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談國學的很多,談國學不能不談儒學;談民族文化振興的很多,談振興民族文化,就不能不談振興儒學。現代新儒家,他們所關心的是,傳統儒學如何通過積極轉化,煥發新的生機,從而有效地服務于現代社會。他們念茲在茲的是如何守住這一文化血脈。然而,也有極端如深圳一位名蔣慶者,著文呼吁立儒學為國教,盡管他似乎也頗為振振有詞,但這種近乎癡人說夢的理論,事實上不可能得到履行。數千年中國封建社會雖說“獨尊儒學”,儒學也沒有在事實上成為一種宗教,遑論國教。今夕何年,晚清康有為、袁世凱沒有做成的事,今天居然有人在那邊積極倡導。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儒家學說具有特定的價值,這是無可否認的。于不同的社會時期,它有不同的作用;其價值之大小,不同的人也會有不同的看法,這都不奇怪。倘若無端地夸大它的價值,乃至將它推向極端,說得無所不能,無往而不勝。這顯然不合于事實,也難為了儒學,于社會的發展無益,于這種學說本身也有危害。儒學屬于中國傳統社會的文化遺產,當年支撐它蓬勃生長的土壤今天已不復存在。同樣道理,儒學要進入現代社會就必須實現自身的現代化,必須從小農經濟、家族制度和皇權意識中慢慢地蛻變出來,非如此,不能成為現代文明的組成部分。
任何一種社會意識,都有它植根生長的土壤,都有它服務的對象,以及它于社會生活中所能發揮的特等作用。就今天而言,時代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儒學所面對的已不復是當年的社會,與時俱進地完成自我揚棄與自我革新,這是一種明智的選擇,也是必然的選擇。倘若持一種刻舟求劍式的思維,念叨著“劍是從這兒掉下去的”,無視變化了的時代,依然做著半部論語治天下的舊夢,那么它就完全脫離了社會,脫離了現實,成為一種過時而沒有多少價值的東西,當然它也就無法和現代的一些主流意識接軌。當下,任何一種學說,如果沒有科學與民主的精神,沒有現代文化的理念,沒有國際化、全球化的視野,它就不可能在現代社會中發揮積極作用。
毋庸諱言,西方社會科學技術的高度發達,對自然的征服與掠奪式開發,人類理性的僭越,造成了災難性的后果。取代傳統中的上帝而定于一尊,其結果是人類的狂妄伴隨著人文精神的衰落及人性的異化,帶來種種社會的危機與精神的危機。因此,馬克思主義學說對資本主義世界的批判,今天依然有它的價值和旺盛的生命力。換一個視角看,中國傳統文化中厚重的人文精神、天人合一的思想方法,儒家、道家和佛家的哲學與美學的理想,在一定程度上,的確能對現代西方社會的弊端起到某種校正的作用。季羨林先生說,文化的發展與演變,是30年河東30年河西的循環,21世紀是中華文化的世紀,它將完全取代西方文化,挽救西方世界的沒落。這話似乎也有點說過頭,因為既與事實不符,在邏輯上也不能給出嚴密的證明。
周有光先生批評了季先生的輕率與浪漫,指出這種中華文化統治世界論,有害而無益,也有違中華文化和而不同、美美與共的優良傳統。季羨林先生固然很有學問,但季先生之所長在印度學,而非傳統國學。他的敬謝“國學大師”的稱號,倒也不全在謙虛。儒學或國學,在今天的中國顯然不能成為主導性的意識形態,更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當下中國社會所存在的種種問題。如果一種文化,它不能救中國,反而能夠救世界,這豈不成了一種很奇怪又很有譏諷意味的悖論。現在某些中小學起勁提倡讀經,讓學生背誦《三字經》 《弟子規》,有的甚至將24孝圖刻寫到學校的墻壁上,這是不是有點文化倒退的意味?我們的教育目標是要培養社會主義事業的建設者和接班人,而不是“克己復禮,天下歸仁”,不是要回到周公和孔子那個時代去。
(葉水濤,著名教育專家,江蘇省教育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