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的盛宴

馬衛(wèi)星

摘 要：《麥克白》是莎士比亞的經(jīng)典悲劇，本文試圖以波德萊爾的應和論視角詮釋其美學意義。認為劇中使用的各類意象賦予劇本詩歌般的美感和力量。橫向看，音調(diào)、色彩、觸感交互應和令觀眾充分感受戲劇張力和人物情緒;縱向看，意象的多重象征賦予劇本無窮意蘊和想象空間。

關鍵詞：麥克白;波德萊爾;應和論

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是19世紀法國著名詩人、文藝批評家。波德萊爾一生最大的文藝貢獻，就是提出了著名的應和論。他的理論主張集中體現(xiàn)他的十四行詩《應和》中。《應和》被稱為“象征派的憲章”，“應和論”成為象征主義創(chuàng)造方法的理論依據(jù)。其理論要點是：象征是一種固有的客觀存在，自然界萬事萬物之間，外部世界與人的精神世界之間，有一種內(nèi)在的感應關系。世界原本就是一座象征的森林，各種感官之間也存在著相互溝通融會的關系。聲音（聽覺）可以使人感到色彩（視覺），色彩可以使人聞到氣味（嗅覺）;詩人能夠?qū)@種神秘深奧的感應心領神會。詩人的任務在于去發(fā)現(xiàn)、感知和表現(xiàn)這種固有的象征關系和其中深藏的意蘊，從而發(fā)現(xiàn)潛藏在意象中的美感。

莎士比亞首先是一位詩人，其次才是一位戲劇家。他的戲劇之所以閃爍著天才的火花，得益于他詩人般的靈魂與氣質(zhì)。《麥克白》中人物形象的生動塑造，宏偉場面的激情描繪，深刻主題的精妙呈現(xiàn)等，通過詩人富有表現(xiàn)力的詩性語言來達成，讀來有抒情詩般的驚心動魄。而劇中出現(xiàn)了大量意象，包括女巫、鬼魂、幽靈等超現(xiàn)實意象，猛鷹、駿馬、豺狼等動物意象，“三”“九”等數(shù)字意象，他們在特定時刻讓讀者感受到劇中緊張的氣氛以及人物的情緒張力，賦予劇本令人欣羨的美感和力量。

一、《麥克白》中聲色形的“橫向應和”

在《波德萊爾的神秘主義》一書中，法國批評家讓·波米耶在對《應和》一詩進行細致分析后指出：應和的觀念包括兩個不同層面的內(nèi)容，一為“橫向”的應和，一為“縱向”的應和。[1]所謂“橫向應和”是指應和現(xiàn)象在感官層面的展開，指一種實在的感知和另一種實在的感知在同一層面的水平應和關系。這種應和關系強調(diào)事物與事物之間的隱喻性關聯(lián)，強調(diào)人的感官與感官之間的相互溝通。“芳香、色彩和聲音”的互相應和就屬于“橫向應和”。由于事物之間存在著相互交流、相互應和的關系，存在著“普遍的相似性”，這就為人的不同感官之間的溝通和應和提供了可能性。嗅覺感受到芳香，可以轉(zhuǎn)移到觸覺的細膩（“有的芳香新鮮如兒童的膚肌”），轉(zhuǎn)移到聽覺的柔和（“柔和如雙簧管”），轉(zhuǎn)移到視覺的青翠（“青翠如綠草場”）。這種現(xiàn)象就是評論界通常的說法“通感”。

《麥克白》刻畫的是一出精神悲劇，戲劇的特性使得作者不是通過靜態(tài)的描寫來凸顯劇中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和面部情緒，而是通過一系列圍繞主題的意象描寫，在動態(tài)中由遠及近地凸顯精神悲劇，化抽象為具體，創(chuàng)造出一種極富暗示和聯(lián)想的意境，具有驚心動魄的感染力。

最經(jīng)典的“通感”描寫出現(xiàn)在第二幕第一場，表現(xiàn)在視覺與觸覺的轉(zhuǎn)化，這一場景主要刻畫的是班柯謀殺鄧肯前的心理狀態(tài)，是麥克白第一次出現(xiàn)幻覺的時候，其情緒張力史無前例的強烈。莎士比亞如何把麥克白抽象的心理狀態(tài)化作一場有聲有色的戲劇的呢？且看麥克白的獨白：“在我面前搖晃著，它的柄對著我的手的，不是一把刀子嗎…不詳?shù)幕孟螅阒皇且患梢暡豢捎|的東西嗎…我仍舊看見你，你的刃上和柄上還流著一滴一滴剛才所沒有的血……作法的巫見在向慘白的赫卡忒獻祭;形容枯瘦的殺手，聽到了替他把風的豺狼的嚎聲…堅固結實的大地啊，不要聽見我的腳步，不要知道它們走向何方…鐘聲在召喚我…

首先，在這段麥克白的獨白中，第一個虛幻的意象是刀子，當?shù)蹲屿拍康卦邴溈税籽矍盎蝿樱难劬κ艿接夼l(fā)生錯覺，“它的柄對著我的手”。“手”與“刀”的戲暗示了握著匕首的手和麥克白身體的分離，產(chǎn)生奇異的視覺效果;隨后出現(xiàn)刃和柄上流著一滴一滴的血和慘白的赫卡忒這兩個意象，莎士比亞用此意象戲弄兇殺犯，折磨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犯罪感使麥克白像醉漢似的踉踉蹌蹌，如同在海上遭遇了風暴，而這種風暴卻是在主人公心靈深處掀起的。從色彩上的觸目驚心我們不難窺視人物劇烈的內(nèi)心沖突。

緊接著描繪豺狼的嚎聲、麥克白的腳步聲、鐘聲，讓讀者借助聽覺進一步進入劇中的意境，反襯出刺殺鄧肯時周圍的死寂，而周圍越是死寂表明麥克白心里越是不安。至此，一連串恐怖意象的使用凸顯出麥克白幾近癲狂的心理狀態(tài)，莎士比亞運用“聲、色、形”的感官描寫喚起了讀者的同感：麥克白內(nèi)心仍在做激烈的斗爭，攫取王位的欲望點燃了他內(nèi)心的熊熊烈火，必須用鄧肯的鮮血來平息，而犯罪感讓他覺得恥辱，宗教感令他內(nèi)心膽戰(zhàn)心驚。麥克白遵循著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步步變成權力欲望下的犧牲品。

謀殺鄧肯無疑是《麥克白》的戲劇高潮之一，麥克白及其夫人在謀殺結束后內(nèi)心斗爭愈加激烈，文本中依然運用通感的手法讓讀者感應到這一種緊張的氣氛：首先，在刺殺國王之后，麥克白仿佛聽見一個聲音喊著“不要再睡了！麥克白已經(jīng)殺害了睡眠”，他把睡眠描述為“疲勞者的沐浴”、“心靈的油膏”、“大自然最豐盛的菜肴”，這些意象來源于尋常的生活，凸顯出麥克白殺人后內(nèi)心極度的混亂。良知未散盡，內(nèi)心不安寧使他無法再像正常人那樣享受這美好的睡眠。

隨后與這種大聲呼喊相應的是四次敲門聲，“那打門的聲音從什么地方來的？究竟怎么一回事，一點點的聲音都會嚇得我心驚肉跳”[2]，這一聽覺形象具有極強的表意功能和深刻的象征意義，它將物質(zhì)性的打門聲同麥克白的心理沖突互相交織，折射出他內(nèi)心的恐懼與不安，無疑加劇了恐怖效果，似乎已經(jīng)有人已經(jīng)覺察到麥克白夫婦內(nèi)心的罪惡。毫無疑問，莎士比亞對麥克白數(shù)次幻聽的描寫，讓讀者借助聽覺與麥克白共同體驗了一把心理上的緊張與恐怖。緊接著出現(xiàn)了一次視覺上的驚人效果，這里來自麥克白的幻覺，“這是什么手！嘿！它們要挖出我的眼睛” 象征罪惡的手要徹底泯滅麥克白人性良知的溫柔，透出麥克白靈魂驚恐。

然而至此莎士比亞仍嫌麥克白內(nèi)心的折磨不夠強烈，又讓麥克白看著自己的手，質(zhì)疑到“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夠洗凈我手的血跡嗎？不，恐怕我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無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紅呢”[2]這殷紅的“血”，已是墮入地獄而無法得到解脫的罪，給讀者帶來強力的色彩沖擊。

如此，我們從音調(diào)的起伏、色調(diào)的對比中來感受人物澎湃的心潮，聽覺、視覺、觸覺交互調(diào)動互相應和，迸發(fā)出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共同創(chuàng)造出一幕精神悲劇。

二、《麥克白》在象征層面的“縱向應和”

所謂“縱向應和”是指物質(zhì)客體與觀念主體、外在形式與內(nèi)在本質(zhì)在不同層面上的垂直應和關系。[1]這種應和關系強調(diào)具體之物與抽象之物、有形之物與無形之物、自然之物與心靈或精神的狀態(tài)、現(xiàn)實世界與超現(xiàn)實世界等之間的象征關系，是應和現(xiàn)象在象征層面上的展開。通過“縱向應和”，詩人得以“歌唱精神與感官交織的熱狂”。縱向應和關系體現(xiàn)在文學藝術中便是一種象征關系。波德萊爾在論文中寫道：“我總是喜歡在可見的外部自然尋找例子和比喻來說明精神上的享受和印象。”[3]這句話在應和論基礎上他對藝術思想的經(jīng)典概括。

《麥克白》是一部由多種意象編織起來的悲劇，借助這些靈動鮮活的感官意象我們進入主人公良知和邪惡糾纏不清的內(nèi)心世界。通過意象的象征意義，我們看到了麥克白內(nèi)心的欲望和恐懼：他頭腦中的意象一方面威懾著他，另一方面又引誘他不斷挑戰(zhàn)內(nèi)心的良知，最終孤獨地走向人生盡頭，成為權力欲望的犧牲品。

文本中，劇中意象的手，常是毒手;同時出現(xiàn)的眼，常是溫柔的眼。第一幕第四場麥克白獨白：“星星啊，收起你們的火焰！不要讓光亮照見我黑暗幽深的欲望。眼睛啊，看著這雙手吧，凡它做出的你都要敢于面對！”[4]麥克白欲害班柯時，道“來，使人盲目的黑夜，遮住可憐的白晝的溫柔的眼睛，用你無形的毒手，撕毀他那生命的租約吧！”[5]謀殺后的麥克白恐慌道“這是什么手？嘿！它們要挖出我的眼睛。”

手眼對立在言辭上產(chǎn)生了驚人的效果，毒手作孽多次嘗試逃脫眼的監(jiān)視。有形之手成了麥克白夫婦罪惡欲望的象征，相反溫柔的眼則被賦予良知審查的意義。

在《麥克白》的自然意象之外，也有數(shù)字象征出現(xiàn)，構成莎翁縱向應和的另外一環(huán)。比如在《麥克白》中充滿了三位一體的意象，這符合西方基督教文化淵源中數(shù)字“三”與巫術有關的傳統(tǒng)看法，即：“三”意味著邪惡與魔法。

密碼“三”的象征意義貫穿戲劇始末，且看莎翁如何賦予其獨特的內(nèi)涵。首先在行為和時間上。女巫們每次都要三個一起出現(xiàn);鄧肯看起來是在凌晨三點被害的;守門人與他的朋友們飲酒作樂也是到這個時辰;麥克白犯下了三件罪行：謀殺鄧肯、班柯和麥克德夫的家人。第三幕開始時，麥克白夫婦首次以國王和王后的身份出現(xiàn)，恰好符合女巫們的預言（“你現(xiàn)在已如愿以償了：國王、肯特、葛萊密斯”）;刺殺班柯的是三個刺客;三個幽靈對麥克白提出警告;麥克白夫人的夢游只在第三天晚上被醫(yī)生看到了……

文本中超自然意象女巫們嗜好數(shù)字“三”。麥克白出場前，女巫們齊聲唱道：“手攜手，三姊妹，滄海高山彈指地，朝飛暮返任游戲。姐三巡，妹三巡，三三九轉(zhuǎn)蠱方成。”[5]這些口是心非的女巫們的寓言引誘麥克白不斷挑戰(zhàn)內(nèi)心的良知。她們引誘他在善與惡的邊緣徘徊，促使他一步步犯下了多重罪惡。她們對數(shù)字“三”的確認不斷地提醒麥克白他還有更多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在這三個殘忍女巫的不斷的蠱惑下，麥克白在第四幕的結尾時終于誓言——他將不受數(shù)目（“一切追隨他的不幸的人們一起殺死”）和時間（“心里一想到什么，便要把它立刻實行”）限制來進行血腥的屠殺，在這里有限的數(shù)字“三”成為無限罪孽的象征。

數(shù)字“三”的最后一次表述由麥克白夫婦完成。麥克白夫人最后遺言“睡去，睡去，睡去”;她失眠的丈夫在無盡的晝夜交替中遭受靈魂的譴責：“明天，明天，再一個明天…”這是一種有限與無限的象征關系，有限的數(shù)字“三”象征了無限的內(nèi)心折磨。

劇中麥克白走向毀滅觸及人類靈魂，在得知夫人死亡的消息后.他已經(jīng)沒有了驚恐和悲傷。“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是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熄滅了吧，熄滅了吧，短促的燭光！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臺上指手畫腳的拙劣的伶人，登場片刻，就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退下;他是一個愚人所講的故事，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找不到一點意義。”“燭光”、“影子”似乎訴說著人生的存在與虛無，反映了莎翁對超驗和終極意義的追問。

三、結語

《麥克白》以幽暗的情感、神秘的想象、朦朧的意識著稱，這一切用堆砌概念的陳述性語言很難傳達，而莎士比亞卻靠詩的意象將其化為心中驚心動魄的畫面，相互應和的意象賦予劇本驚艷的美感和永恒的力量。《麥克白》的確是文藝史上偉大的作品。

注釋

[1]劉波《應和》與“應和論”——論波德萊爾美學思想的基礎[J].外國文學評論，2004（3）

[2][英]莎士比亞.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五.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23

[3][法]夏爾·波德萊爾.1846年的沙龍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100

[4][英]莎士比亞.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五.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12

[5][英]莎士比亞.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五.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