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間天地寬

《留白》是作家韓麗晴寫給《莫愁·小作家》2019年10期的卷首。

我沒有匆忙去讀這篇《留白》，因為作為寫作技巧的留白，實在是不招人待見。與之相對的“開門見山”“卒章顯志”，甚至是“反復點題”“關鍵詞高頻出現”之類，在應試式寫作的當下更受歡迎。

然，《秘密》（本刊2019年9期卷首）一文的余波似乎還在，又加好奇心的挑逗，我還是心念著《留白》。

出乎意料的是，這里的《留白》遠不是我所想象的那個“留白”。

留白，是空白，是陌生，是未知，是啟發，是聯想和想象，“意味著無限的創造”。當我們開始關注、接納、思考這些“留白”時，“便已開始了創作的前期準備”。

空白之于作者，已成為從事文學創作活動中最重要的運用手法。韓麗晴寫過一系列關于“父親”的小說，塑造了一系列的“父親”形象，給讀者帶去了“父性之美”的閱讀享受，或許這都歸于受丁丹“父親”留白式的啟發。

文學創作已然成為韓麗晴此生的職業和事業，用她自己在《秘密》中的話說，她是“一名文字工作者”，她的“幸福就是不斷地去發現，去表達，去見證和記錄人性的各種狀態，去傳遞生命無限的創造性和美好的秘密”。因此，我們可以說，作者的人生，就是寫作的人生;寫作的人生，某種意義上說，就是留白帶給她的人生，留白已經成就并將繼續成就著一個個喜歡創作的人生。

生活就是生活，它是一種客觀的存在，它是物質與精神的混血兒，它是真善美與假惡丑的復合交織。用韓麗晴的話說，“生活是沒有空白的。”因為生活只有“殘缺”“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殘缺之于人生，是一種常態，也正是因為如此，人生才需要彌補缺憾，不斷進取。而生活中的“殘缺”，在作家這里，正是創作的緣由、契機和源頭活水。由此，仔細觀察，用心拷問，加以聯想、想象，便能營構出一篇篇藝術作品。

換一個角度來看，留白還是人生的一種智慧，一種境界。下圍棋要“留眼”，與人說話要“留心”，辦事要手下“留情”，月盈則缺，水滿則溢，自然之道也。

這就是《留白》首先給我帶來的聯想和思考。但不得不說，作為藝術創作的留白，《留白》帶給我們的啟發更為豐富。

《留白》中的“留白”

“留白”原是繪畫中的“計白當黑”“山缺云補”的用墨技法。用于寫作，用語言為載體的寫作，就是不寫之寫，文斷意連，言少意豐，意在言外，話中有話，意韻無窮。對于具體的作品閱讀來說，就是那些似乎跳脫、省略的地方，那些需要再三揣摩和反復咀嚼的地方。不妨再溫故“我”與丁丹、吳會計的故事，從前向后，依次捋一捋到底有多少留白。

1.開頭為什么要寫飛起來落下去的麻雀？還要為麻雀們的過夜而擔心？與其說是懸念，還不如說是開篇時作者就使用了留白。

2.為什么要在對比中特寫丁丹扎頭發的紅綢子？為什么要特別用芍藥花來比喻丁丹的蝴蝶結？故事主要人物丁丹出場后又是一個留白。

3.既然是同學，為什么在這傍晚之前，從未說過話？是同學時間短，還是不愿意和她說話，抑或有什么其他的隱情？

4.遠遠就發現是丁丹，為什么要想裝著沒看見，甚至找理由回避呢？她們之間到底怎么啦？你能讀懂嗎？

5.丁丹為什么那么熱情，又是喊名字，又是邀請去屋里玩，那么急切地呼朋引伴呢？這里語氣詞“吧”連用兩次。

6.第一次見到丁丹家的圓桌子、圓凳子產生驚訝，生活經驗中沒有，只在“小人書”中見過，這很正常，但為什么要一口氣列出四本“連環畫”的書名呢？這里有什么用意么？

7.紅花玻璃杯，自家也有。本無驚異，為什么還要特別寫上一筆呢？特別是寫丁丹用杯子招待“我”喝水這個細節呢？自己喝了之后，再給同學喝，這衛生嗎？

8.圍繞杯子喝水這件事，兩人之間有一段互為驚異的對話，傳達了相互間的心理活動，詳寫這段對話，想向讀者暗示什么呢？能夠從中讀出兩個孩子的性格特點嗎？

9.為什么要特別穿插一句，寫老師和吳會計熱情地說話呢？而不寫送傘的家長們與吳會計熱情地交流呢？

10.得知吳會計和丁丹的關系后，作者有了一段美好的場景想象，很鮮活，很唯美，為什么？想表達什么呢？對吳會計名字的聯想，有什么暗示或隱喻嗎？

11.寫自己到吳會計的新華書店蹭書看，真正的意圖是什么呢？明明是扯謊，吳會計為什么說“好的”兩個字？“她都懂”，又都懂什么呢？

12.再從海河路走時，為什么圍桌喝茶和吃飯的人中，一直沒有丁丹和吳會計呢？這的確是個留白，難怪“我”會失落。

13.四年級的春節后，也就是學年中途，丁丹就隨吳會計轉學了，此后就再沒見過。吳會計會到哪里去呢？為什么一走就杳無音訊呢？

14.丁丹是去她爸爸工作的地方了嗎？還是丁丹沒有爸爸？是組織上安排吳會計工作調動了，還是這里她們母女倆待不下去了？海河邊的屋子是租賃給別人了，還是被人家收回去了？這里讓人有一連串的疑問。

作者用自己的寫作示范，給我們呈現了如此多的留白。正因為有如此多的留白，一環套一環，才有了這樣氣韻生動、意味雋永、耐人尋味的《留白》，才會讓讀者凝神聚心地參與而每每有“路轉溪橋忽見”的發現和驚喜。

《留白》中的“留白”藝術

如果我們把這14個“留白”試著回答（這樣的回答一定是見仁見智而又入情入理的），并重新進行分類，便會發現作者“留白”的藝術至少有以下六個種類。

1.借物式留白。如開頭第一段，傍晚，海河邊，青灰屋頂上，飛來飛去的麻雀，既是一種環境營造，人物丁丹出場的背景，又與下文穿著白球鞋、扎著火苗般蝴蝶結跳繩的場景相呼應。或許作者對飛來飛去的麻雀夜宿的擔憂，遠不止孩子般的純粹，而正是對轉學來轉學去的同學丁丹生活與命運的牽掛，是同學友情的借物抒懷。

2.暗示式留白。往往借助比喻、雙關、反語等修辭手法，以期收到“山色空蒙雨亦奇”的藝術效果。比如用芍藥花來描寫丁丹的蝴蝶結，不僅僅是突出“又亮又紅”，突出人物之美，同時，還有一層暗示，那就是花的別名，“將離”“離草”，人稱“將離草”。這不僅與故事巧合，也和作者一開始對麻雀的擔憂相吻合。

3.對話式留白。“我”和丁丹的對話，是這個故事中非常微妙而精彩的一筆。“我”有我的得意，也有“我”的羨慕，丁丹有丁丹的驕傲，也有丁丹的孤獨。對話里有許多信息，也有許多省略，需要讀者去聯想和想象。就像崔顥的《長干行》：“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其中的意蘊非常豐富。

4.想象式留白。吳會計的嫵媚動人，吳會計的體態風韻，沒有直接潑墨描繪，全從這圍坐圓桌的瞬間想象中烘托而出。再加上什么“喬”什么“黛”的名字的聯想，讓讀者馬上與連環畫中的“大喬”“小喬”“黛玉”等美女、才女聯系到了一起。不得不佩服作者若現若隱的留白藝術，而這樣的精彩之筆，與愛生活、愛閱讀和愛思考相關。

5.潛臺詞式留白。如“她都懂”，這就是潛臺詞式的留白。吳會計懂蹭書讀的孩子的小聰明，也對愛讀書孩子的這種狡黠裝聾作啞。這也是吳會計的智慧，看破不說破。也許，她都懂的不僅僅是這件事，她懂得更多的人情練達、人生不易和人性之復雜。只是作者沒寫或不便于寫而已。

6.含蓄式留白。這一點在韓麗晴的文字里隨處可見。或用某個細節讓讀者去體悟，或用不經意的一筆來提醒讀者，或從側面來寫旨在烘托，或干脆跳而不說，引起疑問，讓讀者從中感受其真正的意圖或深刻的內涵。

就藝術上的留白來說，詩歌作品中更多的是意象、意蘊留白;戲劇作品中往往通過虛擬動作、欲言又止等留白;雕塑作品中有斷臂維納斯留給世人對于美的無窮遐想;音樂作品中有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妙境;繪畫作品中有“蛙聲十里出山泉”的傳世名作。這些藝術范疇上的技法和典范作品，都是我們學習和借鑒的寶貴財富，甚至都可以化用在我們的散文、小說或者說記敘類文章的寫作之中。

“留白”的辯證法

“留白”屬于婉約，屬于含蓄雋永，屬于典型中國式的表達藝術。正如老子《道德經》所云：“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

“留白”有一個非常雅的別稱，謂之“余玉”，留下的是白玉，留下的是寫作者的智慧與境界。留白是形象化的結束，是意象化的開始，是言雖盡而意無窮，是作者對讀者的期待，因為他們相信，真正優秀的經典傳世之作，永遠是作者與讀者共同創造的結晶，是一種動態的建構。

“留白”看似美中不足，卻是美美與共;未曾著墨處，煙波浩渺間。用司空徒的話說，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追求的是“象外之象”“味外之味”和“韻外之韻”。用詩人白居易的話說，“猶抱琵琶半遮面”，是“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真正的好作品，必須濃淡相宜，疏密相間，虛實結合。借實擴虛，寫實求虛，以少勝多，方寸之間天地寬。

蔡明：全國中語會學術委員會專家委員，蘇派教育研究中心研究員，江蘇省婦聯“莫愁家庭教育”名師名家工作室牽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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