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司機停下車來思忖著說,怎么給導到這里來了?
那是一條土路,樹在旁邊矗立著。春天還沒到來,它的葉子還沒長出來。
“前方800米左轉,500米后再左轉”,導航里的聲音軟糯著。
金銀潭醫院是此次行程的目的地。這是武漢市最大的傳染病醫院,如果不是因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的暴發,更多人知道的是它的另一個名字:武漢市醫療救治中心。即使不是因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它也讓人不愿意接近,當地人的說法是:都是傳染病,比如艾滋病。
遠遠地,84消毒液的味道,不知怎么就進了封閉的車廂,進了車內人的嗅覺里。濃濃的,散不去。
醫院門口,一輛120停著,車外幾個藍色衣服的人和穿著防護服的醫生,壓低聲音地商討著,一旁有人舉著設備記錄。
不知道車內的人是什么情況。
門衛問一個走進醫院的人,你找誰?
“別再迷信核酸檢測了”,2月2日,張笑春在微信上發出聲音,并希望這樣的呼吁能被廣泛傳播,一時間她成了刷屏醫生。
那人說,找一個患者。
門衛往后轉了轉身,回頭問他:“這后面三棟樓都是患者,全都是(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你找哪個?”
金銀潭醫院是抗擊疫情定點醫院,疫情暴發以來,進出患者超過800人,醫院有600多名職工。
48歲的樊艷青是600多職工之一,是金銀潭醫院的放射科主任。
她帶的團隊有21人,主要工作是為所有住入醫院隔離病區的重癥和危重患者,拍CT片和拍X光片,填寫入院病情評估報告。
樊艷青說她時刻提醒自己,“不要流淚。眼睛是用來看CT和X光片子的”。她目睹了各種肺部感染的患者,有的甚至成了“白肺”。
“沒時間悲傷,必須及時高效寫出病情報告,這種新型冠狀病毒在肺部變化快。”
樊艷青也支持將CT結果納入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診斷的標準,對于此次疫情中的病患來說,這是一個能更快篩查、診斷的方式。
樊艷青認為,核酸檢測試劑盒是一種精準的確診手段,但由于每個人體征不一樣,會呈現出假陰性的情況。比如,病毒已深入肺部,咽拭子檢測不一定明確,只能算是疑似患者。
“這次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的肺部影像,最顯著的表現是肺部感染呈磨玻璃病變,重癥患者的肺部出現一片白。”
而每一張“白肺”片子,就意味著一名患者掙扎在死亡的邊緣。
2月4日,關于“將CT影像檢查作為高度疑似病例篩查主要依據”的呼吁,被納入國家衛健委最新發布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診療方案(試行第五版)》。
根據最新版的診療方案,CT結果納入湖北臨床診斷標準。
呼吁來自以武漢大學中南醫院張笑春為首的多名抗疫一線的醫務專家。
一直奮斗在一線的張笑春認為,應將CT檢查作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主要診斷依據,結合流行病學史和臨床表現判斷病情,讓重癥患者優先住院,讓輕癥患者集中隔離。
“別再迷信核酸檢測了”,2月2日,張笑春在微信上發出聲音,并希望這樣的呼吁能被廣泛傳播,一時間她成了刷屏醫生。
她說,“病毒核酸檢測是最終確診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無創診斷的金標準,然而檢測出‘CT陽性、核酸陰性的結果,可能影響臨床排查。目前新型冠狀病毒核酸檢測特異性高、敏感性偏低,不排除存在部分假陰性。”
“CT檢查方便、快捷、直觀,在基層醫院易于普及。雖然CT只是輔助診斷手段,但在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形勢嚴峻的今天,武漢等地區的防控必須采取‘不放過一個的非常規手段,減少交叉感染。” 電話那頭,張笑春不時咳嗽。
同時她也提醒,CT陽性和病毒核酸檢測陰性的患者,也要被納入隔離治療的范疇,非常時期“寧錯勿漏”,即使是其他病原體肺炎,也會因為及時治療而受益。“只有這樣才能夠盡快控制傳染源、切斷傳播途徑,使得盡可能多的人不被感染,以及感染的無癥狀患者能及時被發現和及早治療。”
樊艷青說,在此之前,金銀潭醫院已將CT報告作為病情評估的第一道關口。
她說,CT機對這種病毒感染很敏感,可以做到早發現。她對團隊里的人也再三叮囑,“病毒隱藏很深,必須細心甄別”。
火神山醫院、雷神山醫院緊鑼密鼓施工的過程中,為緩解病床緊張,2月3日晚,武漢市宣布將建設3處“方艙醫院”,分別位于洪山體育館、武漢客廳、武漢國際會展中心。
就是看到這個消息,張芳急了。她在朋友圈說漢口北批發城有相對獨立的空間可以供患者使用,她征求了其他業主的意見,業主們也都同意。
張芳表示,每家商鋪50平方米左右,還有的 100平方米。商鋪購買于9年前,一直以來,招租率不高,沒有正常投入使用。只有少部分商鋪平日開張,但大部分還是閑置未用狀態,對張芳來說,“最重要的是,每個商鋪水、電、氣、中央空調都具備”。在張芳看來,這樣有利于避免交叉感染。
快言快語。
張芳說現在一切就是趕時間。她說現在很多電話打給她,她疲于應接,又不敢不接,怕萬一是真正重要的電話。為了不影響家人,她一直坐在陽臺。
對她來說,真正重要的電話是來自衛生健康決策機構有決策能力的人。他們能決定是否征用她們的商鋪,她說,她的出發點很簡單,就是“趕緊讓患者住進去,趕緊好起來”。
上萬張床位的方艙醫院,專門收治輕癥患者與65歲以下的患者。45歲的吉玲是入住患者之一,與她一樣,入住后的患者對方艙醫院的硬件條件、醫護設備,充滿了緊張感,她認為,可能滿足不了她們作為患者的需求。
“你呆在方艙醫院的每一天,都是為了救你的親戚朋友、鄉親父老。相信國家,相信政府。”
吉玲的丈夫也是新冠肺炎感染者之一。“他是重度,在金銀潭醫院。”
吉玲的緊張,對輕癥患者居家還是集中又提出了新的疑問。
一直在抗擊肺炎一線的微博博主“協和醫生do先生”同樣也看到了來自方艙醫院患者的聲音。
“方艙醫院是為了救人。”他希望,現在不要給方艙制造負面輿論,如果讓其他患者都拒絕入住,害的是更多人。負面的評價與預估,也會讓住進方艙醫院的病人更加恐慌,擾亂正常醫療秩序 。“萬事開頭難,請大家耐心等待,生活物資和醫療服務措施會慢慢跟上的,也會讓患病的病人慢慢康復,更是保護自己心愛的家人。”
在他看來,根據現在一萬多例病人的分析,這些進入方艙醫院的輕癥患者95%以上都可以自愈,堅持2~3周就能自愈出院了。而且,醫院里每天都會有醫生巡查,那些少于5%的患者萬一不幸病情加重,將會優先安排進入定點醫院進一步治療,不用等床。
“你呆在方艙醫院的每一天,都是為了救你的親戚朋友、鄉親父老。相信國家,相信政府。”
與確診人數、疑似人數、死亡人數同時增加的,還有治愈者的數據。
武漢某醫院外科醫生石強認為,應該利用網絡視頻平臺,請現在痊愈的患者分享自己的感受,鼓舞那些輕癥患者,網絡視頻實時交流提問。他認為這強過醫護和親人。
“戰場除了需要宣傳,也需要牧師。”他的觀點得到同行的認同。
他說疫情暴發以后,很多關于什么藥有效、哪里又建醫院了的信息,“更重要的應該是從建設性的流程和管理方向反思”。
石強不在一線,也不是一線對口專業的醫生,“一線醫生都累暈了,高度緊張”。他認為,整個事件可以從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應該在這種公共衛生事件中的地位和權限多提建設性意見。
是什么讓我們沒有提高預警程度?
在他看來,是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沒有把危險性足夠表達出來。“有的醫院醫護發現感染后就聽從了專業醫生的警示,提高了防護。所以那個醫院醫護感染人數是最少的,他們偷偷取消了醫院所有集體會議、活動,包括春晚。因為大張旗鼓,一旦問責就會引起社會恐慌。”

而一線醫護發生感染,就足以說明一切。“急診科人員在這種季節都會戴口罩、帽子。反觀泰國和香港地區就非常警惕,說明他們的體系建設是到位的。”
最早查出來的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患者有治愈的,“可以把他們作為典型案例。如果要分析背后更深層次的原因,需要找到典型大醫院那段時間發熱門診的掛號量。”
究竟,應該制定什么樣的政策,應該怎樣發布,才不會造成醫療恐慌和擠兌?“當時的急診掛號量,也可以分析出,這種醫療恐慌和擠兌,造成了大量交叉感染,普通流感病人被感染成為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
石強說他作為醫生最擔心的是,“如果基層社區工作沒辦法做到位,后面就很難辦”。
武漢某醫院外科醫生石強認為,應該利用網絡視頻平臺,請現在痊愈的患者分享自己的感受,鼓舞那些輕癥患者,“戰場除了需要宣傳,也需要牧師”。
政府發布了強制隔離措施,不管同不同意,必須遵守。“這實際上涉及政策制定問題,政策制定需要科學依據,也需要考慮人文和人群心理因素,在這個疫情面前,任何政策必須是利他才能利己。政策不考慮人性中的陰暗面是不行的。”
與此同時,此次疫情中的志愿者徐丹丹在自己家里感到呼吸出現了問題,“呼吸急促,而家里只有她一個人”。此前武漢志愿者車隊54歲的何輝去世,引起人們對加強志愿者防護的呼吁和重視。
徐丹丹的電話號碼和社區醫院電話被傳到了網上。
采訪時,徐丹丹正在醫院門口排隊。
她說:“所有人都需要幫助。我是志愿者,我知道流程是什么樣的。這時候,每個人只能走流程,我不是有特權的人,我不能只想著自己,而把別人的生命排除在外。每個人的生命都很寶貴。因為我的事情,很多人給我的社區醫院打電話,社區說接到30多個電話,這樣就導致電話占線,其他求助者打不進來。我是武漢人,我現在身體不舒服,遇到這種情況,我心里知道的。”
(文中吉玲、石強、徐丹丹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