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濂
遇到陸維釗先生是我人生的一個巨大轉折點。1978年,我考取了中國美院陸先生的第一屆也是最后一屆研究生。因為那個時候他已經生病,大約半年后就去世了。所以,他除了開學的時候來過一趟學校,其余時間都是在醫院里的。但是,我們的教學計劃都是他做的。

《抽寶劍縛蒼龍三言聯》陸維釗
考上美院研究生前,我在上海一所美術學校里教書。一般教書的都會寫寫文章,因為需要寫教材之類的。我寫過一個講義,當時裝訂有兩本。其實,陸先生當時錄取我就和這個講義有關。他覺得我應該是做老師的胚子,因為他認為具有教師的素質和天賦將來在書法上定能發展得更好。當年中國美院在安徽、江西、江蘇、浙江和上海5個地方,各招1個,共有5個名額。當時被錄取的5個人里面,只有我21歲,是最名不見經傳的。幸運的是,當時上海有很多人去考,最后卻招了我。
開學之后,陸先生要求我們制定學習和研究計劃。當時管教學的副院長教導我們說:“你們要胸懷大志,你們是恢復高考以后被招錄的第一批研究生,將來是國家的棟梁,若干年后美術界就是你們唱主角。”記得當時馮遠、徐芒耀、劉國輝等人也都在場。年僅21歲、幾無社會閱歷的我,聽了以后,熱血沸騰。于是,我趁著副院長訓話的熱乎勁開始制定研究計劃,想著在兩年之內寫出一部中國書法史。其實,當年我已經有過一個教材,只不過是那時候東拼西湊做的一些整理,做教義是沒問題。后來,陸先生讓師母傳話要我去他家一趟。當時,陸先生已是80多歲高齡。在他面前我大氣不敢出。先生對我說:“你的計劃華而不實,對做學問缺乏敬畏之心,你想兩年之內就寫出一部中國書法史實在是太小看中國書法史了,還是拿回去重新做一下吧。”我當時年少氣盛,心想副院長要讓我們胸懷大志,而我胸懷大志了,為何又不行了呢?我當時內心很是疑惑。但一想,既然先生否定了我的研究計劃一定是有道理的。于是,回到學校后,我按照先生的要求又重新做了一個宋代斷代書法史的計劃,因為那時我對宋代的一些東西很感興趣。我當時有兩個興趣點,一個是民國,一個是宋代。改好后再送陸先生批閱。這次先生滿意地點點頭說:“我正有此計劃,我想要你們幾個同學連成一個書法史,王冬齡做漢代,朱關田做唐代,你來做宋代,祝遂之做清代,中間還缺幾個朝代,我再另補一下。”
后來陸師母和我講,陸先生是很看好我的,因為我的文史功底比較好,又是當老師出身。但是,陸先生當我面的時候從來不會夸獎我,他只說自己最擔心我,說我屁股坐不穩、太浮躁。20世紀60年代初,陸先生和劉江老師曾去上海等地買回一批線裝版的古代碑帖、典籍放在學校圖書館。他叫我把這批書里的幾本書借來做點校工作,并說我太年輕可能暫時沒有校對的功夫,但可以從點句開始。其實,點句是一件很枯燥的事,因為要去圖書館翻書,并且翻出來的都是發霉的,在那個年代這些書放在圖書館是沒人管理的。我去借的時候,甚至圖書管理員都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因為是借圖書館的書,所以是不能直接在書上點的。那個時候沒有復印技術,因此得需要先把內容抄下來,然后再在抄本上點。我心里明白,先生這么做一方面是在訓練我的古文功夫,另一方面也是希望我能熟悉這些書,將來能用得到。就這樣,我安安穩穩地做了將近8個月的基本功訓練,這為我以后的學習夯實了基礎。
在研究計劃做完以后,陸先生又要我做每周的學習計劃和列出要閱讀的書單。那時候用的都是方格稿紙,要用鋼筆去書寫。一頁300字的稿紙,中間未免會出現錯字,但如果寫錯就得再重抄一張,很費工夫。我還算比較恭敬的,總會在寫錯了字的格子里,拿墨涂一下,涂得整整齊齊的,使整篇文字看上去沒有障礙,一直到現在我還保留著這個習慣。結果,最后在交給先生的時候,還是被他責備了一番。他說:“我們過去給我們老師寫東西的時候,不能有一個錯字,不能有一處涂改,盡管你這個涂改涂得方方正正,看起來很干凈,但還是涂改過,態度上還是對老師不尊敬嘛,你拿回去重抄,抄好以后再給我吧。”這件事對我的刺激很大。其實想想這是一個學風問題,是做事情認真不認真的表現。雖然我們相處的時間很短,但通過這樣的訓練,這么幾個事例,使一個原來活蹦亂跳的、穩不住的年輕人,骨頭一下子就收緊了。后來我所有做事的習慣,都是從那時候養成的。

《梅石圖》陸維釗
后來我聽陸師母講,先生臨走的時候還在說:“我最不放心的還是陳振濂,他太年輕。他是一個可塑之才,但只要一時松懈,后面就肯定跟不上別人。”當時我聽了,感動得不得了!心想哪怕他每每為了學業而責罵我,但心里時常掛念著我的話,對于學生而言也是一種高尚的待遇,怎能不令我動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