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伯剛
一
水房里的開水每天早晚各供應一次。時間到了,管水房鑰匙的老蔣會站在廊道一頭吆喝:“開水喲,開水喲!”高興起來了,他會多吆喝幾聲,有時還會順著走廊一直往前走,邊走邊朝兩邊病房張望,口中繼續吆喝:“開水,開水!”越往前走,他的聲音越小,最后變成輕聲咕噥:“開水,開水。”像個神智不清的癡漢在念念有詞。不高興了,他連基本的兩聲吆喝都免了,把水房門的鐵柵使勁鎖上,手捏著鑰匙兀自走掉,去一旁忙他的。到時再過來把門打開,任你大呼小叫,都沒用的。老蔣四方臉,腫眼泡,矮矮的個子,背還朝前勾著。在病人及家屬們接水時,他會捏著鑰匙,在人群外側走來走去,不時大聲吆喝一句什么,意思是提醒大家,排好隊,別擠,別把水灑到地上,別碰著磕著,更不要讓水燙著了。人多,隊伍排得長,每個人手里都拎著一個兩兩開水瓶,有的還端一個臉盆,拎一只鐵皮桶、塑料桶。接滿一桶水,往往要費上大半天。并且很明顯,桶接的水不是用來喝的,是提到房里洗洗刷刷。這便能引起陣陣恐慌。后面的人擔心輪到自己頭上,會接不著水,磕著碰著、爭著吵著的事也在所難免了。
“呀——”水箱前一聲叫。那是有人真給開水燙著了,或者差點讓開水燙著了。人堆頓時驚擾開來,指斥,責罵,爭辯,解勸。隨著慢慢歸于平息。也有時候相反,雙方的聲音越來越大,竟至于發生一場激烈對吵。
“算了算了,都省一句,”老蔣作出權威架勢,上前制止。“要吵到一邊吵去,不要耽誤別人打水!”不過老蔣的神情始終是愉悅的,嘴張著,兩眼瞇著,對著吵架的人嬉笑不已。看來,他一定從面前的紛亂中,感受到極大樂趣、極大享受。
王建設的那聲叫便是這時傳出來的。他提著一瓶水從人群深處擠出,拖拉著鞋,歪斜身子,慢慢往小廳那邊走。“誰,誰拿了我東西!”聲音突兀、尖厲,如同倉促間殺了一頭豬。
起初大家沒反應過來,以為誰又讓水燙了。
“誰拿了我東西!”
三天兩頭鬧出點事故,是王建設的習慣。
“又怎么的呢?”有人提了開水瓶,循聲上前問詢。王建設不答,低著頭在床上床下翻來翻去,動作劇烈。
“找什么?掉東西了?”來人問。
王建設仍不答,低頭繼續找。
來人剛想離開,王建設又一聲喊叫:“誰來我房里拿了東西!”
“王建設,到底丟了點什么?”水房那邊的人開始三三兩兩朝這邊轉移。
“丟錢了?”有人開他玩笑。
王建設點頭。說是,他丟錢了。
儲藏室失竊了。這消息讓大家笑掉大牙,一個個樂不可支。王建設會丟錢?你哪來的錢丟?醫藥費、住院費,尤其是剛進院時的急救費,一筆筆一沓沓,還拖欠在那里呢。連三餐的飯費,也是幾個醫生、護士暫時墊付著的,同一病區的病友們,這個一點那個一點也臨時湊了些,菜呀、飯呀、水果呀、蛋糕點心呀什么的,擱在他的床頭。有時大家照顧不及時,他便在一邊挨餓。這平白無故的,哪里冒出什么錢讓小偷來偷走?
“什么樣的錢,多少呀?”眾人問。
“不會是從太平間門前撿來的,那陰間的紙錢吧?”有人逗他。“那可不得了,每一張都有幾萬幾億的。”
打完開水,吃晚飯的時候便到了。更多的病人和病人家屬端著碗,相跟著匯聚過來,儲藏室門前一時歡聲笑語不斷。王建設的一碗飯也由什么人打來了,擱在一邊的木凳上。王建設當然沒那個心思吃。王建設急著同眾人分辯,說他就是有錢,并且還不是一張兩張,是一沓,包在一只黑色的尼龍襪子里,昨天從家里拿來的。半上午還在,他翻出來看過。剛打過開水,進房再想看看,錢已經不見了。
看王建設神情,絕不像是假的。驚慌、絕望,雙唇嚅動,兩眼帶著淚光。眾人七問八問,王建設慢慢透露,錢是有,但并沒多少,都是些零票。主要的是,這些零錢不是一般的錢,是他老婆楊青秀以前給的,他舍不得用,悄悄藏了起來。
“還有……”王建設的話語越來越閃爍,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不過最后,還是讓大家把深處的隱情挖了出來。王建設丟失的不只是那些零票,還有他老婆楊青秀的一件衣服,具體說,是一件內褲,貼身穿的那種小短褲。零票和小短褲緊緊裹在一起,用他早先穿過的尼龍襪包著,以前都放在家里的箱底,昨天回去翻出來看,順手帶到了醫院,打算時不時能多看一眼。
失竊的居然是一條女人的破短褲。一條臟兮兮的內褲。
王建設身上藏著他前妻楊青秀的幾張照片,這點大家是知道的。他也不止一次讓病友們看過。但同時,他居然還把女人的一條破短褲時刻帶在身上,并且帶進醫院的病房,當作寶貝一樣珍藏著。小廳里聚集的人群頓時好像給一顆炸彈掀了,一個個笑得捶胸頓足,無法讓自己站穩。
“短命鬼耶,缺德鬼耶,要缺德也不是這么個法子呀!你這會活活把人笑死的呀,會出人命的呀!”
鬧過笑過,大家忽然意識到什么,把面容收緊,顯出幾分緊張與急迫,詳細詢問王建設,情況到底是怎么個情況。大家推測,如果東西是打開水這段時間丟的,那一定能很快找回來。房前沒脫人,來來去去的,都是打開水的,沒有發現有外面的陌生面孔進來。怕只怕是打開水以前丟的。不過也沒那種可能呀,誰會要一只破襪子,要一條女人的破短褲呢?誰知道那襪子里包著錢呢?別說偷了,就是白給,人家也會嫌臟嫌穢氣,掩住鼻子遠遠躲開的。
大家七手八腳,找了床上找床下,找了蚊帳里面再找蚊帳外面。小小一個床頭柜移來移去,柜里放的東西,連抽屜一起給拉出來,擺攤一般擺滿床面。沒有。房就這么小一間房,再找能找到哪里去?墻角、窗臺、天花板,接著擴大范圍,沿著小廳四處搜索,水房、廁所、樓道,還有樓側的垃圾堆,能找的地方都翻找了一遍。有人說,莫非讓老鼠什么的叼走了,咬碎了?
“有可能哦,老鼠就喜歡叼這種臟東西!”有人道。于是又有了幾分期望,四下散開,角角落落搜尋老鼠洞。
清潔工老胡也讓人找來,大家問打掃衛生時,見沒見過一只尼龍襪包的東西。老胡有點不摸底細,遲遲疑疑否認,說今天事多,前面幾個大房不斷有人出院進院,忙得脫不開身,還沒來得及仔細照顧這邊呢。
“你哪沒照顧這邊?我明明看到你來過的。早上來了,半下午你又來了!”王建設戳穿她。王建設好像受到提醒,目光重重落在老胡身上。
“我來是來過了,但我沒進你這房的門。”
“你也進過我這房的門,早上進了,半下午也進了!”
“沒有!我就走到你門邊,沒有進來!”
“你就進來了!”
“早上我進了一下,拖了拖地面就走了……”老胡的聲音忽然低下去,弱下去。
明明來過,為什么說沒來過?明明進了房,還拖了地,為什么又說沒有進房?所有的目光帶著重重疑慮,嗖地一聲落到老胡臉上。看起來,水落石出的時候到了。老胡臉色蒼白,嘴唇微微抖動,想說什么又全然說不出來的樣子。眾人把一口氣憋得緊緊的。就在這時,王建設又一次驚叫出聲。他說他想起來了,那只裝錢的襪子并不是昨天從家里拿來的,他是前幾天帶來的。
“你不是說,那東西半上午還在,你翻出來看過,剛打過開水,進房一看,便不見了?”
王建設搖頭,說半上午他并沒有翻出來看過。他是昨天下午翻出來看過,記錯了,記成昨天下午從家里帶來的。昨天下午他沒有回家,他是前幾天回家的。
“那么,也就是說,襪子并不一定是半上午以后丟的,也可能是昨天丟的……從昨天下午到今天,都有可能會掉?”
王建設想了想,遲疑著點頭。
“也就是說,你那襪子不一定是老胡……很可能跟老胡無關啰?”
王建設再遲疑,然后點頭。
“你個短命鬼呀,這么害我呀!”老胡惡狠狠咒罵著,突然將身子向后一靠,軟軟地就靠在后墻上。那樣子,她整個人快癱到地面了。
老胡的眼淚都快出來了。
“這樣的短命鬼,怎么得了,把我嚇死了……”老胡不停撫摸自己胸脯。看起來,她是真的嚇得不輕。“這樣害人的短命鬼,平白無故,怎么得了……”
“你是昨天下午回家的,還是前幾天回家的,這也會記錯?”有人不解。
王建設帶幾分傻,又帶幾分羞愧,手摸耳朵仰起臉,突然一笑。
“小老子,小祖宗,說話你要說清的呀,這么顛來倒去,會把大家鬧瘋的呀!”
二
風濕性心臟病應該有風濕的,可王建設說他從來沒有過風濕。他只是感冒了幾天,咳嗽。所以不可能是風濕,更不可能是心臟病。直到那次他在家吃飯,吃急了點,哽住了,半口飯含在嘴里吞不是吐不是,直哽得眼發花。他把剩下的半碗飯倒進了垃圾簍,飯碗擱在沙發前的長茶幾上,就勢把兩臂抬起,想伸一個懶腰,舒緩一下胃部的壓力。手一抬,胃部壓力果然小了,輕松了,但發現那壓力卻忽然聚攏到一起,匯到喉嚨處。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東西就從口腔里噴出來了。原來是血。他的嘴巴就像一只噴霧器,噗的一聲,就把茶幾及茶幾上的東西,茶杯呀,裝霉豆腐的玻璃瓶、止咳糖漿瓶呀、裝花生瓜子的塑料罐呀、孩子用來裝零錢的塑料小豬呀,還有牙簽盒、電視遙控器、亂丟的橘子皮,一齊噴上了斑斑駁駁血點。包括沙發,也噴得到處都是。這時候,他還不愿承認是病。他只說是飯哽住了,哽成這樣。至多是做事累了,累吐了血。
累得吐血,氣得吐血,不是常常聽人這么說嗎?
王建設的病前前后后拖了多年,他岳母和他老婆楊青秀說,病就這么越拖越重。等到住院的時候,已經遲了。病發了治,治了再發,中途還做過一次大手術,好好的一個家,隨著給掏空了。并且,下一步還不知要掏到什么時候,掏到何種地步。不治怎么可以呢,畢竟是個人。治了又有什么用呢?無底洞嗎,如假包換的無底洞。這些王建設都知道。他說他不會怪岳父岳母的,更不會怪他老婆楊青秀。該盡的力他們盡到了,房子差不多都賣了。怪只怪自己生壞了病。
走廊那頭的大房里,至今有人記得剛進院那天的王建設。是晚上,掛的急診。人已經不行了。一夜檢查搶救之后,天亮給轉到病房。說是從鄰縣送來的。陪同的是一對老年夫婦,就是王建設的岳父岳母,說話時也確實帶著點鄰縣口音,樣子很和善,為人也好,只是神態相當疲憊,神情恍惚。很少有話,木呆呆站在女婿病床前,一站就站半天,一坐也坐半天。王建設醒過神來的第一個動作,是伸手將輸液管拔掉,拒絕治療。說他的病用不著治了,治了白治。“別這樣啰!別這樣,進了醫院就聽醫生的。”岳父岳母用力把他手臂按住,不讓他拔。
一番勸告,王建設漸漸安靜下來。
岳父岳母照顧了幾天,病人的情況漸趨平穩,但欠了很多藥費。護士過來催了幾次,讓快點把錢交上。兩位老人答應了,說這就回家籌錢。先是一個老人回去,第二天來了。接下來另一個老人回去,過一天又來。中間也交了一次費。再過一天,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兩位老人一齊不見了。護士發現情況不對,拉著醫生過來找病人。病人只一個勁昏睡,怎么叫也叫不醒。你把他腦袋撥過來晃過去,他的腦袋也跟著你晃,卻像個彈簧或塑膠制品,動作是機械的。撥的力氣若是過猛,他的腦袋還隨著慣性來回多晃幾下。滿病房的人于是一齊笑起來。費半天力氣把他弄醒了,那腦子卻似乎已經不行了,嘴歪著,雙唇有些腫脹,齒舌間吱吱有聲,艱難地要說點什么,卻什么也聽不清。問他岳父岳母呢,他說吱吱。問他是哪里人,家住哪里,他說吱吱。醫生拿出病歷來查,竟然也沒什么具體內容。另有醫生解釋,說進院時掛的急診,沒來得及填寫。
記錄病歷是醫生的事,沒填寫,那也怪不到別人。幸虧病歷本下面附了一個電話號碼,一打竟然打通了,正是王建設岳母接的電話。醫生問他們去哪了,怎么把病人丟在這里沒人管?欠費的事知道嗎?對方沒有否認,說知道知道,就來就來。他們正忙著在家里籌錢,等錢籌足,立馬過來。
電話打了多次,一直未見有人過來。醫院威脅停藥,對方仍是一個知道知道,就來就來。護士長惱火了,說再這樣把一個重病人丟在醫院不管不顧,實際上就是犯了遺棄罪,我們只能報警了,讓公安局來查一查。沒想對方一聽,竟在電話里長松一口氣,說你們要是真報到公安局,讓公安局來管,那最好不過。他們說王建設和他們女兒其實是早已離了婚的,離婚兩年多了,他們女兒也改嫁他人了,孩子則丟給兩個老人撫養。他們之間根本不存在任何關系,前些日子到醫院來照顧,只是看在往日親戚的情分上,替他們女兒盡盡義務。
醫院問王建設還有其他什么親人嗎?對方提供消息,說王建設父母早逝,跟著奶奶長大。后來奶奶也不在了,剩兩個叔叔,住在城郊某某地方。
再往后,電話打不通了。聯系王建設的叔叔,同樣沒有結果。醫院無法可想,真把王建設的藥停了。有醫生建議讓他出院,說病已經穩定了,沒必要再住。隨著一想,還是不行呀,出了院,那不是放虎歸山?欠下的一大筆費用你去找誰?不出院,人在這里住著,多少算條線索,有個把柄不是?
醫生把王建設移到走廊上,以便騰出床位給另外的病人。沒想幾天后,有電視臺記者扛著老重的攝像機找上門來。說他們接到報料,縣醫院內科病房有危重患者被家人遺棄,又遭院方停藥。記者上下一通采訪,在城郊找到了送病人進醫院的那對老年夫婦,也即是王建設的岳父岳母。老夫婦說得沒錯,王建設和他老婆楊青秀早離婚了,還是王建設主動提出的。記者順藤摸瓜,打通王建設的前妻楊青秀電話。王建設的戶籍所在地原本在縣城郊外的安平新村,也就是早先的蔬菜大隊,婚后遷到了百里之外的鄰縣金山,依楊青秀父母一起生活。楊青秀是金山人,改嫁后不知怎么,反而來到王建設的老家,本縣城郊的那個蔬菜大隊落了戶,夫家也姓王,和王建設同宗同派,算得上堂兄弟。夫妻倆帶著王建設八歲的兒子,現在到外面打工去了。而楊青秀父母,也就是王建設的前岳父岳母,則又住在蔬菜大隊,幫女兒女婿看家。這么亂七八糟,加上零亂的敘述、聽不很懂的方言,記者一度給弄得云山霧罩,撲騰半天,也無法把其中的種種曲折人物關系做個起碼的梳理。王建設一直在金山及江州的醫院治療,手術則是送到省城做的。他們在那幾家醫院多少都欠了些錢,不能還上。這次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才把病人轉到歌山。真不是有意賴賬,只想著能救個急,先把病治好再說,錢留著慢慢還。記者接著找了城郊鎮政府,找縣民政局。鎮里和局里一查,王建設根本不是本地人,多年前戶口已遷出了。記者找金山那邊,金山的鎮里和局里說,為著這個王建設,他們做的事太多了,低保、醫保,還搞過大病補助,一切到位。可投入得再多,效果仍是不大,不過他們會繼續想辦法的。記者再找王建設兩個叔叔,兩個叔叔說,該想的法子他們也早想過了,為此,其中一個叔叔還賣了一爿山上的木材,換來一點錢給侄子治病。記者接著想找當初聯系他們的那個神秘報料人,查來查去,竟然查到兩個叔叔的兒子,也即王建設幾個堂弟頭上,其中一個堂弟還是個未成年人,在中學讀書呢。叔叔們半是羞愧半是絕望地說,總不可能看著一個人天天在醫院躺著,那么等死吧。找電視臺出出面,干涉干涉,至少也是個死馬當作活馬醫。
經電視臺公開報道,此事的確在本地產生不小影響,接連多日,不停有人來住院部送物送錢,公家的私人的都有。王建設也得到進一步妥善處理。先是在傳染科給安排了一個住處,那里病人少些,房間也空閑些。后來想想不妥,護士們又在內科找到這處半閑置的小小雜物間、儲藏室,打掃干凈,供王建設一人使用。點滴是像模像樣吊起來了,有事加點藥進去,沒事就隨他,不過每天費一兩瓶鹽水。王建設恢復得很好,能走能動,但他假裝不能動。醫生護士到了床前,他做出一副死魚樣子,翻著白眼,有氣無力。還不能吃飯,吃什么吐什么。有時邊吃邊吐,把房間內外糟蹋得同個豬窩,事后又要護士長過來打掃。有知道內情的人揭發,說那些東西哪是吐出來,那是他自己用手摳出來的。有時還莫名其妙摔倒在地,弄得滿嘴是血。不知真摔假摔,不知是摔出血的,或是發了什么病。床頭床尾,甚至房門外面,這里那里也丟滿帶血的衛生紙。你想表示個關心,上前問點什么,都回答一個吱吱叫,像只剛吃過毒藥的老鼠。別人一轉身,他立即從床頭柜上抓過誰送來的饅頭、包子及香蕉、蘋果什么的,邊忽閃著兩眼,賊一樣朝房外張望,看有沒有人發現,邊手忙腳亂往嘴里塞,大口大口往肚里吞,直哽得喘不過氣來。
“王建設王建設,你慢點好不好,沒必要這樣的。饅頭都是你的饅頭,香蕉也是你的香蕉,沒人過來同你搶,急個什么呢?”有人看了嚇不過,唉聲嘆氣勸他。“莫非還有誰,會搶你這臟兮兮的東西?”
大家勸他放寬心,不必多裝了,不會有人趕他出醫院的。不就是心臟有毛病嗎,又不是神經有毛病,怎么會弄成個這樣?有多大意思?一天到晚裝神弄鬼,自己把吃進去的東西摳出來,難受不難受呀,累不累呀。我們在一邊看著都難受不過。可王建設不聽。王建設大約是裝出癮來,不裝也不行了。到后來,大家也有些習慣了那一套,不由自主配合起他的動作。護士醫生在走廊那邊一出現,有人會提前飛奔過來:“來了,來了!”王建設把手上吃的東西朝抽屜里一塞,被子一拉,頭一側,片刻進入迷糊狀態。偶爾有人在街頭看到王建設,健步如飛,哪見半點病的樣子?等你招呼著上前,王建設已撒開兩腿,嗖一聲跑得比兔子還快,比蛇還滑溜,轉眼失了蹤影。
三
不知根據什么,王建設始終相信,他的前妻楊青秀會帶著兒子來醫院看他,會送錢給他治病。他說盡管兩人離了婚,但是楊青秀不可能真丟開他不管的,她會記著他的。她也這么答應他的。聽的人若有所悟,大驚,說楊青秀什么時候說過這種話?她是說過這種話后,你才答應她離婚的嗎?王建設不出聲,茫茫然回看著對方,似在猜測其話意。那人也不多追究,調過話頭,說人家明明同你離婚了,明明同別的人結了婚,她還怎么會管你?要管你,當初會同你離婚嗎?王建設又茫茫然,呆看對方。
“我青秀答應說來看我,就會來看我的!”沒頭沒腦突然蹦出一句。“你們不懂!”
王建設說楊青秀講好了,賺到錢就寄回來。楊青秀要是不出去打工,就更沒錢給他治病。
大家沒法,只得隨他,說好好,我們不懂。
許多夜晚,王建設把儲藏室的門帶攏,獨自一人出了住院部,出了醫院,不到深更半夜他不會回來。都說王建設是到城北的汽車站守他的前妻楊青秀去了。其中有幾次,還是一兩個病人和病人家屬陪他去的。他等了一趟又一趟車,每一趟車停下,王建設都興沖沖擠在車門邊,一個挨著一個察看。他不只關注著楊青秀打工那個城市的車子,連那個城市周邊幾個城市的車子也不放過。楊青秀可能會換一個地方做工的,或者會換一個城市的車站坐車。誰能說得到呢,反正吧,站在這里也沒事,多守一輛車子會多一份希望。
王建設有個習慣,每天夜里一定要擠到電視機前,收看《新聞聯播》之后的《天氣預報》。他關心著楊青秀打工那個城市的天氣情況,刮風了下雨了,有沒有那種大臺風大暴雨。他說當初同楊青秀認識,就是在那個城市的一個大風大雨天。那里的風不刮就不刮,一刮起來嚇死人。當時楊青秀在廠子里做工,楊青秀的父母在工廠附近的街頭開著小餐館,王建設則跟著幾個老鄉,在一家建筑工地搞基建。那天的風刮得大,雨下得更大。風刮著滿大街的樹葉,還有廢報紙、廢塑料紙什么的,旋轉著順大街你追我趕朝前跑,就似跑著無數的小汽車輪子。雨過之后,楊青秀父母餐館前的遮雨篷給大風刮開,刮到街道對面的大樹上去了。楊青秀父母搬了一把椅子,踩上去想把篷布掀下來。可是沒用,樹枝樹葉將篷布纏得緊緊的,再怎么用力也紋絲不動。楊青秀到鄰居店里借來一把木梯,爬上去掀,同樣沒用。楊青秀順著木梯繼續往上爬,坐到一根樹枝上咬牙切齒發狠。王建設正好從底下經過,看到了樹頭上那個穿紅上衣,手忙腳亂掀篷布的姑娘。樹枝微微抖顫,眼看承受不了姑娘的身體,要崩斷了。“莫慌張,快下來,讓我來!”王建設也弄不清哪來的勇氣,邊吆喝著,邊朝樹上招手,讓姑娘下來。街道上還汪著面積很大的水,樹下擺放的飯桌上,同樣積著未曾抖凈的水珠水漬。樹頭上那個姑娘的紅衣服把飯桌把街面,都映得微微發紅發亮。那印象可能太深,以至現在想起,王建設眼前就能出現一大片紅,紅得讓人頭發暈。
他很擔心,假如再遇到一次大風大雨,楊青秀和孩子給刮著了淋著了,怎么辦?
“那風那雨,說來就來的呀,忽的一聲——”王建設給病房里的人形容著。
以前在大病房,正面墻上掛了一臺大電視,供房里所有的人看。搬到儲藏室后,王建設便到護士室去看。但護士們比較難講話,有時忙,不愿把電視打開,開了也不能隨意換臺。王建設只能再回到大病房。“進來快進來,”看到他在門外探頭探腦,房里人熱情相讓,搬凳子找椅子,把臺給他調好。哪天略略來晚了,還有人會趕過去催。“快點啰!”似乎比他本人還急。可能是怕過多打擾別人,或者真是急著要趕到汽車站守車子吧,該看的節目看完,王建設起身就走,一句話也不多說。“急個什么呢王建設,后面還有好看的節目呢。”別人留他。
“王建設,有一句話原本不好同你開口的,但想來想去,真不忍心再瞞著你,看你一直這么吃虧下去。”有人把王建設叫住,斟詞酌句。“我怎么聽說,你那個楊青秀根本不像你說的,去了外地打工,她更不會給你送什么錢來。楊青秀其實就在家里,在安平新村蔬菜大隊。你兒子也在家里,在蔬菜大隊。”
“到底怎么回事王建設?”這人問,“這事你一點也不知道?不知道你讓人家騙了?你常常到汽車站接人,怎么就沒想過,要回蔬菜大隊找一找?”
“是你騙人!我青秀就是出去打工了,出去一兩年了的。”王建設斷然回答。
“好好,算我騙人。信不信隨你,反正我把該說的話都說了。”
“王建設,還是多個心眼的好,吃虧上當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太過分,過分了就……就過分了。”旁邊另外的人插話。“最毒婦人心,聽說你和楊青秀結婚,是她追你的?你當時在建筑工地上做監理,人長得好,又賺了不少錢,楊青秀父母看上了你,設了個計,把你一步步勾住。后來等你得了重病,突然翻臉不認人,一腳把你踢開了?”
一時七嘴八舌,圍在王建設身邊問東問西。王建設不答。他們便自己說,自己答,自己聽。說的津津有味,聽的更津津有味。也不知都是從哪得來的消息。越扯越遠,甚至自相矛盾。說王建設在楊青秀家,是那種上門女婿。從小父親死了,母親改了嫁,七老八十的奶奶把他養大,兩個叔叔多少也幫了一些。奶奶怕自己死后,王建設會打一輩子光棍,四處托人,早早把他送到百多里外的金山縣楊青秀家。為著不讓老人傷心,王建設答應了,跟著楊家一起到外面的建筑工地做工,工資一分一厘都要交到岳母手里。表面上岳父岳母對他百般好,背后數落諸多不是。明明自己辦成的事,對方卻對人說,是他們通過關系暗地里運作才得以辦成的。王建設想過離婚,又怕兒子受苦。想回這邊的老家蔬菜大隊生活,但這邊什么也沒有,就剩奶奶留下的一間小瓦屋,夾在前后左右高大樓房間,好比一只干干癟癟的臭蟲。通過關系,王建設回到金山找到一份事。王建設的一個同學,到金山辦了一家小加工廠,請王建設做管理。王建設當然高興,終于可以從岳父岳母身邊逃開了。可回到金山沒多久,人便病了。
“我也想問一下,王建設,問錯了別在意呀。你是根據什么,相信楊青秀會帶著兒子來醫院看你,會送錢來給你治病?一個離了婚,又同別人結了婚,成了別人老婆的人,怎么可能還會來看你,會記著你呢?就是她真想來看你,給你送錢,他現在的老公也不會讓的呀?”這人把話收住,兩眼緊緊看著王建設,百思不得其解。
“當初,是不是他們許下了什么條件,你才答應和楊青秀離婚的?”這人說。“比如,只要你放手,離了婚,她就和新結婚的丈夫一起出去打工,賺了錢來給你治病?”
這人說:“你想沒想過,他們這才是真正的騙人?你被他們騙了,你上當了?”
“想想啊王建設,”旁邊另有人興致勃勃,“他們好不容易把你騙住了,好不容易一腳把你踢到一邊,怎么可能還會到醫院來看你,給你送錢呢?他們只怕早跑得沒影了,跑得越早越好、越遠越好。他們這是把你拋棄了呀,用法律上的話,是遺棄了你。他們已經犯了遺棄罪。醫生那天給楊青秀打電話時就是這么說的。”
“王建設,人不能太老實了哦。”頭一個人說。
“要是我,早就去告她,告他們!”第三個人聽得憤憤不平,高聲道。
“要不這樣,王建設,何必在一棵樹上吊死,我給你另外介紹一個女的吧,”有人拉拉他臂膀。“世上好女人多得很,天涯何處無芳草……”如此這般說了一通。說某一個女的,是他親戚,還是某某地方一個干部,丈夫去世了,帶著一個孩子,長得那個漂亮。
“不要,我不要什么女人!”那人的話尚未說完,王建設突然把他的手臂甩開,大叫一聲。
王建設叫:“我就要我青秀!”
大家被他的叫聲嚇住了,也被他對楊青秀的一番情意打動了,半真半假做出認真的樣子,表示對他的欽佩,對楊青秀的譴責。到下一天在大房看電視,不知怎么話頭又整個顛倒過來,不是楊青秀騙了王建設,而是王建設騙了楊青秀,害了楊青秀。王建設把楊青秀以及楊青秀一家害慘了。治病多年,不只掏空了整個家,還欠了大量外債。岳父岳母在外面的餐館也開不下去了,帶著病秧子一個的王建設回到金山。在金山又待不下去,躲債躲到了我們縣里,就住在城郊王建設奶奶留下的破房子里。門沒門,窗沒窗,岳父岳母一大把年紀,一大家過的那叫什么日子?到這個程度,王建設竟然提出,要把他們暫時棲身的那間破房賣了,換點錢供他治病。兩個叔叔出面阻止,叔叔說,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老祖居,就是留在世上的一條根。有這條根在,以后你兒子回來了,還能算這地方的人。沒這條根,你兒子以后算個什么?王建設答不出話,眼珠子卻沒停著轉動,目光慢慢落到老婆楊青秀身上。王建設主動提出離婚,又讓楊青秀嫁給同村一個老光棍。老光棍四五十歲了,長年在外打工,手頭積了點錢。
“我沒講一句假話,沒一句冤枉你吧王建設?”這人問。
“楊青秀跟著后來的老公繼續出去打工,也是講好了,賺了錢回來給你治病,是不是?”
你一句我一句,越挖越深,連帶著把王建設早年的雞零狗碎一起挖了出來。說王建設只是蔬菜大隊的農民,在外面建筑工地做小工,楊青秀則是一個大專畢業生,在工廠做會計,長得又好,讓王建設盯上了。楊青秀當然不同意,她的父母更反對。王建設吹牛皮,說自己是這家建筑公司股東,父親是當官的,家里如何如何有錢。王建設又串通幾個朋友,裝作是他手下,把他叫成王總。楊青秀一家哪會料到,這也能做出假來?婚后一切露餡,楊青秀一氣之下回了娘家。王建設也跟去,這才變成了上門女婿。楊青秀哪還看得起他?成天愛理不理。王建設在家待不住,躲到外面打牌,家事什么也不做。楊青秀開始鬧離婚,隱隱約約還有了另外的人。王建設受不住,喝過酒后開始打人。打過又下跪求情,寫保證書,保證以后再不打人。但下次喝過酒,照樣打。
再過一天,有關王建設的故事又起變化。說他們離婚,不只因為病,還有另外的事。王建設那個不行。還有人說,王建設結婚后還真有過得意的時候,搞建筑賺了不少錢。有點錢便忘了自己是誰,跟壞學壞,勾搭上別的女人,養起小三來。給小三買了房,把楊青秀和孩子拋到一邊。楊青秀和她的父母當然傷心,大鬧一場,最后離婚。說來也巧,婚一離,王建設便病了。外面那個小三有多么精明,一看情況不對,趁著他住院的機會,把錢和房子套到自己手里,消失得干干凈凈。王建設走投無路,又病又窮,像個要飯的,重新回到原來的家中,來見楊青秀,見他的岳父岳母。楊青秀和岳父岳母不理,孩子也不理,他便像個潑婦在那拼命,鬧死,有次還喝了農藥。農藥喝下又嚇得不行,跑到街上大喊大叫,要人來救命。他說他喝了農藥,求大家快把他送到醫院。
“救命救命呀,大爺大娘救救我!”有人模仿王建設的口氣叫。
“是不是這樣王建設?”
王建設咧了咧嘴,要笑不笑。
“聽說你的病原本沒這么重,是喝農藥傷了心傷了肺,變這么重了?”又有人問:“王建設你憑良心說說,落到今天這地步,除了怪自己,你能怪誰?”
“王建設呀王建設,看你都做的什么!有錢在外亂搞,作了孽,傷了老婆的心。等到倒霉了,才知道要老婆了。老婆當然不會理你的,任何人都不會理你。這要是換了我,寧愿死在外面,也絕不會回來。丟不起那個臉!”
四
在二樓內科病區,找王建設講講話,開開玩笑逗逗樂,尋個開心調劑,是一項固定節目。一天中的任何時候,打完針,吃過飯,做完檢查,清閑下來了,病人或病人家屬便松松散散尋到儲藏室門前,有一句沒一句搭訕著。一個把話搭上了,便有另外的人尋著聲音跟過來,有的手里還提一個裝東西的塑料袋,端一個碗、一個臉盆、一個鹽水瓶什么的,甚至是剛在衛生間倒盡屎尿的痰盂尿缽之類。也有時候儲藏室門是關的,把門推開,沒人。來的人便叫:“王建設,王建設!咦,這人還不在了?跑哪去了?莫不是楊青秀真回來了,給他送了錢來?”這個時候如果王建設在樓道出現,迎接他的會是好一通斥罵。王建設王建設,鉆哪去了呀,楊青秀到處找你,不知道?人家辛辛苦苦幾千里回來,飯沒吃一口氣沒喘一下,趕到醫院來見你,你偏偏還躲起來。這是端什么架子擺哪門子譜呢?你不急,弄得我們大家一個個急得不行,一齊幫著找你。樓上樓下找盡了,這是從哪鉆出來的?
王建設微微笑著,知道人家在逗他。以前早不止一次這么逗過他了。
“不相信我說的,是不是?不相信楊青秀來醫院找你了?信不信在你,真不信也算了,反正我把話帶給你了。”對方說,“當然了,我也不很清楚那個女的是不是楊青秀。反正誰也沒見過她。她也沒講自己是誰,只問你在不在,到哪去了。我仔細想,那女的不可能是楊青秀吧,長得又不好看,黑眉毛,寬鼻頭,癟癟個嘴,看人時兩只眼珠有點往一起擠,不就是我們常講的對對眼嘛。楊青秀應該又年輕又漂亮,哪會長成這么個怪模樣?”
黑眉毛,寬鼻頭,癟癟個嘴,看人時兩只眼珠有點往一起擠,這講的分明就是楊青秀。但王建設仍不信。楊青秀的照片他帶了幾張在身上,大家不止一次看過的。他也不止一次講到楊青秀自小就有的對對眼,結婚后他還陪著到醫院做過校正,效果卻不怎么好。
對方也知道他不信,并不計較,拉住身邊經過的另一個病人,問:“剛才有個女的,找王建設的,看見去哪了嗎?王建設回來了,找人的又不見了,這兩人玩的哪家戲法……”
“哦,找王建設那女的呀?”聽的人會意,“看到了看到了,剛剛還找到了我們房里,急得像什么。是不是到走廊那頭大房間去了,以為王建設在那看電視?或者在醫生值班室,在護士站?”
那人同樣很焦急,朝走廊兩邊的病房張望著。
第三個病人道:“要不,上廁所了吧?”他對第一個病人說:“你到廁所幫他看看。”
“同我有什么關系?又不是我老婆,又不是來看我的……”
第一個病人拉下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順走廊走開了。卻并不走遠,一脫離王建設的視線,很快閃進一間病房,躲在門后朝外窺望,他的身后以及對面和隔壁幾個病房里,也分別有人隱住身子,悄悄朝小廳那邊張望,他們在等著好戲開場。半天過去,小廳那邊沒有動靜。眾人有耐心,相互打手勢,暗示不要動,再等等。王建設從房里出來了。他肯定也能覺察是不是有目光在盯著,盡量裝作隨意的樣子,在廳里慢騰騰來回走過一趟,同時觀察走廊這邊動靜。可能發現了點異常,慢慢縮回房里去。大家有些失望,松懈下來,準備出去,卻看到對面又有人打起手勢來。王建設重新出來了。這次王建設沒有過多猶豫,往小廳對面走去。他的目標很明顯,就是剛才大家提到的廁所和水房。開水房很小,讓幾只大水箱占住了,沒什么地方可藏人的。自來水房則和衛生間一起,沿墻三面都是水龍頭,病人及病人家屬日常的洗洗刷刷、接水倒水,都在這里。兩邊便是男女廁所。王建設是一定要進女廁所察看的,但龍頭下有一個老婆婆在洗衣服,同時,可能也有些擔心女廁所里會不會有其他人吧。王建設到外面晃一圈,再次察看四周動靜,同時等女廁所里的人出來。這時有個病人家屬提著一個罐頭瓶從一旁經過,同他講了句什么,王建設退開到一邊。又有一個人端了一盆水,進衛生間傾倒。等拿玻璃瓶的人把瓶洗好,瀝凈水出來,洗衣服的婆婆也把衣服洗好出來了,倒水的也走了,王建設充分利用機會,身子一閃,快步進了自來水房,進了女廁所,來回搜尋一遍。當然沒尋到什么。他到小廳看看,看樣子不甘心、不放心,再次回頭進女廁所,把每一個蹲坑的木門都一一推開。
“王建設,這是干什么!干什么進女廁所?耍流氓?”一大伙人突然從角落沖出來,齊聲斷喝。
“不得了不得了,抓住一個流氓犯!”
“抓了一個現形!”
一時之間,整個樓道響徹人們的笑聲罵聲。王建設明白大家就是個笑鬧,也不在意,只待在一邊,咧開嘴一個勁憨笑。
“干什么干什么!吃飽了沒事干,又欺負人家王建設?”
管水房鑰匙的老蔣過來,碰上大家玩得熱鬧,有時會一通吆喝,把人群驅開。大家有些羞愧,也有些嬉皮笑臉,由不得上前來同老蔣糾纏、笑鬧。不知是受氣氛的感染,還是因了其他什么,老蔣不知不覺間會把板著的臉松弛下來,面帶笑容傾聽大家的話語。聽過一會,臉上漸漸帶上幾分詭秘笑容。
“哦,你們是說那個女的,四處找王建設的那個?剛才不在護士室纏人家好久嗎?護士們說沒看到沒看到,她還硬不相信。怎么了,那女的還沒有找到王建設?”
原來老蔣忍不住,也跟著大家逗起樂子來。這個時候,不只病人和病人家屬,包括醫生、護士、老蔣,以及王建設自己,都一齊樂在其中。
笑過鬧過,大家心滿意足,四散開去。可此后,那個王建設好像很難恢復過來,接連幾天都有些癡癡呆呆。有事沒事,他一手插在上衣口袋,另一只手則插在下面的褲子口袋,目光游移,長時間在樓道里走來走去,有一眼沒一眼朝一間間病房察看,就似在尋找著什么。樓道走完,再到護士室找,到醫生辦公室找。接著從二樓找到一樓,從一樓找到三樓。后來還找出住院部,到了門診部。也有時候找著找著,人便不見了,可能真回蔬菜大隊的家里去找了。
明明清楚是假的,楊青秀不可能會回來,不可能到醫院看他。也明明清楚大家都在逗他,把他當猴玩,他已經多次上了大家的當,可這個王建設為什么還要當真,要那么反復找來找去,反復上當?眾人思來想去,解不出其中原因。寧愿信其有,不愿信其無?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看他那副失魂落魄模樣,有人幾乎落下淚來。說王建設這個狗日的,怎么就落到此一地步,前世這是作了什么孽。接著又罵楊青秀,說一個女人為何就能生出如此一副歹毒心腸,要把一個男人弄成這般?有這么欺負人的嗎?她到底是一條蛇呀一只蝎子呀,還是虎呀狼呀?罵來罵去,忽然又罵到眼前這些作弄人的人身上,說人家這么可憐,還要拼命去玩去逗,就不怕損陰德遭現世報?眾人也訕訕的,意興全無,悄悄四散開去。可到下一天,又習慣性聚到儲藏室門前,在那嚷嚷著王建設長王建設短了,王建設自己呢?同樣一如既往,上當。
玩得多了,有人忽然猛拍一把腦門,大夢初醒。這個狗日的王建設,琢磨琢磨,好像挺不一般的呢。我們說他傻,一個人哪就會傻成這般樣子?莫不是恰恰弄反了,他是在有意裝傻,逗大家玩吧?這一驚非同小可,馬上有人連聲附和,說對呀,我也一直覺得哪里有些不對頭的。說不定這里面真的大有名堂。我們都以為在逗他,實際上呢,大家都在讓他給逗著,讓他當成玩物,當一伙猴,捏在手上給玩得個不亦樂乎呢。
“沒錯沒錯,沒錯的。”其余的人一齊點頭,說王建設狗日的真不是東西。簡直不是個人!哪有這么玩人家的,也太刁鉆古怪、深不可測了。
“不玩了不玩了,玩不過他!”大家高聲嚷嚷著,垂頭喪氣。
那么今天這事,王建設說丟了什么錢,丟了楊青秀的短褲,會不會又是一次設計好的陷阱,又一個玩笑呢?眾人把該找的地方無一遺漏地找過,不見任何結果,亂紛紛站在儲藏室門外。正自迷惑,忽然看到人群外邊,出現兩個異樣的身影。
是警察。
是王建設在醫生辦公室打的電話報的警。看起來王建設當真急了眼,有些不顧一切了,竟然找來警察幫他搜尋幾張破錢,搜尋一條女人的短褲。警察分開人群,到儲藏室隨意察看一番,找王建設詢問情況,又找相關的人了解。王建設一一應答著,把先前講過的那些,如此這般同警察再講了一遍,其他人也把所掌握的情況作了番介紹。警察邊問邊記。王建設說半天,他們在本子上隨意記一兩個字。王建設對此很不滿意,更不放心,生怕會把什么重點遺漏了。兩個警察都年輕,二十四五的樣子,一個戴帽子,另一個沒戴。沒戴帽子的那個警察平日肯定也是常戴帽子的,因為他腦袋四周的頭發給壓出一個明顯的帽印,像一個無形的套套,緊箍在那里。
為表示強調,王建設每說一句話都得重復一遍,后來還把面孔湊上前,去看警察都記了點什么。警察用抓筆的那只手推他,不讓他看自己寫的字。警察寫字的那只筆很短,粉紅色,筆帽做成一個小熊的腦袋,讓人懷疑,這支筆一定是警察家的小女兒在學校寫字時用的,他出門時匆忙抓了來。
王建設看著那支筆,不知不覺眼光就直了,僵了,話語也停歇下來。“怎么了?”警察問。“往下說,”警察催他。可王建設不說。王建設忽然又呀地叫一聲,作勢就要往一邊跑。警察拉住,問怎么回事,去哪?想起什么了?
王建設說他要回家。
“你說的那錢,丟在家里,是不是?”
王建設說是。
兩個警察用摩托帶著王建設回到蔬菜大隊的家,開門直奔廚房。果然看到一只包了東西的尼龍襪,就放在灶臺旁邊的砧板上。原來王建設根本就沒把尼龍襪帶到醫院。他只是打算著要帶到醫院,出門時卻又忘了。