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笑娟
柳宗元是“永貞革新”的重要參與者,其慘遭貶謫后所創作出來的幾首猛禽詩,以寓言之委婉抒情說理方式,對比的寫作手法,抒發了內心對永貞革新的肯定,對自己坎坷命運和貶謫遭遇的悲嘆。
自古文人多磨難。才如江海的柳宗元的一生頗為坎坷,其命運的轉折點便是“永貞革新”運動。“永貞革新”自貞元二十一年正月德宗去世、順宗繼位始。以王叔文與王伾二人為首,柳宗元與劉禹錫為主力的“二王”集團在順宗的支持下登上政治舞臺,打擊宦官與藩鎮的勢力。《十七史商榷》云:“叔文行政,上利于國,下利于民,獨不利于弄權之閹宦,跋扈之強藩。”被觸犯了利益的宦官與藩鎮聯手,群起而攻之,加之革新黨人排除異己的錯誤手段及順宗中風無法理政,歷時八個月的“永貞革新”以“二王”之死與柳宗元等人相繼被貶告終。
這幾首猛禽詩皆作于“永貞革新”失敗,柳宗元被貶永州之時。由盛而衰的經歷、政敵的打壓使柳宗元在《寄許京兆孟容書》中所表達出的“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的政治理想破滅。面對自身失勢,政敵得勢的環境,柳宗元有話不可言,只能以寓情于物的形式委婉地表達心中之思。
《籠鷹詞》云:
凄風淅瀝飛嚴霜,蒼鷹上擊翻曙光。云披霧裂虹霓斷,霹靂掣電捎平岡。砉然勁翮剪荊棘,下攫狐兔騰蒼茫。爪毛吻血百鳥逝,獨立四顧時激昂。炎風溽暑忽然至,羽翼脫落自摧藏。草中貍鼠足為患,一夕十顧驚且傷。但愿清商復為假,拔去萬累云間翔。
詩的前八句塑造了一只冒著蕭瑟的秋風,于嚴霜冰雨奮力攫食的蒼鷹形象。首句以冷色調之詞“凄風”“嚴霜”勾畫出滿是肅殺之氣的畫面。雄鷹直上,沖破九霄,云霧為之撕破,長虹為之斷裂,它挾帶著閃電風馳電掣般掠過開闊的山崗。忽而,它俯身直下,強勁的翅膀披荊斬棘,鋒利的爪猛地攫起狐兔,直上蒼穹。一“剪”一“攫”,以粗放筆法狀蒼鷹叱咤風云的所向披靡之象如在目前。一番搏擊后的蒼鷹利爪掛毛,利喙染血,百鳥受到驚恐紛紛躲藏,而孤傲的雄鷹則昂首挺胸,獨立高崗,環顧四周,慷慨激昂。
器宇軒昂,睥睨群雄的蒼鷹是作者的自喻,蒼鷹搏擊長空,攫取狐兔之威猛也正是以柳宗元為核心的革新黨人與宦官、藩鎮對抗之狀。《舊唐書》載,貞元二十一年五月,王叔文“以故將范希朝統京西北諸鎮行營兵馬使,韓泰副之”,意圖謀取宦官兵權。在鎮壓藩鎮割據方面,司馬光《資治通鑒》載王叔文以強硬手段拒絕韋皋欲統領劍南三川的無理要求。柳宗元在詩中賦予蒼鷹以“獨立四顧時激昂”的狀態,這不僅是得意之時蒼鷹的傲氣,更是柳宗元得志之時表現出的卓厲氣概。
《籠鷹詞》前八句塑造出來的蒼鷹有多么的威風,后六句呈現出來的下場便有多么的凄慘。濕熱的夏季倏忽而至,雄鷹不堪其熱,羽毛脫落,元氣大傷。 炎風與溽暑是四季之更迭,但同時也暗喻著朝堂之變化。順宗內禪,憲宗上臺,柳宗元與其他革新黨人失去了對權力的把控,慘遭反撲,一夕之內,相繼下臺。“虎落平陽被犬欺”,曾經“勁翮剪荊棘”“下攫狐兔”的霸氣蒼鷹如今連草中為非作歹的貍鼠都懼怕,可見此刻的蒼鷹是如何的謹小慎微,此刻的柳宗元又是如何的擔驚受怕,彷徨不安。一朝被貶,飽嘗摧殘之苦,可柳宗元的信仰依舊,他企盼著蒼鷹能夠在下一個清秋“拔取萬累”,掙脫枷鎖與束縛,重新翱翔天地之間,更企盼著自己能夠重新獲得任用,可以有機會再次拋灑自己滿腔的政治熱情。
元好問《遺山先生文集》卷十一《論詩絕句》評柳詩之“朱弦一拂遺音在,卻是當年寂寞心”一語,道出了柳宗元情感之深沉。“寂寞”二字,寓意頗深,就《籠鷹詞》來說,這寂寞,是柳宗元被貶之后身無所居的寂寞,是同志離散的寂寞,是備受群小攻擊迫害而束手無策的寂寞,更是“利安元元”之政治抱負難以實現的寂寞。面對這沉重的“寂寞”,柳宗元并未就此認命,反倒是以一種頑強的意志發出吶喊,堅定對“拔取萬累云間翔”之自由的追求。
貶謫,是一種政治打擊,更是一種精神折磨。《舊唐書·柳宗元傳》載:
與同輩七人俱貶。宗元為邵州刺史,在道再貶為永州司馬。既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湮厄。蘊騷人之郁悼,寫情敘事,動必以文。
遭遇放逐,歷經蠻地瘴癘之苦,政敵打壓,母親過世,一時間,柳宗元備嘗人間酸苦。“歡愉之詞難工,窮苦之詞易好”,一首《跂烏詞》道盡了個中悲楚。
城上日出群烏飛,鴉鴉爭赴朝陽枝。
刷毛伸羽和且樂,爾獨落魄今為何
無乃慕高近白日,三足妒爾令爾疾
無乃饑啼走路旁,貪鮮攫肉人所傷
翹肖獨足下叢薄,口銜低枝始能越。
還顧泥涂備螻蟻,仰看棟梁防燕雀。
左右六翮利如刀,踴身失勢不得高。
支離無趾猶自免,努力低飛逃后患。
《柳河東集》訓詁《跂烏詞》云:“與下《籠鷹詞》《放鷓鴣詞》皆以自況。”這是一首以寓言的表達方式來敘述自我遭際,抒發自我情懷的作品。朝日初升,群鴉爭搶著飛向沐浴著暖陽的枝頭,伸展羽毛,和樂自得,無比愜意,這正是憲宗朝執政者得勢后的洋洋自得之貌。而作為被打壓的革新黨成員,柳宗元只能如同傷殘獨行的跂烏一般,落魄潦倒,離開可以任其展翅翱翔的蒼穹,口銜低枝在矮樹叢中跳躍。不僅如此,跂烏還需下防泥涂中傷人的螻蟻,上備梁棟間虎視眈眈的燕雀,落魄之狀,可見一斑。跂烏失勢,而周有“六翮如刃”的強敵,它只能效仿莊子筆下的形體殘缺的支離、無趾,收斂鋒芒,謹小慎微,以求全身避禍。
跂烏是柳宗元自我形象的展現,他將難以直接抒發的滿腔酸楚都寄托在了跂烏身上。那種落魄、彷徨、恐懼之情與巨大的心靈傷痛,正是柳宗元貶謫后心態的真實寫照。詩中難以掙脫命運的跂烏,向悲慘現實妥協的跂烏,是柳宗元經歷親人病逝、病痛纏身而又啟用無望時的悲苦情思的寄托。
需注意的是,柳宗元于詩中所傳達的,并非只是凄婉哀怨的愁苦情感,感情的背后,則是理性的分析和反思。
無乃慕高近白日,三足妒爾令爾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