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洪永
“儉”作為一種生活理念和優秀美德,既出現在《論語》中,“禮,與其奢也,寧儉”“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也出現在道家經典《老子》中:“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可見,儉早在春秋時代已經成為一種通識。《太平御覽》卷四百三十一曾將勤、儉約、儉嗇歸為一門。然而《太平御覽》儉約類在取材上涉及的先秦文獻僅包括《尚書》《禮記》《左傳》《公羊傳》《論語》,卻忽略了《國語》對“儉”的論述,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
《國語》共有四條材料直接涉及儉,分別為《魯語上·匠師慶諫莊公丹楹桷》《周語中·劉康公論魯大夫儉與侈》《周語下·晉羊舌肸聘于周論單靖公敬儉讓咨》《楚語上·申叔時論傅太子之道》。統觀這四條文獻,前三條中的“儉”基本內涵是生活節儉,《楚語》中的“儉”是“恭儉”之意。
“儉”最為通行的含義是對節儉,是對物質財富的珍惜和充分利用。這種對物質財富的珍惜,在生產力較為落后的上古,就具有鮮明的指向性。《國語》基本切入點是“儉”是一種美德。看一個人在物質生活方面是否節儉,是判斷其政治素質和政治前途的基本標準。曾有學者指出,儒家思想是短缺經濟下的產物,儒家之禮的核心是物質財富和政治權力的分配原則。
劉康公聘于魯,季文子、孟獻子皆儉,故劉康公斷定兩家皆能長處魯,也就是能夠長久地在魯國執掌大權。晉羊舌肸聘于周論單靖公敬儉讓,從而斷定單子能夠保證周朝的再度興盛。這是兩起發生在外交場合的事情,節儉就成了判斷一個國家、王朝能否興盛的標準之一,也成了判斷政治家能否長期執政的標準之一。
《國語》行文,“儉”往往與“敬”聯系在一起。“儉”如果只是停留在節約財富上,那只是達成了初步標準,“儉”在《國語》中之所以被值得肯定,主要是因為在“儉”的同時還做到了“中禮”。《詩經·魏風》就有不少諷刺國君“儉”而不中禮的詩歌。可見,“儉”是否得體,最終的判斷標準是是否中禮,而對“禮”的最基本要求就是“敬”。在這種情況下,“儉”就超越了單純的節約物質財富,而進入了“禮”的層面。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儉才成為一種美德。所以到了《楚語》中的“儉”就明白地與“恭”字搭配,成為了“恭儉”。
《國語》保存了不少上古的史料,據此可以判斷中國“儉”文化的歷史特征。總體而言,“儉”的基本特征有二。
首先,中國的儉文化起源早、影響范圍大,影響時間久遠。
根據文獻記載及邵炳軍先生研究,這四件事情分別發生于公元前670年、前613年-前591年之間、前599年、前550-524之間;但儉文化的提出要遠遠早于此,因為匠師慶之語來自古圣先王、劉康公之語來自于古語、羊舌肸所引之語來自史佚。前兩者無具體的時間考證,唯史佚尚有文獻可征。史佚是周武王時代的太史,對后世尤其是春秋文化的影響較大。《左傳》曾六次提及史佚,分別為魯文公十五年魯叔彭生引史佚語論待親之禮,魯宣公十二年君子引史佚語論怙亂,魯成公四年魯季孫行父引史佚語勸諫魯宣公,魯僖公十五年秦公孫枝引史佚語論重怒陵人,魯襄公十四年晉中行偃引史佚語勸諫晉君,魯昭公元年秦公子鍼引史佚語論主客齒而不敬。1935年章太炎講授諸子學時稱:“墨家以《尹佚》二篇開端,尹佚即史佚也。”《尚書》載:“召公奭贊采,師尚父牽牲,尹佚筴祝。”如此看來,儉文化至遲到西周開國初期就被史佚提出并加以強調了。如果從西周初年算起,到晉羊舌肸聘于周的大致年代,儉文化至少已經盛行500年了。
從影響范圍看,劉康公為周王室卿士,魯匠師為魯國掌匠大夫,申叔時為楚大夫,叔向為晉國上大夫。這些貴族分布于周王朝與魯、楚、晉三國之間,其中楚國更是南方諸侯國的代表,這表明儉已是春秋時期的主流思想。這些周代貴族有崇高的政治、經濟地位,應當不會有衣食之虞,但他們都極力推崇儉文化,這也顯示了儉文化早已深入人心。
其次,儉是周禮的組成部分,具有強制性。
周公輔成王,制禮樂,頌聲起,代表了西周初期的第一批思想家所達到了思想高度。然而,我們也不能忽略史佚在思想史上的價值,《尚書·周書·洛誥》中的“逸祝冊”的價值。宋代黃度將逸認定為史逸,“王命作冊也。命史逸作之,書于冊”,史逸也就是史佚。《大戴禮記》記載,史佚與周公旦、召公奭、太公尚并稱為西周四圣。《國語》中叔向所引“動莫若敬,居莫若儉,德莫若讓,事莫若咨”就來自史佚。叔向接著稱:
單子之貺我,禮也,皆有焉。夫宮室不崇,器無彤鏤,儉也;身聳除潔,外內齊給,敬也;宴好享賜,不逾其上,讓也;賓之禮事,放上而動,咨也。
“禮也,皆有也”指單公待我以禮,這些都做到了,可見敬、儉、讓、咨都是周禮的重要組成部分。
既然“儉”是周禮的組成部分,不儉就成了違禮行為,就會受到批評。匠師慶批評魯莊公未能效仿魯國前代君主,“先君儉而君侈,令德替矣”。公元前599年劉康公聘魯,發幣于大夫,季文子、孟獻子皆儉,叔孫宣子、東門子家皆侈。周定王問魯大夫孰賢,對曰:“季、孟其長處魯乎?叔孫、東門其亡乎!若家不亡,身必不免。”儉的首要價值就在于“儉所以足用也”。
“儉”的表層意義是對物質的珍惜,深層含義則是約束不放縱,從而成為楚國青年貴族的必修課程。楚國申叔時論教育太子時也提到:“明恭儉以導之孝,明敬戒以導之事。”恭儉何以能夠引導出孝來?朱熹稱:“恭儉所以事親”,事親之學實為孝敬之學。中國思想在孝敬老人方面,孝與敬并重,孔子更提出了“色養”的要求。這對于做子女的而言,的確需要一番長時間的培養才能修成這種品質。
無論是對物質財富的節用省儉,還是升華為對自身的約束不放縱,《國語》都給出了正反兩個方面的典型案例,時刻提醒著儉的重要性,儉就可以善終,不儉就不會善終。那么,《國語》此論正確嗎?答案是肯定的,因為這與《國語》在思想史上的地位及論證邏輯相關。
“儉”似乎是一個永恒的話題,但是若非經過《國語》的鄭重講述,其中的道理似乎顯得略有浮泛。現在通過《國語》傳遞給讀者,那么“儉”就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說到底,這與《國語》這部經典的地位和論證邏輯密切相關。
首先,《國語》是準儒家經典,在思想史上,《國語》可以與《左傳》《公羊傳》《谷梁傳》相提并論。《四庫全書總目》曾稱儒家經典“如日中天”,其中記載的道理不容置疑。《國語》就曾經非常接近儒家經書的邊緣,因為《國語》所探討的話題,往往與《左傳》《公羊傳》《谷梁傳》不謀而合。
從四者經常記載相同的事件,就能看出這一點。劉康公引古語論魯之大夫,此事還見于《左傳》《公羊傳》《谷梁傳》。《左傳·魯宣公十年》記載稍略:“秋,劉康公來報聘。”《公羊傳》:“秋,天王使王季子來聘。王季子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稱王季子何?貴也。其貴奈何?母弟也。”《谷梁傳》:“天王使王季子來聘其曰王季,王子也。其曰子,尊之也。聘,問也。”《公羊傳》《谷梁傳》站在周王室的立場上對劉康公提出了贊揚。陸九淵則對魯國提出了批評:
宣公即位十年屢朝于齊,而未嘗一朝于周。能奔諸侯之喪,而不能奔天王之喪。能使其貴卿會齊侯之葬,而不能使人會天王之葬。如是而天王猶使王季子來聘,則冠履倒置,君臣之倫汨喪殆盡矣!
可見,魯國對周王室已大不敬矣。即便如此,劉康公仍然表現出來對魯國的極大尊重,并且其對魯國大夫的判斷基本是正確的。
其次,《國語》的某些論述屢屢被后世學者加以強調和重視,也能說明《國語》在思想史上有較高的價值。楚國大夫申叔時曾詳細闡述了太子教育思想,邵炳軍先生稱:
此論為我國乃至世界教育史上對教學內容、手段、目的等教育理論最早進行全面而系統闡述之文,其教育理論上承西周初期之周公旦,下啟春秋后期之少正卯、鄧析、王駘、孔子,對后世產生了極為深遠之影響。
就此思想在古代社會的傳承而言,戰國孟子將恭儉一分為二,并分別詮釋:“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侮奪人之君,惟恐不順焉,惡得為恭儉。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漢代賈誼《新書》照錄此文,南宋理學家朱熹《儀禮經傳通解》卷十八《學禮十三·保傅》也是全文照錄。“恭儉”是禮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并且“恭儉”在宋元明清已經成為皇帝基本修養的代名詞。
《國語》內容要么與《春秋三傳》可以相互參證,要么被后代學者重新編輯,成為禮學的重要組成部分。無怪乎段玉裁主張要將《國語》列入經部,而實際上在《漢志》和《隋志》中,《國語》的確擁有這樣的學術地位。可見,雖然在《四庫全書總目》中《國語》雖然無經學之名,卻有經學之實,而在古代學者的心目中,經學自然就是天經地義之學。儉既然是《國語》所強調的思想,自然應該引起重視。
第三,《國語》所詮釋思想在周代的正確性和重要性,還可以從《國語》自身的論證邏輯上得到形象說明。《國語》是對西周、春秋時期思想家智慧的輯錄和驗證,是已經經過驗證之后的思想和智慧的全面展示。《國語》的記言部分是思想的重要載體,記事部分是對記言部分的一種證明。如:
恭王游于涇上,密康公從,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于王。夫獸三為群,人三為眾,女三為粲。王田不取群,公行下眾,王御不參一族。夫粲,美之物也。眾以美物歸女,而何德以堪之?王猶不堪,況爾小丑乎?小丑備物,終必亡。”康公不獻。一年,王滅密。
整段內容的絕大部分都是密康公母親在表達自己的認識。她認為德行、地位不夠的人物,不應該擁有數量多而優越的物質待遇,所以勸告自己的兒子把三個美女貢獻給周王。結果,密康公不同意。“一年,王滅密”五個字就是對密康公母親思想的一種驗證。這種驗證是一種鐵證,歷史證明了密康公母親的正確性,所以劉向就把密康公的母親列入了《列女傳》的《賢明》類。
可見,《國語》在形式上是歷史,在內容上卻是思想,是哲學。在這點上,古人持有不同的意見。《漢書·藝文志》和《隋書·經籍志》將《國語》列入六藝略和經部,但《國語》最終也沒有進入十三經序列,因此段玉裁主張擴大經書的范圍,建議將《國語》也列入經部,他們看中的是《國語》中的思想內涵;《四庫全書總目》將其列入“雜史”,看中的是其史料價值。實際上,這正是《國語》的特殊之處。研究者大多承認《左傳》長于記事,而《國語》長于記言。然而,《國語》之記言部分也是歷史的產物,并且,《國語》在記言之后,往往還有一段很簡短的記事文字,對記言的內容給予了歷史回應,并驗證記言部分的正確性。
《國語》的這種論證邏輯似乎在警告后代讀者,只有“儉”才能獲得樂觀的結果,不“儉”就會遭到悲觀的結果。《國語》的確是在這種邏輯上警告世人的。
劉康公聘魯,發幣于大夫。季文子、孟獻子皆儉,叔孫宣子、東門子家皆侈。劉康公斷定:“季、孟其長處魯乎!叔孫、東門其亡乎!若家不亡,身必不免。”那么劉康公的判斷正確嗎?《國語》給出了答案:“十六年,魯宣公卒。赴者未及,東門氏來告亂,子家奔齊。簡王十一年,魯叔孫宣伯亦奔齊,成公未歿二年”,劉康公的判斷正確無誤。
叔向論單靖公懂禮,并且斷言單靖公子孫也會子孫繁盛。《國語》下兩條是《單穆公諫景王將鑄大錢》《單穆公諫景王將鑄大鐘》,單穆公是單靖公的曾孫。可見,叔向的判斷也是正確的。
楚國申叔時論教育太子問題時,士亹認為:“夫善在太子,太子欲善,善人將至;若不欲善,善則不用”,申叔時認為對太子進行全面正確的教育,應該會取得正面效果。太子箴就是后來的楚恭王,《楚語》下一條就介紹了楚恭王的結局:
王卒,及葬,子囊議謚。大夫曰:“王有命矣。”子囊曰:“不可。夫事君者,先其善不從其過。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征南海,訓及諸夏,其寵大矣。有是寵也,而知其過,可不謂‘恭乎?若先君善,則請為‘恭。”大夫從之。
根據《逸周書》卷六《謚法解》:
敬事供上曰恭,尊賢貴義曰恭,尊賢敬讓曰恭,既過能改曰恭,執事堅固曰恭,安民長悌曰恭,執禮敬賓曰恭,芘親之門曰恭,尊長讓善曰恭,淵源流通曰恭。
楚恭王所獲得的“恭”這一謚號,還算是一個正面的評價。由此得知對太子箴的教育也是比較成功的,也證明了申叔時有一定的眼光。
(作者系山西師范大學戲劇與影視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