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玉環

作為中國當代“十七年”政治抒情詩的代表者之一,郭小川被譽為“戰士詩人”,他的詩歌總是充滿了昂揚的斗志和激越的革命情感。郭小川創作于1957年的敘事詩《一個和八個》,長達1200多行,在中國新詩史上,它是一首題材獨特、引人入勝、充滿張力的敘事長詩,他曾在日記里寫道:“這是一首真正用心寫的詩。”恰恰就是這首詩,讓郭小川十多年間深受其苦并付出了沉重代價,“成為后半生解不開的心結”。詩人在世期間,這首詩并未發表過,它首次刊發于1979年第一期的《長江文藝》上,這是一首擱置22年方得發表的詩歌,作者當時已去世兩年多?!兑粋€和八個》不僅在郭小川的人生中具有重要意義,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上也占有不容忽視的一席之地,它所經受的22年的坎坷經歷被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
這首長詩題材獨特,強烈充沛的情感與曲折離奇的故事情節相融合,讀來一波三折,令人心情激蕩,這其實也是一部革命小說的絕佳題材。八路軍某營教導員王金被當做奸細抓進隨軍監獄,與八個犯人關在一起,這八個犯人中有三個土匪、四個逃兵和一個敵特分子。王金是一個被誣陷的“好人”,他與另外八個“壞人”完全不同。王金的“傲慢”使他與其他八個犯人格格不入,最初八個犯人對王金的態度充滿敵視,尖銳對立,為挫敗王金的傲氣和銳氣,他們對他“咬牙切齒地詛咒和辱罵”。在夜行軍時,王金以其堅定的革命本色感化了除敵特外的其他七個犯人。關系緩和后王金對犯人們講述了他十分復雜的案情:他曾在天津被日本人抓住,遭受嚴刑拷打但堅貞不屈,陰險的敵人并不處死他,而要派遣他回八路軍當奸細,遭到王金斷然拒絕。在日寇憲兵司令部監牢過道,他與叛徒王世臣打過照面,叛徒作為打入我軍內部的奸細被識破后,供稱王金在他之前已叛變,和他一樣是潛伏在八路軍中的奸細。王世臣偷偷給王金寫過一封信進行試探,但王金根本不明白這封信有何含義,面對叛徒的指認,王金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從日寇屠殺中死里逃生的過程十分離奇且無人作證,故而他的辯詞令人難以置信。
因戰事緊張,這九個犯人跟隨部隊轉移,他們也隨時面臨最終的審判,死亡的陰云籠罩在每個人心上。鋤奸科長雖然不能完全確定王金是否是真正的奸細,但革命緊張時刻無法耗費時間精力加以確證,于是九個人被一起執行死刑。正當行刑時刻,部隊遭遇日寇襲擊,在生死關頭王金沉著冷靜率先英勇抗敵,其他七個犯人也效仿而奮勇殺敵,終于將敵人擊退,受傷的鋤奸科長被救。王金的表現完全證明了他是被冤屈的,他是個真正的革命者,故事結局最終是光明圓滿的。這個故事在1984年被搬上了銀幕,即使是在上世紀80年代,故事情節的特殊性依然讓它顯得有些“刺眼”。電影學者倪震把它的主題概括為“冤屈和忠誠”,他說,這是“關于一個人的忠誠受到懷疑,在極度危險和冤屈中,用血和生命去證明自己清白無辜”的主題,而這個主題在“文革”前的中國革命文學史上是罕見的。
關于這首詩的創作緣起,在1959年接受批判時郭小川有過說明:
遠在二十年前,我就聽了這樣一個故事:“王明路線”或“張國燾路線”肅反時,押了一批犯人,都是被冤枉的好同志。一次,敵人圍攻時,這批“犯人”就起而抵抗,大部分壯烈犧牲,只剩下幾個人逃生。這同樣的故事,后來還聽說過幾回。
(《我的思想檢查》,《郭小川全集》第11卷,外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版)
其實這首詩的出現并非偶然,它是時代文藝政策與詩人的創作追求、個人經歷發生合力共振的結果。首先,時代文藝政策提供了一個創作氛圍相對寬松的空間。1956年文藝創作“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提倡,鼓舞了期望在創作上有所突破的作家們,當時22歲的王蒙發表了小說《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對政治體制的弊端有所觸及。創作干預生活、表現人性,揭露陰暗面的作品成為風氣,到1957年5月達到高潮,《一個和八個》初稿就在這個時候完成的。其次,這種題材內容獨特的詩歌并非郭小川創作的特例,就在1957年4月,他的長篇敘事詩《深深的山谷》發表,詩作講述了一位從思想到心靈與革命秩序、戰爭環境格格不入的知識分子,由于精神上的絕望而跳崖自殺。因為題材新穎、人物獨特,獲得了圈內的好評,也使他堅定了自己文學創作的理念。就在這個時代契機和外部環境促使下,郭小川用了7天時間寫就了1200行的詩作初稿,并一直堅持修改,在1957年11月20日改定了作品。明知道這首詩的題材敏感,發表有一定風險,但他之所以堅持想發表,是因為他不相信在反右派斗爭中,挨整的都是壞人。他的心愿是試圖告訴那些在運動中挨整的好人,“受了冤屈我們應該如何對待”。(《一個人和一個時代:郭小川畫傳》,《郭小川紀念文集》,P288)郭小川與妻子杜惠的不平經歷也是激發詩人創作動機的深層因素。1943年,“(郭小川)在3月開始的整風運動的審干階段受審,次年審查結論為:無政治歷史問題。杜惠被隔離審查,在社會部監獄關押,至1945年8月釋放,結論為:無政治歷史問題”。(《郭小川年表》,《郭小川全集第12卷》)杜惠并無政治歷史問題,卻在監獄中度過了兩年零五個月,夫妻二人共同的“受冤”經歷,不能不說也是此詩創作的一個深層動因。
“我打算寫一個堅定的革命家的悲劇?!边@是經過詩人深思熟慮、反復醞釀的結果。但這首詩卻讓他深受其苦,屢次遭受批判,這首詩成了詩人心中的一個傷疤。這首詩經歷奇特,郭小川的女兒郭曉惠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7月版的《一個和八個·寫在書前》中說:“這首詩的經歷,也使其負載的價值,遠遠超出了文學的范疇?!?/p>
文學作品與產生的時代密切相關,但要成為歷久不衰的經典之作,它不能只是時代的傳聲筒,必定有其超越時代的永恒意義和文學性價值?!跋啾人撕髣撟鞯摹陡收崃帧嗉啂ぁ贰蹲>聘琛贰稄B門風姿》等,《一個和八個》形式上可能沒那么新穎、奪目,但卻充沛著更加內在的張力和人性的魅力。”(《一個和八個·寫在書前》)《一個和八個》中有血與火的戰爭考驗,有冤屈與忠誠的矛盾斗爭,有個人的情緒對時代政治局勢的抵觸,有革命者的人生信仰與犯罪分子反動派的精神較量,多種矛盾沖突加劇了詩作內在的張力和緊張感。郭小川遭受了多次批判,有人指責他在詩中“把土匪寫得多么好”,“黨的組織連土匪不如”,郭小川自己也做了深刻的思想檢查:“它的確是歪曲了我黨我軍,詆毀了肅反運動,美化和贊揚了反革命分子、叛徒和殺人犯?!@個罪行是極端嚴重的?!保ā对趦蓷l路線斗爭中——關于我解放后十七年來的基本情況》,《郭小川全集》第11卷)這些檢查文字也許是迫于形勢不得已寫下的,但詩中的確有一種或隱或顯的情緒存在,正如洪子誠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指出的,雖然作品的顯性話語是“‘克服精神上的‘危機和實現轉化”,其故事本身卻體現了“在情感上對個體價值的依戀,對人的生活和情感的復雜性的尊重”。
郭小川關注的是戰爭年代人的生活,思考的是人性的復雜性。八個“土匪、奸細、逃兵”,固然無法無天、“枉生為人”,但王金相信,“如果有一支鑰匙/打開他們的心靈的門扉/他們在生活的真理面前/也未嘗不可能有一點愧悔?!蓖踅穑缭娙私o予他的這個名字,他有金子般高貴的心靈和純粹的革命信仰,就是在和八個犯人關在一起的屈辱時刻,他也沒有完全失去理智、頹唐崩潰,而始終不忘自己是一個堅定的革命戰士,不忘自己的責任,思考此時還能為黨做什么貢獻。正因為他具有堅強的革命意志和堅定的革命信仰,面對八個“壞人”的敵視和仇恨,他毫不畏懼。就在無處申冤令人窒息的沉重苦悶中,改造這八個犯人的思想、打開他們心靈的門扉,讓他們認清罪行悔過自新,竟成了王金新的“戰斗任務”,他依靠豐富的思想工作經驗去感化和教導這些人。因為他相信:
陰郁的天空有時忽然透了亮
在一個很短很短的瞬間
一條干癟的小河一下高漲
在那潮濕的霉爛的敗草中
突地出現一支美麗的熒光。
這些“壞人”或許并非天生就壞、徹頭徹尾反動,他們的人性可能并未完全泯滅。他順著“大胡子”的話勸導他們:
只有香的
也就是為人民服務的
才是真正的美好的人生
當然,就是好人最后也會死
可是臨死前他還會感到欣幸
他是個樂觀的共產主義戰士,對黨的忠誠之心和大無畏的革命精神,讓他充滿自信和滿足:
我活著的一生值得我死后歡愉
因為我沒辜負作為戰士的聲譽。
他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克服了自身精神上的“危機”,也最終拯救了自己。
詩作中充滿了昂揚激越的情感、敘事引人入勝,每段六行、格式整飭,多處用到了對比的手法:王金清秀外貌與強大內心的對比,王金高尚睿智的品格與犯人粗魯無賴的人格形成對比,犯人認罪態度前后變化形成對比,開篇含冤入獄與結尾平冤昭雪形成對比,等等。王金中等身材形象清秀斯文,他曾受地下黨委派在天津海河上當碼頭工人,很快就成了“經得起沉重的馬”,通過對比突出他吃苦耐勞的精神和鋼鐵般的意志力。他之所以能夠贏得八個犯人的尊重,成功打開他們的心扉,就是靠170里夜行軍中所體現出的過人的精力和忍辱負重的堅定品格。而“大胡子”“粗眉毛”等其他七個犯人,從最初的破罐子破摔到后來的奮起抗日,思想上發生的巨大轉變,也揭示了人性的復雜和精神變革的多種可能性,這些人沒有被塑造成概念化和符號化的“反面人物”。王金不是萬能的,八個犯人中的敵特分子最終頑抗逃跑被打死,更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但是,在一個認為“人性論”反動而且虛偽的年代,人的復雜性是被拒絕討論和關注的問題。
21世紀的今天,當我們重新解讀這首紅色經典之作,《一個和八個》特殊題材、作品主題與時代歷史的關聯,是其最為引人矚目的部分。郭小川曾經多次檢討自己“說別人不敢說的話,寫別人不敢寫的題材”的創作追求在今天看來絕不是一種缺陷,已成為這首詩的一枚閃光的徽章,歷經坎坷的《一個和八個》最終給予了詩人最好的歷史回報。
(作者系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