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振華
唐代文學家柳宗元,詩文皆為大家,其文與韓愈并稱。他的古文運動的倡導及不少文學觀點,則是在他給人所寫的序中表述出來的。譬如他的《楊評事文集后序》,是其文學觀念的重要文獻,在柳宗元文集中具有重要地位,章士釗《柳文指要·體要之部》(卷二十一)說:“(此文)在子厚集中,是一敘說文章流別極有關系之文字。讀此文,于初、中兩唐之文士沿革,及文人流派,可得一覽無余。”
柳宗元于貞元九年(793)進士及第,貞元十二年(796)參加博學鴻詞科落第,旋與楊憑女結婚,成為楊憑的女婿。柳宗元為其文集作序的楊評事(即楊凌)是其父親柳鎮的朋友、妻子的叔父。楊凌,因官至大理評事,字履恭,虢州弘農(今河南靈寶)人,與其長兄楊憑、二兄楊凝,都以文章著稱于世,權德輿說“(楊凝)與伯氏嗣仁、叔氏履恭修天爵,振儒行,東吳賢士大夫號為‘三楊”(《唐故尚書兵部郎中楊君文集序》)。
此文約作于作于貞元十四年中博學鴻詞之后,當是柳宗元三十歲之前的作品。后序全文如下:
贊日:文之用,辭令褒貶,導揚諷諭而已。雖其言鄙野,足以備于用。然而闕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動時聽,夸示后學。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
作于圣,故日經;述于才,故日文。文有二道,辭令褒貶,本乎著述者也;導揚諷諭,本乎比興者也。著述者流,蓋出于《書》之謨、訓,《易》之象、系,《春秋》之筆削,其要在于高壯廣厚,詞正而理備,謂宜藏于簡冊也。比興者流,蓋出于虞、夏之詠歌,殷、周之風雅,其要在于麗則清越,言暢而意美,謂宜流于謠誦也。茲二者,考其旨義,乖離不合。故秉筆之士,恒偏勝獨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專美,命之日藝成。雖古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
唐興以來,稱是選而不怍者,梓潼陳拾遺。其后燕文貞以著述之馀,攻比興而莫能及;張曲江以比興之隙,窮著述而不克備。其馀各探一隅,相與背馳于道者,其去彌遠。文之難兼,斯亦甚矣。若楊君者,少以篇什著聲于時,其炳耀尤異之詞,諷誦于文人,盈滿于江湖,達于京師。晚節遍悟文體,尤邃敘述。學富識遠,才涌未已,其雄杰老成之風,與時增加。既獲是,不數年而天。其季年所作尤善,其為《鄂州新城頌》《諸葛武侯傳論》、餞送梓潼陳眾甫、汝南周愿、河東裴泰、武都符義府、泰山羊士諤、隴西李鎳凡六《序》、《廬山禪居記》《辭李常侍啟》《遠游賦》、《七夕賦》皆人文之選已。用是陪陳君之后,其可謂具體者歟?
嗚呼!公既悟文而疾,既即功而廢,廢不逾年,大病及之,卒不得窮其工、竟其才,遺文未克流于世,休聲未克充于時。凡我從事于文者,所宜追惜而悼慕也!宗元以通家修好,幼獲省謁,故得奉公元兄命,論次篇簡。遂述其制作之所詣,以系于后。
這篇后序,僅六百余字,用筆微婉迂曲,內容豐富,也很精辟。
自古以來,對文章功用的討論就很多,古人重立言,以為是不朽的事業。《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又說:“言之無文,行之不遠。”強調為文流芳后世,這樣英名就將與文章一起永垂不朽。后來司馬遷也說: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司馬遷之所以寫《史記》,就是要“傳畸人于春秋”,在未來的時空追尋知音,將自己殘損的生命化為名山事業,同時發憤為文也是發泄憂郁的需要。到了三國時的曹丕則將文章的地位進一步提高,他的《典論·論文》說: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名聲自傳于后。
這可以說是將文章的功用提升到了空前的高度,當然上引諸人的所謂文或文章,都是一個比較含混的概念,其外延并不甚清晰,左傳所說的“文”主要指含有道德力量、哲理內涵的言詞,既可以是單獨成篇的文章,當然也包括自成體系的論著;司馬遷所謂的“文”就指除了經書、諸子及史書外,還包括詩詞歌賦,是一個雜文學概念,而曹丕的“文章”顯然是一個漸漸清晰的文學概念,詩賦在其中,并占很大的分量。柳宗元則認為:
文之用,辭令褒貶,導揚諷諭而已。雖其言鄙野,足以備于用。然而闕其文采,固不足以竦動時聽,夸示后學。立言而朽,君子不由也。故作者抱其根源,而必由是假道焉。
他把文章的功用概括為“辭令褒貶”和“導揚諷喻”兩個方面,這才是真正意義上首次針對文章作用給予精確的界定,前者與《易經》《尚書》《春秋》等經史密切相關,后者與《詩經》等詩賦相關。柳宗元繼承了“言之無文,行之不遠”的說法,要求文章必須有詞采之美,因為文章缺乏文采,就不足以驚動時俗,并夸示后學,作者在心中養其根源的基礎上,還是要通過美妙的文辭才能達到目的,即通過文采來實現“明道”。這顯然與他在《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中所說的“始吾幼且少,為文章,以辭為工。及長,乃知文者以明道,是固不茍為炳炳烺烺,務彩色、夸聲音而以為能也”相吻合,可見柳宗元對文章的認識有一個追求辭彩到追求明道的過程。重視文章內容也不否定辭彩,這是中唐古文運動之所以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承接文章功用說,柳宗元又提出“文有二道”之說,這里的“二道”就是兩個大類的意思。從最早的文學發生的起源來看,散文與詩歌都是古人對現實生活的真實記錄,即是說“詩文同根同源”,只是散文偏向紀實性,而詩歌則偏重抒情性,后來才因為要發揮各自獨特的功能,踵事增華,分道異趨。在異趨途中,形成各自怎樣的特點呢?柳宗元接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