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以鋼 林棟
摘要:舊家族中“新青年”的誕生離不開時空意識的嬗變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一系列實踐。巴金的小說《家》通過對覺民、覺慧和琴等人與家族關(guān)系的講述,就此做出了深細的反映。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以高老太爺為核心的大家族的時空裂隙為青年一代的倫理覺悟提供了契機;社會思潮的影響、家族統(tǒng)治的衰頹,促進了部分青年人時空意識的更新。他們由家族本位轉(zhuǎn)向個體本位,沖擊曾經(jīng)穩(wěn)固的家族秩序,挑戰(zhàn)維系家族制度的倫理綱常,最終在“舍家取義”的抉擇中建立起“新青年”主體。作品從特定的角度昭示了文化傳統(tǒng)和人倫情感的復雜性以及青年人格成長的艱難。
關(guān)鍵詞:《家》;“新青年”;時空意識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0.06.016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下,涌現(xiàn)出不少以青年沖出家庭為題材的創(chuàng)作,其中巴金的小說《家》在體現(xiàn)“破舊立新”的時代精神方面頗具代表性。這部作品描寫了特定時代負載著陳腐的傳統(tǒng)文化、集合了“整個制度、整個禮教、整個迷信”的舊家族以及身處其間的年輕一代的蛻變。小說將“新青年”與“舊家族”并置,建構(gòu)了新勝于舊、子輩勝過父輩、進步戰(zhàn)勝落后的敘事框架。然而,“新青年”不可能從天而降,在推動他們走上新途的諸多因素中,時空意識的變化是一個重要方面。在特定的意義上,傳統(tǒng)社會的舊家族可說是相對凝固的時空體,“家內(nèi)/家外”之時空的區(qū)別和對立是青年身份建構(gòu)的重要基礎(chǔ),而作品中“新青年”的誕生則是發(fā)生在具體時空中的社會過程,并非抗婚、出走等孤立懸空的單一事件。以往研究者就《家》的思想意蘊、文化意識特別是人物形象的塑造等做出了許多深入的分析,但較少結(jié)合時空意識的嬗變對小說中“新青年”的誕生進行討論。本文擬從這一角度切人,探討在巴金筆下的傳統(tǒng)大家庭中新的時空意識如何在覺民、覺慧和琴等青年人身上生長,并促使他們在實踐中基于個體本位而非家族本位尋求建立自己的主體身份,成為與大時代、新文化同步的“新青年”。
一、家族時空的裂隙與青年的倫理覺悟
如果把一個大家族的生命周期簡略地分為創(chuàng)業(yè)、守成、衰敗、離散等幾個階段,那么《家》中的高公館正處在從守成轉(zhuǎn)向衰敗的時期——傳統(tǒng)的積弊逐步顯露,家族的凝聚力持續(xù)下滑,舊家族時空的完整性及其再生產(chǎn)機制已然難以維持。在五四思潮的影響下,青年一代新的時空意識以及倫理覺悟得以萌生。
《家》對高公館最初的介紹是:“里面是一個黑洞,這里面有什么東西,誰也望不見……每一個公館都有它自己的秘密。”“家內(nèi)/家外”的區(qū)隔使高公館的時空自成一統(tǒng)。福柯曾描述道:“或許我們的生活仍被一些特定的、無法破除的對立所統(tǒng)治,它們?nèi)匀晃幢晃覀兊闹贫扰c實踐摧毀……例如,私密空間對公共空間;家庭空間對社會空間……都仍被隱然存在的神圣化(sacred)所滋養(yǎng)。”《家》中舊家族時空的再生產(chǎn)原本正是建立在“特定的、無法破除的對立”和“隱然存在的神圣化”的基礎(chǔ)之上,這個基礎(chǔ)一旦動搖,家族時空也就不再整一,呈現(xiàn)出布滿裂隙的頹敗狀態(tài)。
原有的家族秩序趨于瓦解之時,代表最高權(quán)威的高老太爺成了被子孫愚弄蒙蔽的對象,眼見得對子孫輩的種種禁制、規(guī)訓遭遇失敗——他讓兒孫們待在家里讀書作詩、修身養(yǎng)性,小輩兒們卻沒有一個人真正踐行。高老太爺?shù)牡谖遄涌硕ㄔ谕饨M織小公館,四子克安也縱情聲色,瞞著老太爺行一時之樂,就連實行“作揖主義”的覺新對祖父的話也是左耳進右耳出,好像沒有聽見他說過什么一樣。而小姐淑貞之所以纏足,是擔心像大嫂那樣因為天足被嘲笑,但她努力的結(jié)果卻成了哥哥姐姐的笑料。
家庭的政治斗爭揭示了大家族親情的淡漠和禮教的虛偽。在高家這個紳士家庭和平、愛的表面下,覺新看見了仇恨和斗爭,覺慧則看穿了家庭政治只不過是為了爭點家產(chǎn),覺新和梅的愛情也是家庭政治的犧牲品——梅的母親錢姨媽打牌時與覺新的繼母鬧了意見,為了報復而拒婚……家庭成員之間的合縱連橫、暗度陳倉,滲透于家族空間的各個角落。青年的目光戳破了縉紳之家紙糊的光鮮外表,看到了揖讓雍容、父慈子孝之下的另一重面目。這已是對家庭親密關(guān)系“隱然存在的神圣化”的祛魅。
舊家族的道德規(guī)訓也因重利害、輕是非的內(nèi)斗而失效。家庭政治的權(quán)力游戲往往將是非之別轉(zhuǎn)譯為利害之爭,最突出的表現(xiàn)是覺民、覺慧等人與陳腐價值觀的沖突被看作長房的小家庭與大家族的沖突。最終,大哥覺新一家充當了不折不扣的犧牲品,大嫂瑞玨被迫到城外生產(chǎn),因難產(chǎn)死去。瑞玨的賢良淑德一向受到高公館上下的交口稱贊,她的死意味著這個家族表面奉行的道德準則的破產(chǎn)。維系家族倫理綱常的努力在家庭秩序、親密關(guān)系、道德規(guī)訓等各方面遭遇了潰敗。家庭政治的卑瑣、無聊,傳統(tǒng)道德的虛偽、失效,家族內(nèi)部的混亂、無序,都讓“家”的神圣性大打折扣。高公館無可挽回地走上了下坡路。
實際上,豪門大族由盛轉(zhuǎn)衰是自古以來的常態(tài)。《孟子·離婁下》有云:“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盛極必衰、樂極生悲等帶有循環(huán)論色彩的判斷常常在“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桃花扇》)的冷眼旁觀里得到確證。直到1948年林耀華發(fā)表的小說體人類學名著《金翼:中國家族制度的社會學研究》所呈現(xiàn)的“金翼之家”中,人們的觀念依然是“家庭的歷史恐怕就是這樣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然而,《家》提供了不同于傳統(tǒng)循環(huán)論的時間觀念,古來有之的盛衰故事被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家的衰敗成為開啟青年一代“倫理的覺悟”的契機。
新的時空意識的萌生,首先透過家庭記憶的斷裂和破碎體現(xiàn)出來。長兄覺新記憶里有一部分覺民、覺慧未曾親歷的家族史:早年父親曾被派做大足縣典史,每夜都要出去守城;父親以過班知縣的身份進京引見而橫遭波折,消息傳來反被祖父和家人揶揄。父親宦海浮沉的痛苦、母親家族生活的愁悶,覺新都曾目見耳聞,他還經(jīng)歷了五妹、大姐、父親等親人的亡故,“從此以后,我每想到爹病中的話,我就忍不住要流淚,同時我也覺得我除了犧牲外,再沒有別的路”。然而,覺慧對這一段家史的態(tài)度則有不同:“過去的事就讓它埋葬了罷!為什么還要挖開過去的墳墓?”覺慧為自己不是大哥而感到慶幸,這當與相對于長子可以較少家庭責任和家庭羈絆直接相關(guān)。可以看到,家族的創(chuàng)業(yè)史和家庭生活的艱辛歷程在覺民、覺慧的記憶中被略過、被回避。與這樣有所選擇/斷裂的記憶相伴隨,覺慧采取了與長兄不同的姿態(tài),他自覺地拒絕紳士身份的代際傳遞,發(fā)出這樣明確的質(zhì)詢:“我們底祖父是紳士,我們底父親是紳士,所以我們也應(yīng)該是紳士嗎?”
社會思潮對家族時空的滲透把原本“黑洞”一樣的高公館拖入了時代的風潮,在家族內(nèi)部凸顯了“新”與“舊”的對立。當時,《新青年》《新潮》等新書報是知識階層感知和呼應(yīng)時代風向的重要渠道。覺慧和同學們創(chuàng)辦的《黎明周報》,材料和論點大半來自北京、上海的新書報。他們建立了與北京、上海等大都市同步的“新時間”,并基于此建構(gòu)了“跟著時代走”的自覺和方向感。與自認趕不上時代、總愛“拿過去的事情苦自己”的覺新不同,覺慧的時間意識是未來本位的:“過去的事情,應(yīng)該深深埋葬起來,我們只應(yīng)該看現(xiàn)在,想將來。”熱情擁抱明天的青年和苦苦陷溺于昨天的家人盡管在年齡上未必足以構(gòu)成兩代人,但卻無疑分屬于兩種人。
隨著時空意識的更新和嬗變,“我們”(覺民、覺慧等)與“你們”(囿于傳統(tǒng)的家人)之間的邊界進一步明晰,同時開始在家族空間內(nèi)建構(gòu)新型的話語權(quán)力和道德資本。覺慧批判坐轎子“不人道”,批評大哥覺新懦弱無能,嘲笑鳴鳳是“做奴隸的人”。既然空間“真正是一種充斥著各種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那么有效的空間實踐必然帶有意識形態(tài)色彩。通過在家族空間內(nèi)引入新話語、新理念,覺民、覺慧和琴嘗試建立新的倫理秩序,在“敬宗收族”的傳統(tǒng)家庭倫理之外激蕩著一種新的“正義感”。覺慧不止一次感覺到“自己的道德力量超過了這個快要崩潰的大家庭”,“似乎只有他一個人站在通向光明的路口”。覺慧的感受可視為一個象征——在新人面前,個體本位取代了家族本位,通向光明的路口只容許個體通行。
大家族的行將就木和非正義在青年心中產(chǎn)生了連鎖的情感反應(yīng)。家庭政治、新舊對立觸發(fā)了寂寞、煩躁等情緒,覺慧把高公館比作沙漠、墳墓、狹的籠,在閱讀《新青年》《新潮》一類的新書報時感到痛快,而一旦走出房間,“他立刻感到寂寞,便又無聊地走回房里”。在元宵節(jié)的花園,這個擁有獨特文化韻味的時空中,覺慧“已經(jīng)感到煩躁了,不知道是什么緣故,他總覺得他跟哥哥、妹妹們多少有點不同”。鳴鳳自盡、梅表姐病亡、大嫂難產(chǎn)等一系列家庭悲劇,積累了覺民、覺慧和琴對舊家族的負面情感,更進一步,“家”也參與了對“人”的定義,成了一個反向的價值標尺。高克定的荒唐東窗事發(fā),引來高老太爺?shù)恼鹋T谂杂^克定受罰的時候,覺慧將五叔克定和哥哥覺民放在一起對比——自尊和恥辱,站立和下跪,堅持自己的主張和做出虛偽的表演,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姿態(tài)在覺民與克定“離家/在家”的對比中展開。
與此同時,社會空間之于青年一代身份生產(chǎn)及青年文化建構(gòu)而言愈發(fā)重要。正是在辦公室里,覺新才能超越“作揖主義”;在《黎明周報》的編輯部和閱報處,覺慧才能和同學們研究和傳播新文化,說些在家里不便說的話。淡漠的親情、虛偽的禮教、破碎的記憶、家庭的悲劇——舊家族時空的裂痕推動著追求進步的青年離開非正義的“你們/他們”去尋找正義的“我們”。處于上升期的青年空間與正在衰落的家族空間形成了對抗,“離家”成為青年主體成長到一定程度時必會啟動的社會行為,他們的倫理覺悟從中得到突出的體現(xiàn)。
二、時空實踐與“舍家取義”的人生抉擇
高公館家族內(nèi)部裂隙日益擴大,其價值共識、共同利益、共通情感難以維持。隨著新的時空意識的逐步發(fā)育,覺民、覺慧和琴在“家”中展開了一系列生活實踐,最終導向“舍家取義”的人生抉擇。
高公館里的時間與空間有機結(jié)合,處于靜止、重復、循環(huán)的狀態(tài)。深宅大院的家族空間定義了時間被感知、被賦值的方式和邊界。琴的母親張?zhí)诟吖^搓了十二圈麻將后疲憊不堪地嘆道:“你不曉得,像我這樣大的年紀,不打牌又有什么事可做?”婢女鳴鳳以進入高公館第幾年來感知時間,只要熟悉高公館這一特定空間內(nèi)運行的規(guī)則,就可以根據(jù)先例推定未來,因而鳴鳳信奉命中注定,覺得自己總有一天免不了走喜兒的路,她會在一定時候嫁給太太所選定的、她自己并不認識的一個男人,再回到公館繼續(xù)伺候舊主人。
與拘囿于深宅大院里的家族成員相比,覺慧們的時間意識則脫離了對家族空間的依賴,具有更鮮明的主體性和自由度。“現(xiàn)代性首先是一種新的時間意識,一種新的感受和思考時間價值的方式。”人生意義圍繞新的價值標準建構(gòu),日常平庸的家庭生活被視為“浪費青春”,時間成了需要設(shè)計、規(guī)劃的“資源”,也是重新界定身份、劃定人與人之間界限的重要變量。鳴鳳被安排去做姨太太,投湖自盡前幾次去找覺慧,都因覺慧忙于《黎明周報》的編輯工作而未能如愿。覺慧弟兄每天早晨絕早就出去上學,下午很晚才回來,飯畢馬上又出去,往往到九十點鐘才回家,回來就關(guān)在房里寫文章、讀書。鳴鳳知道“再要找像從前那樣的跟他一起談笑的機會,是不可能的了”。而覺慧明明聽到過鳴鳳要嫁的消息,卻一點兒也記不起來。當他讀到北京《奮斗》半月刊上教訓青年“不可輕惹情絲”的文章,“在這時候他的腦子里浮現(xiàn)了一個具體化的美麗的社會的面目”,就忘記了家中的鳴鳳。他們二人相互錯過固然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少爺和婢女的身份之別,同時在特定的意義上也可以說,受制于進步學生與舊式女性之間的時空差異。編輯刊物的覺慧正處于開創(chuàng)青年空間的社會行動之中,而鳴鳳以有限的、具體的、與封閉的家族時空綁定的生命,根本無緣進入這一面向未來的過程。鳴鳳意識到,覺慧“是屬于另一個環(huán)境的,他有他的前途,他有他的事業(yè)”。在某種意義上,鳴鳳是為了成全覺慧的未來而“犧牲”的。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得知鳴鳳自盡前覺慧已經(jīng)決定,為了更廣闊的時空——未來和社會,放棄鳴鳳。
隨著新的時空意識的形成,覺慧等人與祖父之間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變化。高老太爺本是興家創(chuàng)業(yè)的領(lǐng)頭人,為高公館的繁榮興盛奠定了經(jīng)濟和政治的基礎(chǔ),因而他不僅是最高家族權(quán)力的化身,同時也支撐了權(quán)威的家族正史。在以高老太爺為核心的家族史的敘述中,揚名顯親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占了很大的比重:“他從前怎樣苦學出身,得到功名,做了多年的官,造就了這樣一份大家業(yè),廣置了田產(chǎn),修建了房屋,又生了這些兒女和這許多孫兒、孫女和重孫。一家人讀書知禮,事事如意,像這樣興盛、發(fā)達下去,再過一兩代他們高家不知道會變成一個怎樣繁盛的大家庭。”祖父創(chuàng)業(yè)的功勞曾經(jīng)得到覺慧們的推崇。在覺慧的記憶中,祖父“相貌莊嚴”,“是全家所崇拜、敬畏的人,常常帶著凜然不可犯的神氣”。對高老太爺及其創(chuàng)業(yè)史的認同成為建構(gòu)家族認同的基礎(chǔ)。然而,在受到新思想影響后,覺慧對祖父的感受不知不覺間發(fā)生了改變。一天,參加了學生請愿運動之后的覺慧被祖父叫去訓話,看著躺在藤椅上的祖父,“起初他覺得非常不安,似乎滿屋子的空氣都在壓迫他,他靜靜地立在這里,希望祖父早些醒來,他也可以早些出去。后來他的惶恐漸漸地減少了,他便注意地觀察祖父的暗黃的臉和光禿的頭頂”。覺慧感受的前后變化,透露出在家族秩序中處于弱勢位置的子孫輩心理的變遷,大家長“相貌莊嚴”背后的疲憊和庸常使此時的祖父“顯得非常衰弱”,他已不再是那個被仰視的人物。
空間姿態(tài)的俯視與家族時間意識的斷裂相聯(lián)系,由昔日的仰視到而今的俯視,祖父連同以之為核心的家族史成為覺慧審視的對象。對祖父的“再發(fā)現(xiàn)”讓覺慧得以觸碰被家族正史所忽略和遮蔽的側(cè)面,不由得“覺得更不了解祖父了”。此時,家族第一代創(chuàng)業(yè)者失去了后代的認同,創(chuàng)業(yè)的艱難、當家的不易無法再獲得晚輩的仰望和崇拜,祖父的威嚴不再是天然生成、不可動搖的,而是面臨著覺慧從情感(由惶恐拘束到啞然失笑)到價值(由敬畏崇拜到迷惑不解)兩方面的質(zhì)疑。這一轉(zhuǎn)變促使一個“奇怪的思想”來到覺慧腦子里:“他覺得躺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的祖父,他只是整整一代人的一個代表。他知道他們祖孫兩代永遠不能夠互相了解的,但是他奇怪在這個瘦長的身體里面究竟藏著什么東西,會使他們在一處談話不像祖父和孫兒,而像兩個敵人。”
祖父所代表的家長權(quán)威在不斷流失,家族本位趨于瓦解,個體生命故事開始成為家族史建構(gòu)的中心。有論者注意到,巴金《家》中的覺慧、路翎《財主底兒女們》中的蔣少祖等人物都有過淪為“棄兒”或近乎“棄兒”的遭際,都曾想“以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找別樣的人們”的方式再造文化生命,實現(xiàn)精神自救,“身世恨”促使他們發(fā)現(xiàn)和回歸“真我”。的確,小說中的覺民把門當戶對的家族聯(lián)姻解釋為家里的人聯(lián)合起來要宰割自己這個沒有父母的孤兒,個體身世的不幸激發(fā)了強烈的反抗意識。當覺民、覺慧講述一系列發(fā)生在大家族年輕一代成員身上的悲劇時,凸顯的是個體生命的苦難。
安東尼·吉登斯把“時間性”細化為三個方面:日常體驗的綿延、個體的生命周期和制度的長時段。日常生活、制度性時間的長時段的重復性、持續(xù)性可歸于“可逆時間”,而“個體的生活不僅是有限的,而且不具有可逆性”,“無論時間‘本身是否可逆,日常生活的事件和例行活動在時間中的流動都不是單向的”。在這個意義上,家族制度和舊禮教既是千百年來一直發(fā)揮規(guī)訓、懲罰、建構(gòu)作用的實踐過程,又在日常生活中持續(xù)和重復,是可逆的制度性時間。家族成員無可挽回的人生悲劇(如覺新和梅因家長反對而未成眷屬),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婚姻制度這一可逆時間的結(jié)果。而在覺民、覺慧、琴等人的“新青年”實踐中,從禮教制度到個體生命、從可逆時間到不可逆時間的單向流動被逆轉(zhuǎn)。覺民和琴明確了戀愛關(guān)系,聽到覺新懷舊的簫聲時,他擔憂自己將來會走大哥的路;許倩如動員琴“跟著時代走”,如不擺脫舊家族、舊習慣,將來會做第二個梅姐。這里,“不做第二個大哥/梅姐”成了覺民和琴在阻礙重重的境地中堅持自由戀愛的精神動力。覺民抗婚的時候質(zhì)問覺新:“你是不是要我把你的悲劇重演一次?”個體的悲劇被追根溯源,成了制度之罪的論據(jù),個體生命史的不可逆時間演化為“革家族制度之命”的可逆時間。從這個角度看,“新青年”之“新”在于他們在特定的意義上完成了對時間流動方向的抉擇。
在進行生活實踐的同時,青年的情感進一步豐富和結(jié)構(gòu)化。與家中的孤寂、煩悶相比,在家族外群體中的覺慧是熱誠的。類似的對比在《家》中有很多。比如,利群閱報處開幕的一天,覺慧參加了十幾個青年的茶會。“這一天的生活給了覺慧一個很好的印象,他從來沒有像這樣地感動過。談笑,友誼,熱誠,信賴……從來沒有表現(xiàn)得這么美麗。”在回家路上,覺慧的心里還熱烘烘的,而一回到高公館,“孤寂便意外地襲來了”,“在他的眼前晃動著一些影子,都是舊時代的影子,他差不多找不到一個現(xiàn)代的人,一個可以跟他說話的人”。一方面,家族內(nèi)外的不同空間各有其不同的情感召喚和動員機制,與強調(diào)等級和區(qū)隔的家族空間相比,洋學堂、街頭、編輯部等場所無疑更便于情感的喚起和流動。另一方面,同學、同志帶來的情感補償填補了因脫離家庭生活而形成的情感缺口。青年主體的豐沛情感沿著家內(nèi)煩悶、家外熱誠的軌道流動和震蕩,為“舍家取義”的實踐灌注了很強的情感能量和動員力量。
三、“圍城效應(yīng)”與青年主體的“反”與“返”
小說《家》中試圖呈現(xiàn)的乃是巴金本人所言“踏過那一切骸骨前進”的人生圖景。看起來,覺民、覺慧的批判舊家庭(“反家”乃至“離家”)是在家庭與社會、邪惡與正義之間做出非黑即白的抉擇,且其后就與舊家族一刀兩斷,奔向光明,而實際上,即便作者采用了特殊的形式策略和編碼規(guī)則,有意突出了舊家族的腐朽和罪惡,小說敘事依然于有意無意之間表現(xiàn)出青年主體與“家”之聯(lián)系的復雜性。
在作品展開的故事里,不同的青年對“士紳之家”的態(tài)度并不相同,既有基于新型時空意識和正義觀的否棄,也有建立在情愛和貧富差距之上的向往。有些時候,士紳之家、名門望族也如同“圍城”,身居其中者想“出來”,寒門出身的青年想“進去”。《家》中前者的代表是覺民、覺慧,后者的代表是劍云。劍云是覺民兄弟同輩的遠親,無父無母,寄人籬下,時常感嘆命運飄零。雖然劍云常去覺新的辦公室閱讀新書報,與覺慧們時有接觸,可他始終憂愁孱弱,畏縮自卑,遠不如覺民兄弟慷慨陽光。覺民、覺慧要沖決家之網(wǎng)羅,走向更為廣闊的天地,劍云的意愿卻恰好相反,他甚至寧肯用十年壽命來換取覺民的家境和地位。劍云沒有家且自食其力,無須忍受大家族的束縛,按說更有條件成為敢愛敢恨的“新青年”,然而他缺乏對舊家庭本質(zhì)的清醒認識和反抗傳統(tǒng)的內(nèi)在力量。表面看劍云的形象與全書基調(diào)不甚協(xié)調(diào),但這個人物恰恰真實折映出社會文化心理的多樣性,揭示了青年主體本身的復雜性。
如若深入到高公館家族時間的細部和褶皺,這種復雜性就會愈加顯明。可以看到,在那些家人團圓的時刻(比如舊歷新年、避難、高老太爺病中),一直詛咒家族制度、樂見舊家族滅亡的覺民、覺慧,同樣流露出對舊家族的微妙情感。他們在批判舊家庭也即“反家”之時,心理上并非那么決絕,念家/“返家”的種子埋在心靈深處。
《家》中花了大量的筆墨敘寫高公館的舊歷新年。從準備過年到元宵節(jié),一共用了(十二至十九)八個章節(jié),占全書篇幅的五分之一。舊歷新年是高公館里極為隆重的節(jié)慶時間,供奉有歷代先祖朝服像的堂屋是具有家族宗法色彩的場所,過年時的重要儀式和聚會都在堂屋舉行,而覺民、覺慧、琴無不積極參與其中。團年飯同樣在堂屋舉行,不僅高老太爺不復往日的嚴肅,有著“不同尋常的高興”,各房的年輕人和孩子們也湊在一處,行酒令,做游戲。以舊體詩詞為主要內(nèi)容的“飛花令”、以舊小說為主要內(nèi)容的急口令,喚醒了詩禮之家的審美情趣,取代了傳播新文化的新書報。“他們這些青年男女痛快地笑著,忘記一切地笑著,一直到散席的時候。”堂屋里舉行的敬神和祭祖的儀式同樣熱熱鬧鬧,其樂融融,高老太爺笑容滿面地接受了兒孫們的拜賀。過年之際的老太爺不再嚴肅,他和晚輩一起賞鑒花炮的好壞,一起打牌,年輕人和長輩之間的代際沖突隱而不彰。初八晚上,經(jīng)過兩三天的布置以后,長輩們被請到花園里觀賞煙火。花園上空的煙火和四周的樂聲讓人們“忘記了繁瑣的現(xiàn)實”,“每個人都曾經(jīng)有過一段美麗的夢景,這時候都被笛聲喚起了”。這一幅天倫之樂的圖景與小說開篇高公館黑洞洞的空間設(shè)定形成了張力,其色調(diào)之明快在整部作品中十分醒目。顯然,舊歷新年高公館里的歡樂氣氛不僅來自種種節(jié)慶習俗,更在于家族時空的整一和全家老少的團圓。
不過,對于五四新青年而言,大家族過年的快樂似乎并沒有那么理所當然。1919年《新青年》載有陳大齊(百年)的《“恭賀新禧”》。陳大齊認為,“地球在太陽的周圍,一刻不停的,尊了那個橢圓的軌道,在那里走,并不是有一個起點非拿他當作一年的元日不可的,也并沒有一個終點非拿他當作一年的除夕不可的”,進而主張“廢了那無意義的恭賀,去找一樁有意義的恭賀來代”。與陳大齊追問“恭賀”的意義相似,陳獨秀發(fā)表有《丁巳除夕歌》一詩,為過年的節(jié)慶之樂添加了革命之思——“除夕歌,歌除夕/幾人嬉笑幾人泣/富人喜洋洋/吃肉穿綢不費力膀人晝夜忙/屋漏被破無衣食……”同樣,或許是為了中和過年團圓給高公館帶來的喜悅祥和,維護批判舊家族的力度,巴金采用了與陳獨秀除夕歌相類似的書寫策略,在高家團年飯的終了安排了“一陣低微的哭聲”,用一個討飯的孩子來與高家暖意融融的年飯形成對比,通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強烈對比揭示“社會的面目”。然而即便作品加上了一層貧富對比的濾鏡,闔家團聚帶來的歡欣依然是高公館舊歷年的主調(diào)——“到處都是快樂的聲音,而且只有快樂的聲音”,“人人都在笑,都在說祝福的話”,覺慧甚至忘記了那個提醒他社會真面目的討飯小孩。總之,在這樣的特定時刻,“新青年”不僅在舊家族中保持“在場”,而且積極參與了特定時刻家族空間的生產(chǎn),團圓之喜和節(jié)慶之樂壓倒了革命之思,喚起了“煩悶”之外的正面家庭情感。
除了過年時,其他的團圓時間同樣隱隱流淌著對“家”的依戀和溫情。此時舊家族不再以“制度”的冰冷面孔出現(xiàn),而是展現(xiàn)出家庭生活的柔軟和彈性。高老太爺病中全家人相聚讓覺民、覺慧實現(xiàn)了與祖父的和解,避難時的聚合讓覺慧體會到了親情的溫馨,兵荒馬亂時來自繼母周氏的照顧使覺慧感到欣慰——他又有一個母親了。
不難看出,覺慧并沒有徹底切斷與“家”的精神聯(lián)系,而是還有“一只腳”留在家門之內(nèi)。這也便意味著覺慧們“走異路,逃異地”的行為,此時還局限于“尋找別樣的人們”,而尚未成為革命所要求的新人。日本學者坂井洋史指出,“現(xiàn)代”這個給社會帶來巨變的龐大工程里面,原來設(shè)置有與現(xiàn)代相稱的“人”到底是什么樣的“人”這種“關(guān)于人的想象”,它就會要求人的存在證明即身份的重新定位。從舊家庭中走出來的青年們,無不面臨如何融入新群體的問題。與覺慧在鳴鳳和社會之間的選擇相似,琴也曾面對“為母親而犧牲”還是“為無數(shù)將來的姐妹而犧牲”的困境。而在同學許倩如看來,“為無數(shù)的將來的姐妹們犧牲”才是有意義的。許倩如剪發(fā)之后,琴“忽然覺得在倩如的面前自己顯得委瑣起來……她覺得跟倩如做朋友是一件光榮的事情”。在利群閱報處開幕的一天里,覺慧參加的青年茶會“簡直是一個友愛的家庭的聚會”。與舊家族因血緣和家產(chǎn)而聯(lián)系在一起不同,這個友愛的家庭是靠“同一的好心和同一的理想結(jié)合的”。在某種意義上,“新青年”誕生的過程是一個從物質(zhì)到精神離開舊家、投入新“家”的過程。他們尚未意識到,帶有理想的玫瑰色的新“家”同樣有可能產(chǎn)生專制的家長、瑣碎的生活、內(nèi)部的矛盾。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1920年春北京工讀互助團的實踐及其失敗。而一旦發(fā)現(xiàn)了新“家”內(nèi)部的種種問題,原本“舍家取義”的合法性難免發(fā)生動搖,從來都不曾真正消失的對親情的依戀就有可能重新回到心中。如同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下半部中,“叛逆過的兒子”蔣少祖在經(jīng)歷一系列風浪后不由得想起家來:“我愛我底父親,我愛我往昔的愛人,我愛我底風雪中的蘇州底故園,我心里知道這愛情是如何強烈……”對成長中的“新青年”們來說,如何面對舊家庭是一個并未完成的課題。
綜上,舊家族中“新青年”的誕生離不開時空意識的嬗變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生活實踐。舊家族時空本就存在的諸多裂痕,在新思想的催化下成了舊家族非正義的直接證據(jù),進而推動了覺民、覺慧等青年一代“舍家取義”的人生抉擇。其間,成長中的“新青年”既有“反”家的進步追求,又有“返”家的心理愿望。受五四思潮影響的青年人在建構(gòu)同一屋檐下的對立面時,未曾展開面向自我和人性的深度思考。作為沒有真正成熟、獨立的主體,他們看似堅定的抉擇其實并未開啟具有全新內(nèi)涵的生命時空,而是隱含著深刻的內(nèi)在沖突。這也便決定了一心擁抱未來的“新青年”在社會實踐中勢必經(jīng)歷痛苦的磨礪。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巴金小說《家》中的深細描寫從特定的角度昭示了文化傳統(tǒng)和人倫情感的復雜性以及青年人格成長的艱難。
[責任編輯 馬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