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來了。”大地將這四個字從滾滾巖漿中翻涌出來,破開陰黑的土層,從四面八方圍過來。
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就像是許久不曾呼出過空氣那樣。絕望漆黑黏稠,順著他微張的嘴灌進他的五臟六腑,比哮喘發(fā)作更令他難受,以至于他艱難呼出的那口氣也是顫抖的——也許,那也是大地痛苦喘息的余音。
他已經(jīng)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抑或是大地在顫抖。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狼狽不堪。地動天搖的那一刻,他正沉浸在為夢想所付諸的實踐中。那一瞬間,他愣住了,有人拽起他的手就跑,可他仍努力從死神的鐮刀下奪回了一點夢想,把它死死地捂在懷里,緊貼胸口,卻也免不了一路磕磕碰碰。如今,那一點夢想成了他胸口唯一的熱源,盡管這熱源也已殘破不全。
沉默是最好的哀悼。廢墟之上靜得出奇。天災帶走了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機,轉瞬間,只留下滿目灰黑。沒有嗚咽,沒有呻吟。
不,他覺得似乎還是有些聲音的——像是大地的哭泣,從很深很暗的地心傳來。
“為什么是我活下來了?”這個問題近乎發(fā)了瘋般迅速地細細侵蝕到他內心的每一個角落。所有的“幸存者”都不可能回避。這種殘酷追問的本能使他痛苦不堪,像是逼著他要在這幾近脫力的時刻像猛獸一樣撕咬自己的心臟。
“一切生命都有被顛覆的可能。而我活下來了。”似乎所有的空氣粒子都被賦予了這個問題,壓迫著他,讓他甚至難以呼出方才那樣深沉的嘆息。十七年間呼吸著的空氣,一朝陌生無比。
活下來了,該做什么?又能做什么?他最終確信,對事實的反復質疑與確認也繞不開對這兩個問題的回答。他始終難以接受自己“幸存者”的身份,說到底,不過是無力罷了。人群中升起的那種惺惺相惜的痛苦,或許也根源于此。
很冷,廢墟上的磚瓦冰涼,也許現(xiàn)在是夜晚的緣故。他感到有什么東西,正一點點隔絕胸口的溫度。
他逃了出來,比先前更加狼狽。
他知道,沉浸在人群的痛苦中,所有的問題都是無解。可他又能逃向哪兒呢?廢墟上是跑不起來的。他終究會在胸膛的血液與周身冰冷的空氣融為一體時徹底被絕望埋沒,埋沒到那層層廢瓦破磚下,埋沒到地心——在那里,他或許會發(fā)現(xiàn)一直哭泣的原來是自己。
他盡力向前方望去,鋼筋從廢墟上彎彎曲曲扎進他的視野,扎得他的心如大地般千瘡百孔——他能感覺到血液已經(jīng)從傷口溢出了。
他疼到清醒,忽然想放聲大哭,卻怎么也找不到理由——他已經(jīng)被剝奪了一切,徒留一個慘敗的未來。
他怕冷,也怕黑,且愛哭。可現(xiàn)在他更怕真的哭了,連那唯一的白也要被淚水淹沒成黑色。而他明白只有護住胸口的余溫,循著那抹白,才可能找到問題的答案。
他抬起頭,把所有淚水禁錮在眼眶,薄薄的水霧在他烏黑眼眸中凝成茫然。
又冷又黑,血已經(jīng)流了大半,他感到自己越來越接近地心了。
“便從此放棄了吧。”連那份余溫與慘白的未來,也拿走吧。懸在嘴邊的話,他卻怎么也說不出口,如鯁在喉。似乎在最初雙手死死攥住那殘缺夢想的同時,便也牢牢地閉上了嘴。現(xiàn)在發(fā)聲,是對亡靈不敬。
他回想起抓住它時手心的灼熱,一團火般,縱是死神在側,仍極盡燃燒著。如今,難道就要眼睜睜看著它在自己的手中荒涼嗎?
他的眸中隱約有光流轉。“都活下來了,我又怎么能放棄啊?我還想繼續(xù),繼續(xù),我不想它一直那樣慘白。”
他終于來到了地心。在那里,他見到了自己,微笑著的自己。
“今晚的夜空,好美啊,是滿天繁星。”這是他抬眼那一瞬,便從淚光中看到的。無光的夜晚,星星顯得格外明亮。千萬雙眼睛循聲望去,只見發(fā)聲那人立在月光下,光芒萬丈,仿佛一夜星子皆降在他的肩上。
天災將生活連根拔起后,人們第一次見到了光。歡呼聲瞬間吞沒整個灰黑色的世界。
發(fā)光那人,早已淚流滿面:“看啊,春天來了。”
“是的。如果你活下來,你將創(chuàng)造一個完美的奇跡,你將以一場神話般的勝利,戰(zhàn)勝這些天來人類的自卑和虛弱,你將感動全世界。不,你已經(jīng)感動了全世界。”
孫藝菲:江蘇省睢寧高級中學高二(4)班學生
指導老師:彭成民
編輯 張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