民眾征收賦稅,游徼則主要承擔社會治安工作,打擊盜竊行為。他們構成鄉村社會中的權威,人員構成上,一般由鄉村社會中掌握文化習俗、熟悉人情、恪守規矩的人員來擔任。
權力文化網絡編織的關鍵基礎在于共同的文化背景。藏區“卡果哇”的產生扎根于當地基層社會,與民眾具有共同的文化與習俗,“卡果哇”與民眾生活在同一地方知識圈,這一點恰似費孝通所言的“熟人社會”。這種“熟人社會”為非正式規則的產生及運行提供了土壤。在國家正式的規則之外,藏區基層社會中的非正式規則或文化是“卡果哇”治理的工具。
藏區基層社會里的“卡果哇”一般由德高望重之人擔任,考慮的緣由就在于其權力與“卡果哇”權威之間的契合,地方性知識的供給為“卡果哇”正式治理行為的合理性提供辯護,增強“卡果哇”地位、行為以及話語的合法性。在地方文化網絡中,“卡果哇”的權力并非直接來源于上級權力的授予,也不是天然獲取,而是在地方性意義、象征、認同、價值等要素的共同編織之中產生的,本土性知識是“卡果哇”權威建構的重要來源。
現代治理理念要求傳統文化的社會性參與,“卡果哇”作為藏區傳統社會組織在社會治理中不僅是以組織形式成為集體行動的主要負責人,其在基層社會所承載的歷史記憶與文化的功能,以及所具有的文化資源對藏區基層社會治理有柔性秩序建構的力量。“卡果哇”在藏區基層社會里,與中國其他地區的基層社會精英一樣是地域社會歷史記憶與習慣延續的一種結構性文化,這也是地域社會實現整體性治理所具有的有效文化資源。
民族文化具有社會秩序規范功能,人們可以從民族文化中獲取參與感和認同感[8]。“卡果哇”作為藏區現代社會治理目標與地域歷史文化內在契合的連接點,將具有民族文化傳統的社會組織囊括在藏區現代治理之中,顯然具有廣義治理內涵的考量與關注,能使治理從形式到內容都涵蓋現代社會實現多元治理的張力。發揚民主,充分征求各種意見,并立足藏區社會實際,因地制宜,進一步加強“卡果哇”等傳統組織的社會治理作用,能為藏區社會治理體系的完善提供參考。理想的社會治理形態是政府與基層社會對地方事務的合作共治,也是國家與基層社會關系的最佳協調狀態。對于藏區而言實現理想社會治理形態這一目標,必然需要政府與基層民眾在協商合作的前提下共同治理,作為傳統社會組織的“卡果哇”就在實現發揮文化功能且服務于社會治理的這一目標。
傳統空間社會在重大事件或活動期間,“卡果哇”將一個個家庭個體凝聚成社會整合形式。它的形成既有人們對傳統社會網絡和人際關系的慣性延續,同時這一社群凝聚力的牽引又是人們在日常生活鄰里間互惠、互利、互助的一致性、安全性需求的體現。現實社會中的生存理性及傳統文化因子讓“卡果哇”這一藏區民間組織在基層社會治理上彰顯有效性。
基層社會治理理念在學術研究上的成熟和在實踐中的探索,已經成為國家及基層政府整合社會資源的有效路徑。“卡果哇”在藏區作為一種悠久的歷史文化傳承,其獨特的社會功能是基層社會治理中難得的文化資源。社會治理是一個必須符合自身發展訴求的具有前后承接關系的、在尊重傳統基礎上的動態調整過程。顯然,與正式的國家法律制度相比,“卡果哇”自身的魅力及所具有的社會關系網絡使其在藏區基層社會中的利益分配、關系平衡以及公務處理上提供了低成本的治理工具。文章的落腳點是從宗教儀式活動里的“卡果哇”體察傳統社會組織在基層社會治理的作用和意義。
承辦結夏安居歡慶儀式活動的整個村子,通過“卡果哇”的召集而迅速組織起來進行有序的分工與合作。原本為“個體”的家庭因社會共同利益而變成“集體”,體現出一種現代社會組織關系的重組,具體表現為臨時集體化,即大家因為這件事情短暫的聚合在一起,彼此之間呈現出一種“合”的狀態,大家發揮群體協助的力量,體現出異于常態的凝聚力,說明民間組織在現代藏區基層社會里仍具有較高的統籌治理作用;在儀式結束后,又迅速分解為獨立的各個家庭,為自己的事情忙碌奮斗,并為下一次集體化活動貢獻出更多的力量做準備。在日常與非日常中切換,呈現出一種有規律的“分”與“合”,村落社會組織也因此而有序循環往復地運行。
目前,藏區基層社會的組織結構,村、支兩委有合法性,合作社有資金資源、“卡果哇”有組織優勢,搭建多元參與、合作共管的藏區基層治理模式,這是需要我們去重視的現實議題。植根傳統是當前中國社會治理的重要措施。新時期政治更加清明、體制更加完善,傳統組織不再是基層社會發展的障礙,它應是連接基層社區意志的制度資源,是基層社會秩序建構的現實基礎。社會治理要借助教化的手段,通過正式與非正式政治與手段,充分調動社會資本,構建社會信任,從而提升社會治理的有效功能。對于藏區基層社會而言,“卡果哇”的存在是傳統基礎上不斷積淀至今的結果,尊重傳統才能建構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治理模式,“卡果哇”作為村民自治基礎上的傳統組織形式,滿足了當下藏區社會發展中鄉民要求獲得更多自主權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