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透明的紅蘿卜》中黑孩的人物形象

摘? 要：莫言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中，塑造了黑孩這個人物形象。他受繼母虐待，瘦小可憐、沉默寡言，卻有著敏銳的感受力和頑強的生命力。黑孩遇到菊子姑娘后，受到她的關心照顧，逐漸學會了感受和表達關懷，也開始尋求自我價值的實現，維護自己“弱者”的尊嚴。黑孩在物質和精神都十分滿足的環境中，通過自己奇異的感覺世界，看到了一個透明的紅蘿卜，一個象征著和諧、幸福的客觀對應物。他用盡全力追尋這個紅蘿卜，同時也是追尋一種溫暖、幸福和歸屬感。

關鍵詞：透明的紅蘿卜;黑孩;人物形象

作者簡介：張艷（1981-），女，山東泰安人，山東大學文學院2014級同等學歷申請碩士學位，現當代文學專業就讀。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2-0-02

《透明的紅蘿卜》是莫言的成名作，1985年發表在《中國作家》第二期。講述了人民公社時期，頂著大腦袋、瘦小可憐、受繼母虐待的黑孩的故事。本文從文本細讀的角度，來分析黑孩的人物形象，同時探討“透明的紅蘿卜”這個意象的內涵。

一、像野草一樣的孩子

黑孩沒了母親，父親也下關東一去不返。他跟著繼母過日子，缺衣少食、忍饑挨餓，還要干繁重的家務，并不時受到后娘的責罵毒打。他小時候非常聰明，“四五歲時說起話來就像竹筒里晃豌豆，咯崩咯崩脆。可是后來，話越來越少，動不動就像尊小石像一樣發呆，誰也不知道他尋思著什么。”[1]在這樣惡劣的生活環境中，黑孩變得沉默寡言，甚至他的神經都開始麻木。“笤帚打在他屁股上，不痛，只有熱乎乎的感覺。”[2]這樣的環境對兒童來說是毀滅性的，不僅是身體上，更是精神上。為了生存下去，黑孩躲進了自己的世界中，他拒絕同別人交談，也不關注自身的冷暖和疼痛，他將注意力集中到了廣袤的大自然中，大自然的花草樹木，鳥叫蟲鳴撫慰了他的心靈，給予了他溫暖和慰藉。他就像遼闊大地上的一株野草，經受了風吹日曬，努力地扎根在土地里，頑強地生存。

給公社干活砸石頭時，黑孩遇到了菊子姑娘。菊子心疼他滿身傷疤，非常照顧他。這時黑孩和菊子沒有太多交流，當他倆一起干活的時候，“黑孩起初還以那雙大眼睛的偶爾一瞥來回答姑娘的關注，但很快就像入定了一樣，眼睛大睜著，也不知道他看著什么”。[3]黑孩習慣性的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聽到了河上傳來了一種奇異的聲音，很像魚群在唼喋，聲音細微，忽遠忽近，他用力地捕捉著，眼睛與耳朵并用，他看到了河上有發亮的氣體起伏上升，聲音就藏在氣體里。只要他看著那神奇的氣體，美妙的聲音就逃跑不了。他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嘴角上漾起動人的微笑。”[4]

黑孩以敏銳的聽覺和視覺，捕捉自然界中的聲響和景物，這奇異的聲音，是魚群的絮語嗎？細碎地，時遠時近的，而這聲音又躲藏在了發亮的氣體里，河上氤氳的白色氣體，像是河神的召喚，這神秘的、動人的情景，打動了黑孩的心。黑孩身上的靈性和兒童特有的視角，使他能感受到與旁人眼中不一樣的大自然。在他的大自然里，萬物都有生命，甚至魚兒都是能說話的，他也能體會到博大的自然界中某些神秘的東西。他通過接觸自然、感受自然，建立自己的認識世界的方式，在大自然平和溫暖的懷抱里，他暫時脫離了痛苦，獲得了片刻的寧靜和安慰。

二、尋求自我價值的實現

黑孩砸到了手指，菊子用自己的手絹替他包扎，黑孩雖然還是以自己的方式，“抓起一把土，按到傷口上”[5]，但心里是十分在意菊子的。所以他給鐵匠拉風匣后，為了不弄臟菊子給他包扎傷口的手絹，偷偷把它藏在第七個橋墩的石縫里。藏手絹這個細節，代表黑孩已經開始感受到菊子的關愛，并且珍惜這份關愛。

黑孩在鐵匠鋪，煙熏火燎、渾身漆黑，菊子十分心疼他，想把他帶回去做砸石子的工作，但是黑孩卻拒絕了，并且在菊子拉他回去的時候，狠狠咬了她一口，傷了菊子的心。藏手絹和咬菊子表面上是互相矛盾的，但仔細分析，卻有其合理性。一方面，黑孩肯定是在意菊子，珍視菊子的關懷，黑孩沒有父母親，繼母還虐待他，他渴望母愛和母親的關注，所以他有可能在心里把菊子放在母親這個位置上。另一方面，黑孩有要表現自己能力和價值的欲望，尤其是在自己親近的人面前。所以，留在鐵匠處，拉好風閘，打出好鋼鉆，是黑孩這個小男子漢證明自己的一種方式，是他自我價值的實現。其實之前的一個細節也暗示了這點，他剛遇到菊子時，“黑孩正和沙地上一棵老蒺藜作戰，他用腳指頭把一個個六個尖或是八個尖的蒺藜撕下來，用腳掌去捻。他的腳像騾馬的硬蹄一樣，蒺藜尖一根根斷了，蒺藜一個個碎了。姑娘愉快地笑起來：‘真有本事，小黑孩，你的腳像掛著鐵掌一樣。”[6]所以，自我價值的實現戰勝了對菊子的依戀，黑孩仍舊留在了鐵匠鋪。

黑孩在鐵匠鋪，受到小鐵匠的虐待，因為小鐵匠妒忌菊子關愛黑孩。他讓黑孩用手去拿剛打好的，灼熱的鉆子，一般的孩子早就嚇得求饒，黑孩卻倔強地用手去拿，以至于燙熟了皮肉，手里冒出黃煙，反而嚇得小鐵匠“嗓子變了調，像貓叫一樣，‘扔掉呀，你這個小混蛋！”[7]從這個情節，我們看出黑孩雖然弱小，受到欺凌虐待無力反抗，但是他內心十分倔強，他通過這樣一種方式，表達自己對小鐵匠的不滿，這是弱者所能采取的，維護自己尊嚴的“無聲的反抗”。通過這件事，菊子原諒了黑孩，她給黑孩帶來好吃的，黑孩也接受了這份好意，并感到對菊子的愧疚。

三、透明的紅蘿卜，一種感覺？

黑孩和菊子、小石匠的良好關系恢復了，同時，小鐵匠也在經歷了打壞很多剛鉆后，通過計謀，成功獲得了老鐵匠的打鐵秘方——水溫。小鐵匠終于出師了，老鐵匠的時代結束了。小鐵匠志得意滿，讓黑孩去偷幾個蘿卜和地瓜，正遇到來找黑孩的菊子和小石匠，于是他們一起吃烤地瓜和蘿卜。

在這個時刻，老鐵匠唱起了戲文，這“凄涼亢奮的歌唱聲”使菊子身心沉醉，小石匠溫情脈脈，小鐵匠滿懷妒忌。這時候的黑孩，百無聊賴中，看到爐前

“泛著青藍幽幽光的鐵砧子上，有一個金色的紅蘿卜。紅蘿卜的形狀和大小都像一個大個陽梨，還拖著一條長尾巴，尾巴上的根根須須像金色的羊毛。紅蘿卜晶瑩透明，玲瓏剔透。透明的、金色的外殼里包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紅蘿卜的線條流暢優美，從美麗的弧線上泛出一圈金色的光芒。光芒有長有短，長的如麥芒，短的如睫毛，全是金色……”[8]

這個普通的蘿卜，為什么在黑孩的眼中，變成了金色的、晶瑩透明、玲瓏剔透的蘿卜？應當分析這個具體的場景。在這個場景中，黑孩等人吃飽肚子，聽到老鐵匠唱的戲文，一方面物質（吃飽）需求得到了滿足，一方面精神層面獲得了愉悅，這是每個人都滿足的時刻。菊子姑娘和小石匠情義相投，互相依戀;黑孩吃飽喝足，有親近的人陪伴;小鐵匠在妒忌之前，由于獲得了老鐵匠的技術秘密，也是非常得意的;即使是老鐵匠，雖然失去了賴以自保的技術，但是他通過唱戲，獲得了精神的滿足。這是區別于日常生活的場景，特別是黑孩挨打受罵、缺衣少食的日常生活。在這個歌聲繚繞，氣氛溫暖的時刻，黑孩看到了鐵砧子上紅蘿卜，它受到鐵匠鋪昏暗燈光的映照，在忽閃忽閃的藍色和黃色火苗中，透出了幾分金色的模樣。黑孩敏銳的感官捕捉到了這與眾不同的金色，甚至在光暈中看到了紅蘿卜內包孕的透明的液體。黑孩用自己敏銳的感受力捕捉，并用想象力重塑，同時將自己當時的情感投射到上面，形成了“透明的紅蘿卜”這個典型意象。而他自己“創造”的透明的紅蘿卜，又不斷激發起他狂熱的情感。“他像個影子一樣飄過風箱，站在鐵砧前，伸出了沾滿泥土煤屑、挨過砸傷燙傷的小手，小手抖抖索索……”[9]黑孩用傷痕累累的小手，這樣虔誠地，以至于惶恐地想去拿它，其實他想要碰觸的，正是幸福本身。透明的紅蘿卜，象征的就是幸福的感覺。

黑孩去尋找被小鐵匠扔掉的透明的紅蘿卜時，無意中碰到了小石匠和菊子偷情。他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黑孩對菊子姑娘十分親近和依賴，菊子也很關心和照顧黑孩，這樣一個心理上的母親，當她尋找到自己的情人，也就是所謂的父親時，她對自己的孩子（也就是黑孩）的關注就會減少，孩子就會感受到母親的“背叛”。于是黑孩產生了“俄狄浦斯情結”。所以當小鐵匠出于妒忌和小石匠打架的時候，黑孩不去幫一直照顧他的小石匠，反而去幫虐待他的小鐵匠。“（黑孩）像只大鳥一樣飛到小石匠背后，用他那兩只雞爪一樣的黑手抓住小石匠的腮幫子使勁往后扳，小石匠齜著牙，咧著嘴，‘噢噢地叫著，又一次沉重地倒在沙地上。”[10]黑孩嫉恨這個奪走“母親”注意的“父親”，這是俄狄浦斯情結中所謂的“殺父娶母”的本能。

在小鐵匠和小石匠的這場打斗中，小鐵匠誤傷了菊子的眼睛，第二天，小石匠和菊子一起不見了。在這場愛情的爭斗中，沒有了勝利者。菊子傷了眼睛，小石匠也必定會愧疚，小鐵匠受到沉重的打擊，近乎瘋魔了。黑孩卻獲得了一身新衣裳，文中并未表明是誰給他的，這是本文的一個特點，并非全部的情節都呈現出來，而是有所隱藏，讓讀者自己去品讀思考。這身新衣裳，應當是菊子姑娘早就準備好的，在她離開前，給了黑孩。“褂子是用嶄新的、又厚又重的小帆布縫的。這種布非常結實，五年也穿不破。”[11]從這個細節能看出來，只有菊子這么關愛黑孩的人，才會用厚實耐磨的帆布，精心給他縫制衣服。黑孩雖得到新衣裳，卻還是失去了關心他的菊子姑娘，所以黑孩也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

文章最后，黑孩去尋找透明的紅蘿卜，他在地里拔了很多蘿卜，但遍尋不到，結果被看地的老頭逮住，還被隊長扣下了新衣裳。黑孩瘋狂地尋找透明的紅蘿卜的行為是富有象征色彩的，透明的紅蘿卜所代表的和諧、滿足、幸福的生存狀態，是人類的普遍追求。但是這樣的生存狀態，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是可望而不可得的。因此，追尋的過程反而更有意義，因為追尋本身就是一種希望。結尾“黑孩鉆進了黃麻地，像一條魚兒游進了大海。撲簌簌黃麻葉兒抖，明晃晃秋天陽光照。”[12]黑海是大地的孩子，他又赤條條鉆進了大地的懷抱，他將從大地母親那里獲得慰藉，去繼續追尋心中透明的紅蘿卜。

參考文獻：

[1]莫言.藍色城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14.

[2]莫言.藍色城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8.

[3]莫言.藍色城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11.

[4]莫言.藍色城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11-12.

[5]莫言.藍色城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13.

[6]莫言.藍色城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10.

[7]莫言.藍色城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25.

[8]莫言.藍色城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37.

[9]莫言.藍色城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37-38.

[10]莫言.藍色城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50.

[11]莫言.藍色城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53.

[12]莫言.藍色城堡[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