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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在天上的花朵

2020-03-03 08:58:41少一
清明 2020年1期

少一

父母在,人生即有來處;

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

——題記

夢境遭一個不明聲音破壞。

我掀開沉重的眼瞼,極力捕捉聲音的源頭,卻什么也沒有。側身覷窗外,農歷八月的初夜深黑如墨,連喧囂的市聲都隱匿得了然無痕。就手摁開枕邊手機,觸屏上顯示的時間是凌晨三點一刻。剛剛告別一個多年難遇的酷夏,受夠燠熱的人們多么需要一場安靜的睡眠啊。我不想從昏蒙的睡意中幡然清醒,正欲回到剛才酣暢快意的夢境里去,那個聲音又出現了。聽得出來,它來自臥室門外:始于客廳,穿過餐廳,停在我的臥室門口,好像猶豫一下后,在由重及輕的節奏里,膠底鞋摩擦地磚的“嚓嚓”聲返回客廳。沉凝、滯重、疲沓的腳步聲里傳遞出不言而喻的病狀。

——臥室外面走動著母親。

幾天來,母親老是嘮叨一件事,她的右腿有些痛,痛起來連骨頭都酥癢,擱哪兒也不舒服,成夜睡不好覺。我很家常地說,腿痛就去看醫生吧。未竟的話意里透著不耐煩的旁注:我又不是醫生,解不了你的痛,嘮叨有啥用!有家藥房就在我們樓下,出樓梯口往東蹽五百步即到。坐診的邡醫生原先在老家衛生院當院長,退休后受聘過來。他是老中醫,也是母親的熟人,把脈挺方便。母親說,過幾天再看吧,指不定就拖好了。母親是個敏感的人,尤其善于捕捉話鋒里暗藏的機巧。這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長期與我妻子(也就是她唯一的兒媳婦)斗嘴狡舌的歷練。可這次母親沒計較我的漠然,她或許已經習慣了兒子說話的方式。母親受窮慣了,小病微恙從來舍不得花錢。她的理念是“病有離身之日”,有些毛病拖著拖著就給拖沒了。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的抵抗力超強,一般的病痛從來不哼不唧,也很少求醫問藥,多是躺幾天,扛些日子就康復了。關于母親的腿痛,我一開始真不以為意。母親十三歲喪父,兩年后,她的母親(也就是我外婆)患風濕性關節炎癱瘓倒床。為了供養唯一的舅舅讀書,母親只好挑起重擔撐立門戶。她每天大清早上山割牛草,露水濕透半截身子,即便來了月事也沒法回避,染上寒濕病自在情理之中。加上外婆的遺傳,母親腿痛就更不值得大驚小怪了。母親的寒濕甚至累及于我。我不止一次聽她說,生下我時,我渾身起了一層風濕疙瘩,連我的胎衣都是藍色的。我從母親身上先天承襲了可惡的寒濕,至今不懼熱只怕冷。掐指算來,我把母親接進縣城,一起生活已將近二十年。我把單位發給我的“醫療保障卡”交給母親,方便老人家有個頭痛腦熱時去藥房消費。母親不是小孩,我不能抱她哄她,更無法像呼叫轉移那樣替代她的痛癢。作為兒子,我能做的只有這些。而且,我自以為做得夠好了——母親滿意,街坊對我的孝道也一直贊賞有加。

近幾年來,母親老是腳冷。依她的話說,她那一雙腳已經不屬于她,早就“死”了。從農歷八月到次年五月,母親總是冷得受不住。父親早在十多年前歿了,再沒人替母親暖腳。小女兒很上心,給奶奶買了老人專用的電爐子,兩只腳伸進去,被套覆上來能蒙住下肢。這件專屬于她老人家的電器一年中很少閑著。晚上睡覺,母親腳頭要放熱水袋。水溫稍退,她會在半夜里“凍”醒,必須起來給熱水袋續開水,挺不方便。妻子倒是有辦法,她堅持每天臨睡前給母親泡腳。泡腳桶是大女兒特意網購的,接通電源后可調節水溫和時長,還有足底按摩功能。每次都是母親泡腳在先,我們再泡。老話說睡前燙燙腳,如吃安眠藥。對母親來說,泡腳自然是最好不過的御寒方式,可這次接連泡過幾天后,我問母親好點沒有,母親的語氣不太確定。妻子說,只要堅持天天泡腳,腿痛肯定會好。妻子的話語里含著表功的意思——母親如果腿痛好轉,她每天燒水倒水功不可沒。

關于妻子和母親的婆媳關系,我既不想回避,也無需隱諱。客觀地說,她倆的關系不是所有婆媳關系中最好的,但也不至于太壞。婆媳似乎天生就是一對冤家。當然,如我們宣傳口上經常樹為道德模范的賢妻良母那樣的好兒媳還是有的,只是因為稀少,才讓官方樂此不疲地倡導和弘揚。我一直堅持認為,婆媳關系的好壞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為中間人的兒子(也就是丈夫)在處理家庭關系中的態度和掌控力。一邊是生養自己的母親,一邊是朝夕相伴的妻子,怎樣在兩個重要女人之間端平一碗水,學問博大精深。我承認我做得不夠好。我能做的是壓制妻子,盡力保護母親。促成我帶著明顯情感傾向的全部理由是,母親是前輩老人,她把我們兄妹四個拉扯大,吃過不少苦,現在老了,身體和能力大不如前,應該受到理解與尊重。另外,我骨子里扶弱不扶強的意識根深蒂固,相對于妻子來說,母親屬弱勢群體,即便她不在理,也應給予足夠的原諒和寬宥。我自知我在處理妻子和母親的關系中,有點拉偏架,方法簡單粗暴,對妻子很是霸道和不公,但我只能違心地堅持。在我的強勢面前,忠厚的妻子只好自認倒霉,怪只怪自己當初選擇了這么混賬的男人做丈夫。她和母親的關系一路走來,經歷了一個由好到壞再到較好的曲折歷程。這是雙方都在讓步和妥協的結果——時間才是最好的生活導師,許多人生的道理會在歲月的流逝里了悟,某些人性的缺陷亦會在時光的打磨中修補。

臥室門口的腳步聲踩踏在我心上,把我的心踩踏得跟黑夜一樣幽暗。我悄悄摸下床,趿拉著拖鞋,蹀躞至門邊,像一個心懷叵測的人,窺探著母親的動靜。門縫里漏出微弱的光,那是從客廳日光燈管里瀉出來的。那只燈管十多年了,跟母親一樣老態龍鐘,啟動后像負重哮喘的老人,發出“嗞嗞”的電流聲。母親的臥室就在我隔壁,旁邊還有她的孫女和剛剛出生不久的小曾孫。為了不影響我們的睡眠,她只擰亮客廳的燈。母親減緩腿痛的最好辦法,是在客廳和餐廳之間有限的空間里來來回回地走動,讓疼痛在活動中得以緩解。我聽出來了,她每一次邁步都伴隨著一聲輕微的呻吟。她刻意壓抑的呻吟里傳遞出一個九旬老人疼痛之中無奈的隱忍。窗外黢黑,在這樣涼爽適宜的秋夜,在這座闃寂的山城,人們都在盡情地享受生活,唯有我母親在孤獨痛苦地承受著病痛的煎熬。想到此,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拽著,一扯一扯地生疼。

出現在母親面前時,她抬眼看了我一下,旋即腦袋耷拉下去,聲音輕飄如一個遠逝的尾音,是我把你弄醒了?

不是,我起夜。媽,你痛得受不住吧?

母親擺著手,弱弱地說,你輕點聲,他們都在睡覺。

母親站定在客廳中央。她身材矮小,孱弱不堪,滿頭蓬松的銀發,一身素白的紡綢秋衣,在燈光下站成一片潔白,顯得有些虛無。我把母親攙扶到客廳沙發上坐下,向她打聽關于病痛的更多細節。她彎下腰,盡力把左腿的褲腳往上擼。褲腳窄小,擼到膝蓋處再也擼不動了。母親的腿白凈、飽滿、細膩,皮膚上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藍瑩瑩的血管。這條腿雖然趟開過漫漫人生路上的雨雪風霜,但看上去完全不像一條九旬老太落滿滄桑的腿,更不像是一條病腿。如果沒有寒濕加害于它,它的生命力足以支撐母親走完未竟的人生路。母親接住我伸過去的手,引導著我捏她的腿骨,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她像一位投訴冤情的受害人,反復告訴我病痛的位置和感覺,生怕遺漏了至關緊要的“案情”。這里,對對,就是這里面像螞蟻咬。不是皮膚癢呢,皮膚癢在外面撓就可以,是骨頭里不舒服,要使勁掐。母親邊做示范邊解釋,說著說著,側過身去,將我的手按在她的股骨位置,說,一直到這兒,半邊身子骨都怪痛的。在母親的牽引下,我的手順著她缺少彈性的腿部肌肉機械地按摩,思維卻在感知和設想母親的疼痛。我感覺自己正拿捏著疼痛,每一次用力都挑動著自己的神經末梢。母親突然說,不是受不住,我不會癲床打擾你們。媽,您說什么話啊。您這么痛苦,我們做后人的怎么睡得著呢?可是,這不比肩挑背負,兒子不能替您扛,再痛也得您自己受著。母親說,我是怕耽誤你休息,你是按時上班的人,影響工作可不好,但還是把你驚動了。面對母親的愧意,我心里說,母親,我那點工作與您的病相比,狗屁都不是。您已經痛成這樣,還在乎什么!我忽然意識到,母親應該好幾夜沒睡了,只是我每天頭一落枕便神游八極渾然不知。我問母親,都好幾天了吧?她沒直接回答我,只說,去睡吧,天快亮了。

我回她,您這么難受,做兒子的怎么睡得著呢?

我替母親又捏了幾個來回,母親說,好多了。

母親不會這么快就好,她是想讓我歇歇。我手上不停,嘴上也沒住。我說,媽,住院吧,不比年輕時候,硬扛著吃虧。

母親說,又不是什么大病,白給醫院送錢。

我說,現在實行新農合,國家有醫保,自己花不了多少錢。

母親還是那句話,挨幾天再說,老寒濕腿,哪能說好就好。說著,她推開我的手,不痛了,你去睡吧。

見我不信,母親裝作輕松的樣子,搖動身子說,真的松快多了,不痛了。

和母親說著話,我的手始終沒離開她的病腿。我掐捏著,指尖和心一樣用力,漸漸就把母親疼痛的時光掐短了,窗外的黑也掐白了。

大妹來看母親。她并不知道母親腿痛,只是例行來看她。

三個妹妹都住在縣城,她們隔三差五會來探望母親,偶爾邀約一起,多是誰有空誰來。母親腿痛的消息我沒知會她們,不是我對母親的病痛不上心,而是母親有口諭,妹妹們都在艱難地討生活,關于她的健康,盡量報喜不報憂,讓她們安心干各自的事。這次,我沒把母親的腿痛太當回事,以至于半點口風都沒透給她們。三個妹妹雖然棲居在同一座小縣城,但她們本質上還是農村人,是奔忙在城市的農村人。做一個農村人頗不容易,做一個寄居在城市里的農村人更是艱難。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這代農村人非要把自己往城市生活里逼,是拿自己受罪替后人謀福祉。我們的父母是泥巴腿子,他們孕育出我們兄妹四個半泥巴腿子,我們的后人們在城市里出生長大,讀書就業,他們沒有農村生活經歷,才算得上完整的城里人。一個帶著農村胎記的人要想把自己徹底置換成城里人,起碼需要三代人的付出和努力,而最后成為城市居民的全部意義在哪里,誰也說不清楚。

大妹每次來都不空著手,不是給母親買衣服鞋襪,就是送新鮮吃食。妹妹們中,大妹家的條件稍微好些,大妹夫在一家商業保險公司做高管,夫妻倆剛剛把兒子送進省城大學。大妹住在縣政府廣場旁邊一幢商住樓的二樓,爬樓梯方便,與我們相距也不遠,正適合老人家散步。喬遷之前,我們曾經租住的地方離縣政府很近。母親早先參加過一個老年團隊,唱歌跳舞、打太極拳,活動的地方就在政府廣場,她對那兒有感情。有了這兩個原因,母親自然往大妹家走得勤些。母親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勢利人,她對每個兒女都一樣。她很少到二妹和小妹家走動,自有無奈。二妹在一家民間藝術團當臺柱子,用她那副天生的民歌嗓子掙錢養家,供女兒上學。她的房子買在一個小區商住樓的頂層。商住樓本來只批建七層,不安電梯。可人家開發商就有那本事,在頂層加蓋出假八層再出售,而且這么明目張膽的違建,連產權都給辦了下來。二妹因為缺錢,圖便宜買了八樓近百平方米的一套。開發商說,他只是打了政策的“擦邊球”,可是他這一擦邊,就用很小的成本把業主的錢大把揣進自己的腰包,把二妹家居的幸福指數擦到半天里去了。母親之所以到二妹家去得少,主要是樓梯難爬。大熱天,那一百三十級樓梯爬上去,母親喘息不止,要歇三次。小妹也有難處。她在一家酒店做領班,帶一個二十多人的團隊。酒店老板人緣好,善經營,店里生意興隆。小妹每月都要出滿勤,早出晚歸很少著家。她一直租房住,新房子剛交首付,還沒拿到鑰匙。這樣一來,別說她暫時沒有一個安樂窩,母親就是去了,也未必能碰到人。

母親既然很少去她的女兒家,我就更談不上和妹妹們常來常往。這些年來,兄妹感情在我心里變得越來越淡薄了,我幾乎很少主動給妹妹們打電話。偶爾打電話,也是有事說事,缺少某些必要的情感鋪墊和溝通。許多時候,我都懷念過去的歲月。那時候,我們都是孩子,像一群小鳥在父母羽翼的呵護下成長。雖然生活條件很差,但溫馨快樂。我們兄妹之間偶爾打鬧,卻從不記隔夜仇,即使被欺負,轉過背去抹完眼淚又和好如初。現在,父親不在了,母親年事已高,我們也都成了帶引號的城里人,條件比過去不知好了多少,理應倍加珍惜當下生活,悉心呵護那份歷經風雨的情感,可我心中的那份同胞親情反而大不如前,漸漸變得疏遠。于我來說,表面的原因似乎是俗務纏身,無暇顧及那些情長禮短,而問題的實質是我忘卻了自己作為長兄的責任。別人求我幫忙,不管出于蠅頭小利還是顧及自己所謂的面子,我總是有求必應。可妹妹們有事要辦時,我嘴上能推就推,總是拿那些冠冕堂皇的政策和文件搪塞,實在推不掉,則一拖再拖,拖到最后不了了之。我想,我已經不配做一個兄長,是這個勢利的時代把我教唆成一個情感淡漠的冷血人。令人欣慰的是母親健在,我不必擔心妹妹們不經常回娘家看看。是母親的健康拯救了我墮落的靈魂——我以母親綁架了親情。可是,母親的健康現在出現問題,我如果失去一個健康的母親,是不是還要面臨失去更多寶貴的東西?

大妹來的那天是個周末,在家里“走”了通宵的母親剛剛入睡,妻子也正好上街辦事去了,我們兄妹之間難得有機會交流。我記得母親上禮拜去過大妹家,回來時情緒不好,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大妹說,老媽最近出脾氣了。

順著這無厘頭的話,我從她嘴里掏出了一個秘密。上禮拜,我去外地參加一個文學活動,母親和妻子為件小事發生爭執。盥洗室的水龍頭擰開后沒關上,妻子上午買菜回來,聽見嘩嘩的水流聲,先關龍頭,再告訴母親,讓她往后注意。母親當時正在客廳里唱“李鐵梅家的表叔”,她拒絕接受兒媳婦的忠告,信誓旦旦說自己沒用過水。妻子的愚蠢在于,對一個大腦開始萎縮,逐步走向健忘的老人家來說,她的提醒也好,忠言也罷,都毫無意義。她最明智的做法應該是不聲不響地關掉龍頭,然后當什么事都沒發生,根本就用不著對一個九旬老太做“友情提示”。母親認為自己沒干的事情,兒媳婦非要嫁禍于她,這是一種不尊重老人的行為。她甚至認為沒關水龍頭的人指不定就是兒媳婦自己,那么,兒媳婦反過來栽贓于她,是蓄意陷害,屬道德問題。于是,婆媳兩人各不相讓,爭論不休。她們就像火車兩邊的輪子,看著是往同一個方向跑,卻永遠在各自的軌道上找不到交集。后來母親冷靜下來,想到了我教給她的方法,去大妹家尋求“避難”。

到了大妹家,母親把自己和兒媳婦之間的過節如實講了。令她沒想到的是,她的“投訴”沒有得到女兒的支持——大妹給她潑了一瓢冷水——與其相信母親的記憶力,大妹還不如相信嫂子的善意。三個妹妹中,大妹的原則性和心直口快是公認的。許多時候,她的公正和無私不擇對象與場合,讓人心里誠服卻面子上難受。

這次,母親也一樣。

大妹說,媽,肯定是你忘記關了,嫂子沒外心,她的意見你應該接受。

大妹向著嫂子說話不是她要胳膊肘朝外拐,而是因為她領教過母親糟糕透頂的記憶力。可在母親那里,女兒這樣的態度讓她心生不快。

母親在兒媳婦那兒受氣,原指望會在女兒嘴里討一個公道,獲得一點安慰,想不到大妹會幫著外人。她氣哼哼說,我老了,不受后人喜歡了,你們就合著伙欺負我吧,早點死了算啦。說完,母親坐在沙發上,嚶嚶哭起來。

大妹開始勸慰母親。大妹的勸慰只是語氣上軟下來,原則上并沒有讓步,堅持過錯不在嫂子。母親后來聽不下去了,氣沖沖地換鞋離開大妹家。難怪母親那天回家時情緒低落,對出差歸來的我顯得不冷不熱——糟糕的記憶力在戕害一個老人的同時,居然讓母親昏庸到把錯誤當成了真理!

母親選擇去大妹家,是我教給她回避矛盾的方法。母親曾在我面前不止一次地“投訴”妻子,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我對母親說,媽,你也是從媳婦熬成婆的老人,對怎么做兒媳婦和婆婆,應該有切身體會。媳婦是一直伺候你到老的人,有些事情,到時候兒子做起來不方便,還得指靠她,你最應該處好關系的人就是她。

母親說,我已經做得夠好了,我并沒得罪她。

天啦!問題的癥結就在這里,這哪是得罪不得罪的問題。母親在觀念里把兒媳婦定位于客人,這么多年過去,連曾孫都有了,她內心深處還沒把兒媳婦當成自家人。那么,主客之間相處時間長了,怎會不生出罅隙?

我直言不諱說,我看你對待女兒和對待兒媳婦就是兩個樣。比如你和妹妹發生爭執后,從來不往心里去,轉身就忘得一干二凈,而和媳婦發生矛盾則耿耿于懷。

母親說,沒有啊。

我說,真沒有?

母親不說話了。她向我“投訴”兒媳婦這件事情本身已經說明一切,她自知理虧,只能保持緘默。

我說,媽,你其實完全不必和兒媳婦正面沖突的。我不在家,當你覺得不爽的時候,可以去大妹家散心啊。你這一走,兒媳婦再也不會煩你,你心里舒坦,家里又不失和,豈不兩全其美?

母親就是聽了我的計策,才去了大妹家。只是她沒想到,她自以為是的那些“冤情”討不回公道,大女兒家也不是她的避風港。

邡醫生一番望聞問切后,很武斷地說,腰椎間盤突出,一個討嫌的病。這種病沒什么好的治療方法,只有多鍛煉,慢慢恢復。

為什么不是寒濕呢?邡醫生的診斷讓我和母親都感到意外。邡醫生解釋道,寒濕必須伴有紅腫,而且主要在關節部位。母親腿痛的位置和癥狀與腰椎間盤突出壓迫神經引起的不適恰好吻合。

可是,我痛得受不住,而且一陣追著一陣,就沒個消停的時候,以前從沒這么痛過。你是醫生,就沒什么好辦法嗎?

我替母親補充說,能不能用什么藥物緩解疼痛?老人家整宿睡不著覺,這么拖下去,縱是鋼鑄鐵造的身板也會被拖垮。

邡醫生說,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是去大醫院做手術。他看了母親一眼,然后,目光轉向我,搖了搖頭說,這么大年紀了,我看沒必要。

母親說,我吃不下飯,肚子也不舒服。

胃炎,飲食不良引起的腸胃病。邡醫生很有把握地說,它和腿痛是兩個病,互不相干。我可以給你開點胃藥拿回去吃,這個倒不是問題。

母親本來不愿看醫生,差不多是我架著去的。一連好幾天,她都是在客廳和餐廳之間把一個個漫長的黑夜走成黎明。盡管她堅持不要我們陪夜,可是,我躺在床上無法入睡。臥室門外那些揪心的摩擦聲,針尖一樣挑動我的每根神經,讓我在黑夜里睜大黑色的眼睛。

幾天下來,我發現母親明顯蒼老了,原先硬朗的身子骨變得孱弱不堪。在我的記憶中,好像還從來沒有哪場大病能把她摧折成這樣。看來,母親對疾病慣用的以拖待愈的方法這次失靈了,無論如何得去看醫生。

就這樣,我們從邡醫生坐診的藥房里拿回五劑中藥和幾盒西藥。邡醫生吞吞吐吐說,吃完這些藥如有好轉,就再來復脈吧……我理解他沒說完的話尾巴是,如果不見效,就別再去找他。在我的印象里,大多數醫生對自己的醫術都非常自信,他們相信自己勝過華佗。他們把病人的脈動捏在手里就等于把票子攥在手心,可是,面對我母親,邡醫生卻擺出畏難和放棄的姿態,這是為什么?難道母親真的得了什么不治之癥?想到這里,我心里一陣觳觫。

又耗完一個星期。那五劑中藥毫無療效,母親的腿痛有增無減。她終于答應去住院檢查治療。

縣紅十字會醫院的郎院長是我學生,當兵進藏后成為一名操手術刀的外科醫生,現在名頭很響。聽說我母親病重,他讓我馬上送過去,并承諾只要是能治得好的病,保證給老人家治好。大妹說,養老盡孝,兒女都有責任,我們三姊妹出份子錢。大妹的心情我理解——我大女兒成家后生孩子;小女兒大學才畢業,正忙著考研;沒工作的老婆照應著一大家子吃喝拉撒,比誰都忙碌;我一個人上行政班,拿那點可憐的薪水,負擔可想而知。我否決了大妹的提議。俗語云,嫁出門的女,潑出門的水。妹妹們有自己的公公婆婆,她們的責任在丈夫那邊。我不能因為母親生病,讓妹夫有想法,讓妹妹們在婆家不好做人。我咬牙說,錢不用你們攤,你們多出點力吧。

住院期間,母親需全天候護理。我要正常上班,大女兒剛剛生完小孩,妻子每天買菜弄飯洗衣搞衛生,還要伺候女兒母子倆,勞力很成問題。我們商量的結果是,大妹負責白天陪護母親,午飯由我妻子送,晚上我和二妹、小妹輪流值班,三天輪一次。新建的紅十字會醫院坐落在澧水南岸,我們都住在北岸老城區,去那兒沒有直達公交,得倒車或打車。打車每次二十元,超過晚上九點還得另加。這對兩個值晚班的妹妹來說,是一筆不小的負擔(她們給人家打工,每天的工資只有幾十元)。郎院長特殊照顧,安排了一個單獨病房,空出兩個床位供我們陪護休息。

檢查結果當天出來,郎院長把內科、骨科和放射科的主任、主治醫生召集到一起,對母親的病情集體會診,得出的結論和邡醫生幾無二致:一是腰椎間盤突出,腿痛系坐骨神經受壓迫所致;二是腸胃系統有輕微炎癥。郎院長舉著X光片,在燈光前指著每個部位給我們作非常專業的解釋,說炎癥可望在短期治愈,家屬的任務是要給病人做些流質性食物,比如熬稀飯或煲湯。病人前段時間進食少,營養沒跟上,可煲些雞湯、魚湯之類補充營養。關于坐骨神經痛,郎院長的建議是鑒于老人家年齡偏大,只能做保守性治療,具體方法是理療與藥物配合,讓疼痛逐步緩解。阿彌陀佛,母親沒有患上不治之癥,她雖然會有痛苦,但暫無生命之虞,我們做兒女的總算放心了。

這個夜晚,我睡了近半月來的第一個囫圇覺。我第一次對醫院和醫生有了一種全新的認知,原來,家屬把病人交給醫院的同時,也就交出了一份信任和托付。同時有一種被解脫、被釋放、被赦免的輕松。

第三天,輪到我值夜。我早早來到母親的病房,見大妹正在給母親捏腿。大妹的一雙手都用上了,她牙巴咬緊,指頭在母親的右邊大腿和屁股上陷得很深,可母親還一個勁說,使勁,再加點力。大概過了三分鐘,母親說,扶我下來,我要走走。大妹說,你才上床還不到五分鐘,又下來走?大妹可能覺得這話硌了點,又莞爾道,媽,你是不是忘了剛才下床走過?母親說,我不舒服,我還是要下來走動。大妹說,你不舒服,我給你按摩。醫生交代過,你要多躺著休息。母親嘴上不再堅持,可她的身子卻在反抗,未等大妹伸手,一雙腿已經撂下床,大妹只得扶住她在房間里走。我發現母親走得很吃力,大半個身子都依靠在大妹肩上,比在家里時的狀況差遠了。我忐忑地問,電話里不是說好些了嗎,怎么還是這副樣子?大妹把我叫到一邊,不無憂慮地說,媽的病情未見好轉,也不知道醫院到底確診沒有。我說,慢慢來,母親年紀大,又拖延了治療,哪能立竿見影?等我陪她一夜看看情況后再說。

這天夜里,我通宵未眠。除了給母親捏腿揉腿外,再就是扶她下地走動。母親是個坐不住的人,平時五點多鐘就出去晨練,下午堅持散步,每天活動量很大。現在,病魔將她囚禁于小小病室,她當然不能適應。母親走一陣坐一陣,或倚在我身邊說話。話也說得不夠利索,有上句沒下句,看起來很累。我讓她躺在床上休息,她看了看病床,很糾結地說,躺著不舒服,一會兒又要起來。我知道母親其實很想躺一躺,但她知道自己躺不了幾分鐘又要起來,不想折騰我。我多么希望母親能在深度睡眠中忘記一切痛苦,好好休息靜養,可是,一個病痛加身的人怎能睡著呢?捏腿,走動,我暗自記下頻率,大概每一刻鐘一次。我陪母親就這么折騰了一夜,相信妹妹們每天也都是這樣熬過來的,真是太辛苦她們了。二妹的那個藝術團已經沒有市場競爭力,她失業后在一家小餐館端菜洗盤子,客人散去后才能下夜班。小妹的酒店規模大,生意好,事無巨細都是她在替老板操心。兩個妹妹白天上班,晚上通宵不能合眼,真不知道這么熬下去會不會把她們拖垮。天快亮的時候,母親總算有了一次不到四十分鐘的淺睡。在她那來之不易的鼾聲里,我把自己固定在床上,極力保持安靜,生怕驚擾到母親。病房里那股濁重的來蘇水味兒將我刺激得格外清醒,內心開始自責:我要是有錢該多好,那樣的話,我就可以雇一個保姆,專職伺候病重的母親,既專業熨帖,又能給親人減少負累。

白天,大女兒帶著孩子到醫院看奶奶。

我手機里下載的“親寶寶”載有孫子的成長記錄。我發現,每當我打開視頻,母親就暫時忘了疼痛,專心致志欣賞她的曾孫。這個曾孫是母親有生之年看到的第三代后人,我想,母親一定很想念她的孫女和曾孫。小曾孫剛滿雙月,按說不宜去醫院那種帶病菌的地方。可是,他病中的祖奶奶想念他,我就不顧忌那么多了。

母子倆剛出現在病房門口,坐在床頭的母親一把撇開大妹,老遠就伸出手要接小曾孫。小家伙依偎在祖奶奶懷里,在她的逗弄下咧嘴大笑,發出銀鈴般的童聲。母親帶著假牙的嘴噙住一只舞動的小拳頭,也開心地笑了。她笑起來的時候,臉上松弛的皺紋逐漸散開,像花兒一樣開放,看不出半點病象。站在生命兩端的祖孫倆讓我產生了關于人生和命運的聯想。小家伙是初升的旭日,世界在他面前呈現出美好和希望,而此刻的母親卻正站在接近人生終點的某個路口留戀顧盼,希望能挽留住一點什么。他們祖孫之間看似零距離相處,實則隔了整整一個人生的距離。

大妹將小家伙抱出去玩,大女兒撩開奶奶的褲腿給她按摩。按到腳背那兒,大女兒突然想起什么,提出要給奶奶修剪腳趾甲。每隔一段時間,她就要幫奶奶修剪一次。奶奶年紀大了,身子彎下去很吃力,且夠不到自己的腳趾,大女兒就成了奶奶的專職修腳師。

母親的右踝關節那兒有一個標志性的肉瘤,看起來很不雅觀,可那是母親一生引以為榮的“勛章”。每次修剪指甲的時候,她都會借此把二十多年前那件舊事翻出來。大女兒一歲三個月大的時候,母親帶她去縣城大妹家過生日。回來時班車在途中拋錨,離家還有二十多公里,乘客只能棄車步行。母親本來就有一個很沉的背包,還要背著十多公斤的孫女走二十多公里山路,何其艱難。她用隨身攜帶的零食討好一個放月假回家的饑腸轆轆的高中生,希望他能結伴同行,幫助背背孫女,可大女兒認生,像口香糖一樣貼在奶奶身上撕不下來。花甲之年的母親白白付出那些零食,只得背著她走。天快黑時我得到消息,請表弟騎自行車去接母親。在西山埡一個下坡彎道上,表弟的破單車剎閘失靈騎翻了。母親抱著孫女坐在自行車后架上,車子側翻時,為了保護孩子,她讓自己的身子墊底,造成多處挫傷,右腳也崴了,踝關節鼓起好大一個包。按說只要及時拔火罐,把淤積在那兒的氣血敷出來,就不會留下這枚“紀念章”,可一向遇到小病小傷硬扛到底的母親說不礙事,就拖延下來長成了肉瘤。

近些年來,大女兒熱衷于給奶奶洗腳和修剪指甲,她是不是對那顆肉瘤心存一個感恩的記憶呢?

小妹的電話是在凌晨五點鐘打給我的。她的啜泣讓我驚醒,我挺身豎起來,莫非母親……小妹抽抽搭搭地說,哥,我是躲在衛生間瞞著媽打給你的。她的狀況越來越差,昨夜里對我說,她硬是受不住了。她不想住院了,只想回家……你看是不是轉院?停了片刻,小妹甚至說,哥,你如果差錢,我們來湊,沒錢我們借,救媽媽要緊。說到這里,小妹已經泣不成聲。

我慌忙趕到紅十字會醫院,問了母親的情況,然后打電話給郎院長。我開門見山向他求證母親的病是否診斷正確,醫院到底有無治愈的把握。郎院長的回答是肯定的,但腰椎病的保守性治療本來就是慢功夫,老人家年齡大,恢復起來效果會差些。再說,剛剛接受理療的人身體會出現反彈,母親的疼痛有增無減,也屬正常。在我的要求下,郎院長同意開點安眠藥,保證母親晚上的睡眠。我特別交代值夜的二妹和小妹,藥物要嚴格保管,每天晚上十二點鐘以后,只能給母親服用半片。可妹妹第二天反饋的信息是:不管用!母親還是痛。即使這樣,她每天上午還得在大妹的攙扶下,去醫院理療室做牽引。面對那些刑具一樣的器械,母親戰戰兢兢,她本就疼痛的腿骨不得不經受著一次次人為的折磨。

我想到了縣城那家以治療頸肩腰腿痛聞名的專科門診,就帶著母親的X光片,找到那家門診的主任求診。這個主任曾是縣醫院的科室主任,他看了看片子,很權威地說,不僅是腰椎問題,還伴有骨質增生。當他得知患者是我母親,而且是個已經年屆九十周歲的老嫗時,馬上把片子還給我,以不容商量的口氣說,很抱歉,我們不收治七十歲以上的病人。我問為什么,他表情漠然地說,老年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骨質疏松,我們的理療會把他們本就脆弱的骨頭揉捏成齏粉。他扶了扶眼鏡,以那種看破世事的語氣說,都這么大年紀了,還折騰個啥呢?弄回家靜養吧。

主任的話讓我想起一件事。母親曾因感冒發燒去一家個體診所買藥,人家不賣,說是非得有后人陪著才發藥。醫生后來告訴我,某家個體診所在給一位老人吊水時,老人突發心梗死去。患者家屬找麻煩,一定要診所賠償。這樣的醫患糾紛司空見慣,不管有理無理,死了人就是天理,醫方就得承擔責任。后來,診所老板只好自認倒霉,掏一筆可觀的錢替人家盡孝才算了事。老板最后慨嘆,教訓深刻,老人的錢我們賺不起,但我們躲得起!

現在,輪到我母親了。我終于明白專科門診主任何以拒診,作為醫生,他選擇趨利避害,但這對母親不公平!患了個腰椎病尚且如此,如果患上什么不治之癥,她會受到怎樣的冷遇呢?年齡大不是母親的過錯,患腰椎病也不是她的過錯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如果是主任自己的母親,他會怎樣對待?這人盡皆知的道理,我又同誰去說呢?

妻子給母親煲來了新鮮的雞湯。她坐在床沿,擰開保溫桶,在母親胸前鋪開毛巾,用調羹一口一口地喂食。母親吃得很費力,每吃一口都要夸贊雞湯的味道好,咸淡合適,不燙嘴。母親邊吃邊說話,有湯水從嘴角流出來,妻子馬上拿紙巾給她擦去。妻子還給母親帶來了梳子,交代妹妹們說,媽是個講究人,很在乎形象,要給她多梳頭,出去走動一定記得給她整理好衣服。我留意到這些細節,心里五味雜陳。這對婆媳之間曾經有過齟齬,但自從母親生病以后,妻子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真正走近母親,把自己當成了孝婦。她每天早上給我們弄早餐,給孫子洗澡,然后去菜市場采買,回家后弄午飯,再送到病房里。下午,她洗衣服,搞衛生,晚上還要替我頂班去醫院陪護母親。她說,母親是女人,有些事做兒子的弄起來不方便。母親是通情達理的人,一天晚上她對伺候她的兒媳婦說,媽有時候和你爭爭吵吵,現在回過頭想,是媽不對。等到了那邊,我會好好保佑你。妻子紅著眼圈說,媽,你都想到哪兒去了,舌頭和牙齒還有個磕碰的時候呢。您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癥,一定會好起來的,何必悲觀?母親善解人意地說,是呀,我們母女倆都是火爆性子,脾氣一來,發一通就沒事了。我心里真的不怨你,從來都沒記仇。妻子說,其實,很多矛盾都是誤會造成的,媽,我是晚輩,不應該和您計較,您千萬別往心里去。我們現在共同的目標就是把病治好,大把的好日子還等著您往下過呢。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一晃你都當奶奶了。母親嘆息一聲,吞吞吐吐地說,你放心,我還有些話要給兒子交代……

妻子說,有什么話您不妨告訴我,我給他轉達。

母親說,有些話我是說給你的,有些話是說給他的,我有分寸。

妻子沒把這次談話告訴我,是小妹悄悄透露給我的。其實,我們大致都能猜測出母親要交代什么。

母親后來轉入縣人民醫院。

在紅十字會醫院的病床上躺了半個月,我決定將她轉入縣城最好的人民醫院。人民醫院是二甲綜合醫院,有“全國百佳醫院”的美譽。母親的病如果真如紅十字會醫院診斷的那樣,我把她送到哪里就診,都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一日甚比一日地痛苦,即便人民醫院對這樣的頑癥也沒什么好辦法,即便掏空我本就所剩無幾的錢袋子,即便我們最后都因母親的病拖垮身體,我也得把母親送去。我要給一輩子辛苦勞累的母親一個交代,給妹妹們和所有的親人一個交代,給自己的良心一個交代。母親如果在人民醫院還不能有所好轉,我們只能認命了。

人民醫院神經外科的主任姓商,他把我帶到辦公室,環顧左右,仿佛下了很大決心似的說,你母親的情況很不樂觀,你要有思想準備。我心里頓時咯噔一下。商主任接著說,根據片子分析,我們認為是骨癌,而且已經到了晚期,癌細胞開始擴散。我的腦袋頓時被清空一樣,只覺天旋地轉,整個房子都在晃蕩。商主任幻化成雙影,在我眼前飄來飄去。我扶住墻壁,質疑地問,你不會搞錯吧?商主任說,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結論。幾位會診的醫生都是骨科和腫瘤科的專家,他們看這樣的片子就跟老師檢查小學生十以內的加減法那樣,出錯率幾乎為零。

商主任的結論是,病人現在只能臥床休息,不能承受任何外力。他不無鄙夷地說,還腰椎間盤突出呢,牽引治療,太搞笑了!他們就不怕把老人家的腿骨當場給弄碎?

我定住自己的身子,對商主任說,前年我還給母親做過常規體檢,沒發現什么異常啊,怎么說有就有了?商主任解釋道,這種病跟魔鬼一樣,潛伏得很深,一般情況下發現就到晚期了。再說,常規體檢沒有針對性,很難查出這種病。

商主任可能覺得自己在患者家屬面前隨意臧否自己的同行不地道,反過來安慰我說,不過,像你母親這樣的病,結果是明擺的,不算耽誤在他們手里。如果換成另外的病就不好說了。商主任的意思很明白,母親既然已是癌癥晚期,無所謂耽誤不耽誤。

我把消息通報給妹妹們,她們都直抹淚。等她們哭夠了,我說,母親既然是這個病,現在我們要做的就是好好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

核磁共振成像檢查的結果很快出來,千真萬確就是骨癌,源發點在盆腔。商主任的懷疑是對的。他問我們要不要把母親轉到與癌癥有關的科室去,我們沒同意。母親的病到了這份兒上,折騰沒必要,讓她知道太多的真相更不人道。我和妹妹們商量的結果是讓母親住院休養一段時間,盡可能讓她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活得有尊嚴和質量。

于是,我們沿襲了紅十字會醫院錯誤的說法,用一個謊言繼續寬慰母親。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得感謝紅十字會醫院,是他們的誤診讓我們長時間里坦然地面對一個謊言。

接下來,我做了件后來看起來比較愚蠢的事情。我把電話打給在杭州浙江理工大學讀書的小女兒,告訴她奶奶的病情。我自作聰明地說,可可,你已經是知識分子了,對事物的分析和看法應該客觀而理性。天道更替,人有生死。奶奶老了,她遲早要走到那條路上去。這些年你也看到了,我們都盡了孝心,奶奶跟著我們過的是好日子,即使她在某一天突然離我們而去,我們也不留遺憾。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照顧好病重的奶奶,讓她盡量少痛苦。

小女兒大四剛畢業,正全身心地備考研究生。我之所以要把這個壞消息告訴她,是想讓她早有心理準備,別到時候埋怨我們對她封鎖消息。商主任給了我們一個時間表,母親最多能挺半年,正常情況下只有兩三個月,最壞的情況就近在眼前。當時已是八月底,小女兒十二月考試。我最后表達的意思是,可可,你現在到了關鍵時刻,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學習中去,你的成功就是對奶奶最好的告慰。你放心,我們會把奶奶照顧得很好。女兒最后問到要害,那我什么時候回來看奶奶?我說,奶奶現在病情平穩,如果實在不行了,我會通知你回家,你等我的電話就行。她說,爸爸,不要太遲,我一定要和奶奶說上話。女兒的話讓我飆淚,我匆匆掛掉了電話。

對母親為什么會患上骨癌,我一直耿耿于懷。我倒查三代,我們的家族沒有這樣的病史,不存在基因遺傳。母親從小生活在老家山清水秀的土家山村,那里有天然氧吧,有世界上并不多見受人向往的人居環境。七十歲那年,母親隨我移居縣城后,身體一直棒棒的,鶴發童顏,耳聰目明,腰板挺直,如今九十歲的人了,還能穿針引線。見過她的人都不無羨慕地說,老人家活過一百歲毫無懸念。想不到禍從天降,眨眼間,一個腿痛就擊垮了她。我叩問蒼天,到底是什么誘因讓母親患上這樣的重疾?

哦,我想到了水。我們的生活用水。

我們縣城自來水的取水口處前幾年才改過來。原先的取水口來自渫水,而渫水的上游有個叫磺廠的地方。1950年,那里建了一座“亞洲最大的雄黃礦”,礦區內的溪溝“黃水”橫流,重金屬污染嚴重。這些“黃水”流經一個叫袁公渡的地方,最后匯入渫水。磺廠關停好多年后,還能見到周邊光禿禿的山嶺上草木不生,一片灰黃,可見污染非同一般。那么,我們這些處在渫水下游的縣城居民,是否從日常生活用水中一直“享受”著污染呢?

把母親身患癌癥歸咎于飲水或許有點牽強,但一個不容抹煞的事實是母親確實喜歡喝水。她每天都在活動,需要大量進水,一個半公斤裝的大水杯從不離手。

那么,公道呢?我們該向誰討要公道?

母親被安排在一個單獨病房。

因為擔心母親出意外,從住進人民醫院那天起,我們實行二十四小時雙人陪護。人手轉不過來,只好輪流休息。白天上班的二妹和小妹最苦最累,她們要連續值兩個通宵才能休息一夜。我委婉地建議她們,等把母親送走后再去上班,反正時間也不會太久。兩個妹妹都表示她們不想辭工,不管多累都能堅持下來。我理解她們的難處,她們沒有底氣對一份哪怕糟糕的工作說不。

這天晚上,我和二妹值夜。她是八點多鐘下班后趕來的。三個妹妹中,二妹的書讀得最少,小學畢業后就回家頂勞力掙工分。她有一副好嗓子,音域寬廣,音質圓潤,喜歡唱民歌,聰明自不必說,那么淺薄的文化底子,居然無師自通能識歌譜,不管什么歌哼幾遍就會唱。如果生在一個條件優渥的家庭,有一個好的伯樂引路,二妹說不定就能唱出來,比那些不入流的歌星唱得更好。可惜她投錯了人家,白白浪費了音樂天賦。

我聽到“撲通”聲,重物墜地的那種悶響。響聲來自衛生間,二妹正在那兒搓洗母親換下的衣服。我走進去一看,發現她倒在地磚上,正扶著墻壁吃力地往上撐。我以為她是腳下打滑,上去扶她的同時,責怪她不小心。二妹指指病房,對我直擺手,要我小點聲。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不想讓母親知道。母親雖然病入膏肓,但意識還清醒,如果知道自己連累后人,她會再添一份心病。二妹告訴我,她不是滑倒的,而是發“黑眼風”。所謂“黑眼風”是我們當地一個很俗氣的說法,它的醫學名字叫眩暈癥。連日勞累,二妹終于快要挺不住了。

這個夜晚,我讓二妹躺在沙發上休息。母親已不可救藥,但活著的親人還得活下去,一個也不能倒下。

母親暫時入睡了。她只能靠注射杜冷丁鎮痛。開始打一針能管四五個小時,以后間隔越來越短,直至不管用。這是扼殺生命的權宜之計,不到萬不得已,醫生不愿開紅處方,病人家屬也不會接受。我坐在病床邊,想象著母親的痛苦。癌細胞正摧毀著母親年久衰弱的器官,一個九旬老人正用她所剩無幾的意志力做生命最艱難最無助最痛苦最絕望的抵抗。在這場力量懸殊的較量中,母親注定處于敗局。

下半夜,母親醒過來。杜冷丁的時效已過,母親是痛醒的。她讓我喊醒二妹,說是自己要小解。我說,不用喊她,我一樣能弄。母親遲疑著說,還是喊她吧,她大半夜都在睡。母親哪知道,她的女兒已經十分虛弱,她熬到天亮后還得上白班,要穿著水靴在廚房內整天轉悠,一雙手浸泡在冷水里洗菜刷碗。那些盤子碟子、瓷碗燉缽都是有價的,工作必須十分小心,不敢出絲毫差錯。二妹多么需要美美地睡上一覺啊!可是,病中的母親糊涂了,她的難為情其實大可不必。我對母親說,媽,你能生下我,還有什么不好意思讓兒子幫你呢?從小到大,你該給我弄過多少屎尿,就讓兒子還你一次人情吧。

母親不說話了。

二妹也醒過來了……

天亮后,我下樓買早點,出電梯口時碰到曾經在老家當過鄉長的T君。我們因為有共同的文學志趣和愛好結下友誼,只是最近幾年聯系漸少。也不知什么原因,T君老得出人意料。白發蒼蒼的T君拎著罐子一路飛跑,一打聽,是他老伴住院了,而且恰好就住在我母親對門的病房。他老伴是供銷系統的下崗職工,T君退休后,老兩口住進縣城,房子在計生局家屬區,與人民醫院只隔著一條馬路,直線距離不過五百米。簡短交流中,T君告訴我,老伴是大年三十那天突發腦梗送進來的,住了大半年,恢復得還算可以。或許經歷的苦難太多,T君向我介紹老伴的情況時沒有半點悲戚,就像是在講述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我想起對門病房里躺著的那位老人。我在一個周末的上午曾走進去看過她,當時,有位五十多歲的婦女正在幫病人料理下身失禁的穢物。病人的眼睛放亮,卻不能自如轉動。她嘴巴輕微地開合,像是要給我打招呼,卻嗚哇嗚哇吐不出半個音節……T君要給病房里送早餐,我不便多問什么。他約我有時間去病房聊聊,然后一閃身進了電梯。

母親住進人民醫院的第三天上午,家里的門鈴被摁響,小女兒拖著拉桿箱出現在門口。我連聲責備她說,電話里說得好好的,你怎么回來啦?你難道不知道現在時間對你來說有多么重要嗎?女兒漲紅著臉,抽噎著說,我想念奶奶。她話不多,但已勝過千言萬語。我本來還想追問她為什么回來不先吱聲,一想問也白問,就罷了。她就是不想告訴我們,她知道我們百分之百不會同意她這時候回家。見女兒站在門口,妻子過來打圓場,快進屋吧,回都回來了,還說那么多話干什么!

我只好向女兒妥協。為了保證她的時間和精力,我以商量的語氣說,這樣吧,你每天上午到醫院陪奶奶半天,中午回家午睡,下午和晚上在家復習備考。去醫院也帶上復習資料,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學習,不需要你做什么。我還把同樣的意思轉達給了妹妹們,希望她們能幫著督促。女兒答應了,可到了病房,她把書本撂在一邊,抱著奶奶的腿不撒手,一直捏,一直捏。她也無視我們父女之間的約法三章,白天一整天窩在醫院里不回家。我好言勸她,希望她能留在家里靜下心來看書復習,力爭一次考過——母親是留不住了,但女兒未來的路還很長,這樣的得失賬誰心里都清楚。可女兒抹著淚告訴我,爸爸,讓我多陪陪奶奶吧,我在家里看書看不進去,奶奶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晃動。

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的淚水下來了……

對門伺候病人的大姐到母親的病房來串門。她是個熱心的女人,教給我們許多護理常識。她干這行時間不短了,經驗很豐富。從交談中得知,她就是附近鎮子上的居民,是T君雇傭給老伴的專職保姆,月薪五千元,管吃住。T君的老伴原來發過一次腦梗,因搶救及時,沒造成大礙,生活尚能勉強自理。沒想到今年年三十大清早一家人圍著吃團年飯的時候,T君的老伴腦梗再發。兒子當即將母親扛到人民醫院搶救。醫生看了病人的情況,認為很不妙,當即就下了病危通知。醫生明確告訴T君的兒子,像這種腦梗復發的病人,搶救過來的希望非常渺茫,即使成功,老人家也將成為植物人,而且治療費用是個無底洞。可兒子不愿看到母親就這么死去,在這樣團聚的日子里丟下母親,他做不到,換成任何人也做不到!就這樣,T君的老伴經搶救又活了過來。保姆說,幸虧他們離醫院近,如果再遠點,半道上就死了。開始幾個月,因為兒子在上海工作,T君只能一個人伺候老伴。他吃了一輩子行政飯,原先一直是老婆伺候他。他動動嘴皮子耍耍筆桿子還可以,伺候病人絕對差火。沒到最熱的時候,老伴身上就長了褥瘡,潰爛出乒乓球大的洞眼,T君自己也一夜間愁白了頭。回家探望的兒子這才想辦法,雇請專職保姆,T君稍有解脫。他現在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管好老伴和保姆的一日三餐。保姆很盡責,在她的悉心照料下,病人身上的褥瘡痊愈了,連體重都增長了四公斤。醫生說,像這么下去,病人活個五年十年不在話下。

母親醒過來了。

杜冷丁已經完成它的使命,母親開始服用嗎啡鎮痛。藥片掌握在值班護士手里,商主任有交代,嚴格限量,每次只給半片。

母親醒來后的第一句話是問我,天快亮了嗎?

我看看手機,才凌晨三點。我誆她說,快亮了,只差個把鐘頭。

母親挪動一下身子,嘴巴咧了咧。她在極力掩飾藥效失控后的痛苦。

如果有人問我,病人最怕什么?我可以告訴他,病人最怕黑夜。病人希望天永遠都是亮的。

沙發上的小妹翻了個身,她顯然沒睡著。我想起她透露給我的信息。母親在紅十字會醫院曾當著妻子的面說有什么私密的話要對我講,現在正好可以問問她,趁便轉移她的注意力,減少她的痛苦。所謂遺囑——母親的話如果可以稱作遺囑的話——就是行將就木之人遺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囑咐。如果抓不住機會,母親的遺囑也許會被遺漏。

母親說,兒啊,我要交代你兩件事。她說得很吃力,但急于表達的愿望十分強烈。見我未做聲,她說,你想聽嗎?

我點著頭,腦海里猜想母親的萬般心事。

你媳婦是個老實人。我死后,不準你欺負她,更不能拋棄她。

我原來一直以為她們婆媳之間有過不睦,兒媳婦在母親心里的分量并不重,想不到,命快沒了,她放心不下的第一件事會是這個。

母親說,這么多年,我跟你們一起生活,過得自由、幸福,是你這個兒子有能力,能當家主事,你媳婦凡事都依你。你也有孝心,很心疼我,我跟著你們享了福,這輩子我滿足啦。戴完高帽子,母親又說,你媳婦她有缺點,但人無完人,哪個人能沒缺點?不管怎么說,她給你生了兩個好女兒,她是我們劉家的恩人。你自己也是養女兒的人,女人離開父母到了婆家,丈夫不疼愛還指望誰呢?任何時候,做人都要講良心。你要記住媽的話,這個家什么時候都不能垮。你是頂梁柱,能撐起這個家的只有你。

我抓住母親的手,很用力……

第二件事,我在世,妹妹她們經常回娘家。有時候,她們有難處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說,就拐到我這兒,事情到最后都是我盯著你辦。我走后,你要多關心她們,幫助她們。你大些,書讀得多,見識也廣,知識和能力比她們強,你要把當哥的責任擔起來。

母親說到這里,我聯想起大妹曾經告訴我的一件事。有天晚上九點多鐘,母親上她家敲門說,今天是安寶的生日,我來看看他。說完,母親走進外孫的書房,給了他兩百元錢。臨走時,母親像做錯事的孩子似的對大妹說,我回家后才想起來——母親白天去過大妹家,并且在她家吃的午飯,可外孫在校讀書,她真沒想起這事。大妹問母親怎么來的,母親說走沿河馬路。大妹垮著臉責怪母親,他一個晚輩,值得你惦記嗎?這么晚了,你一個人走這么遠的路,要是弄出個好歹怎么得了?說完大妹把母親送下樓,給她招了輛出租車。大妹告訴我,要不是母親去,他們都把兒子的生日忘記了。大妹感慨道,媽的記性其實很差,但我們一大家子誰的生日她都記得住,而且一碗水端平,每人給兩百元。哥,我總覺得媽才是我們這個大家庭真正的一家之主,她管的事比誰都多……

對大妹這番話,我當時沒太在意。母親剛才的囑托忽然喚醒了我。

我哽咽著說,媽,你說的這些我心里有數,你就放心吧。

母親并不放心。她說,我要你親口告訴我,我說的話你到底能不能做到。

我把母親的手握得更緊了。我跪在母親床前,用一種最古老、最樸素、最直接、最莊重的方式向她承諾,媽,兒子保證全都做到。

母親無力,只是象征性地牽了牽我的手,起來吧,男兒膝下有黃金,媽信你。

我起身去向值班護士要嗎啡。母親都這樣了,我才不在乎醫院什么規定不規定。護士說,晚上不是服過了嗎?

我說,不管服沒服過,我只要母親不再疼痛。

服完藥片,母親又安詳地睡去。沙發上傳來小妹的囈語。

我帶上門,輕手輕腳地來到“博愛樓”八樓窗口。周遭一片黢黑,只有眼前的住院大樓里亮著一片燈火。哦,這時候健康人的天黑了,只有病人的天還亮著。健康的人不懼怕黑夜,他們需要黑夜里的那份沉醉,只有健康堪憂的病人才最怕失去光明。掏出手機,時間顯示已是凌晨四點。今天是幾號?我想不起來了,我的思維甚至還停留在昨天,腦海里完全沒有黑白,沒有今天和昨天的時間概念,好像世界上永遠都是一天。這些天來,我的生活陷入一片混沌。我需要釋放,需要用另外的邏輯方式調整自己的生活。否則,我會瘋掉。我開始數對面“祥和樓”亮燈的窗口,像小時候數天上的星星那樣,一顆、兩顆、三顆、四顆……我數到一百二十多顆“星星”時再也數不清了,因為不斷有新的窗口亮起,也偶爾有一兩個窗口熄滅下去——這是屬于病人的星空,帶著某種隔世的奇崛和鬼魅。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在前不久,也就在我所站立的這棟大樓的某個窗口,有個花季少女跳了下去。我一直無法理解跳樓者哪來的勇氣,縱身一躍就把一段鮮活的人生演繹成一道生命的絕唱,那么短暫和決絕。母親的病讓我從中找到了解釋。跳樓者需要的其實并不是膽氣,他們只需要一場生不如死的大病,只需要一個能掩蓋慘烈的黑夜,只需要一方足以隕落生命的平臺!可惜,我的母親連這樣的選擇都做不到,她躺在病床上已經起不來,連跳樓的資格都沒有了。

我的腳被拖把碰了一下,是醫院的護工在搞衛生。她每天都必須趕在醫生和護士上班之前,把整個樓道和病房拖一遍。因為要搶時間,她無法不弄出聲響。我攔下她,表示愿意替她做挨近母親病房的過道內的衛生,而且病房的衛生也不用她管。母親和小妹剛剛入睡,她們的休息不容破壞,我有責任保護她們的睡眠。我從護工手里接過拖把,護工很高興,站在一旁伸展著酸累的腰和手,直到我把拖把還給她。

沒多久,又響起膠輪摩擦地磚的叮咣聲。隔老遠,醫院內部提供早餐服務的人就敞開嗓子吆喝,開早餐啦,有稀飯饅頭餃子米粉,有油條豆漿牛奶海帶湯……內容委實豐富。我想上前攔下他們,讓他們降低調門,可是,不斷有人從病房里冒出來涌向餐車,我只得保持緘默。我明白了一個基本事實,這棟大樓里住著的病人并不只有我的母親,我沒有剝奪人家賣早餐和吃早餐的權利。

母親的病房門開了,小妹走出來。她瞇縫著眼,完全是一副惺忪的睡樣。在廊道明澈的燈光下,我發現小妹的眼珠是紅的,眼圈是黑的。她打著哈欠說,哥,你睡睡吧,下半夜我來陪媽……當她發現賣早餐的人正向她熱情招呼時,不無歉疚地說,看,一倒下就睡過了頭,不是讓你叫我嗎?

第二天,正碰上T君在病房里陪他老伴,我們聊起來。T君的目光落在床上,感慨道,這人啊,什么都可以沒有,但不能沒錢;什么都可以有,就不能有病。他從包里掏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邊翻邊對我說,我現在天天堅持寫日記。從老伴生病住院那天起,我把生活中的一點一滴都記錄下來,等到有一天,我把它整理出來,印成一本書,也算對老伴和后人的一個交代。我知道他所說的“有一天”是哪一天。我說,嫂子現在恢復得蠻好,她真幸運。T君說,有這么個人和沒這么個人完全兩個樣。原先我并不覺得,等她病倒了,我每天一個人回到家打開房門時,屋里冷清清的,才感覺到少是夫妻老是伴啊。只可惜,她現在不能說話,跟一個啞巴差不多。T君拍著筆記本說,老伴不能說,我就和它說,我就對自己說。人,總得要說話嘛,不然,會憋出毛病來。我看著T君的滿頭銀發和一張憔悴的臉,說,老兄,你可要保重自己。保姆在旁邊搭訕,鄉長可累壞了,嫂子住院后長了八斤,他卻瘦了五斤。他把自己身上的肉都割給了老伴。

接著,T君問起我母親的病情。我搖頭,半天才幽幽說,我母親沒有嫂子的運氣,她得了那個病,已無回天之力,挺不過多長時間了。

T君說,人總歸要走那條路,老人家那么大年紀了,唉……好歹你們后人都盡了孝道,把她照顧得很好,不留遺憾就行了。

從T君那里出來,我有種無地自容的負罪感。此前,我曾有過這樣陰暗的想法:我比T君幸運。不管母親的生命力多么頑強,也就是三五個月的事,指不定會更短。母親既然不能健康地活著,還不如早點過去,免得承受人世間的痛苦,同時也累及后人。相較而言,T君的解脫還遙遙無期。在我看來,他老伴那樣活著跟死又有什么區別呢?躺在床上的分明就是一個活死人!對T君來說,曠日持久地守著一個活死人,很不公道啊。想想T君未來的每個日子都要消耗在帶著濃重的來蘇水味兒的病房里,我不禁替自己和親人暗暗慶幸——母親不會讓她的后人承受這樣的壓力,她生不害人,死也不會害我們。

現在,我終于理解了T君,在植物人老伴面前哪來的勇氣和坦然。原來,他看到了生命之上的意義,他活在一種寬廣無垠的道德之中,他在用自己的生命之光照亮老伴的迷途……

母親呼吸困難,已經沒有痛感,吞咽功能正在逐漸喪失,嗎啡片只能在水杯里搗碎后用湯匙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給她。

半個月后,我惴惴地問商主任,母親還剩多少日子。商主任不答話,但答案分明就寫在他臉上:你可以準備后事了。

我決定把母親弄回家。

按我們土家人的規矩,人,生有場所,死有地方。母親是有家的人,兒子在哪里,她的家就在哪里,有母親的家才是兒女們永遠的歸宿。

我聽說生活中發生過這樣的故事。住院的老人在最后時刻要求回家,醫生也明確告知病人家屬,希望他們把患者弄回去,不要死在醫院里。可是,有的后人擔心老人死在家中不吉利,或者房子成為“兇宅”后將來不便處理,所以,他們拒絕將老人弄回去,堅持在醫院等死,然后直接去殯儀館……

我唾棄這樣的后人!

母親的家在縣城荷花巷一個名叫“厚福樓”的商住樓五樓,在那套一百四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有單獨屬于她的一間臥室。臥室內安放著一張席夢思床,床頭裝有一排衣櫥,里面掛滿她的衣物。在隨兒子進城生活的二十年里,她的絕大部分時間是在那里度過的。土家人信奉“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別人屋里的飯好吃,自己家里的床好睡”。同在一座縣城,即便是女兒家,哪怕再晚,母親也從不在外過夜。如果說,母親壽終正寢的那一刻非來不可的話,她應該回到自己已經習慣的那張床上。多少日子,她躺在那張床上聽慣了半夜里火車碾過鐵軌的哐啷聲和灑水車軋過馬路的長嘯聲,還有雨水擊打罩棚,風兒吹動晾衣繩,晨鳥啄響玻璃窗……

重陽節,母親在迎來自己的最后一個節日后離開人世。

頭天夜里,我給守夜的妹妹交代,讓她們無論如何在十二點鐘喊醒我。從娘胎里生出來,那根臍帶讓我們母子連心。我已經真切地預感到母親將會不久于人世。可是,妹妹們自作主張地心疼我,結果,我從一場噩夢中一骨碌爬起來時,已是凌晨四點。我換下妹妹、妹夫,獨自守著氣息微弱尚存一點意識的母親。她已經接近生命的大限,顯得寧靜而安詳。我握住母親沒有溫度的手,腦海里回蕩著劉和剛的歌聲:

想想小時候,

常拉著媽媽的手,

身前身后轉來轉去沒有憂和愁……

拉著媽媽的手,

淚水往下流,

那雙手雖然粗糙,

可是她最溫柔……

可是,我拉不住了。

母親閉著眼睛,她一定不愿看到地獄深處無邊無際的黑暗。她游絲一般的氣息還保持著和這個世界的最后一點聯系。是的,在這個世界上,還存活著她的親人,她有太多的留戀和不舍。她甚至到這時候都還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怎么就治不好。我想,都這時候了,我不能繼續欺瞞她,應該讓她舍棄牽掛,不帶遺憾地離去。

我俯下身子,把嘴巴杵在母親的耳扇上。話未出口,我已泣不成聲,媽,你就安心走吧!你得了一個大病,一個治不好的大病,兒子已經窮盡所有辦法,但是治不好。兒子無能啊,你就原諒兒子吧……

在我的抽泣聲里,母親的眼睛睜了一下。從她灰暗的眸子里,我看見一星閃光。她的嘴角同時也微微牽動,似有話說。母親肯定聽懂了我的意思,是我的告知擊垮了她本就奄奄一息的生命防線……

老人臨終之際,希望所有的后人都能守候在身邊。這既是老人的福氣,也是后人的福報。送終,不僅是把一個人送到生命的終點,也是要讓他(她)斷掉陽世的所有念想,輕松升入到極樂世界里去。

這個早晨,我預計離我們給母親送終的時間不遠了。我安排妻子抓緊張羅早餐,親人們輪流著吃,母親的床邊不能斷人。

上午九點四十分,母親最后的時刻到了。我蹭上床,背靠著墻面,將母親從床上抱起來。我的雙手摁在母親胸口,我的胸部貼緊母親的后背,兩顆心之間只隔著母親單薄的身體,我終于掐住了母親最后那次心跳……

十三年前,我坐在床上,讓生病的父親躺在我懷里離開這個世界;十三年后,我用同樣的方式送別了母親……

辦完母親的喪事回到家中,我感覺房間里空空如也。客廳里應該有母親唱民歌的身影,現在看不到了;餐廳里應該有母親收拾碗筷的響動,現在聽不到了;臥室里應該有她打呼嚕和說夢話的氣息,現在也聞不到了。母親這一走,掏空了兒子的心。一個失去母親的人,等于失去了大半個世界,我也就變成了一個精神上的孤兒,一個無足輕重的人,一個十足的可憐蟲。

年底,小女兒考研的結果出爐。她的文化課成績在報考學校排名第九,而該校只招收六名新生。她差了五分!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說,這五分是因為奶奶的大病給耽誤的。如果不是陪奶奶耗時費力,她完全可以多考五分或十分,這一耽誤,又要等明年再考。用一年時間掙那五分,不,說不定到次年就是十分、二十分,甚至五十分,我不知道女兒算沒算過這筆賬。

當然,她或許會說,能陪奶奶走過最后的日子,值!

這年春節,我把妹妹們全都接到家里團年。吃完團圓飯,我們一起去母親墳上給老人家拜年。我本來應該回到老家陪岳父母他們過春節,但古人尚有守孝三年的禮制,我至少要在母親離開我們的第一個年頭把親人們聚攏一起。我要讓九泉之下的母親知道,兒子跪在床邊給她做出的承諾是算數的;我要讓妹妹們知道,娘走了,娘家還在。

責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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