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必健
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指出,愛是為了解決人類生存的孤獨問題,而且它是最好的解決方式,因為愛既可以保持人與人之間的獨立自由,又可以把人聯結起來,從而擺脫孤獨。愛有成熟和非成熟的形式之分。非成熟的愛是病態之愛,只有成熟的愛才是真正的愛。成熟的愛是一種給予的能力,最突出的表現就是主動性,用弗洛姆的話來描述這種主動性就是:“愛主要是給予,而不是得 取。”〔1〕(Love is primarily giving,not receiving.)
對此觀點,需要注意“主要”二字,英文原文是primarily 一詞。在國內的譯版里,有兩種譯法,除了“主要”這譯法外,李健鳴先生的譯版為“首先”。〔2〕Primarily 一詞既有“主要”的含義,也有“首先”的含義。但不管是“主要”還是“首先”,弗洛姆所強調的都是給予。但與此同時,也暗示了愛并不全部是給予,它也需要得取。要不然無需primarily 一詞加以說明。換句話說,愛存在動機。如果愛是為了解決人類生存中的孤獨問題,那么給予是不是會基于這個需要,或者說朝著這個目的行動呢?弗洛姆只說出人不能忍受孤獨而活著,但他并未進一步說明為什么,似乎人作為一種群體性的社會動物,不能忍受孤獨是不言自明的。
事實上,人不能忍受孤獨可以從人的正常生長過程中得到啟示。每一個人存在的第一個家都是媽媽的子宮。在這個家里,人不需要給予就能得取,整個生命得到全方位的照顧。食物、溫暖、安全感的無條件滿足形成了人的最初體驗,這種體驗即使在人出生后還會持續好長一段時間。弗洛姆自己指出:“大多數八歲半到十歲的兒童的主要問題仍然是被愛,無條件的被人愛。”〔3〕這種體驗往往沒有給予,只有得取。它在人的生長最初階段出現,使人對這種體驗不但適應而且扎根,形成一種依戀。
隨著人的成長,自我意識、理性、想象力的增強,人開始在依戀中向往獨立自由。這需要一個健全的人格才能實現。如果說只知道要被愛,不懂得去愛,這是幼稚的,沒有異議。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去愛就無需被愛,去給予就無需得取,更不意味著得取被愛不重要。事實上,被愛作為人之初的體驗,是一個人后來要解決生存的孤獨問題最普遍最根本的動機。人需要在自由的孤獨中重新找回被愛的體驗。哈佛大學瓦利恩特(George E.Vaillant)教授在《精神的進化》一書中有一個很好的比喻說明這種被愛在人心中的位置,想象一塊石頭投進池塘的情景,“最靠近核心的那一波漣漪代表的是孩童對母親熾烈的、率性的情感依戀”。〔4〕愛之所以能作為人類生存問題的最好解答,不僅僅因為愛能使人與人聯合并保持獨立自由,更重要的是愛能產生被愛,讓人重新找回被愛的體驗,滿足被愛的需要。愛如果是一種能力,那么這種能力不僅可以通過給予表現出來,也可以通過得取來展現。馬克思在《1844年的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就指出:“如果你的愛沒有引起對方的反應,也就是說如果你的愛作為愛沒有引起對方對你的愛,如果你作為愛者用自己的生命表現沒有使自己成為被愛者,那么你的愛就是無力的,而這種愛就是不幸。”〔5〕不重視愛的得取是不切實際的,而且這將違背弗洛姆自己所倡導的人道主義倫理學。弗洛姆的人道主義倫理學中一個核心思想就是要尊重人性,滿足人性的客觀需求,從而使人的人格能夠健全發展。被愛作為人之初的一種普遍現象其實是一種必需。C.S.路易斯在《四種愛》一書中把被愛稱為需求之愛,他認為被愛不應該受貶,被愛的需求不是自私,而是人性的體現。“我們的整個存有就其本性而言,就是一個巨大的需要。”〔6〕任何人在生命之初都是非常脆弱的,極其需要無條件的照顧方可存活。在生物學的意義上說,“人是所有動物中最無能的”,〔7〕并非一生下來就會走路說話,既不能像鳥天生能飛,也不像魚天生能游,而且從出生到可以獨立生活,比任何動物的時間都要長,都要復雜,都要麻煩。
既然如此,就有必要從另一個角度來探討愛的動機。那就是嬰兒的愛者,無條件地利他,給予愛,其背后的動機是什么。或者應該先問,這種愛有沒有動機。嬰兒的愛者最常見的是其母親。弗洛姆認為,母愛是無條件的。但是母愛是否因此也無動機呢?萊布尼茨把愛定義為——“愛是傾向于從所愛對象的圓滿、善或幸福中得到快樂。”〔8〕在萊布尼茨看來,那種只著眼于他人的快樂而不顧自己的快樂的愛是不存在的。“他人的快樂正是造成或毋寧說構成我們的快樂的,因為如果它不是以某種方式返回我們身上,我們是不會對它感興趣的,因為不管怎么說,要脫離好處本身是不可能的。”〔9〕現在,以此細究母愛的無條件,似乎存有兩個前提。第一,孩子在母親的體內形成,本跟她是一體,愛孩子在某種意義上等于愛她自己。即使孩子出生后肉體與她分離,孩子作為她的產品,愛孩子就是珍愛自己的產品,希望自己的產品好,依然在某種程度上等于愛她自己。第二,母愛是期待報答的。弗洛姆說:“母愛是福氣,是安寧;它無需去獲取,它也無需被報答。”〔10〕這里需要指出的是,無需被報答是階段性的,在孩子的早期是難以實現的,但是孩子長大以后可以實現。母親作為一個人,她對孩子付出愛也需要孩子的愛,使自己成為被愛。因為一個母親也有她本身需要解決的生存問題。要不然她對孩子的愛將是一種不幸,既不能使孩子感恩,也無法使自己快樂。母愛所期待的報答可以說是滯后的,但并不因此可以忽略不計。中國有句老話說:“積谷防肌,生子防老。”這種思想雖然略顯功利,但卻道出母愛的動機是存在的。最開始的無條件付出愛,或多或少是希望自己將來有一天可以得到照顧,實現被愛。
愛說到底,的確如弗洛姆所言,主要出于一個事實,就是要解決人的生存問題。如果人與人無需建立任何關系也可以滿足生存的需要,愛根本不重要。但是事實表明人一出生就需要有依靠、需要提供無條件的被愛才能活下來。為了生存和發展,人注定要與他人建立各種關系。被愛從廣義上說,就是人在所處的社會中被接納被認可被照顧。瓦利恩特教授指出:“人類依靠錯綜復雜的社會關系而存活,包括無條件的依戀、寬容、感恩和滿含深情的眼神交流。”〔11〕那么在這種生存情境下,渴望被愛是很自然的需求。正因為存在這種需求,去愛去給予才有了意義。
弗洛姆認為,一個人是否在愛上樂于給予與他的性格密切相關。生產性性格的人會樂于在愛上給予,其動力在弗洛姆看來,是生命力和潛能的展現。“正是在給予的行為中,我體驗到我的力量、我的財富、我的能力。這種提高生命力和潛能的體驗使我充滿了歡樂。”〔12〕但是這種愛如果不能換來被愛,是很難持久的。因為具有生產性性格的人也需要被愛,他也要解決生存問題。在解決生存問題上,沒有人的需要是例外。一味地強調給予,不重視得取,是不符合人性的客觀需求的。托馬斯·阿奎那在談論愛的問題中就指出:“每個人都以選擇之愛來愛自己,從選擇中他希望得到有益于自己的東西。”〔13〕(each loves self with the love of choice,in so far as from choice he wishes for something which will benefit himself.)
此外,不應該把被愛的理解簡單化。被愛其實是存在三種不同情況的。第一種是,被愛沒有被被愛者體驗到。珍妮·西格爾(Jeanne Segal)在《感受愛》一書中就指出,被愛與感覺被愛不是一回事,有人關心自己和感覺到有人關心自己不是一回事。〔14〕假如愛一個人卻沒有令這個人感受到被愛,這種愛就等于沒有愛。第二種是,被愛者體驗到被愛,但不接受。雖然生產性性格有助于在愛上給予,但這并不意味著被給予者沒有主動權和選擇權。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當愛者的愛不是被愛者所需時,被愛者可以選擇不接受。愛的復雜性就在于此。愛并不是只要給予方做好就行的,它還需要接納方配合。一味給予卻沒有被接受的愛,并不是成功的愛。第三種是,被愛者既體驗到被愛,也接受愛者的愛。只有這種被愛才能使愛者的愛具有意義和價值。接受愛者的愛是對愛者的認可,這是愛者反過來成為被愛者的開始。
愛從解決人類的生存問題出發,得取被愛既是一個人最早期的體驗,也是一個人在生存與發展中最基本的需求。被愛的需求使愛具有意義,成為愛最廣泛的動機。
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指出:“最基本的愛是博愛,它是所有形式之愛的基礎。”〔15〕(The most fundamental kind of love,which underlies all types of love,is brotherly love.)博愛對弗洛姆來說,是對全人類的愛,沒有排他性,是一種平等的愛。愛的問題不在于對象,因為愛是人的一種潛能,一種態度,一種性格傾向。“這種態度的取向決定了一個人和作為一個整體的世界的聯系性,而決非只是和一個愛的對象相聯系。”〔16〕
另一方面,在弗洛姆看來,愛作為對人類生存問題的解答,要處理的是人生存本身的問題,而不是某個人或某群人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講,愛某一個人或某些人的前提是愛人類,如果對人本身不感興趣,沒有感情,就不可能愛任何人。“愛所包含的基本意義與使被愛者體現出人類本質特性直接相關。因此,愛一個人就意味著愛人類。”〔17〕弗洛姆并不認為愛人類是因為對某個特殊人物的愛而產生的抽象概念,相反,愛人類是對某個特殊人物的愛之前提。但是弗洛姆又承認:“盡管一般來說,對人類的愛是在愛具體的個人時獲得的。”〔18〕
如果博愛是愛某個人的前提,又必須通過愛某個人來實現,這將存在一個問題。任何一個人雖然都會具有人類的本質特征,但這并不表示每個個體的個性微不足道。愛某一個人推不出凡是人都愛,就像喜歡吃香蕉的人不一定就喜歡吃其他水果,盡管香蕉是水果。如果說博愛作為基本是因為人類本身就值得愛所以才會去愛某個人,這又存在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是預設,人類本身就值得愛意味著作為人類的每個個體,其性質和表現都會是一樣的,排斥了其他可能性。事實上,博愛作為對全人類的愛,無排他性,是愛的最高表現形式,這種愛必須消除個人偏見,而且不為個人利益所左右,才能做到。博愛是人類對彼此融合的一種美好愿望,但是要落實在每個人的身上并不容易。凱瑟琳·奧德懷爾(Kathleen O’Dwyer) 在《我們可以學會如何愛嗎?——弗洛姆〈愛的藝術〉探析》一文中指出:“所有人都值得愛,但我們愛的意愿和能力僅限于那些我們在個人層面上選擇去了解和珍惜的人。”〔19〕(All persons are worthy of love but that our willingness and ability to love is limited to those whom we choose to know and cherish on a personal level.) 歐 文· 辛 格 (Irving Singer)更是在《愛情哲學》一書中質疑人與人融合的可能性,他指出:“我們,作為人類,在我們努力去愛別人的時候,不是像小溪流一樣存在,而是作為不同的個體而存在。在人格上,我們沒有融合,我們也不能融合。最有可能發生的事情是,因為你覺得自己在融合,你最終會成為你的親密關系的現實中弄虛作假的一方。”〔20〕他還說:“渴望融合(很多人發現這是一種非常迷人的感覺)的一個后果就是,男人和女人在這個或者那個方面扭曲了自己。僅此一條就足以讓我們懷疑,愛能否成為實際的融合。”〔21〕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這種特點帶來的問題是不同,有不同就難免出現分歧,有分歧就難免會引發沖突,有沖突就難免會引起怨恨,有怨恨就會破壞愛,人與人之所以很多時候難以融合相愛,問題就在于此。
博愛如果是所有形式之愛的基礎,那么性愛就是博愛發展出來的產物。博愛是沒有排他性的,但性愛則是具有排他性的。弗洛姆認為,性愛只是在完全將自己和另一個人融合的意義上才是排他的,愛人類的本質沒有變。問題是,性愛所排斥的就是第三方的人,如果愛人類是基礎,又怎么會排斥呢?博愛是對全人類的愛,性愛是對某個人的愛,從愛人類發展到愛個人,反映了愛的范疇是從大到小發展的,這與博愛的精神背道而馳。就連弗洛姆自己也承認:“因為我們又都互有差別,因此,性愛要求某種特殊的、高度個性化的因素,這些因素只存在于一些人之間,而并非存在于所有人中間。”〔22〕這無意中說明,博愛作為各種形式之愛的基礎,缺乏說服力。
如果博愛不是所有形式之愛的基礎,那么什么才是所有形式之愛的基礎呢?答案是:自愛。費爾巴哈認為愛首先表現出來的就是自愛,“存在,就意味著愛自己。”〔23〕自愛是一個人保證自己生存和發展的前提條件。人的存在以身體為載體,不管愿不愿意,都要把它照顧好才能生存下去。一個人如果不自愛,不是自殘就是自滅。在這個意義上講,自愛就是一種必需。陳新漢教授在《自我評價論》一書中指出:“有我就必然有自愛,沒有自愛也就沒有人的生命本身。自愛由此就成為人生存的本體論根據。”〔24〕不自愛的人不可能好好地活,也不可能有能力愛別人,因為愛的主體本身都沒有愛,就像一盞燈本身就沒有亮,不可能照亮周圍。因此,自愛又是能夠愛別人的前提和基礎。
伏爾泰說:“正是對我們自己的愛,助長了對他人的愛;正是由于我們互相的需要,我們對人類才有貢獻;互相需要乃是一切商業的基礎,乃是人與人之間的永恒的聯系。”〔25〕這句話按照弗洛姆的理論可以理解為,因為人需要排解孤獨感,人若愛自己,就要通過愛他人實現與他人融合,從而解決孤獨問題。如果想被人愛,首先就要自愛。揚子曾有言:“人必其自愛也,然后人愛諸;”〔26〕羅伯特·霍爾登(Robert Holden)在《愛的能力》一書中指出:“自愛能讓你更好地愛人及被愛,因為它們是同一種愛。我怎么愛自己與我怎么愛別人實則是同一個問題。”〔27〕這見解與弗洛姆的自愛觀如出一轍,弗洛姆就認為愛己與愛人是一致的,并不矛盾。“在愛他人的身上會發現一種愛自己的態度。”〔28〕在弗洛姆看來,愛就根植于自身的能力中。
以自愛為愛的基礎來解釋各種形式的愛,會發現比博愛更加合理。不管愛是排他性的還是非排他性的,都需要以自愛為基礎,沒有自愛,任何形式的愛都無法體現。人必須愛自己,才有可能為其他形式的愛提供能量和動力。如果愛要通過主體給予體現出來,給予者自身就必須先有愛。愛人先學會愛己,只有懂得愛自己才能懂得愛別人。這道理孔子有言:“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29〕如果所有的愛是一列火車,自愛便是火車頭。
對于自愛,弗洛姆已經澄清它不等于自私。作為愛的基礎,還必須進一步說明,自愛也不同于自戀。自戀是弗洛伊德最重要的發現之一。在弗洛伊德看來,自戀是力比多轉向自身的結果。“從外部世界撤回的力比多轉向了自我,并因此產生了可以稱之為自戀的態度。”〔30〕自戀所表現出來的是人對自身的迷戀,是一種自我滿足。自戀的人興趣點只在于自己,對非己的外部世界缺乏真正的興趣。自愛并不如此。自愛的宗旨是生存與發展,是個人價值和個人幸福之實現的內在要求。一個人只有愛自己,才會為自己創造價值,為自己實現幸福。此外,人有理性,也同樣為自愛服務。斯賓諾莎就說:“理性所真正要求的,在于每個人都愛他自己,都尋求自己的利益。”〔31〕理性使人明白,個人的價值和幸福離不開所處社會的資源,離不開與他人的合作,一個人如果愛自己,最好以愛對待所處的社會和他人,因為這樣可以讓自己成為被愛,從而更好地實現愛自己。
必須說,弗洛姆在《愛的藝術》中所闡述的思想理論,都是積極且富有啟發性的,盡管有些地方具有烏托邦之嫌。弗洛姆是一個人道主義者,他一生所關注和想解決的問題是人的問題。弗洛姆之所以要寫一本書專門對愛進行闡釋,一方面就因為發現愛可以積極地解決人類生存的問題,使人走向真正的自由和幸福;另一方面則因為人們對愛存有誤解。《愛的藝術》開篇就指出愛是一門需要學習和實踐的藝術,是人的潛能一種主動發揮,而不是被愛問題、對象問題或者墜入愛河的體驗。在這種論調下,會提出“愛主要是給予而不是得取”的觀點就不足為奇。弗洛姆把愛看成是人的一種能力,可謂是對愛的本質一種深刻洞察。這種能力潛在于每個正常人的人格里。但這種能力并不是既成的,它需要學習和實踐,并且要通過給予才能體現出來,否則就意味著不能愛。不能愛是一種能力缺失,這關系到一個人的性格傾向問題。
根據弗洛姆的理論,人的性格傾向分生產性和非生產性。非生產性性格的人由于缺乏生產性,很難輕易做到主動給予或者樂于給予。而生產性性格的人則會通過給予來展現自身的力量,并因此體驗給予這種能力的快樂,賦予生命的意義。對弗洛姆來說,生產性性格是一個精神健全的人應該有的特征。弗洛姆指出:“人格的‘生產性取向’是一種基本態度,是人類在一切領域中的體驗之關系的模式。”〔32〕只要一個人能在人格上得到正常發展,他就會形成生產性性格,有了生產性性格,他就會具有愛的能力,有了愛的能力,就會通過給予體現出來。
由此可知,弗洛姆所謂“愛主要是給予而不是得取”之觀點是愛在生產性性格上的表現。然而非生產性性格傾向的人同樣存在,尤其是在資本主義社會里,人們早已被以市場交易為主導的社會價值觀所侵蝕,大部分的人都因此形成市場傾向的性格。正如弗洛姆自己指出愛在現代社會衰變就因為“現代人與他自己、與他的同類、與他的本質異化了。他被轉變成一種商品;在現存的市場條件下,他對自己生命力的體驗變成一種必須帶來最大回報的投資。”〔33〕在這樣的社會里,提出“愛主要是給予而不是得取”將很難被人們廣泛接受并付諸實踐。當愛成為一種交易時,不僅不利于個人幸福,也不利于建構一個健全的社會。從這個意義上講,弗洛姆提出“愛主要是給予而不是得取”是對現代人的價值觀進行積極引導的一種嘗試。如果每個人都能意識到愛要從自身出發,培養性格的生產性,主動發揮愛的潛能,積極給予,那么人的許多問題都能因此得到很好的解決,社會也因此變得美好。但問題就是,積極主動給予愛的動力何在?一種思想觀念要被主動踐行最好提供踐行的動力。如果要讓每個人都自愿踐行,這種動力就應該是一種人性的客觀需求。如果積極主動給予愛只是生產性性格的人的表現,那么對非生產性性格的人來說,像市場傾向性格的人,“沒有得取的給予對他而言就是被欺騙”。〔34〕這樣一來,非生產性性格的人也找不到要改造成生產性性格的理由和動力。結果最可能便是性格上缺乏生產性的人依然還是缺乏生產性,甚至因為異化問題的影響變本加厲。
現在,通過闡明得取被愛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可為積極主動給予愛找到根本的動力。被愛需求根植于每個人的生存問題中,是每個人作為人存在能夠正常生長不可或缺的需求,因此,從被愛需求出發愛才有持久強烈的動力。也許有人認為,以得取被愛為目的去愛是一種功利主義的表現,倘若沒有得取被愛,去愛便失去動力。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即使不通過愛去實現被愛,也會通過其他方式實現。因為被愛的需求,再次強調,是要解決人的生存問題。因此,不管得取被愛是成功還是失敗,并不會動搖被愛的需求。去愛的過程中會遇到挫折和失敗,但這并不因此意味著去愛是想得取被愛是不可取的。只有給予不求得取的愛也許存在,但是從人的生存與發展的角度來說,絕對不是愛的常態。就算是上帝,也沒有偉大到在愛上只給予而不求得取,圣經中的第一誡命,就是要人全心全意愛上帝。〔35〕(And thou shalt love the Lord thy God with all thy heart,and with all thy soul,and with all thy mind, and with all thy strength: this is first commandment.)愛要真正做到積極主動給予,就必須從被愛的需求里找到根本的動力。而實現被愛的最好方式就是去愛。因為去愛能促成相愛,相愛便能被愛。愛也只有在互相作用的關系中才會發揮出最大的價值和意義。
從弗洛姆對愛的闡釋中可以知道,愛不是外在于人的東西,它來自人的內在潛能。既然如此,愛就是由內往外發展的,因此要培養愛的能力,必須從學會自愛開始。在被愛需求的驅動下,自愛是愛的正確起點。自愛的人比不自愛的人更容易得取被愛。原因很明顯,自愛的人會為自己積極生產愛,會主動踐行得取被愛的最好方式。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自愛促進了在愛上的積極主動給予。
不管是誰,在愛的問題上,挫折與失敗往往是難免的。有時問題也許出于愛者,有時也許在于愛的對象,有時也許兩者都有問題。弗洛姆自己也承認,要成就愛并非易事。他在《愛的藝術》的序言里指出:“愛并不是一種任何人都能輕易縱享的感情,而不管人的成熟程度。”〔36〕換句話說,要成就愛,人要成熟。
學會自愛可以幫助人走向成熟。有些人在愛情上遭遇挫折和失敗,會有自暴自棄甚至自殺的傾向。這都是不自愛或者說自愛程度過低的表現,同時暗示的是人格的不成熟。愛情上的挫折和失敗固然讓人難過,但是一個人如果學會自愛,決不會因此放棄自我,而是會努力克服困難。人就是憑著自愛在克服困難的過程中走向成熟的。
此外,愛以自愛為起點,既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事情,也是每個人都會愿意做到的事情。這就保證了每個人都有機會走向成熟并成就愛。也只有這樣,愛作為人類生存問題的解答,才具有人道主義和現實實踐的雙重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