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英瑾

最近愛奇藝平臺上推送了一批數(shù)碼修復版的八十年代老片,包括本文所要提到的《錯位》(西安電影制片廠,1986年)。這部電影為何稀奇?因為在筆者所知的范圍內,這是中國制作的第一部以人工智能為主題的電影,而且在思想深度上與之可以比肩的國產(chǎn)科幻電影,筆者還沒有看到過。
此電影的大致情節(jié)是:某技術部門的局長趙書信,貌似事業(yè)成功,有專配的汽車、女秘書與豪宅。可老趙依然牢騷滿腹,因為文山會海的官場生活讓他沒法搞科研。于是他靈機一動,做了一個與能夠模擬他思維的機器人,還與藝術家合作為機器人準備了擬人皮膚與頭套。他為機器人輸入了中國行政系統(tǒng)通用的會議講話格式,機器通過自我學習也立即掌握了這些套路。以后,老趙要搞科研,就讓自己的副本去開會,而副本對真人的模擬是如此精妙,連老趙的秘書一時也被其忽悠住了。
但事情立即起了變化。副本老趙對開會著了迷,并且利用自己的外形優(yōu)勢,與真老趙的準女友談起了戀愛,并代替真老趙對女孩子做了一些不著邊際的承諾。更過分的是,中央下達了精簡會議的通知后,副本老趙擔心通知若真被執(zhí)行了自己就會失業(yè),干出了藏匿中央文件、阻止其下達的勾當。老趙最后發(fā)現(xiàn)事情失控了,只好忍痛親自摧毀自己的作品。但這時候觀眾才發(fā)現(xiàn),老趙剛從噩夢中驚醒,原來他與他機器人副本之間的恩怨情仇,僅僅是南柯一夢而已。
從技術角度看,電影里機器人副本的功能范圍覆蓋機器人學、自然語言處理、圖像識別、人工情緒等多個技術領域,要靠一個天才工程師在業(yè)余時間搞定這些艱難課題,幾乎是不可能的。不過,這部電影依然以一種貌似荒誕的形式,繞著圈子點出了人工智能與人類之間的某種“異化”關系。一方面,作為機器人的人類創(chuàng)造者,老趙本人面臨著體制的隱性要求對于他自己的科研興趣的壓迫,并因此反而無法完成他作為一個科研單位領導的首要職業(yè)要求。這就是作為科研單位領導的老趙本人所面臨的“異化”問題:他自己是管科研的,但恰恰是因為他是管科研的,所以他就沒有時間真正從事科研。用劇中臺詞來說:“那些你不想做的事不去做,那么你想做的事情就更做不成了。”而在他自己與他所建造的機器人之間,也存在著某種異化關系:一方面,他的副本既然是他自己的精神力量的體現(xiàn),就應當成為他自己的忠實仆從;可另一方面,若機器人本身的存在價值僅僅限于對于人類的行為的無創(chuàng)造拷貝之上,那么,它就無法在與人類打交道的時候體現(xiàn)出足夠的靈活性,并由此通過“圖靈測驗”,最終也難以成為一個合格的人類備胎。同時,由于這種靈活性本身就意味著通向機器人的自我意識的道路,因此,人類遭遇人類自身之造物的反抗的可能性,一開始就被預埋了。這便是某種更深層次的“技術異化。”
關于人工智能的技術異化,其實是人類社會中的異化現(xiàn)象的某種拓展。假設你是一家科技創(chuàng)新公司的老總,你有一些好想法需要落地,你就得雇傭大量的人力成為你的工具—而這些作為工具的員工,往往是很難感受到你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熱情的,因為他們與你自己的創(chuàng)業(yè)目標之間的距離,或許都是用無聊感與對工資的渴望而鋪設的。因此,一個好的夢想的實現(xiàn),往往會帶來一部分人的痛苦感。而在智能機器人的語境中,人類勞工的苦勞一方面固然被轉嫁給了機器,而在另一方面,人類卻一廂情愿認為機器既應當有靈活性,又不能有自我意識,更不能有反抗精神,這就等于在人與機器之間重新復制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并埋下了“機器人革命”的火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