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團
“戰略”是什么?“目標與能力的平衡即為戰略。”美國著名大戰略研究專家約翰·劉易斯·加迪斯(John Lewis Gaddis)認為,“人的思維往往處于刺猬和狐貍兩種思維方式的對抗之中。前者重視目標的單一性和純粹性,而忽視手段的配合;后者重視環境的變化和對自身能力的評估,但往往模糊了目標和焦點。”在新著《論大戰略》中,加迪斯用狐貍和刺猬的隱喻開篇。“狐貍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推諸字面意思,可能只是說,狐貍機巧百出,不敵刺猬一針防御。”20世紀最杰出的自由思想家、哲學家以賽亞·伯林也在1953年出版的《刺猬與狐貍》中加以引申,借此描述歷史人物思維的差異。很顯然,最佳的戰略思維是兩者的結合,既有刺猬一樣堅定的、長期的目標和一貫的原則,也有狐貍一樣對環境靈敏的、隨機應變的反應。質言之,狐貍思維和刺猬思維的完美結合,才是一個好的戰略思維。
“所有戰略問題的核心不過是常識而已。”正如加迪斯所言,目標與能力的平衡不是一成不變的,而是動態的、不斷變化的。因為在戰略的執行過程中,外部的影響因素隨時都在發生變化,目標與能力需要相適應和配合,尤其要防止二者的脫節。要做到這一點,需要擁有“好的判斷力”和“均衡的行為”,也就是“運用常識”。“常識是某種自發、單純而未被理論污染的東西,經得住時間檢驗。”伯林認為,狐貍型思維的人善于歸納各種不同信息,而不是僅依據“宏觀計劃”進行推導,如亞里士多德、莎士比亞;刺猬思維的人則恰恰相反,他們拒絕批判和反思,往往沉浸在自己先入為主的觀念里,如柏拉圖和尼采。而加迪斯卻認為,“狐貍和刺猬的悲劇在于,彼此都缺乏對方所具有的一些能力。”通過對薛西斯一世與阿爾達班在波希之戰中的表現的推演,加迪斯得出結論,“薛西斯一世和阿爾達班的悲劇在于,他們都缺乏對方的長處。”
“作為一個凡人,永遠不要讓我們的野心過大。”《論大戰略》從波斯王薛西斯一世公元前480年入侵希臘開始——這是一次特別錯誤的行動。正如加迪斯所言,薛西斯一世之所以能夠獲得資源卻無法實現他控制希臘的美好愿望,而最終被迫潰逃,不單純是艦隊在愛琴海上被風暴襲沉,而在于大軍超越了希臘人民的承載能力,“大軍每到一處便會將周圍的資源消耗殆盡”,甚至“不及所有士兵渡過,河流和湖泊就已枯竭”。對于征服希臘,薛西斯一世有絕對的信心和勢力,但“野心”及把“殘忍的程度”發揮到了極致卻限制了他的戰略視野,使他忽略了供給、資源、地形、風暴、枯竭的河流、饑餓的獅群、突至的狂風暴雨、憤怒的當地人、神秘的神諭等一系列客觀條件。如果薛西斯一世聽取了狐貍式人物阿爾達班的意見,把一切可能都納入考量,歷史或許就要改寫了。但是,歷史往往不容假設。當然,薛西斯一世并非最后一個遭受此類痛苦的勇士之王。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在法國海岸、拿破侖和希特勒在俄羅斯也都遭遇過同樣的命運。
戰略需要一種全局觀,能夠揭示各個部分的重要性。然而成敗往往取決于現實條件。加迪斯認為,保持刺猬式的專注不容易,但像狐貍一樣靈活調整自己的策略似乎更難。所以,實施大戰略不能讓固定的原則或者偏見捆住手腳,一個好的戰略未見得自始至終都能邏輯自洽,甚至不排除前后矛盾和沖突的可能性。在《論大戰略》中,加迪斯還談論了中國古代軍事思想家孫子和東方世界的戰略思維。加迪斯強調,《孫子兵法》謂之“審時度勢”,就是從復雜性中發現簡單性,其邏輯無外乎目標與能力的關系,“展示了戰略邏輯跨文化的關聯性”。即“法則的推導、表達和制度化必須發生于實踐之后”;“在爭取成功的道路上,必須認清存在什么樣的限制和約束條件”;“好的戰略要考慮到制約條件,限定行為范圍”,“在多數情況下,能力與愿望之間總是有差距的,因此需要采用謀略和迂回的方式,知所進退。”就像作家菲茨杰拉德說的那樣:“一流的智者就是,能夠同時在腦海中持有兩種截然相反的想法,還依然能夠保持行動力的人。”
一個人所取得的各項勝利必須相互關聯,否則這些勝利并不能促成真正的目標。正如清華大學兼職教授、戰略與安全研究中心主任、外交部前副部長傅瑩在“推薦序”《從加迪斯<論大戰略>看美國后冷戰時期的得失》中所言,“雖然早年西方的戰略家們未必知曉孫子在世界另一端的存在,但他們在邏輯上互相映襯,展現了戰略邏輯跨文化的關聯性。”加迪斯認為,如果說冷戰時代見證了“西方”和“東方”之間的較量,那么東西方兩大文明之所以能延續數千年,就在于這兩大文明內部能不斷反思、調整和重塑。在《論大戰略》中,加迪斯既論述了對戰略本質的認識,也為東西方戰略對話提供了范式。對此的解釋可能存在于一種戰略邏輯中,這種戰略邏輯是文化的基石,如同語法之于語言,并且能跨越時間、空間和規模——當常識遇上不尋常的情況,則不過是另一種矛盾,而同時又存在于一流智者的思想中。加迪斯強調,“法則的推導、表達和制度化必須發生于實踐之后。”加迪斯認為,制定正確的戰略,最重要的要避開“迷霧”的陷阱和“摩擦力”。前者專指“未知的領域,以及未知中蘊涵的無限可能性”,后者則是指實現戰略目標過程中“羈絆”與“制約”。
毋庸置疑,摩擦力不僅存在于物理學中,還存在于其他很多領域。軍事戰略學鼻祖克勞塞維茨在名著《戰爭論》(The Theory on War)中闡釋過一個觀點,經濟學中“成本”猶如物理學中“摩擦力”,是指貫徹戰略意圖的過程中受到的阻力。加迪斯認為,戰略具有指導全局的功能,但在實現戰略目標的過程中,需要面臨各種可能性和摩擦力,所以絕對不能狹隘地拘泥于既定的某種戰略,而要根據形勢變化隨時調整策略。如果說冷戰時期的美國試圖做“刺猬”和“狐貍”的綜合體,注意制定符合自身條件的戰略目標,并隨著形勢變化不斷調整策略,那么冷戰后的美國則執意用強大的軍事和政治力量推進一個無邊的政治目標,這種戰略選擇上的執拗和失誤,不僅使美國付出沉重的代價,還透支了美利堅的力量和聲望。好的戰略之所以能夠沿襲千年,是因為在時代推移、技術迭代中能夠不斷被反思、調整和重塑。加迪斯期待美國特別是美國的戰略決策者:應根據情勢發展不斷調整推進戰略目標的方式和手段,并適時對戰略目標進行果斷的調整。
決定上限的,不是智力,而是自控力。自控力,一方面引導人們通過有理想有追求和計劃及堅持的意志力,實現學習與發展,從動物成長為高級的善于廣泛合作與善于創造的文明人。另一方面引導人們不斷克服經常遇到的挫折失敗后的畏懼心理,屢敗屢戰,直到成功。在《論戰略》中,加迪斯列舉了一系列掌握了這一戰略技巧的領導人。屋大維以從安東尼手中奪取羅馬帝國唯一控制權為目標,控制著內心的欲望,重新分配了羅馬的土地以贏得公眾的支持,并以“適當程度的暴力”(手段得當)公開處決著名的叛亂分子“防止更多的暴力行為”(目標明確)。他還通過把權力委任給具有出色軍事技能的人以贏得戰爭,甚至把妹妹朱莉婭嫁給了主要對手阿格里帕。正如加迪斯所言,“他故作姿態的放棄權力,實則是為了獲得權利。”譬如,公元前27年某天,屋大維突然放棄所有責權,別無選擇的元老院為阻止其下野引發社會動蕩不安,不但被迫授予其“元首”“第一公民”的稱號,還尊他為“奧古斯都”。
“我接手的羅馬是用土造的,我留下的羅馬是用大理石建成的。”仿佛莎士比亞的戲劇的謝幕臺詞,奧古斯都不但給自己準備好了臨終遺言,還反問:“在生命的這出鬧劇中,我扮演的角色是否精彩?”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奧古斯都是羅馬最嫻熟的培育者,并“把一個衰弱的共和國培育成一個在多個領域繁榮昌盛的帝國……在生命的終點,他還擔心自己未能實現這一目標”。在《論戰略》中,加迪斯高度評價了奧古斯都的歷史功績:“羅馬隨后的歷史中出現的那些失職的統治家族和失守的帝國邊界,都是后世無法超越的。”欲望沒有止境,優秀的戰略家往往善于平衡各種復雜的關系。為什么薛西斯一世、伯利克里、拿破侖等著名的軍事家、政治家最終都沒能逃離失敗的宿命?加迪斯從他們失敗的教訓中得出“常識就像氧氣一樣”的結論,人都是弱性的,身居高位者往往被自己的權威和成就所迷惑,深陷自戀與阿諛奉承中無法自拔。拿破侖也就是在一連串的勝利之后,對自己的戰略邏輯產生了絕對的信任,而忽視了環境和偶然因素的影響,最終遭遇滑鐵盧之敗。
思維是一種本質性的反思,這種本質性的反思思維,不是純粹的擺脫慣性思維,更重要的是,可以“舉一反三”。當阿爾達班無法克服他的恐懼時,薛西斯一世無法控制他的野心:兩者以不同的方式屈服于不節制。伯里克利只是通過一次演說就從寬容轉向壓迫,雅典人很快就跟上他的腳步。屋大維通過學會自我控制崛起,安東尼因忘記它而覆滅。奧古斯丁和馬基雅維利為后世留下了軟的一手和硬的一手,腓力二世和伊麗莎白一世借鑒之,從而塑造了不同的新世界。拿破侖因為能將愿望和能力匹配而失去了他的帝國;林肯則相反,他拯救了他的國家。建設者威爾遜讓他那一代人失望,羅斯福變著戲法超越了他那一代人的期望。借用里根關于尋找小馬駒的故事,哲理的某個地方肯定長著一個模式。在《論大戰略》中,加迪斯分析了跨越2500年時空的歷史人物,并從而得出什么樣的戰略才能稱得上是大戰略。他認為,邏輯和理論不能推斷或者預測一切,因此在實踐中重要的是預判可能發生的意外,并適時做出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