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軍
(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 研究生院,北京102488)
任何民族的生息繁衍都有其具體的生存空間[1](P1),赫哲族生活的東北三江平原處于中國高緯度地區,屬寒溫帶氣候,這里無霜期短,農作物生長周期長,以小麥、大豆、玉米、水稻等農作物為主,不適宜種植棉、麻作物,也不宜植桑養蠶。歷史上,這里水網密布,江河縱橫,泡沼眾多,森林茂盛,被人們俗稱為“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的北大荒。獨特的自然地理環境造就了赫哲族漁獵生產方式,據清朝時期傅恒等人纂繪的《皇清職貢圖》記載:
赫哲所居與七姓地方之烏扎拉、洪科相接。性強悍,信鬼怪。男以樺皮為帽,冬則貂帽狐裘。婦女帽如兜鍪,衣服多用魚皮而緣以色布,邊綴銅鈴,亦與鎧甲相似。以捕魚、射獵為生。夏航大舟,冬月冰堅則乘冰床,用犬挽之。其土語謂之赫哲話,歲進貂皮[2]。
從《皇清職貢圖》可見,當時赫哲族男性平日戴樺皮帽,冬天則戴貂皮帽,穿狐皮等動物皮毛制作的裘皮服裝以保暖。女性的帽子外形似古時武士所戴之頭盔,衣服主要用魚皮制作,縫上各種顏色的布鑲邊,邊緣點綴小巧的銅鈴鐺,與鎧甲相似。這樣的裝束,正是赫哲人“以捕魚、射獵為生”的古老漁獵生活寫照,是經濟生活決定民族風俗習慣,民族風俗習慣適應經濟生活的典型例證[3](P439)。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三江平原地區獨特的自然地貌條件正是赫哲族魚皮制作技藝產生的天然環境。
赫哲族魚皮制作技藝的基本工序包括剝魚皮、晾干魚皮、熟制魚皮、裁剪與縫制等基本工序。剝魚皮一般以新捕撈的冷水魚為佳,倘若魚不新鮮,則會平添剝皮者的工作量,且在剝皮過程中魚皮會粘連上較多的魚肉,無形中增加了下一道工序的負擔。剝好的魚皮要刮凈皮上粘連的魚肉,須經晾干方可使用。晾魚皮一般不宜在陽光下暴曬,以免魚皮變形,在沒有烘干設備的古代,赫哲人傳統的做法是把剝好的魚皮直接粘貼在門板或木板上鋪平、陰干。晾干的魚皮質地堅硬而粗糙,需經過熟制使其變軟。熟制的工具較為原始,使用木質的鍘刀,與普通的鐵制鍘刀不同,木鍘刀的刀口呈粗大的鋸齒狀,以便刀口與魚皮充分地咬合,從而提高魚皮熟制的效率。熟制時需將魚皮卷起,形似卷軸,置于木鍘刀下。為了防止魚皮脂肪過多,在卷魚皮時一般會邊卷邊撒苞米面,苞米面不僅吸油,而且其呈微小顆粒狀有助于魚鱗的剝落。鍘過的魚皮并不能完全變軟,而且往往還會殘留部分魚鱗,這時候便會使用木制的砧板和棒槌敲打,類似舊時的搗衣。如果還未完全脫掉魚鱗,抑或魚皮也不夠軟和,則會用雙手揉搓,直至綿軟,個中辛苦可以想見。熟好的魚皮根據需要進行裁剪,可以縫制衣服、褲子、綁腿、靰鞡鞋等服裝。隨著赫哲族地區民族文化旅游的發展,一些藝人用魚皮縫制荷包、小掛件、小擺設等各種生活用品,還有藝人頗具創造性地將魚皮制作成粘貼畫和剪紙,豐富了赫哲族的魚皮藝術寶庫,實現了魚皮從日常生活用品向藝術品的跨越,傳承千年的魚皮文化,在新的時代煥發了勃勃生機。
由于人類生產與生活造成的江河水質污染,以及長期以來漁民的過度捕撈,三江平原地區漁業資源瀕臨枯竭,再加上加工魚皮比較費時費力,如今不少藝人早已不再自己制作魚皮,而是從外地購買現成的魚皮,甚至還有從國外,比如從俄羅斯購買魚皮。魚皮藝術自然天成,是赫哲族的文化符號與智慧的象征,也是三江平原地區生態環境變遷的縮影。
早在清朝晚期,受滿族與漢族定居農業的影響,江上捕魚,林間狩獵,漂泊三江,居無定所的赫哲人開始從事農業生產。據宣統元年(1909年) 謝汝欽奉令調查黑龍江、吉林時撰寫的《按屬考查日記》記載,三江平原腹地的富克錦(今黑龍江省富錦市) 是赫哲族的聚居地,“赫哲全部男女大小七千余丁口,向以漁獵為業,不習樹藝。現在山水之產較稀,漸有務農者。亦間有能通漢文、漢語者”[4](P109)。長期以來“以漁獵為業”的赫哲人由于人口孳殖,漁獵資源日漸稀缺,逐漸開始開墾荒地,發展農業生產。到了民國時期,專事農業的赫哲人日多。新中國成立時,飽受日寇殘害與國民黨統治壓迫的赫哲族人口僅300余人,基本轉型為農業民族,江上捕撈偶爾為之,基本上淪為副業。生產方式的變遷致使魚皮技藝幾乎消失,到20世紀末期,只有個別人懂得這項技藝,而能夠制作全套魚皮服裝的,僅剩街津口赫哲族村的尤翠玉老太太一人而已。
進入新世紀,國家加大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保護力度,出臺了一系列的政策、法規,開展了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評定工作,建立了從國家到地方的各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評定體系,逐步形成了完備的具有中國特色的優秀文化保護傳承發展格局與模式。在此背景下,赫哲族魚皮制作技藝日益煥發出新的活力,涌現出了尤文鳳、付占祥、孫玉林、尤忠美、尤雪松、解永亮、尤瑋玲等赫哲族傳承人。除此之外,劉升、王麗梅等一批漢族人士長期從事魚皮制作技藝和魚皮文化的傳播,有些人還被確定為各級傳承人或工藝美術大師,魚皮制作技藝傳承人隊伍老、中、青搭配較為合理,呈現出多元化發展趨勢。
1952 年2月,尤文鳳出生于黑龍江畔的勤得利村,7歲時隨雙親遷至街津口村,其母親尤翠玉生前是唯一的會制作全套魚皮衣的赫哲人。尤文鳳年少時幫母親做魚皮衣制作中的一些輔助性的工作,22歲時開始跟隨母親制作魚皮衣,掌握了全部制作技藝。由于她手藝出眾,傳承有源,譜系清楚,2006年被確定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赫哲族魚皮制作技藝代表性傳承人。據她介紹:
我母親2005年去世的,原先第一批報的是我母親,因為這個魚皮服飾是家傳的嘛。報的我母親,歲數大了報的,后來完了眼瞅著要批下來了,去世了。她去世以后,就又重推的,那個時候推的時候,因為我幫我母親干活干得最多嘛(所以推的我)。
赫哲族魚皮衣在上世紀90年代后期幾乎消失,尤文鳳的母親尤翠玉當時是健在的唯一掌握全套魚皮制作技藝的人。2002年,國家啟動“中國民間文化遺產搶救工程”,該工程后來演變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2005年,尤翠玉經黑龍江省佳木斯市所轄的同江市推薦,申報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因老人年事已高,后不幸病逝,遂變更推薦其女兒尤文鳳為傳承人,并于2007 年獲得國家文化部正式批準確認。尤文鳳家族是一個典型的東北少數民族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世家,傳承歷史悠久,傳承譜系十分清晰。據尤文鳳介紹:
我們家姊妹8個,他們哥5個,我們姐3個。我上面有個姐姐,尤忠美的母親,我排行老二,中間還有個妹妹。魚皮衣服我大姐也會做,尤文蘭是我大姐,忠美她媽。我小妹也會做,叫尤文月。完了輪到我,我的下面,我的傳承人就是俺們家的老(意為最小的) 兒媳婦,叫任媛,是省級的魚皮服飾傳承人,是我的三兒媳婦,我的傳承人。現在她做的魚皮服飾跟我做的是一樣的。你這得傳下去,你不傳下去咋整啊?
尤文鳳長期幫助其母親尤翠玉制作魚皮衣,受家庭環境熏陶,日常耳濡目染,逐漸掌握了全套魚皮制作技藝,魚皮服飾樣樣拿手。尤為可貴的是,她本人對赫哲族的這些古老工藝非常珍視,傳承民族文化的意識十分強烈,不僅把手藝傳授給兒媳,而且還傳授給孫輩,據她介紹:
我家3個兒子,沒有閨女。有3個孫子,1個孫女。孫女也學做魚皮衣服,12歲了,她會唱伊瑪堪。今年2月份,省里讓我領她上北京去一趟,參加魚皮成果展。也在跟著學做魚皮衣呢。中央非遺辦公室主任,姓王,他來了。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主任,景主任,讓給領導唱伊瑪堪,領導反映這孩子挺好。
尤文鳳不僅擅長魚皮技藝,而且還諳熟赫哲族說唱伊瑪堪、民間小調嫁令闊,她把這些赫哲族文化瑰寶也傳授給了兒媳、孫女等晚輩。尤文鳳的兒子耳聞目睹制作魚皮衣帶來的效益,曾經以為魚皮衣沒什么用處的他改變了想法,開始跟著母親學習制作魚皮衣。兒子態度的轉變讓尤文鳳十分欣慰,傾力傳授。尤文鳳母親尤翠玉制作的魚皮衣古香古色,保留著傳統的魚皮制作工藝。尤文鳳受教于母親,制作的魚皮作品也具有民族傳統風格,據她介紹:
我做的魚皮服還是古老的那種形式、方法。他們現在有的用化學整的,用化學熟皮子的,用化學熟皮子吧,弄不整乎,他們做的都可硬了。他們做的都是為了賺錢,我做的就是走向了國內、國外的博物館,有的人要定做,就給他們做。
尤文鳳在制作魚皮衣時,仍然沿用傳統方法制備魚皮,前文已介紹這些基本工序,主要包括剝魚皮、晾制、熟制等步驟,每一道工序都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十分辛苦。但她仍然恪守古法,樂此不疲。許多藝人早已不再自己制皮了,往往從國內沿海城市乃至俄羅斯購買現成的魚皮備用。不過這些魚皮是冷凍保存的,解凍后仍然需要對它進行處理,比如去掉魚皮上尚未除盡的魚鱗、魚肉等,后續還需要用木鍘刀或其他輔助設備進行加工,使其變軟。不少魚皮藝人對傳統技法望而卻步,故使用化工原料鞣制魚皮。據尤文鳳和其他藝人介紹,化學品的使用不僅使得魚皮不板正,而且化學藥品的殘留致使藝人們在加工魚皮時雙手有灼燒感,嚴重者皮膚會受到損傷,制成的魚皮衣也不如傳統工藝制作的經久耐用,博物館也不會收藏。此外,鞣制過程中化學品的使用污染自然環境,對當地生態環境保護是一個很大的威脅。
尤文鳳對于本民族文化的保護與傳承有很強的危機意識,為了更好地傳承赫哲族文化,尤文鳳公開收徒,只要有愿意學習的人,無論是否是赫哲族,她都愿意免費傳授魚皮制作技藝,對家傳手藝尤文鳳持十分開放的態度。在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傳承基金的資助下,尤文鳳除了在同江市當地的傳習所教授魚皮制作技藝外,她還應邀到其他地方,如饒河、抓吉、佳木斯等地傳授魚皮制作技藝,為傳播赫哲族文化盡心盡力,不計報酬。
赫哲族的裝飾藝術非常發達,在民族學上,提起圖案藝術,往往就會說到赫哲族,在赫哲人的衣服、鞋、帽及日常用具上,到處可以看到圖案[5](P198)。2016年5月,習近平總書記在赫哲族聚居地同江市八岔赫哲族鄉調研時,也曾盛贊赫哲族歷史悠久、文化豐富,尤其是漁獵技能高超、圖案藝術精美、伊瑪堪說唱很有韻味[6]。對于傳統魚皮衣的制作方法,據凌純聲先生記載:
衣分兩節,如昔日漢人夏天所穿的接衫,下節用長41.5cm,闊13.5cm的魚皮拼縫而成……[5](P72)。
調研發現,凌純聲先生所介紹的這些傳統工藝,現在赫哲族地區除極少數尚保留外,絕大部分已經失傳。不少藝人復原傳統的魚皮制作工藝,還得從《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一書中尋找答案。例如,尤文鳳、劉升等人在研讀與觀摩該書魚皮制作技藝相關文字、圖片的基礎上制作了魚皮衣,在一定程度上還原了消失已久的赫哲族早期的魚皮制作工藝。由于恪守傳統,尤文鳳采用傳統工藝制作的魚皮衣主要由各級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家訂制與購買。據她介紹:
你不去買魚皮你干啥做啊?自己負擔材料。人家不給你拿錢。做好了才給錢。1件5000。現在魚貴,現在博物館要1套我給它要8000。往后要漲了。魚皮熟不好是黃的,我做的魚皮衣保質期可長了。魚皮是黃的,那是魚油沒拿出來,沒整干凈。把魚買回來,做20多天,熟魚皮20多天,3個月。做1套3個多月。
傳統工藝制作魚皮衣費時費力,從自己捕魚或從他人手上買魚、剝魚皮、晾制、熟制、裁剪與縫制等過程來看,藝人投入的資金成本與時間成本均很高,再加上有些工序講究慢工出細活,所以魚皮制成品價格不菲。由于成套魚皮衣價格高,普通人鮮有購買者,這無疑對魚皮服飾進入公眾日常生活構成了障礙。再加上傳統技法和工藝不一定契合當今大眾的審美需求,因此尤文鳳制作的魚皮服飾傳播范圍有限,以博物館和個人收藏家購置為多。另一方面,由于尤文鳳制作魚皮衣主要依賴家庭手工制作,人手少,產量也小,對其擴大規模形成了障礙。當然,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是否只需要恪守古法,無需創新,抑或大師做精品,普通藝人做產品,各安其所,這些都是聚訟紛紜,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
可以明確的是,非遺代表性傳承人作品的質量優勢與普通藝人產品的數量優勢在市場上相遇時,一部分消費者出于功利性心理,往往傾向于選購普通藝人產品,客觀上會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這種情況在筆者調研中時常親見,非遺傳承人每每提及也會耿耿于懷。一般而言,傳統工藝若非獨家絕學,往往容易被模仿、復制,而手工藝品的模式化、類型化、雷同化對其發展而言,將是畏途,故從長遠來看,終將導致這項工藝走向窮途末路。所謂“學我者生,似我者死”。故步自封,抱殘守缺是民間工藝發展之大敵。“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創新是魚皮工藝生生不息的發展源泉,也是新時代弘揚工匠精神的應有之義。對于傳統文化應采取揚棄態度,取其精華而去其糟粕, 切忌在強調傳統特色的同時形成文化上的保守主義[7](P15)。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創新是為民族傳統文化開啟一段新的生命歷程,民族傳統文化若不加以創新和變革,就沒有生命力,也將無法與當代社會相適應[8]。適應變化的時代,適應人民群眾的日常生活,用進廢退,是非遺傳承人及其作品不得不直面的現實問題。倘若民間藝人不創新,市場和大眾需求傾向會倒逼他們創新,否則只有絕路一條,或走向發展的死胡同。以不變應萬變,載體不變,內容變;魚皮不變,魚皮表現的內容是千變萬化,多姿多彩的。新的時代,努力實現赫哲族魚皮制作技藝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是魚皮制作技藝發展的陽光之路。對于實現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的具體舉措,正如《習近平總書記系列重要講話讀本》所闡述的:創造性轉化,就是要按照時代特點和要求,對那些至今仍有借鑒價值的內涵和陳舊的表現形式加以改造,賦予其新的時代內涵和現代表達形式,激活其生命力。創新性發展,就是要按照時代的新進步新進展,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內涵加以補充、拓展、完善,增強其影響力和感召力[9](P101)。
顯然,在弘揚赫哲族優秀傳統文化,實現赫哲族魚皮制作技藝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方面也應該遵照這一論斷的具體要求,結合赫哲族地區經濟社會文化發展的實際和廣大人民群眾生活的需要,進一步把理論細化和具體化,增強實踐層面的可操作性和可行性。
文化現象深深植根于它所賦存的環境,環境變遷——自然的和社會的環境變遷,都會對文化事象的豐富度、完整度產生決定性的影響。環境的變遷導致赫哲人生計方式的變遷,從漁獵民族向農耕民族的轉變,赫哲人的生產與生活方式發生更迭,由于魚皮制品不具有普適性,用進廢退,致使魚皮衣逐漸趨于消失。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生產方式的變遷導致赫哲族漁獵文化日益式微。據凌純聲先生記載:
赫哲人自與漢、滿、俄諸民族接觸后,即有棉布輸入,代替魚皮衣料。所以今日魚皮衣服已不多見,惟魚皮綁腿、鞋子、套褲及口袋等用之者尚多[5](P72)。
從凌純聲先生調研至今將近百年,三江平原地區的巨變,赫哲人生產與生活環境的變遷直接導致魚皮制品的衰落。在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民族地區旅游業發展的語境之下,赫哲族魚皮制作技藝經歷了從日常生活用品向藝術品的躍遷,魚皮逐漸符號化為漁獵民族久遠歷史的追憶與象征。赫哲人經歷魚皮制作技藝傳承環境的變化,經受從漁民、手工藝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身份轉換。赫哲族民間藝人在不同階段扮演不同的角色,魚皮也呈現出不同的象征意象。
作為漁民的赫哲人,魚皮制品是其漁獵生產勞動的輔助物,魚皮衣、魚皮套褲、魚皮靰鞡、魚皮綁腿是適應與征服東北苦寒之地惡劣的自然環境的裝束,是赫哲人在生產中須臾不可或缺的重要裝備。在漁獵生產勞動中,人們更為注重魚皮制品經久耐用,講究實用性。
作為手工藝人的赫哲人,魚皮制品是其手工勞動的對象,赫哲人生計方式的變遷導致魚皮衣不再具有生產勞動中御寒保暖等基礎實用功能,農業生產的盛行,民族旅游的勃興使得魚皮衣逐漸符號化為赫哲族漁獵文化的象征。魚皮服飾經由文藝工作者在赫哲民族文化村穿著,他們手持漁獵生產工具,通過舞臺藝術形式對赫哲族早年漁獵生活進行展演與情景再現。在舞臺化的場域下,人們注重魚皮制品惟妙惟肖地展現赫哲人早年的漁獵生產與生活,重視藝術性。
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赫哲人,魚皮制品是其民族文化的物化表達,是中華民族悠久而多元的民族文化在松江黑水、興安莽林的勃發,形塑了赫哲先民在華夏邊陲,苦寒之地不屈不撓的韌性,彰顯奮發有為的品格,昭示自強不息,剛健有為的民族文化與民族精神。在國家層面重視優秀傳統文化保護與傳承的語境下,人們注重魚皮制品所蘊含的文化屬性與文化內涵。至此,魚皮制作技藝的傳承環境趨于穩定,赫哲族藝人的角色趨于定型,成為民族文化基因的保存者,民族文化火種的守望者。
赫哲族藝人的角色轉換肇因于生計方式的變遷。尤文鳳以前是漁民,江上討生活,餐風露宿,其艱辛可以想見。由于過度捕撈與三江平原地區生態環境的變化直接導致赫哲人生計方式的變遷。赫哲人早在清末就已開始了定居農業生活,雖然如此,長期漁獵生活形成的風俗習慣直到新中國成立初期仍然頑強地保存著,即使到了20世紀90年代,不少赫哲人仍然習慣于在漁汛期和閑暇之余到江上捕魚。由于年事已高,尤文鳳已不能像年輕時那樣經常上江捕魚,但偶爾也會與老伴用小網在江畔捕撈,前幾年老伴不幸病逝,她就幾乎不再捕魚了。以前為了制作魚皮衣,她曾親自到江上捕魚,但空手而歸往往是常態。在此情況下,為了籌措制作魚皮衣的材料,尤文鳳只得經常到別人家購買,這方面的投入非常大,對她的日常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影響。為了貼補家用,在制作魚皮衣之余,她還經常到街津口赫哲族村伊瑪堪藝術團排練節目,通過給赫哲民族文化村里的游客表演節目掙得一部分收入。由于地處高緯度地區的黑龍江省冬季非常漫長,赫哲民族文化村一年中可以開放營業的時間十分有限,一般是每年“五一”前后開放,國慶節結束不久就停業了。所以,尤文鳳通過在文化村表演掙得的收入并不穩定。據她說,幸虧國家啟動了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項目,使她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獲得了一定的傳承資助,生活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筆者訪談尤文鳳時,她屢屢流露出對國家保護民族文化的感激之情。據尤文鳳介紹:
老頭(意指尤文鳳的丈夫) 在電廠上班,赫哲族第1個上電站的人。1個月1000多塊錢,不多。我自己本身沒有工作。錢緊張,國家給8000,給3年,不知道以后給不給。靠他退休金生活。
在不少民間藝人沒有穩定工作,缺乏固定收入的情況下,民間傳統文化保護中國家的在場是非遺傳承人的穩定器和避風港,確保了非遺傳承人隊伍的穩定性和非遺傳承的可持續性。而且,國家層面組織非遺傳承人參與各類展會與文化交流活動,不僅提升了非遺項目的知名度與美譽度,而且促進了傳承人聲望的提升。傳承人利用政府搭建的平臺宣傳了民族文化,銷售了手工藝品,增加了傳承人收入,不僅更穩妥地解決了傳承人的生計問題,而且提升了傳承人的積極性,進一步促進了優秀民族文化的保護與傳承。對于民族地區群眾來說,傳承人境遇的改善對他們產生了很強的吸引力與示范效應,榜樣的作用激發更多群眾投入到本民族文化的傳承與挖掘工作之中,甚至出現了一些“被發明的傳統”,從而實現了文化遺產工作的良性循環。當然,會展主辦方如若對傳承人參與各類展會和文宣活動在場地費等方面予以減免更好,這樣可以激發更多民間藝人參與展會活動,從而拓寬民族文化的宣傳范圍,促進民族群眾增收,助力民族地區脫貧攻堅和鞏固脫貧成果。
在赫哲族眾多的民間藝術形式中,圖案藝術是最發達的,尤其在赫哲族魚皮服飾等民間工藝上有著集中的展現。作為一個人口僅5000多人的少數民族,圖案藝術之發達確實令人驚嘆。赫哲族圖案藝術主要包括云紋、水波紋、鳥形紋、花卉紋、蝶形紋、幾何形紋等[5](P198-199)。這些圖案主要來源于赫哲族的漁獵生活,三江平原地區優美的自然地理環境是各類圖案藝術的天然寶庫,常年的漁獵生活,赫哲人善于取法自然,以大自然為導師,創造了如此豐富多彩的圖案藝術。因此,在傳承與發展赫哲族魚皮制作技藝的過程中,應著力彰顯與積極弘揚這一民族文化優勢與文化特色。
首先,赫哲族圖案藝術中有大量的內容直接來源于大自然,體現了赫哲人珍視自然、呵護自然的思想觀念,展現了保護自然環境,維持生態平衡的主旨。在國家重視生態文明建設,創建美麗鄉村,建設美麗中國的時代語境下,赫哲族圖案藝術的自然主義主題與新時代的主題相契合,擁有充分發展的條件和土壤。其次,赫哲族圖案藝術中人文主義主題十分豐富,吉祥觀念非常普遍,對人與自然環境和諧相處的摹畫屢見不鮮,對稱、均衡、和諧所在多見,體現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展現了赫哲人敬天惜物的人文主義情懷。再次,赫哲族圖案藝術小巧、精致,易于走進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通過與其他載體相結合,比如在服裝、首飾、圖書裝幀、生活用品上應用,不僅可以增加美感,使這些物品更具藝術氣息,從而贏得消費者青睞,而且有利于促進民族文化的廣泛傳播。
在發展赫哲族圖案藝術時,要注意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第一,創新與發展赫哲族圖案藝術要尊重赫哲族的歷史與文化。民族傳統文化可以解讀,但不能誤讀,要杜絕斷章取義,拒絕荒誕不經。有些夸張的圖案看似時尚新潮,迎合了某些受眾之需求,而實際上不過是嘩眾取寵的噱頭。缺乏民族文化精華的深厚滋養,任何所謂的創新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終將不能免俗而流于淺薄。第二,要注重圖案藝術作品的知識產權保護,赫哲族藝人為民族藝術創作傾注了大量的心血,要尊重他們創造性勞動的成果,相關文化機構與非遺保護部門要協助他們積極申請國家專利,維護赫哲族藝人的合法權益。第三,近年來,赫哲族服飾有俄化的傾向。部分赫哲族人認為赫哲、那乃在歷史上是一家,以為那乃人的服飾是原生態的,所以赫哲族服飾,包括圖案藝術要照抄照搬那乃人。殊不知自晚清議定不平等條約,那乃人受俄羅斯文化影響長達160多年,在俄羅斯文化的海洋中浸淫日久,俄化程度很深。不加甄別,全盤接受是非理性的,不科學的。對于那乃人的圖案藝術,應該辯證地、有選擇性地對待。對于確屬那乃傳統的民族藝術形式,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進行借鑒,洋為中用。對于明顯俄羅斯化的藝術元素,則應該進行甄別,采取十分審慎的態度,根據客觀情況決定取舍。
針對民俗文化的概念與范疇,鐘敬文先生曾做出十分精辟的論述,他指出:
民俗,即民間風俗,指一個國家或民族中廣大民眾所創造、享用和傳承的生活文化。民俗起源于人類社會群體生活的需要,在特定的民族、時代和地域中不斷形成、擴大和演變,為民眾的日常生活服務[10](P3)。
筆者以為,這是民間文化活態傳承思想之濫觴。所謂“活魚當要水中看”,優秀的民族文化遺產,只有為百姓服務,在人民群眾的日常生活中得到使用,相沿成習,才有它存在的價值,也才具備持久的生命活力。如果脫離群眾,遠離大眾日常生活,非物質文化遺產將陷入自說自話,自娛自樂,自我陶醉的尷尬境地,注定不會具有持久的生命力。
赫哲族魚皮制作技藝傳承數千年,伴隨著“魚皮部”走過了亙古綿延的千年時光,早已凝聚為赫哲族的文化符號與象征。魚皮制作技藝要繼續傳承下去,綿延久遠,就應該走近群眾,貼近生活,適應大眾的日常生活需求。
首先,在魚皮制作技藝的創作內容方面,不僅要展現赫哲人傳統的漁獵文化、漁獵生活和東北地域民俗風情,而且還要展現20多年來赫哲人在國家興邊富民行動與扶持人口較少民族政策的支持下,在各兄弟民族的幫助下,率先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新生活,跳出民間傳統藝術內容老舊的窠臼。“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藝術創作只有緊扣時代,反映廣大群眾火熱的生活才能打動人、感染人、激勵人。
其次,在魚皮制作技藝的形式方面,不僅要制作魚皮衣、魚皮鞋等傳統服飾,而且要適應當下人民群眾的日常生活,制作包含魚皮文化元素的日常用品,如魚皮書簽、魚皮掛件、魚皮貼畫、魚皮剪紙,各種小擺設等,擴展魚皮藝術品類,豐富廣大消費者的生活選擇,擺脫民間藝術品類型單一的刻板印象。“一花獨放不是春,萬紫千紅春滿園”,魚皮制作技藝要走出單一的魚皮衣這一狹小的圈子,鼓勵民間藝人結合民族文化特色和個人創作實踐,大膽創作,推陳出新,形成“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生動局面。
中國人口總數在30萬以下的少數民族有28個,扶持人口較少民族,解決他們的基本生計問題與發展問題,這對于穩邊固邊興邊富邊,促進人口較少民族脫貧致富奔小康,實現中華各民族共同發展與共同繁榮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人口較少民族雖然人口總數少,但是文化璀璨,民族藝術異彩紛呈,發展與弘揚人口較少民族手工藝,加強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保護與賡續,實現民族藝術生活化,促進文旅融合,不僅為解決民族群眾生計,保育民族地區自身的造血功能提供了可靠的抓手,而且對實現民族地區經濟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呵護鄉愁,建設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與深遠的歷史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